“北山镇也举办过不少嘉年华和游园会。”老山姆·霍桑倒了两杯雪利酒,其中一杯递给客人,“不过,直到一九三五年夏天,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型马戏团才来到本镇。那个七月,本镇真可以算是名声大噪,甚至连哈特福德、普罗维登斯的人都大老远赶来……”
马戏团的到来是突然决定的,大城市没能及时建好新的游乐场。因此,比格尔和兄弟马戏团于七月中旬才有档期,屈尊莅临北山镇。他们选择本镇的原因是,道路四通八达,整个新英格兰南部地区的观众都能轻易拥入本镇。蓝思警长直到表演开始前一个月才得到消息,还是看到广告牌和告示贴才知道的。
比格尔和兄弟马戏团是国内首批搭火车的马戏团之一,而不是乘马车四处巡演。他们要求演出场地靠近铁道,还必须得有几英亩大。这样一来波普·沃顿的农场刚好合用。老头子住院后,农场正好闲置下来。波普是我的病人,快七十岁了。在被风湿病击垮前,他精神一直很好,整天忙个不休。沃顿家的儿子麦克不愿意打理农场。他说服老头接受了马戏团的合约,趁农场闲置期间挣几个小钱。
马戏团搭乘星期一一早的火车来到北山镇。我答应特迪·蓝思早上七点就带他去看看。特迪是蓝思警长的外甥,从波士顿到舅舅家来做客。小家伙的父亲因为大萧条丢了工作。我猜蓝思警长夫妇照顾他一个夏天,他家也能暂时省下一口嚼用。小家伙很活泼,自打到北山镇第一天起,就翘首以待马戏团的到来。
“他们到了吗?”他边往我的敞篷跑车里爬,边问道。
“应该到了。我们去瞧瞧。”
“山姆医生,你这车真帅。”
“谢谢你。”我笑了笑,径直驶向沃顿农场。一想到能看到大象和空中飞人,我简直和特迪一样激动。而且,还有种将诊所工作置于不顾的罪恶快感。
我们没有失望。汽车翻过最后一个小山坡,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只大象,正帮忙搭建帐篷。四下忙活的工人足有一百多人。有些忙着卸车,有些在安置兽笼,还有些在搭帐篷、挂广告牌。我把车停好,牢牢牵住特迪的手,就怕他一不小心冲到巨大的象群前。
“欢迎光临。”一个留着八字胡,穿着皮夹克的男人讨好地问道,“带儿子来看马戏团为演出作准备吗?”
“这个,他不是我儿子,不过我们的目的你倒是说对了。我是山姆·霍桑医生,在北山镇开业。这位是特迪·蓝思,警长的外甥。”
特迪和男人握握手。
“我叫乔治·比格尔,”男人边握手边说,“这家马戏团是我开的。”他低头冲特迪咧开嘴笑道。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我能见到兄弟先生吗?”
男人笑出声:“没有叫兄弟的人,孩子。我猜你指的是蓝皮兹飞人兄弟。你会在演出中看到他们——有五弟兄呢。”他指着正在挂起的大广告牌说。广告牌上画着五个黑发年轻人,在铺满锯末的演出场地之上,打着高空秋千飞来飞去,转个不停。其中一个正放开手里的秋千,朝用膝盖挂住另一架秋千的接应者飞去。
“哇呜!”特迪叫道,“你们有小丑吗?”
“小丑?”比格尔四下看看,把刚好在一旁的瘦男人叫过来:“哈维,这孩子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小丑。”
男人转过身,朝我们走来,脸上已经化好了小丑妆。他沉默着将一只手伸进宽大的袖口,变出一束纸花,递给特迪。然后他又故技重施,从另一只袖口里变出一只活兔子。他把兔子也送给特迪,然后冲我们笑着鞠了个躬,缓慢地离开了。
“他就是小丑哈维,”乔治·比格尔说,“从不说话,但总能把人逗乐。”
“他让我开心极了!”特迪抚摸着毛茸茸的小兔子,叫道,“山姆医生,我能留下它吗?”
