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爱会K医院位于K市西端,规模和高宗综合医院相当,属于社会福利体系的医院。从地理条件欠佳和老旧微脏的建筑物看来,生意应该不会太兴隆。不过,由于离市区较远,占地广阔,没有高宗综合医院那种窘迫感。
由于是周末下午,门诊候诊室空荡荡的。有一群换上运动服的员工从走廊经过,似乎是要去打网球之类的。
门诊时间已过,洼岛到急诊柜台,自称菊地,请柜台帮忙传唤犬饲医师。年轻的女事务员按了三通内线电话,终于找到犬饲医师。短暂的对谈之后,洼岛被带到门诊处内侧的小会议室内。
很快地,犬饲医师带着薄薄的病历表出现。此人理小平头,体型臃肿,表情僵硬,年纪可能和洼岛相同或小一点。
洼岛自称是菊地武史的哥哥,请他说明武史在这儿接受过何种治疗。
“他罹患盲肠炎,病况已有相当程度,我建议他最好开刀,他要求用药物压制。我告诉他勉强压制还会再发,他却说到时候再说。我们也不能强押他去手术室,最后只好尊重他本人的意思。”
可以看得出犬饲医师在用字遣词上很费心,毕竟自己没动手术的患者后来到别家医院动手术,对外科医师来说是件困窘的事,洼岛很能理解这种心情。
“没有动手术,也没有住院吗?”
“他也拒绝了。这当然不行,所以我要他每天来打抗生素点滴,没想到居然治好了。不过,据高宗综合医院那边的医师说,后来还是复发了。”
“好像是。”
事实上,菊地武史的病并没有复发,事件当天的症状是诈病,纯粹是演戏。已经发作的阑尾炎,用药物勉强压制,却使症状消失了,阑尾往往会以某种形式留下发炎的症状。菊地武史的阑尾事实上七月的时候已经发过炎了,难怪组织检查会有发炎的症状。
这种知识是近田教洼岛的。或许近田和神田十和子交往的时候也告诉过她,而神田十和子利用这种知识来杀人。洼岛只能如此推想。
“谢谢,我还想跟护士问一下有关武史的事,方便吗?”
“护士?还有什么疑问吗?”
犬饲医师表情变得很严肃,不过,语气仍保持平稳。
“不,我只想了解一下,当作对武史的回忆。”
“外科门诊有三名护士。”
“有在贵院服务八年以上的吗?”
神田十和子离开这家医院,已是七年半以前的事。
“八年?八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犬饲医师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想资深一点的比较好。”
“有没有八年,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位资深护士,我帮你联络看看。”
洼岛顺着病房大楼旁边的院内通路向里走,四层楼的护士宿舍就在尽头。这座老旧的建物似乎在改建中,有一部分架着鹰架,上面还挂着床单。
他二按正门旁的电铃,一名似乎是在宿舍当班的年轻护士马上穿着宽睡衣跑出来。她大概以为洼岛是哪位护士的朋友,用好奇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他。或许在这儿按门铃的男子,有许多是人家不愿意见他,却还跑来按门铃的吧。
洼岛说他事先约好了,请她叫外科的护理主任出来。
有一名穿蓝色牛仔裤的三十多岁女性,赶到大厅来。
“抱歉,让你跑这一趟。这里不太方便——”
护理主任走出宿舍,在前头引路,将洼岛带到医院门诊大楼里面的咖啡厅。大概是空地利用,店内呈长条状,感觉有点奇怪。最里侧有一名绑着绷带的年轻男子正在看漫画。
他们点的咖啡很快就送到。咖啡没什么味道,和自动贩卖机的即溶咖啡没两样。洼岛只喝了一半,便开始重复说起有关武史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呢?”护理主任先说了一些惋惜的话之后问道。
洼岛对护理主任留短发的清爽面孔和干脆的态度,一见就有好感。
“武史好像和高宗综合医院的护士有来往,这件事你知道吗?”
“咦?”护理主任的表情突然一变。先是一惊,继而一笑,然后赶紧收敛表情。
“那护士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神田十和子。”
“是她呀?”护理主任露出夹杂着困惑的微笑。
“看来我好像做错事了,如果带给你们什么困扰,实在很抱歉。”
“你认得神田十和子小姐吗?”
