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开始敲打计程车窗,雨势宛如在耳中连声打鼓般地激烈,攀附于玻璃窗上的雨滴彷佛具有生命似地往视野后方游去。
“看来要下暴风雨啦!雨还是多少得下一点,尤其今年的梅雨季几乎没下到雨。”自安艺出发以来,司机手上握着方向盘,嘴巴上从没停过。“最近又没什么大台风,农民应该很伤脑筋吧!”
为何偏偏今晚变得如此饶舌?连司机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平常他沉默寡言,不擅长和客人聊天;但今天客人并未找他说话,他却自顾自地高谈阔论起来。
或许是因为其中一个客人是前所未见的美女,才得意忘形起来吧……他只想得出这个理由。若是如此,还真枉费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对方不过是个和自己女儿同辈的小姑娘啊!
跟着女孩一起在安艺上车的,是个让人担心他挤不挤得进后座的高大男人。一开始司机以为他是女孩的丈夫或男友,但那战战兢兢又几近卑微的态度,倒像是在上司跟前的部下一般。从后照镜看着男人那与其说是温和、不如说是像条脱线抹布般散漫的脸孔,司机的舌头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当然,他怎么也联想不到两者之间的关系。
“客人,这种时间去高知做什么啊?”
“因为……”看准了这是捏造名目以光明正大地要求司机开快车的好机会,铃立即探出身子。“我们收到亲戚急病的通知。”
“咦?那还真糟啊!”
“所以希望你尽量开快一点。”
“知道了,我会尽量快。不过毕竟是这种天气,不能冒冒失失地横冲直撞。”
“是啊!”
“话说回来,安艺到高知看来虽近,其实却很远啊!”嘴上说不能冒冒失失地横冲直撞,但计程车的速度却确实地上升了;攀附于车窗外的大群雨滴犹如横流的瀑布一般往后飞逝。“电车只开到后免站,公车班次也很少,没自用车很不方便。客人不开车的啊?”
“有驾照,但是没车。”司机是对着两个人问,但回答的几乎都是女方;男方只是缩着身子,一语不发。“今天又喝了酒。”
“哦,原来如此,有急事时就不方便了。不过就算有车,单程也得花上一小时,还是很远;要是搭公车得花一个半小时,路上车多的话就近两个小时。虽然听说在大都市,这是理所当然的通勤时间,不过换作是我,才不想每天早上都花两小时从安艺到高知去。哎呀,其实我的女儿从前也从安艺通车到高知;她国中和高中时都是搭公车上学的。”
“令媛几岁啊?”
“明年就满二十了。体格和她妈一样,但精神还是个小孩,完全不懂得父母心。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但我当年其实是反对她去高知读书的。大学也就罢了,国高中在本地读就好了啊!可是我太太不听,说什么为了将来着想,一定要让她去读高知的私立学校;我拗不过,才答应的。但那么做真的好吗?我实在没自信……”
“做爸爸的,当然要拿出自信,相信那是正确的选择啊!”
“这道理我懂,但就是心上不安,不知道对她来说到底算好还是不好。唉,说来惭愧,我女儿有点怕生、内向,高中时还被人欺负呢!”
“欺负?被同学吗?”
“不知道是不是,那是我女儿高二时……就是前年的事了。其实当时我和我老婆完全没发现。那时候学校寄信来,说最近在高知闹区常有学生被外校生集体勒索,要家长多多留意孩子的动向;但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遇上这种事。”
“她被勒索了?”
“大概是觉得她好欺负,就盯上她了吧!动不动就找她拿钱,而且还不是小数目,足足有我两个月的薪水多,很惊人吧?我知道时真是晴天霹雳。”
“这么多钱,令嫒是从哪里弄来的?”
“起先是偷偷领压岁钱出来付,不过一下子就花个精光;后来从我老婆的皮包里一点一点地拿钱,但这样又拿得到几文钱?她向那些人说她没钱可给,那些人却不放过她,要她去抢也得抢来,对她又打又踢的。”
“勒索的人拿那么多钱做什么?”
“主要是用来唱卡拉OK,还有去游乐场玩。被害人不只我女儿,那帮人似乎到处勒索个性懦弱的学生,再把得来的钱拿去挥霍。和安艺比起来,高知繁华多了,不缺玩的地方。你知道吗?那帮人在卡拉OK唱歌时,竟然还叫特级寿司来吃呢!”听司机的语气,彷佛那帮人享用特级寿司比勒索女儿来得更不可原谅。“靠父母养的人还敢这么嚣张!真是的。”
“知道勒索的是谁吗?”