“那得问你舅舅、舅妈了。”我一想到蓝思警长面对宠物小兔的样子,忍不住乐了。
“你们是最早来访的客人,敝团还准备了其他礼物。”比格尔递给我两张下午演出的门票,“希望有幸在前排见到两位。”
“我们一定到。”我郑重道。本来我没打算当天下午带特迪来看马戏,不过看他欢欣鼓舞的样子,实在不忍拒绝。
这时,一位高个美女朝比格尔走来。她留着及腰黑发,闪闪发亮。“这是我妻子希尔达,”他说,“今天下午她会表演裸鞍骑术。”
希尔达冲我们敷衍地点点头,对比格尔说:“快来,乔治。卸老虎笼时出了点岔子。”
“好吧。我得忙去了,伙计们。迟些见。”
我们留下来看了会儿野兽明星,又去看了看搭帐篷,然后我就带特迪回家了。下午好戏才正式上演。
蓝思警长和夫人薇拉决定下午和我们一起去看马戏。他们的座位很靠后,而且在最边上。我和特迪坐在第四排正中,得意地向他们挥手。座位都不是货真价实的椅子——就是座位上画线的露天看台——但对特迪来说不要紧,重要的是,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演出一开始就是马戏大巡游,动物明星和演员们一一出场,包括裸鞍骑师希尔达、穿着闪亮紧身裤的空中飞人——蓝皮兹五兄弟。面容悲伤的小丑哈维也在队伍中,像哈勃·马科斯似的吹着小号。
当最后一组动物明星和演员退场后,乔治·比格尔穿着马戏主持传统戏服,盛装出现在聚光灯中央,向四面观众脱帽、鞠躬致敬:“欢迎!欢迎各位来到比格尔和兄弟马戏团,让我们在帐篷内共同欣赏精彩的马戏表演!接下来的两小时将会让各位眼花缭乱、惊喜连连、笑声不断。观赏过程中,各位千万不要眨眼。因为不光在三块场地内,甚至各位的头顶上都将有精彩呈现。首先,让我们欢迎裸鞍女王——让人惊叹的希尔达!她将和两匹野马一起,为大家送上令人窒息的特技骑术表演!”
希尔达跨坐在两匹并排而行的灰马上,施施然入场。特迪惊叹着睁大了眼。就连我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因为希尔达闪亮的演出服无比清凉,露出了她姣好身姿的大部分。她表演了很多骑术杂技。当她在马背上翻跟斗时,观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
骑术表演结束后,五彩斑斓的聚光灯再次对准舞台入口。哈维带着一群小丑,摇摇摆摆地打闹着登场了。“那不是哈维吗!”特迪认出表演者,扯着我的袖子激动地嚷道。
“没错,是他。”
哈维从宽大的外套里变出一只活鸭子。其他小丑用拳头敲打他时,他装出要摔倒的样子。他好像认出了我和特迪,特意走上前来,给特迪发了块彩色厚纸板做的勋章。然后他回到铺满锯末的场地中央,另一个小丑举着橡胶棒子对他一阵猛打。
突然,马戏团乐队奏出激昂的乐曲,虽然小丑们还在继续嬉闹,但聚光灯已转到别处,照在快速登场的五个杂技演员身上。比格尔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透过扬声器响彻全场:“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欢迎本次演出的超级明星——飞人蓝皮兹五兄弟!”
五个黑发小伙子向观众鞠躬致意,灯光照着他们闪亮的紧身裤,闪闪发光。五个人的裤子颜色各不相同,白色、粉色、蓝色、黄色和绿色。五个人相貌相似,一看就是兄弟。比格尔继续介绍道:“穿白裤子的这位是阿图罗、粉色裤子的是卢西奥,还有蓝色裤子的古伊塞皮、绿色裤子的伊格拉治奥、黄色裤子的皮尔托。请把热情的掌声送给他们!”