护理主任放下交叉的双腿,将手摆在桌上,上颚略微扬起,凝视着洼岛。
“认识。她以前在本院任职,也住过宿舍。我和她并不是很熟。不过,今年八月她突然来宿舍找我,还住了一晚,跟我聊了许多事。那时候,我提起武史的事。”
“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谈到武史的?”
“神田十和子问我,最近有没有用药物压制住阑尾炎的患者,她正在搜集这类患者的病例,做研究发表。我觉得有点奇怪,她的构想很特别,但是,那种研究题材护士恐怕做不来吧。不过,因为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就告诉她武史先生的事。”
“也告诉她地址和电话吗?”护理主任的脸上浮现懊悔的神色。
“投有,她拜托我给她看病历,说只是参考而已。我有点迟疑,不过心想只要没有记人发表内容就好。所以,她要回去的时候,我就让她来外科门诊处看。她大略翻阅了一下,就还给我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打算直接跟武史先生联络。病历表的封面上写有患者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神田十和子可能向几名认识的护士说同样的话,最后在这家医院觅到理想的独居、年轻男病患,也就是菊地武史。她可能是打电话,或伺机跟他认识,再发展成亲密关系。她卖弄医学知识,说服武史尽快去切除阑尾,否则复发就不得了,并且要他谎称症状,在当天接受手术。或许多少给他一点钱,结果诡计终于得逞。
然而,菊地武史不是傻瓜,他察觉当天并森行彦的事件和自己的阑尾炎手术不无关系,心想自己有权分到更多的钱。在他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行时,神田十和子接受并森良美的冷酷指示,让他从世上消失。
神田十和子的阴谋,洼岛几乎都弄清楚了,除了交通事故的诡计之外。
智鹤白天参加中央町文化会馆举办的药剂师研讨会,六点以后,她来洼岛的住处接他。
“我也弄清楚交通事故是怎么动手脚的。”智鹤说出令人吃惊的话。
“真的?”
“真的。我和那些照片奋战了一个礼拜,还对照地图呢。我现在就实验给你看。”
智鹤在进门的脱鞋间喊母亲。一位酷似智鹤的美女,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从里面的厨房走出来。
智鹤爽快地介绍说,洼岛是她的男朋友。洼岛腼腆地和智鹤的母亲打招呼,然后登上二楼。
和一周前来的时候不同的是,桌上除了文书处理机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研究发表会结束了,汉方药的小册子似乎也被收了起来。
“发表会怎么样?”
“大丰收。”
“有没有人发问?”
“没有。”
“那好呀。”
“有什么好?我本来想有问必答的。”智鹤语气威风地说。
母亲静静走上楼梯,端来红茶和点心。
“这孩子很任性,一定给医师添麻烦了吧?”母亲倾头微笑,很高雅。
智鹤和母亲的外貌给人的印象略有不同。虽然同样都很端正,但智鹤较开朗、华丽,富现代感;母亲则显得质朴,略带忧郁。
“搬出去住的事,你跟妈妈说了吗?”母亲走后,洼岛问智鹤。
“说了。OK哟。”
“你妈真干脆。”
“没关系的,我妈一个人也可以过。我搬出去,她反而高兴呢。”
智鹤站起来,拿着一叠照片和道路地图过来。
“我们开始吧。你先回答我,看到遗物,你觉得武史是什么样的人?”
洼岛的脑海中浮现武史母亲小心翼翼收着的各种遗物:名牌太阳眼镜、罗马数字的高级手表、市售的维他命剂、放有五万元的黑色皮夹、携带型的梳子、瓶装口服液、随身听、即溶咖啡包……
“爱漂亮,还有喜欢吃药。”
“对,武史喜欢吃药。昨天我打电话去岐阜确认,果然没错。”
“不过,血液中并没有检验出安眠药。”
“接下来,你仔细看看这张照片。”
智鹤递到洼岛眼前的,是一张车内的照片,他已经看过好几遍。驾驶座、方向盘、仪表板和放下来的遮阳板上面都溅了带黑的血;挡风玻璃碎裂,驾驶座的车门扭曲。
“你看出什么?”
“有一个地方很奇怪。”
奇怪?看起来不就是一张普通的事故照片吗?有什么奇怪之处?
“我看不出来。”
“有遮阳板呀。遮阳板不是放下来了吗?”