“其中几个知道了,好像是市内不同高中的女学生和一些无业女孩组成的集团。不过她们并不是朋友,只是彼此在闹区照过面而已;成员也常更替,所以虽然是同党,却不知道彼此的本名。也因此,来历曝光被捕的只有四、五个人,大概只有那个集团的半数而已。”
“咦?是女孩子啊?”海晴似乎犹豫着该感叹还是畏惧,最后他决定畏惧,宛若感到恶寒似地耸了耸肩。“真可怕耶!”
“卡拉OK和电玩都是些不会留下痕迹的东西,这么说来,被勒索的钱最后没讨回来啰?”
“关于这点呢,其实有段不可思议的故事,这也是我们发现女儿被勒索的契机。刚才我说过,我的女儿是从安艺搭公车到高知上学的;前年春天时,她也是每天照常通学。事发当天,我老婆有事去高知,办完事后想喝杯饮料再走,就走进了咖啡店。她坐在内侧的位子上喝咖啡,有个新客人上门,坐到邻座去;那人穿便服,所以我老婆起先没认出来,但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女儿。那个时间确实已经放学了,但女儿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再说,校规应该禁止学生出入餐饮店的啊!我老婆正想告诫女儿,却有个年轻男人来了,在女儿面前坐下。”
“是谁?”
“是个没见过的男人,不过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事先约好的,感觉上很亲密。座位和座位之间放了观叶植物,所以女儿完全没发现我老婆;虽然我老婆无意偷听,却自然而然地听见了他们两人的对话。”
“既然是约好的,代表令嫒和那个男人在交往啰?”
“起先我老婆也这么想,以为她瞒着父母交了男朋友,嘴巴上说社团活动忙,每天晚归,其实是藉口;但是听了他们两个的对话后,就明白并不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事,而且越听内容越沉重,让我老婆震惊得很。”
“怎么个沉重法?”
“一开始那男人给了我女儿一个信封,我老婆偷偷一看,里头是一叠一万圆纸钞;虽然她没精确算过,不过至少有十张。”
“咦?一万圆钞票……那个男人为什么要给令嫒钱?”
“我老婆很惊讶,更加注意听了。那男人给钱时,对我女儿说‘这是这次的份’。女儿则是一脸惶恐,半哭着回答:‘对不起,总是麻烦你。’”
“半哭着?”
“我老婆更加混乱了。那男人温柔地要我女儿别气馁,拼命地鼓励她;而我女儿只是一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说她以后一定会还。男人听了又说‘钱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总之要好好坚强起来,加油!’说完就站了起来。那个男人什么东西都没点,却拿着我女儿的帐单到柜台付完帐才走;后来我女儿也立刻离开了咖啡店。”
“还真是充满神秘色彩啊!”
“是啊!我老婆六神无主地回到安艺。当天我女儿比平时还要晚归,我老婆立刻质问她白天咖啡店里的是怎么一回事;女儿似乎有难言之隐,迟迟不肯坦白,还哭了出来;不过,后来总算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明。据我女儿所言,她前一年年底在街上被不良少女集团盯上,逼她拿钱出来;她一开始虽然抵抗,但对方人多势众,对她又打又踹;她吐了一次钱后,就完全被当成了摇钱树。”
“你们没发现令嫒被打吗?应该会有淤青或伤痕吧?”
“那些人懂得不留外伤的打人方法,真的很恶质,一旦被盯上了就无路可逃;就算想逃,她们也会在校门口或公车站牌堵人。对方知道我女儿的来历,但我女儿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因为她们总是穿着便服。她们威胁我女儿,要是敢告诉校方或父母,就要打到她站不起来,所以我女儿不敢找人商量,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存款和买月票的钱给她们。某一天,她又一如往常地被抢走了身上的所有钱,甚至没钱搭公车回安艺;我们做父母的以为她是拿月票搭车上学,但买月票的钱也被拿走了,所以她连月票也没有。假如打电话回家,她妈当然会去接她;但这么一来,被勒索的事就会曝光。话说回来,她又不可能走四十公里的路回家。再这样被勒索下去,搞不好真的得去抢劫;正当她满心绝望、想着不如去死时,偶然碰上了刚才那个年轻男人。”
“他们两个从以前就认识了吗?”