五兄弟立刻开始表演。他们轻松地通过绳梯爬到帐篷最高处,走上木头搭建的高空平台。阿图罗第一个纵身,他跳得又高又远,牢牢抓住了秋千杠。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兄弟们一个接一个跳上秋千架,在高空中表演着令人目眩神迷的杂技。他们表现得自信满满,在一个尤其花哨的动作过后,卢西奥和阿图罗掉到了安全网上。观众还是乐呵呵地喝彩,以为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也许真是表演的一部分也说不定——哈维和小丑们在落网的兄弟俩周围嬉笑打闹着,显然训练有素。与此同时,仍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兄弟三人继续表演杂技,一丝不乱。
聚光灯一路照着卢西奥爬上绳梯。整个大棚内五彩的灯光亮得灼目,不规则地跳跃变化着,让人疯狂。古伊塞皮和皮尔托叠在一个秋千上,然后向回荡着,皮尔托在半空中惊险地接住了伊格拉治奥。阿图罗好像是领头的一个,如今站在高空平台上,等着空秋千荡回来。他轻松地接住秋千,向其他三兄弟荡去。
过了好半天我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慢慢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灯光仍然炫彩、喝彩声和惊呼声不绝于耳、高空秋千仍在来回晃荡、高空杂技继续着——只不过突然间,表演的五兄弟变成了四个。我再数了一遍,仔细核对着裤子颜色。蓝色、黄色、白色、绿色。穿粉色紧身裤那位——卢西奥——不见了。
“你看到粉色兄弟了吗?”我问特迪。
“没有。他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也许他掉到安全网里去了。”但我心里清楚不是这样。他们只失手掉落过那么一次。
现在,似乎表演着的兄弟们也意识到卢西奥不见了。他们聚在一头的高空平台商量着。在地面上,乔治·比格尔再次穿着马戏主持服出现。“请大家再次为飞人蓝皮兹兄弟送上最热烈的掌声!”他大声喊道。
高空中的四兄弟一个接一个跳上秋千,荡到空中再优雅地跳落到安全网上。我仔细看着,确实是四个人——古伊塞皮、皮尔托、阿图罗和伊格拉治奥。兄弟们在观众的热情喝彩声中快步退场。紧接着,狮笼和虎笼被推了出来,准备接下来的驯兽表演。
“你一个人在这里待会儿行吗?”我问特迪说。
“当然,山姆医生。你要去哪儿?”
“就出去一下。别走开,待在原位。”我知道从蓝思警长夫妇的座位能看到他,所以也不是太担心。
我走向铺满锯末的地面,走向演员们登场退场的通道。乔治·比格尔没戴帽子,和四兄弟热烈地交谈着。“出了什么事?”我问阿图罗,“你弟弟呢?”
“他不见了。”阿图罗摊开手简单地说,“他本来还在,突然就消失了。”
蓝思警长看到我离开座位,也跟了出来:“怎么回事?”
“有个杂技演员好像失踪了。”
“我记得一开始好像有五个人。”
比格尔的妻子,希尔达穿着演出服跑过来:“他不在住宿拖车里。”
“我们好像遇到麻烦了。”比格尔皱着眉头说。
“大活人总不会凭空消失。”我坚称。在过去的数年间,我倒是听说过几个例子,但都有精心设计的诡计辅助。“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
“我刚做完一个两周空翻,”伊格拉治奥说,“卢西奥本来该跟在我后面,但我在平台上左看右看也没找到他。”
“他会不会是掉到网子里去了?”我问。
年纪最长的兄弟阿图罗说:“他确实掉下去过一次,和我一起。不过,我们都再次爬了上去。”
“我知道。我看到他了。”我转过头对蓝思警长说,“警长,你肯定也看到了吧?”
“我记得看到这家伙爬上去了,”他冲阿图罗点点头说,“不过,另外那个家伙倒没注意到。”
“好吧,反正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爬上去,但不记得之后有没有看到他。高空秋千那片如果灯光不直射,确实有点暗。”
“他无路可逃啊,”比格尔坚持道,“除非他爬到帐篷顶上去了。”
“会不会真是这样?”我后退几步,好看清帐篷顶。不过上面空无一人。
“不,我随口说说而已,”比格尔说道,“搭帐篷的帆布紧绷在支柱上。下雨的时候我们可不希望帐篷漏水。而且,高空平台离帐篷顶足有十英尺,如果他爬上去不可能没人看到。”
“不管他出了什么事,总该有人看到。”警长说,“帐篷里足有好几百名观众。”
“他会出现的。”希尔达不怎么肯定地说。
所有人都呆站着,不知怎么办。我打算回到特迪身边。蓝思警长紧跟在后。“马戏团的人真怪,”他说,“我还记得有一次——”
“警长!”我猛地站住脚。
“怎么了?”
