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
即使身处同一间屋子中,他也像躲在洞穴里的狐狸一样。虽然彼此之间的墙壁变薄了,但是他还是尽力不发出声音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涉足于阿满的生活当中。如果自己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她就会报警——他或许一直在担心这个。
虽说仅此而已,但生活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每次阿满做饭的时候,都会为他准备一份。就像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她要准备两个人的盘子,这也意味着他开始走进了她的生活当中。
煮好饭菜之后,阿满便在桌前等待着他的到来。这段时间是最令人不安的,就好像怎么等他都不会前来一样。本来家中只有自己一人,就这样静静地呆着,就好像还和往常一样似的。
但是,在一片鸦雀无声的黑暗当中,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拉开椅子坐下的声音,令阿满觉得非常安心。就像知道这只野猫还在自己家中而松了一口气一样。
吃饭的时候,两人依旧一语不发。阿满只能听见从自己的正面的黑暗中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
再过一会,阿满就能感受到他站起来的气息,竖起耳朵来仔细听,他的脚步声在桌子周围环绕着,然后消失在自己的背后。不锈钢餐具撞击调理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他的声音就消失在起居室的远端。
每回都如此,此外别无他物。在外人看来,这一定是一顿很无聊的饭吧。但对于阿满来说,这就足够惊险刺激了。
在洗餐具的时候,并不止是要洗自己的餐具,他接触过的餐具也同样存在着。这说明他并不是幽灵,除自己以外还有另外的人在自己家里,她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除了为他准备饭之外,两人并无其他接触。阿满依旧如同往常一样生活着,在起居室里打盹打发时间。每当阿满望向起居室的一角时,总能感受到他存在的波动。
两人都清楚彼此存在的位置。但仅此而已,既不相互快乐地聊天,也不会相互激励。但是如果阿满再次陷入危险当中的话,他一定会一言不发地伸出援手吧。虽是一片寂静的黑暗,却包含着温馨的气氛。就像曾经发生的暖炉和砂锅事件一样,有人在一旁守护着自己,阿满觉得安心了许多。不过,自己真的可以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安心吗?一定不能这么想吧,否则就好像自己变弱了一样。这种关系并不会长久持续,一直以来自己所作的每样事,都可能会崩坏。或许,平时自己习以为常的每件事都会变得让人感到悲伤,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到现在为止,阿满一直与世隔绝。她除了佳绘,几乎就没什么朋友。与春美也不过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大石明广来到这个家之前,她一直是独自与黑暗为伍。
使她下定决心一人生活的,是在父亲葬礼那天发生的事。
去年梅雨季节的时候,雨如同理所当然一样下个不停。
葬礼仪式的准备都是由亲戚们代劳的。那时候她的视觉障碍已经相当严重了,除了强光之外,她几乎一丁点也看不到。
在充满了线香味道的家中,她抚摸着装着父亲的木制棺材,心想着父亲真的在里面吗。究竟有多少人来吊唁,她并不清楚,她只是正坐在父亲身边,旁边是她的伯母。每当有人来拜访时,伯母都会与其打招呼,阿满也跟着低下头。
从亲戚们的谈话声中,她隐约能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反复提及。大概是有关收养的话题吧。虽说自己已经成年了,但是让眼睛看不见的人一个人生活的话,谁都会认为不放心吧。
她与这些亲戚都不怎么熟络,可能葬礼之后,也不会再度来往吧。
然后,在葬礼正在进行的时候,离开座位的伯母走了回来,拉着阿满的袖子,把她带到没人的地方,说道:“小满,刚才我在屋子前面见到了你妈妈……”
此时阿满的心脏几乎快要停止跳动了!