“不,不是。虽然素昧平生,大概是我女儿的表情实在太过凄惨,那个男人就开口问她怎么了。起先我女儿以为他是要搭讪,没理他;但他又问我女儿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我女儿听了,才脱口说出其实是没钱坐车回家。那男人同情她,替她出公车钱;我女儿虽然迟疑,但好不容易遇上救星,便问了他的电话号码,表示以后会还给他,接受了他的好意。”
“那车钱她还了吗?”
“这个嘛,本来她是想这笔钱一定得还,把钱都准备好了;但在见到那个男人之前,又被同一帮人给拿走。我女儿很不甘心,在前来赴约的男人面前哭了出来;那男人很惊讶,对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车钱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说出来让我听听吧’。当时我女儿听了这话,一定很高兴吧!因为她不敢和别人商量,已经烦恼了很久。所以我女儿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她每天被堵、被勒索,存款被榨个精光,买月票、买衣服之类能向父母要钱的藉口也都已经用完,现在只能去抢或去死了。”
“那他怎么说?”
“他问为什么不报警。这其实是当然的做法,但我女儿怕那帮人怕得要死,说她不敢;要是自己报警的事传入那帮人耳中,事后不知道会被怎么‘答谢’。”
“没受过那种痛苦,无法了解那种恐惧啊!”
“那男人想了一下,就跟她说:‘我知道了,交给我吧!下次她们再来勒索你,你就联络我。’我女儿虽然半信半疑,还是照他所言,在下一次被勒索时通知他;结果男人立刻赶来,给我女儿一包装着钱的信封袋,就像我老婆在咖啡店看到的一样。”
“令嗳应该很惊讶吧!”
“是啊,她很惊讶。不过大概是被逼急了,她就照着那男人说的,拿了钱去交给那帮人。后来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下去,我老婆看到的那一次,好像已经是第四还是第五次了。”
“你太太听了女儿的话以后怎么说?”
“她一时之间不敢相信。也难怪,毕竟她问女儿那个男人是什么人时,女儿竟然说不知道。”
“不会吧!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向人家借钱了?”
“就是这么回事,我女儿知道的只有对方的电话号码。我老婆虽然有点傻眼,还是立刻打电话给那男人;她报上自己的来历后,就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对方说:‘我绝不是可疑人物,是高知大学的学生。’”
“高知大学的学生——”
“我老婆把女儿说的话重复一遍,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他说对;我老婆忍不住责怪他‘连姓名都没报上,就把整叠钞票交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你不觉得这么做很荒谬吗’?骂完了以后,她才想到自己当时好像不该骂人,应该感谢对方才对;大概是因为当时心头一团乱吧,不小心就动气了。”
“站在父母的立场来看,倒也不是不能了解;你太太生气是当然的。”
“是吗?不过那男人很会做人,乖乖地道了歉,说:‘你说得对,我不该自作主张,很抱歉。’我老婆的脑袋也稍微冷却下来,说总之会把钱还他,问他借了多少。那男人坚持不必还,我老婆性子比较急,听了又发起脾气来,说怎么能不还?那男人才不情不愿地说出数目。我老婆一听,真是晴天霹雳,因为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薪水。那时我老婆还怀疑这人是不是装出一副好人样,其实是金光党?也难怪她这么想啦!”
“是啊!一开口就是这么大一笔钱。”
“她挂上电话,又问女儿数目对不对,结果我女儿说不对。”
“数目不对吗?”
“我老婆还想着‘果然是金光党’!但听了女儿说出真正的数目后,心脏差点停了;因为那个男人借给女儿的钱,竟然比自己老公的两个月薪水还多!”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还把钱少说了一半?”
“好像是。这下可伤脑筋了;钱当然得还,但一时之间去哪儿筹这么一大笔钱?所以我老婆决定和那个男人见面。大概是为了强调自己不是可疑人物吧,那男人不但拿高知大学的学生证和驾照给我老婆看,又再度表示钱不必还没关系。”
“真是奇特的人耶!”海晴频频感叹,彷佛烦恼着换作自己能否有相同作为。“还是他钱很多?”
“我老婆当然说不能平白无故接受陌生人的施舍,结果那男人却说:‘令嫒碰上的事,我有切身之痛。’”
“什么意思?”