他目光还盯着兽笼,驯兽师正挥舞着鞭子和枪,让猛兽们乖乖待在原地。不过,我却看向帐篷顶。绳梯上没人,高空平台上也没人。但一架空秋千却来回晃动着,仿佛有个隐形的杂技演员正挂在上面。
古伊塞皮和皮尔托赶快爬上绳梯,去一探究竟。他们回到地面上,带来让人失望的答案。“也许是风吹的吧。”皮尔托猜测道。
“我不这么想。晃动很有节奏,不像是风吹的。而且,我听到了帐篷布拉紧的声音。”我去看特迪,确定他一切都好之后,再次和蓝皮兹四兄弟一起来到棚外。哈维和小丑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准备等驯兽表演一结束,就再次上场。
“你看到卢西奥没有?”比格尔问哈维。哭脸小丑摇了摇头。我还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说话。
蓝思警长准备回座位,边走边念叨,没什么好调查的。不过,卢西奥·蓝皮兹的神秘失踪还是让我困扰。“你觉得表演怎么样?”回座位后,我问特迪。
“太棒了,山姆医生。驯兽师让一只老虎跳过了大圈!然后,他把圈点着火,让老虎再跳一次——从火圈中间跳了过去!”
我目光再次回到高空秋千上,它好像又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当蓝皮兹兄弟最后一次出场时,我发现他们也注意到了。阿图罗带着众人爬上绳梯,这次的动作似乎没有那么轻快。他回过头看看晃动的秋千。对于大部分观众来说,哪怕他们注意到了阿图罗的行为,多半也以为是表演的一部分。不过,我知道事情不对劲。
之后,皮尔托跳上一架秋千,跟着跳上还在晃动的那一架,稳稳地毫无失误。那之后,表演如常进行下去。一直到高空表演结束,也没人提起消失的卢西奥。然后,希尔达再次骑马出场,掀开了整个表演的终幕。一群喧闹的牛仔朝天放起了空弹。
最后,乔治·比格尔的声音再次从扬声器里响起,说表演到此结束,请大家多多宣传。整个演出仅仅持续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比预定的两小时少了二十分钟。我猜是因为卢西奥突然失踪的关系。
离开时,我和坐在旁边的观众聊了聊,确认自己的观察。没错,开场时是五兄弟,没人敢肯定第五个家伙是怎么消失的。每个人都注意到他消失了,并且很好奇。一个女人猜测说,会不会是他落网时受了伤,不过有一个老头向她保证,他之后重新爬上了高台。好几个人附和,说是有个穿粉色紧身裤的家伙重新爬了上去。
蓝思警长和夫人薇拉都敢发誓,阿图罗也回到了高台。他们从后排座位上看得很清楚。
我琢磨了一阵,什么主意也没有。“一开始上去的是五兄弟。两个人掉了下来,不过又都爬了上去。三个兄弟一直在空中。三个加重新爬上来的两个。三加二等于——四?”
“肯定是博宣传的把戏。”蓝思警长咕哝道,“我们别管了。”
警长夫妇、我加上特迪一行四人,穿过尘土飞扬的停车场,朝我的敞篷车和警长的轿车走去。突然,我看到一个小丑打扮的男人从马戏团出来,穿过田野,朝沃顿家走去。“看啊,”我对警长说,“不大对劲。”
“停下!”警长大声叫道,“快回来!”
小丑闻言反而加快脚步,跑了起来。我赶紧追上去。当时我才三十多岁,身体还不错。虽然地面坑洼不平,我还是很快追上他,把他扑倒在地。“这么着急去哪儿啊?”我抓住他问道。
“我什么也没干,”他说,“放开我。”
蓝思警长跟了上来:“你是马戏团的小丑?”
他站起来,挣开我:“不,不是。”
“那你被捕了,罪名是非法穿越他人土地。”
“穿越个鬼!”他吼道,突然间我知道他是谁了,“我是麦克·沃顿。这片土地是我老爸的。”
蓝思警长颇为吃惊:“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干吗打扮成小丑?”我问道。我跟他父亲挺熟,但不怎么认识他。
他肩膀垮了下去,拧掉贴在鼻子上的红色橡皮球,掏出手巾擦着脸上的油彩。“我——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就想扮成小丑试试。租地给比格尔时,我提了个条件,要他同意我参加小丑表演。”
“人们对我真是知无不言啊。”蓝思警长低声抱怨道。
“参加小丑表演又不是什么丑事,”我对麦克·沃顿说,“你刚才跑个什么劲?”