伯母在离家很近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在雨中撑着伞的女人,她一直望向这边。伯母有些在意,于是上前搭话。
可能是谁与她联络过了吧,但又觉得不知怎么面对几乎未曾谋面的女儿。伯母与她说了几句话就进屋了,她嘱托伯母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阿满。
伯母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一直沉默不语。
“……我知道了。”勉强应付了一句,阿满再次坐到父亲的棺材前。
她从没有想过能够和母亲再会。她一直都认为,与母亲见不见面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但现在她却有些动摇。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的母亲,对于自己来说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既不依恋,也不怨恨,毕竟自己连她的长相都不清楚,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了。
和父亲一同生活的时候,她并没有考虑过母亲的事情。但是,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自己才开始考虑起母亲的事情,这让她感觉自己有些卑鄙。因为这个,她不由得想象起失去视力与父亲的女儿,被失散多年的母亲收养的场景。就像要将这二十年的孤独生活埋葬一样,与母亲约定好一起生活,简直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阿满用右手触摸着父亲的棺木,并为此道歉。母亲大概已经回去了,恐怕从此以后都不会见面了吧。两人的人生从此不会有任何交集。
“小满,过来一下。”
伯母又在叫自己,阿满站起来,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有人牵起了她的手,多半是伯母吧。
她将阿满带到起居室里,因为大家都在另一个房间里,所以这个房间里只有阿满和伯母两人。
她站在窗户的正面,窗外是窸窣的雨声,窗外湿润的空气带着濡湿的草的味道,很清爽。
阿满不明白伯母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也不明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正当她想要询问伯母的时候,她开始说话了。
“你看,就在那边车站站台上,从正面就能看见你的母亲站在那里。”
这话就像一盆凉水一样,将阿满浇了个透心凉。
萧瑟的雨声,甚至令她忘记了葬礼还在举行中。
她没见过母亲长什么样子,矗立在自己眼前的,不过是无穷的黑暗。但是就在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生下自己的母亲居然就在那里。阿满并不知道她的长相,或许这辈子也无从得知了。到目前为止,母亲对于自己来说,不过只是一个没有关系的外人。如果自己与她见面的话,想必自己也只是会冷淡地打个招呼吧。不过此刻,阿满却不由自主地大叫了起来。
“妈妈!妈妈!”阿满为自己居然发出这么大的呼叫声而感到惊讶。但她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双手紧紧抓住窗框,不断地大声呼喊。
突然,伯母将手放在阿满的肩膀上说了些什么,但阿满完全没听见。叫了许多声之后,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阿满居然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一般。黑暗好像消失了一样,在车站的站台上,站着一位穿着白衬衫的女人。周围非常寂静,往常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散去。她听见了阿满的声音,转过头来,挥挥手,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但电车进站的声音,让阿满的视野回归一片黑暗。电车的车体,将自己和母亲分隔两地。
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就如同梦境一样,只是单纯的想象,并不是亲眼所见。再说参加葬礼是不能穿白衬衫的,妈妈也不一定就站在那里。所以说,即便自己向着空无一人的站台大叫,也不能知道她究竟会不会听见。
但是,如果母亲真的站在车站那里的话,听到声音并回过头……阿满还是忍不住这么想到。那个自己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女性会正望着自己的脸吗,她会立刻认出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吗,她真的知道这里有一个苦苦呼唤着自己母亲的孩子吗?
不知何时,阿满哭了出来,伯母在一边安慰着她。自己真的与母亲见过面了吗?唯一能确认的是,那种骨肉分离的感觉确实萦绕在阿满的心头。她一时竟不知道是喜是悲,只是任凭眼泪默默地流淌。
那一天的晚上,她向亲戚们告知了自己将一个人在这个家里生活的事情。这是她在父亲的房间里,一边阅读父亲生前留下的点字纸,一边作出的决定。
虽然有的人认为这太过勉强,但阿满举了很多一个人生活的盲人的例子。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大部分亲戚都不愿意趟上这件麻烦事,所以自然不会强烈反对。从那天开始,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亲属之类的羁绊从自己身边永久地消失了。本来阿满就喜欢一人独处,所以她反而很享受这种生活方式。
与其他人相处,不管是喜悦也好悲伤也好,这些感情最终总会因为分别而烟消云散。这样的生活反反复复,实在是让人疲惫不堪。那样的话,一开始就一个人生活不是更好吗?
从这以后,自己就过与世隔绝的生活吧。不管是未来还是其他人,都不去关心。闭上眼睛静静地呆着,只要能在黑暗当中暂时委身,等到自己的生命燃尽就好。再也没有必要像葬礼那天那样大声喊叫了。不去做任何不必要的事情,四平八稳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吧。
或许在不久之后,佳绘也一定会从自己的身边消失吧。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上门拜访者,也不会有人和自己攀谈了,寂静的日子或许即将来临。
不过,大石明广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外。虽说是这样,但他总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吧。总是一言不发呆在起居室的一角的他,总是给人一种“必须僵硬而安静地呆着”的紧张感,就像小动物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发抖一样。
从新闻上说的来看,他将人从站台上推下铁轨,现在正在逃亡中。他难道就不会因感到不安而逃跑吗?
她不明白他杀人的理由,她也想象不出来,他与被害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令他下杀手。如果他真的是坏人的话,现在自己早就遭到不测了。所以每当她想到他或许是被迫杀掉对方的时候,就忍不住为他感到悲哀。还是说,自己太过天真了?
这几天里,家中的两人都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膝盖坐着。有暖炉的存在,屋子里相当暖和。唯一能显示出时间流逝的,只是电车经过房子时发出的声音。
他被警察追逐,所以孤身一人。她同样举目无亲,孑然独居。就好似在空阔的海面上,两人同乘一舟一起漂流一样。慢慢地,自己身处的房子,就像与外界隔离,不断向着无尽的深渊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