“一问之下,原来那个男人在国中时代也被同学欺负,像是跑腿、围殴,当然还有勒索。霸凌集团每天早上都会派个人装成他的好朋友去邀他一起上学,所以他想逃学都不行。他说他当时真的很痛苦,好几次想寻死,连上吊用的绳子都准备好了;但想想只要忍到毕业就好,便捱了下去。谁知道上了高中以后,霸凌集团的大半份子都和他分到了同一班;他最后绝望了,高中才读了一学期就辍学,高知大学是用同等学历考上的。”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啊!”
“那男人对我老婆说:‘因为被恶整而自杀的孩子不少,令嫒也说过她不只一次想死;不过,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要她能活下去,我给的那些钱其实不算什么。那是我打工赚来的钱,反正也只能花到联谊之类的无聊事情上而已。’”
“真是痛切的一番话啊!毕竟他自己有过相同体验嘛!”
“我老婆也被他的气势压倒了,但总不能就这么顺着人家的好意不还钱吧?所以她说要和当家的商量,结束了那天的会面。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当家的你怎么做?”
“我和老婆一起去见了那个大学生。”
“他给人的印象如何?”
“印象啊?这个嘛……该说是木讷吗?感觉上很正经,仔细一看,确实是那种会被欺负的类型,有点阴沉。”
“最后钱怎么解决?”
“我对他说,虽然很感谢他的好意,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不能就这么一笔勾消,而他最后也同意了。后来我们说好分期偿还,到了钱快还清时,恐吓我女儿的集团被逮捕了。”
“啊!太好了!”就像是看到悬疑片中的女主角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条命的场面似地,海晴高声欢呼。“真是太好了!”
“那个集团其中一员的男友在影带出租店工作,而那个男友的公寓就是集团的聚会所,读高中职的成员都是到那里换下制服之后,才到闹区去的。警方接获密报,说有人在那个公寓房间里吸食强力胶,所以男友被抓了,其他女孩子也接连被捕;警方又追查其他的犯罪行为,恐吓的事也因而曝光。就是这么回事。”
“那被勒索的钱呢?有拿回来吗?”
“这个嘛……我们家最后没报案,因为我女儿怕她们报复。虽然被逮捕了,但那帮人又不是关永远的;要是她们事后知道是因为我们报案而让她们刑期加重,不知道又会怎么报复我女儿。我女儿说着说着都快哭出来了,我们又怎么忍心报案呢?”
“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
“对啊!不过我女儿后来就平安毕业了,没得抱怨啦!至少还好端端地活着。我很感谢那个大学生,要是他没借钱给我女儿,说不定我女儿真的会去抢劫或上吊。”
计程车已驶入高知市,穿越南国道路时,雨势渐渐变小;车子驶离了路面电车行走的电车道,进入住宅区。
“说句真心话,我还是觉得当初不该让女儿去高知,该让她读本地的学校就好了。说来讽刺,我女儿现在读的是安艺的大学。”
“哎呀?这么说来,是读安专啰?”
“对。”通过儿童公园前方,便可望见上着瓷砖的漂亮大楼,正是高知殿堂。“不过,不是我受了那件事的教训,才要她上本地大学的;而是我女儿的程度只进得了安专。国、高中读高知的私立学校,大学却是安专,想起来真是蠢得可以。”
付钱下车时,附有照片的司机名牌才映入了铃的眼帘——上头写着瓶窥良介四字。
待男女乘客在雨中下车后,瓶窥良介掉过计程车头,驶进了电车道。独留一人的车内被恐怖的寂静包围着,刚才那股说话的冲动如幻影般烟消云散。
雨刷擦拭着挡风玻璃上的雨滴,那动作成了强迫性的节奏,渲染着身体;然而,涌上的却不是说话的冲动,而是一种近似焦虑的义务感——我得思考。但得思考什么?他一时间又不明白。
今晚是他头一次向外人提起女儿高子之事,过去他从未如此按部就班地说明高子的遭遇。姑且不探讨为何会在那两名乘客面前兴起这个念头,良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将这段往事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虽然才发生在前年,但近来这件事已几乎不曾浮现于脑中了啊!
良介漫不经心地看着雨刷摆动,漠然地懂了自己该思考什么。对那两个乘客说明之时,自己似乎曾提及某些奇怪、不合理的环节;他必须想出是哪些环节——这股强迫观念宛若咒文一般,盘据于晦暗的车内。
不过……良介歪着脑袋。自己说了些什么?不就是照实说明了高子被勒索之事吗?那确实称不上是愉快的回忆,但事实便是事实,哪会有不合理或奇怪之处……?