“我不想被牵扯进去。”他说。
“牵扯什么?”
“那个消失的空中飞人。我想警方会四下盘问。我看到蓝思警长已经在到处打探了。我不想老家伙发现我在扮小丑。他会说这太蠢了。”
“你怎么知道空中飞人的事?”
“我听哈维说的。”
“哈,这么说他会说话,我真高兴。”
“所以,我想趁被盘问前赶快溜走。”
“你认识卢西奥,就是失踪的那家伙吗?”
沃顿耸耸肩:“在我看来他们长得都差不多。我见过他们五个,跟他们聊过,但分不清谁是谁。”显然他急着走开。
“去吧,”蓝思警长道,“如果我们有其他问题,知道去哪儿找你。”
“好的。”沃顿说着,像挣脱陷阱的狐狸一样,飞快跑开了。
“你认为他知道底细吗?”我问警长。
“不,我估计那孩子连几点钟都搞不清。波普·沃顿真走运,遇到这一对蠢货。”我知道他是说沃顿的女儿伊莎贝拉,好几年前跟私酒贩子跑了,再没回来过。
我看着田地那端的空农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再有人住。麦克几个月前就在镇上租了间屋。老爸一住院,他显然不想再承担农活儿重任。如今那宅子空了下来,没人住。马戏团近在咫尺,但欢快的乐曲和孩子们的欢笑无人听闻。
我和警长夫妇、特迪一起回了警长家。他们邀请我留下来吃个便餐。特迪一直不停地说着马戏团的趣闻,压根儿没注意到发生了怪事。连我也开始觉得,似乎没什么特别。失踪的卢西奥可能明天又会出现在镇上。我猜想,也许每次表演他都要消失这么一会儿。
当天晚些时候,我回到公寓,发现一个叫杰夫·斯拉特里的记者在寓所外等着我。“我来自《春野报》,”他亮出记者证说,“有人打电话来提供消息,说今天比格尔和兄弟马戏团表演时,有个空中飞人失踪了。”
“你干吗来问我?”我问。
“我去马戏团找过乔治·比格尔。他承认确有此事,还说你能作证。他说警长也目击了事件经过。”
我凑近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他戴着软呢帽,领带松松的,大概是模仿大城市记者的打扮。他居然没把记者证别在呢帽缎带上,颇让我吃惊。我把眼见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比格尔说空秋千确实自己晃了起来,似乎失踪的空中飞人还在上面,隐形不可见。这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也许是强风引起的。”
“今天没什么风。”
我耸耸肩:“听着,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他们说你解决类似的神秘事件颇有经验。”
“还好吧。”
“你打算解开这个谜团吗?”
“没人拜托我。而且,我觉得这不一定是神秘事件。”
“在我看来够神秘了。”
在他打算离开时,我问他:“给你们提供消息的是谁?留名字了吗?”
“没有。线人说他当时就在马戏团,目击了事件。听声音是个男人。我想这新闻值得跑一趟。”
“真的吗?”
“怎么说呢,卢西奥·蓝皮兹仍然没找到。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我不再答理他,进了屋。我想,不管发生了什么,反正跟我没关系。我推开房门,电话正响个不停。是护士爱玻,问我今天玩得是否开心。“特迪喜欢马戏团的野兽吗?”
“野兽、小丑,什么他都喜欢。诊所里没什么急事吧?”
“没什么要紧的。米切尔夫人老毛病又犯了,我跟她说你明天一早去看她。”
“很好。”
“山姆——”
“怎么?”
“今晚回家的时候,我路过沃顿家。当时天刚黑,我发现波普·沃顿的房间亮着灯。”
“他不是还在住院吗?”
“当然。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没准是他儿子。也许他让马戏团的人借住几天,或者他自己住。”
“你明天早上是直接去米切尔夫人家,还是先来诊所?”