“有什么奇怪?前面有阳光照进来,谁都会把遮阳板放下来。”
智鹤似乎急得发火了,用力挪转地图,将滨松附近的道路地图摊在洼岛眼前。
“武史是从滨松交流道进入高速公路,开往西边的。十月十日上午八点,这个时刻阳光会从车子前方照射进去吗?”
“嗯,太阳应该在东南东的位置。为什么呢?”
“好啦,你躺着,眼睛闭起来。”
洼岛依照智鹤的指示躺下。
右眼睑被拨开,从上方落下凉凉的水滴,水滴溢出眼眶,流向耳朵。
是眼药水。
“知道了吗?”
“知道了。”
这种眼药……是散瞳剂,可以扩散瞳孔。
大约五分钟后,右眼变得很怕光,没办法睁开。
“把灯关掉。”
洼岛忍不住叫道。
智鹤关掉天花板的日光灯,只开小灯,屋内薄暗笼罩。
“如果点了药水再上高速公路,途中眼睛怕光睁不开,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因为一睁开眼睛,光线就会跑进瞳孔里,就算放下遮阳板也无济于事。而死掉的人瞳孔扩散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从尸体找不出犯罪的痕迹,而眼药也很难从血液中检验出来。”
“她怎么弄的?”
“大概是这样吧。神田十和子在上交流道之前,说她要下车,捏造类似家人有急事之类的借口,要花点时间处理。所以,她要武史先走,自己随后搭电车赶上。如果连会面的地点都约好了,武史应该会很安心。下车前她假装关心武史睡眠不足,劝他点一些自己带来的消除疲劳用眼药水。喜欢用药的武史没有拒绝,两眼各点了一滴。这种药水点了不会有任何立即的症状。武史毫不起疑地开上高速公路。五分钟后,眼睛就变成了‘光海’。”
智鹤在洼岛身边躺下。
“结束了,完全水落石出了。”她盯着天花板,喃喃说道。
“是啊。”在薄暗之中,沉默的时光流逝着。
智鹤将手伸向洼岛……
“还刺眼吗?”
“应该没事了。”
“眼睛看那边。”
智鹤迅速穿上内衣裤,背对着洼岛,把洼岛脱下来的衣服递给他。等洼岛穿好衣服,她才打开天花板的日光灯。
“什么时候去报警?”
“后天星期一,我离职;星期二去报警。”
警方能不能定良美等人的罪,洼岛不得而知,但是,为了告发这个罪行,他已经做过充分的调查,接下来就让警方去搜查吧。
“你没问题吧?”
一旦报警,医院一定会起轩然大波。
“我从后天起休假两个星期,我想就这样辞职,接下来就跟你走。”
楼下传来母亲的叫声,是智鹤的电话。
电话似乎要谈一阵子,整装下去的智鹤久久没有回来。
洼岛闲着无聊,靠近桌上的文书处理机看了看。它和洼岛的文书处理机不同厂牌,没有逆光照明,但可以充电,是属于旧的机种。
洼岛打开盖子,立起荧幕。
这个机种,在切断电源之后,可以保存最后输入的文章。就在洼岛犹豫该不该打开电源之际,智鹤跑了上来。
“对不起。”
“谁打来的?”
“药局长。他大概听说我要辞职,有点担心,所以打电话来,我明白跟他说要辞职。”
“可以看看你的文书处理机吗?”
“可以呀,我可没打什么见不得人的信哟。”
打开电源,黄绿色的荧幕浮现段落很少的文章。这是最后输入的文章,正是智鹤在白天发表的汉方药保存研究的朗读原稿。
“和我在新干线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嘛,你没有再斟酌吗?”在回去的车上,洼岛问道。
“是啊,我念给药局长听,他说OK,所以我就没有更动。这几个礼拜看参考文献,忙死我了。当然,还包括那些照片。”
智鹤坐在驾驶座上无精打采地回道。
洼岛发现文章有错误。用耳朵听不出来,但写成论文就不通了。上面的汉字用法不对,他在新干线上看的时候没有察觉。
“不过无所谓,这种麻烦事没有下次了。”
洼岛被一股奇怪的感觉笼罩,就像脚下的地面突然龟裂开似的。某种不太具体的不舒服感从心底窜升上来。
有问题……
车子来到洼岛住处:“明天怎么样?”
“我会在这里。”
“那我晚上过来,煮晚饭给你吃。”
智鹤从助手座的窗口探出身子,挥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