话说回来,刚才的女乘客长得挺美的。高知的女人五官普遍不差,但为了防止南国的日晒,用的都是同一套化妆方法;也因此,被称为美女的女人总显得一个样儿,难以摆脱人工气氛的宿命。刚才的客人可说是高知少见的自然派,气质出众;她似乎没带伞,真该借她的。难得穿了那么漂亮的衣服,只怕被雨淋坏了。他开快车,才花了四十几分钟就抵达高知;枉费自己和她聊了那么久,怎么没顺便问问名字呢?
名字?这么一提,借高子钱的那个大学生叫什么名字?头一个字好像是水字旁……对了、对了,浅钝,浅钝庆太。天下间真是什么人都有,竟然会为了素昧平生的人如此尽心尽力,甚至掏出钱来;虽然只听了大概,想必他对于霸凌一定有相当悲惨的回忆吧!
衣服……正当良介再一次将空想的对象由学生转移至刚才的女性乘客时,这个词汇突然像梗住喉咙的鱼刺一般,刺激着他的脑袋。衣服,没错,正是衣服。自己提到了某件关于衣服的怪事,究竟是谁的衣服?
答案出奇地轻易浮现,,是高子,等候浅钝庆太时的高子。妻子是怎么描述在咖啡店目击高子时的情景?因为她穿着便服,一时之间没认出来,但仔细一看是高子……良介记得妻子是这么说的,所以对两位乘客也做了同样的说明。
但仔细一想,未免太奇怪了。为何高子穿着便服?,高子的学校有制服,她每天都穿着制服上学,穿着制服回家;妻子曾说当时已是放学时间,可见当天是平日。这么说来,出现在咖啡店的高子当然得穿制服,但她却穿着便服……
这代表她在某处换过衣服,是在哪里换的呢?从时间上来看,高子不可能是先回位于安艺的家才来的。即使她原先就计划放学后先回家一趟,又幸运地提早搭上班次稀少的公车,她和浅钝的约定时间也该是在六点或七点才对。
再说,她何必换穿便服?是为了瞒过恐吓集团的眼睛而换装?但那帮人应该早已记住高子的长相,不可能换套衣服就能逃脱,,再说,要是换件衣服就能蒙混过去的话,根本不需要继续向浅钝借钱。
察觉自己正迈向何种结论之时,良介只觉得一阵战栗;然而,一旦开始运转的思考却越发加速,犹如雪人般持续膨胀。高子换上便服的可能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放学后能尽情流连闹区,不被辅导;而她只需在回安艺之前换回制服,并拿社团活动当作晚归的理由即可。
假使高子老是谎称有社团活动而在高知市区流连忘返,确实很可能被恐吓集团盯上。但妻子目击之际,正是高子向浅钝借钱支应勒索之时;为何连这种时候,她都穿着便服?明明吃了苦头还学不到乖,依然在街上游荡?
比起这种观点,还有更能清楚说明事态的假设……良介觉得脑袋像是被塞进了冰柱一般,凉意森森。那假设便是:高子并非被恐吓,而是恐吓别人。
这么一想,某些环节便说得通了。更衣的据点——恐吓集团将影带出租店店员的公寓当成集会所,高子也和其他成员一样到那座公寓更衣;她不可能每天带着便服通学,应该是放了一套在公寓里。放学后,她就换上便服,和同伙们一起徘徊街头,夺取猎物的金钱,唱卡拉OK或打电动……
那么,浅钝又扮演了哪种角色?良介觉得他也被高子骗了。当天高子八成因玩过了头而真的没钱搭车回家,偶然上前关心的浅钝替她出了车钱;食髓知味的高子认定他是棵摇钱树,便利用他的同情心,装成恐吓的受害人,继续诈取他的钱财。
当然,起先高子有模有样地穿着制服去拿钱;但被母亲目击的那一次,她不小心依照平时的习惯换上便服。只不过,深深同情高子的浅钝见到她穿便服,依然完全不疑有他。
知道母亲已目睹一切,高子明白该是收手的时候了;因此她顺水推舟地装成被害人,策划着脱离集团之计。这并不难办到,因为她们本来就不知彼此的本名;但既然自己在高知念书,难保哪天不会在街上碰见过去的同伙,要是当时又正好和同校的朋友在一起,说不定自己曾是恐吓集团一员之事便会曝光。为了防止这种情形发生,必须让集团解散一次。
换句话说,向警方密告影带出租店店员吸食强力胶的,很可能就是高子。不光是强力胶,为求万全,恐怕连出入公寓的高中女生们在街上恐吓取财的情报也一并加上了吧!告密后,她不再前往公寓,也尽量不到街上徘徊。
高子戴着被害者的面具,背地里却拿着父亲两个月薪水以上的脏钱大肆挥霍。虽然那些钱是向浅钝要来的,但双亲已把钱全数归还,所以就结果而言,钱是从良介身上得来的。她没受到任何责罚,甚至还被深深同情。
正当瓶窥良介奋力寻找线索,试图否定自己那充满妄想的推论时,下了计程车的铃与海晴已在雨中一路跑进了高知殿堂的挑高停车场中。
“接下来该怎么办?”