“我要先来诊所。多谢来电,爱玻。”
“晚安,山姆。”
我挂上电话,试图回忆她从何时起不再叫我山姆医生,但想不起来。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床,打算绕道去沃顿农场看看。不为别的,就是好奇。我刚到老木屋,就看到二楼卧室的灯还亮着。尽管天已经亮了,顶灯的光线仍然从蕾丝窗帘中透出。木屋后面,在田地的另一端,马戏团帐篷矗立着,像稀稀疏疏的岗哨。我隐约听到雄象在远处闷吼,不过在此地,一切归于宁静。
我觉得,也太过安静了。
北山镇的居民可不会整夜亮着灯。
前门没锁,我转动门把,推开门。“麦克!”我大叫着,“麦克·沃顿!你在吗?我是霍桑医生。”
通往二层的楼梯上掉落着一个红色的物体,是麦克的橡皮鼻子。我叫了半天也没人应答,于是捡起橡皮鼻子,朝二楼走去。主卧室灯亮着,空无一人,床上的铺盖明显没动过。我顺着走廊走向隔壁房间,推开了门。
刚一打开灯,五颜六色的装饰就朝我扑面而来。房间墙壁涂成了粉色,上面贴满了小丑的画像和照片,看样子大部分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有马戏团的小丑,有电影里的小丑,甚至还有卡鲁索扮的普奇雷诺。在房间中央地上摊着一堆东西,我原先还以为是裹在小丑服里的假人——不过仔细一看,我这才发现那是真人,脸朝下趴在一大摊已经干掉的血迹里。
“麦克。”我喃喃着弯下腰,把那人翻过来,看还有没有生命的迹象。
让我吃惊的是,穿着小丑服的居然不是麦克·沃顿。我敢肯定自己之前只远远见过他——他就是那个消失的空中飞人,卢西奥·蓝皮兹。
蓝思警长和州警赶到犯罪现场,细细侦查。我一直等到其他几个蓝皮兹兄弟前来认尸。阿图罗一见到尸体就咒骂起来,古伊塞皮哭出了声。四兄弟都肯定死者就是他们失踪的兄弟。死因是胸口附近六处锐器伤,至少有一处伤及心脏。现场没找到凶器。
“我猜死亡时间是昨晚早些时候。”我对警长说,“等尸检后能更明确。不过,从干掉的血迹,以及爱玻昨晚从诊所开车回家时,看到房间里有灯光来判断,大致死亡时间应该没错。”
“那他失踪后不久就被害了。”
“确实如此。”我说,“在小丑服下,他还穿着粉色紧身裤。”
“不过,他怎么从帐篷顶上消失的,大夫?我们都看到他爬上去了,谁也没见他下来。”
“我有个想法,”我说,“你们最好赶快去找麦克·沃顿。他似乎是头号嫌疑犯。”
“他有什么动机?昨天之前,他肯定见都没见过死者。”
“我也不知道。不过,卢西奥昨天既然跟着凶手回到空宅,其中似乎有丝性暗示的意味。”
“你是说小沃顿和卢西奥是那什么?”
“我也不知道,警长。我得先去看看米切尔夫人。然后,我打算去医院探望探望波普·沃顿。”
我到圣徒纪念医院时都快中午了。我先到诊所向爱玻报到,然后就去探望波普·沃顿。他独自待在病房,人颇为虚弱,看起来比六十九岁的实际年龄老得多。我看了看他的病情卡,坐在床边,问他感觉如何。
“有时候好,有时候不怎么好。”他答道,声音又小又含混,“如果胳膊和腿能动就好了。”
“麦克来看过你吗?”
