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中抄经,听见雨点打在庭院草叶上的声音。由于干旱持续已久,我祈祷这场雨能为村子纾解旱象。一会儿后,有人敲打大门,传来女人迟疑的唤声:
“麻烦、麻烦您……”
女人站在屋前,全身被雨淋得湿透,抖个不住,见我应门,以空洞的神情开口说:
“请超渡这孩子……”
女人抱着一个死掉的孩子。我把女人领进堂内,让孩子在我准备的草蓆躺下。孩子浑身泥泞,但脸被母亲擦干净了。我诵经的期间,女人紧握着孩子冰冷的手。
“他失足掉进河里……”
“是村子北边的河吗?”
“是的,就是那条河。”
我把手搁在一动也不动的孩子胸口,寒意悄悄地渗透整个手掌。孩子瘦骨嶙岣,我的掌心摸到突出的肋骨触感。
“以前有一对我认识的母子在那里投河自杀了。是在更湍急的上游处。”
我低诵记忆中的经文。
“跟刚才的经文不一样。”
“是投河的孩子生前诵的经。”
“是师父教那孩子的吗?”
“那孩子没有人教。他一出世就会诵经了。”
当时我刚来寺院不久。那年因为饥荒和传染病,死了许多村人。整座村子被尸臭所笼罩,没有一天听不到苍蝇嗡嗡声。我走在村里,在每一户拜访的人家诵经,超渡死者,于是村人们总算露出宽慰的表情。
我邂逅少女,是在一个静夜。当时我正准备就寝,有人敲打大门。我应门一看,月色下站着一名少女。说是少女,看上去年纪也界于大人与孩子之间。那张脸很陌生,我猜想她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救救我!”
“怎么了?”
“我们遇到坏人,爹爹被杀了。”
我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少女的小腹插着一把小刀,在地面落下点点红印。
我让少女在大堂躺下,托村里脚程快的年轻人去镇上请大夫。大夫冲进大堂里,用针线缝合了少女肚腹的伤口。大夫一直抢救到隔天早上,保住了少女一命。
“那孩子不是这一带的人。她说的不是当地话,打扮也像是旅人。一定是遇上强盗了。这是常有的事。”
大夫背起包袱,回镇上去了。
村人到山里去找少女的父亲。中午时分他们回来,说在深山远离道路的断崖上找到疑似少女父亲的尸体。尸体的耳鼻被割下,全身被砍得支离破碎。村人没有把尸体运回来,而是挖了个洞埋了。
“我觉得以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
“什么时候?”
“不晓得。”
“怎么会不晓得?”
“我自己的事模模糊糊,连名字都想不起来。”躺在被褥上的少女以明确的语调答道。
寺里有空房,我把少女安顿在那里。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少女完全忘了自己的名字。
“这样叫起来不方便呢。”帮忙照顾少女的妇人说。
“请帮我随便取个名字吧。”
“那么就叫你小宫好了,可以吗?”
我提议,少女点点头。
“你和父亲两个人旅行,对吧?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小宫摇摇头。
“可是我记得爹爹的名字。”
小宫说出父亲的名字,但那似乎是遥远地方的语言,我听不真切,也无法发音。
“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小宫的眼中噙满了泪水,“爹爹带我各地旅行。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引导我该往哪儿走。爹爹一边带我旅行,一边为人们念诵有功德的经。”
“带着孩子旅行的僧侣?这还真稀奇。”
“爹爹不是僧侣,可是他从以前就会诵经。我喜欢爹爹诵的经,只要听到,内心就会平静下来。”
小宫说着,想要从被褥爬起来,却痛得皱起了眉头,无法起身。
“你最好还不要乱动。你的肚子被刀刺伤了,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师父,刺伤我的小刀在哪里?”
“我收着。”
“坏人用它刺死了我爹爹。”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却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
“是的。”
小宫说起父亲遇害的情况。歹徒身形魁梧,没有同党,是一个人犯的案。
“你可以画出那个人的长相吗?”
“可以。”小宫闭上眼皮,泪珠沿着她白皙浑圆的脸颊滚落下来。
半个月过去,小宫能站了;一个月过去,她已能像平常那样生活。一开始小宫睡在寺院的大堂里,但可以独立生活后,就搬进了村子一隅的废屋借住。小宫是个活泼伶俐的孩子,村人都欢迎并接纳了小宫。
小宫来到村里三个月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师父,我的肚子里似乎有了孩子。”
小宫来到我这儿,跪坐下来,有些困惑地向我坦白。太可怜了,一定是父亲遇害时,被歹徒给玷污了。
可是小宫似乎察觉我的想法,摇了摇头说:“师父,我没有被坏人怎么样。”
“那么对象是村里的男人吗?”
“我没有那种对象。”
“可是你不是说你有身了吗?”
“我感觉我有了孩子,可是我并没有和任何人发生任何事。”
“你连自己的名字和故乡都记不得了,怎么能确定?”
“其他事情我都还记得。”
“好吧,我介绍接生婆给你。”
我带小宫到村子的接生婆那里。把少女交给接生婆后,我回寺院里打扫。
黄昏时分,接生婆到寺里来了。她是个几乎无法自由行走的老妇人,但似乎有什么事非告诉我不可,才特地走了这么一趟。接生婆以沙哑的声音告诉我:
“师父,我看了那孩子的身体,她确实有身了。可是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还未经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