“总之”铃一面擦拭脸上的雨滴,绕了大楼一圈;四周一片静谧,感觉不出任何气息。“先上十五楼看看吧!”
“要去朱鹭先生家吗?”
或许是在寻找楼梯或电梯吧,海晴转动脖子,一道车灯却贴上了他的眼。铃连忙将海晴的巨大身躯推到柱子之后。
一台白色轿车缓缓转进大楼后侧,大灯将黑暗开了个圆洞,浮现于前方的雨水宛如数千把刀子般地闪闪发亮。不久后,随着那橘色的灯光消失,轿车也停了下来。
“那算是违规停车吧?”
“嘘!”铃踮起脚尖、捂住海晴的嘴,小声地斥责他:“在这种紧要关头,你管那些小事做什么?”
从轿车里出现了一道修长的人影,连伞也没撑;他似乎没发现正在下雨,踩着散漫的步伐接近了建筑物。路灯的光线宛如刷子般刷过他的脸庞。
那是龙胆隆义。当他进入挑高停车场的同时,他的脸庞再度转黑,响起的脚步声带了种黏着感。龙胆的步伐不带犹豫,往他迈步的方向望去,可看见电梯入口。
突然间,龙胆停住脚步,似乎在窥探四周的动静;他缓慢却又不留空隙地左右移动视线,接着便如同雕像般静止不动。
不久后,铃与海晴感觉到他大大地吐了口气。念头一转,他再度迈开步伐。
此时,引擎的咆哮声响彻四周;在一阵如同野兽低吼的声音之后,停在停车场里的红色跑车将大灯打向龙胆。
或许是光线刺眼的关系,龙胆的姿势一瞬间松懈下来;他以双臂掩住脸孔,腰往后缩,缠在手上的白色绷带在光线中鲜明地闪耀。跑车朝着他袭击而去,一阵犹如鸟类被勒杀时的悲鸣声响起,刹车咬住了轮胎。
正当跑车车头即将撞击腰部的刹那,龙胆跳了起来;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体奋力一转,背部朝地面落下。
跑车再度发出电钻贯穿鼓膜般的煞车声,大大地甩尾;回转之际,尾灯撞上了水泥柱而破裂,但驾驶毫不在意,再度袭击倒地的龙胆。
龙胆无暇起身重整旗鼓,直接在地面上翻转数圈,滚进一旁的外国车后。跑车并未减速,车门掠过了外国车的车头。
趁着换档之际,龙胆弹了起来,攀上跑车副驾驶座的窗边,从胸口拿出某样东西——似乎是瑞士刀。他将刀柄塞入略微降下的车窗缝隙间。
利用杠杆原理,他将浑身之力注入刀柄之上;难以防止单点集中型压力的强化玻璃应声而碎,龙胆则拨开碎片,上半身宛如游水似地钻进跑车的副驾驶座。
男人的惨叫声与刹车声重合,响彻了停车场。虽然从海晴与铃的位置看不见,但龙胆似乎拿刀刺伤了驾驶。
龙胆的下半身依旧突出于车窗外,跑车则像负伤的野兽般挣扎,以后轮为轴,如陀螺般打转;龙胆支持不住,被甩了下来。
当龙胆四脚朝天地翻倒在地时,似乎撞到了脑袋,好一阵子没了动静。跑车停下,有个年轻男子从驾驶座飞奔而出。
“是朱鹭晃至!”铃叫道:“山吹,拜托你了!”