“好几天没来了。我猜他被农场上的马戏团弄昏了头。”
他眼神中满是回忆:“所有孩子都喜欢马戏团——动物明星、小丑,还有空中飞人,喧闹而色彩缤纷。我两个孩子都喜欢马戏团。我觉得有段时间他们还相当着迷,尤其是对小丑。”
“我看到你们家有间房贴满小丑的图片。”
他目光对准我的双眼:“很疯狂,不是吗?不过,孩子们没有母亲,只有我。我猜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管教小孩。有时候麦克太调皮,我会把他锁在卧室里,不过他会从窗口跳出去。我不够严厉,总觉得对他们来说,失去母亲已经够惨了。”
“你是不是觉得,小丑某种程度上成了母亲的替代品。”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们这种沉迷不太正常。”老人的眼角滴下了泪水,“失去孩子非常痛苦。”
回到诊所,爱玻给我看了春野市下午出版的报纸。“那个记者杰夫·斯拉特里刚来过,留下了这份报纸。”她说。
报纸头条大标题是“神秘消失的空中飞人命丧怪诞小丑表演”。
“真够耸人听闻的,”我说,“肯定能多卖不少报纸。也许我该拿去给乔治·比格尔看看。”
“你打算再去马戏团?”
“我还能去哪儿?如果抓紧,我还能赶上下午的演出。”
我赶到的时候演出刚刚开始。表演帐篷周围的停车场塞满了汽车和马车。卢西奥·蓝皮兹的失踪及死于非命丝毫没有影响马戏团的生意。我打算立刻去质问比格尔。不过,路上碰到了蓝皮兹兄弟的老大,阿图罗。我惊讶地发现他穿着闪亮的紧身裤,显然正准备上场表演。
“演出继续,”他简短地回答我的问题,“毕竟大家都是来看蓝皮兹兄弟的。”
“阿图罗,给我介绍介绍你弟弟。他是什么样的人?”
“与其说是个男人,不如说他还是个孩子。他还不到二十岁。”
“他有女朋友吗?”我问。
“当然。很多女朋友。”
“在演出的镇上?”
“有时候是。他在马戏团里也有个女友。我像他这个年纪时跟他一样。”
哈维和小丑们快速退场,乔治·比格尔穿着主持人服装再次出现。“现在没时间说话,”我一靠近,他就说,“演出完再来找我。”
“很快,我就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选择北山镇?”
“马戏团有人熟悉本地,认为来这儿演出不错——我忘了是谁。大夫,让开,好吗?希尔达马上要骑着马过来了。”
我观赏了骑术表演,并且第一次好好观看了驯兽演出。然后我集中精神观察着蓝皮兹兄弟,观察他们在空中飞舞时光线的变化。当他们鞠躬退场时,观众席沸腾了。
“你在等我丈夫?”演出结束后,希尔达问我。
“没错。”
她略显担忧:“听着,我们不想惹麻烦。”
“在我看来你们已经惹上麻烦了。谋杀总是恼火的事儿。”
“我不是说谋杀,我的意思是——”
突然乔治·比格尔出现在她身边。“闭嘴,希尔达。”他说,“你话太多了。”观众们陆续退场,有些人还特意过来要希尔达的签名。
我把她丈夫拉到一边:“比格尔先生,这可是谋杀调查。事情早晚会暴露。”
“暴露什么?”
“卢西奥·蓝皮兹的消失是马戏团博宣传的把戏,正如蓝思警长一开始认为的那样。”
“你疯了!”他目光透出惧色,“谋杀算什么宣传策略?”
“我现在说的不是谋杀。我说的是别的事。我知道卢西奥消失的秘密。他和阿图罗摔下高台后,小丑们一拥而上,去扶他们,其中一个小丑替卢西奥套上了宽大的小丑服。他混在小丑之中退了场。”
“每个人都知道他又爬回了高台。”比格尔反驳道。
“不,不是每个人。我看见了,特迪看见了,我们座位周围很多人都看见了。不过坐在后排的观众说,只看到阿图罗爬回去。演出让人眼花缭乱,观众很难分清什么时候是四兄弟在表演,什么时候五兄弟都在。我问我自己,为什么知道卢西奥回到了高台?要知道他们看起来都差不多,而且我之前从未见过他们。只有一个办法能辨别他们的身份,就是他们穿的紧身裤颜色。从我的座位看过去,粉色聚光灯照在阿图罗的白裤子上,让我以为他就是卢西奥。蓝思警长从另一个角度看过去,却知道那就是阿图罗。”
乔治·比格尔想用眼神镇压住我,不过他终于还是软下来:“好吧,我们确实想博点宣传。这有什么不对?”
“后来空秋千自己晃动起来,是因为你们绑了黑线偷偷扯动。就跟魔术表演一样。”
“没错,没错。”
“而且,是你给《春野报》的记者打的电话。”
“为什么不呢?我还给哈特福德和普罗维登斯的记者都去了电话。不过,只有《春野报》的家伙来了。”
“谁杀了那孩子,比格尔?你怕他把真相泄露给新闻界?”
“卢西奥就像我儿子。我连他一根头发都不会碰。”
我们尴尬地站着,我想了想,决定相信比格尔。小丑们帮助卢西奥消失,掩护他离开帐篷。小丑肯定是其中的关键。而且,麦克·沃顿也打扮成小丑。
我看到哈维沉默地站在一旁,叫住了他。他不但没过来,反而躲进了演出用的大帐篷。帐篷里肯定空无一人。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了真相。
我拔腿追了上去。“我知道你是谁!”我大叫道,“你逃不掉!”
哈维朝对面出口跑去,不过蓝思警长突然出现在那里,杰夫·斯拉特里紧跟在后。哈维四下看看,小丑面孔惊慌地扭曲起来。突然,他沿着绳梯,往高空平台爬去。我深吸口气,追了上去。
“大夫!”蓝思警长吼道,“别去!你疯了吗?”
哈维爬得比我快,他爬上平台后,转过身俯视着我,从衣服下面掏出一把小刀。蓝思警长说得没错——我疯了才追上来。
“得了,哈维,”我柔声说着,爬上平台面对他,“你已经杀了一个人。你不能再沾上鲜血了。”
他面对着我,刀子握得稳稳当当。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跨了一步,他挥动小刀,差点儿划破我胸口。地面上发生着什么我看不见,也听不到。在这一刻,我的世界里只有小丑哈维一人。
“你在老宅的旧房间里杀了卢西奥,”我平静地说,“为什么这么做?”
刀子再次划过空中,让我不敢靠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丑哈维终于说话了,声音如同耳语:“我不是麦克·沃顿。”
“我知道。”说着,我向前猛一扑,撞到小丑的腰上。我们一起掉下了高台。我从高空坠落,过程久得像永恒。最后,我们终于落到了安全网上。
小丑哈维是麦克·沃顿的姐姐伊莎贝拉,几年前从家逃走。“她离家出走后加入了马戏团。”后来我告诉蓝思警长,“从她房间里那么多小丑图片来看,她着了迷。”
“我还以为那是麦克的房间。”
“麦克打扮成小丑只是为了暂时接近一下他姐姐。凶案现场的墙壁是粉色——从这里我们就看得出这是个女孩子的房间。波普·沃顿估计没动她的旧房间,一方面可能是太伤心了,没法动手,另一方面可能是希望她还会回来。她确实回来了。比格尔告诉我,是马戏团某个人建议来北山镇演出。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就是伊莎贝拉。而且,她打扮成小丑哈维时从不说话,正是因为她不想被别人发现哈维是个女人。”
“也许麦克在他姐姐房间杀人。”警长说。
我摇摇头:“波普·沃顿告诉我,有时候他把麦克·沃顿关在房间时,他会跳窗逃走。所以,麦克的房间肯定在一楼。”
“她为什么要刺死卢西奥?”
“阿图罗说过,卢西奥在马戏团有个女友。这个女友肯定就是伊莎贝拉。她带他回到老宅,去看她贴满小丑图片的旧房间。也许她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失控——可能正是她最初离家出走的原因。当然也可能仅仅出于嫉妒而已。阿图罗说卢西奥有时候会在演出的镇上,跟当地姑娘勾勾搭搭。”
蓝思警长悲伤地摇了摇头:“波普肯定受不了这打击。”
“警长说得没错。”山姆医生总结道,“警方决定起诉,但那之前伊莎贝拉就疯了,波普也送了命。麦克倒是一直在,但帮不上忙。那以后他也逃离了本镇,再没消息了。我不知道蓝皮兹剩下的四兄弟怎么样了。不过,我想乔治·比格尔不敢再玩宣传把戏。而我呢,我也不敢再从高空跳进杂技安全网。如果你很快再次光临,我会跟你讲一个商业大亨到北山镇附近种植烟草,希望让大家发财的故事。结果,不光他的发财梦落了空,还有别的东西也随之毁灭。这个,我要等下次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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