即使是迟钝的山吹也知道铃拜托他何事。晃至的手臂上流着血,手中却仍紧握着铁管,像砍柴似地朝龙胆的脑门直劈而下。
“请、请住手!”海晴架住晃至,晃至就像孩子一样,被他的双臂吊着。“别这样!”
“你……你干嘛?”惊讶的晃至挥舞着铁管。“别碍事!放手!还不放手!”
晃至的表情因惊愕而更加地扭曲,因为他突然被扭住手腕,竟使不上半分力,铁管也应声落地。
在晃至茫然自失之时,龙胆站了起来,拣起掉在地上的瑞士小刀,反手握住,朝着被海晴架住的晃至直冲而去。
“哇!哇哇……笨蛋,快放手!”
海晴没理会因恐惧而瞪大眼珠的晃至,反而展露了令人更加难以置信的矫捷身手。他推开晃至,同时以全身抑制龙胆的冲刺速度,并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扭;这一连串的动作当真连眼睛都捕捉不住,待龙胆回过神时,手臂已被反制在背后,人则被压在跑车的引擎盖上,刀子早已掉落在地。有好一阵子,他只能眨着眼睛,思考自己究竟发生了何事。
与龙胆同样眨着眼、茫然地仰望海晴的晃至,似乎突然忆起了状况;他回过神,一跃而起,拣起了龙胆的刀。
“这个混帐……”
“请住手!”海晴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哀求冲上前来刺杀龙胆的晃至。“反……反对暴力!”
海睛依旧将龙胆压在引擎盖上,自己则回转身体;空气传来呼地一声,他的旋踢不偏不倚地正中晃至的下巴。
“啊!哎呀!你……你你您没事吧?朱鹭先生。”他一面关切翻白眼倒地的晃至,压制龙胆的力道却丝毫没放松。“对不起,很抱歉!不痛吧?”
“怎……”晃至半是哭喊,他的眼球溜溜地各往左右方向看,手按下巴,痛得打滚。“怎么可能不痛!你这猪头!”
“放手!”楞在一旁的龙胆似乎也已回过神来,拼命挣扎。“放手啊!快放手,混帐!我要杀了那混球……我要杀了他!混帐!”他那闪烁着憎恶的眼睛不久后便盈满了泪水。“拜托你,放手!求你放手,让我杀了那小子!”
“呃……呃,就、就算你求我……”海晴不知所措地寻找铃的身影。“白鹿毛小姐?白鹿毛小姐?咦?咦?到哪里去了?请问……我该怎么办才好啊?喂!”
“辛苦你了,可以放手了。”有道声音如此回答,但不是铃的声音。“你的身手真不赖啊,山吹先生。当个行政人员太可惜了。”
原来是高知南警署的弁柄刑警,他的身后是安艺警署的路考茶刑警;其他还有一些疑似便衣警察的刑警及穿着制服的警官,不知何时间已包围了跑车四周。
“因为他的本行是警卫嘛!”铃如此喃喃自语,走近了海晴等人,并以怜悯的视线俯视着龙胆。“刑警先生,很遗憾……他们分别是杀害里叶芳树及浅钝庆太的凶手,还有迷魂大盗的残党;请把两人都逮捕起来。”
“我也很遗憾。”龙胆学生时代的学弟弁柄似乎刻意保持冷酷的表情及语调。“竟然得以这种形式和学长见面。”
见不明就里的海晴一脸疑惑,铃便命令道“可以放手了”。海晴带着放下心来的表情,松开了龙胆的手臂。
“对了,刑警先生,在逮捕龙胆老师之前,得让他先见一个人。”
被海晴压制的手臂似乎麻痹了,龙胆有好一阵子都只是屈着身子,无法抬起头来。刑警们扶他起身,他才总算发现眼前有个面生的女人伫立着,正以含忧带愁的双眸注视着他。
“你知道——”铃站在手撑着湿濡雨伞的短发女人身旁,一脸悲伤地皱着眉头。“她是谁吗?”
龙胆起先以狐疑的眼神凝视着那女人,彷佛早已认定自己根本不认得她;但他的双眸却突然产生了某种神似怯意的浑浊之色,渐渐地又变为破灭性的惊愕,表情亦随之大变。
“你、你……”龙胆宛若即将心脏病发似地痛苦喘息;若是刑警们没连忙扶住他的身子,或许他会直接倒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应该已经死了——”
“我来替各位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铃叹了口气。“紫苑瑞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