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宫部美雪 本章:第二节

    梶屋是黑江町一家租船旅馆的名字,但其实是当地地痞的巢穴,人称老板为“濑户胜藏”。对茂七来说,他有如怀里的双刀剑;有时很方便,但终究是危险的。

    茂七一只手握着烟管来到院子,仰头一看,枝上的柿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长在最顶端的果子,跟喝醉了的人一样——满脸通红。

    “通灵和尚?”

    但是今晚却不见亮光。

    “可是,上总屋却大惊小怪,诡什么会闹鬼火一定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不但叫来和尚也请来巫师……”

    上总屋是深川西町一家针线大批发商,头子娘总是在那儿采买针线,上总屋老板娘也是头子娘的好主顾之一,可是,真不知她会在背后说些什么话。

    “我说的不是衣服,是那个什么通灵和尚。”

    “正是因为那个通灵童子。”

    此外,每当茂七因公务烦恼不堪时,这老板随口的喃喃自语,时常令茂七恍然大悟。又,这摊贩在这附近已经出了名,生意好得,无论茂七何时去,长板凳上总是坐满了人,因此町内的街谈巷议或风声都聚集在此,这对茂七来说也很有帮助。老实说,今晚茂七正是认为老板或许知道关于“日道”那小鬼的传闻,才兴起过来一趟的念头。

    “日道。”

    ①“和尚”和“童子”发音一样,日文都是“坊主”。

    “是啊。前些天我不是送振袖忖度主顾送来的淡紫色鲨鱼皮花纹布匹到底要配什么上半身和下摆里子。茂七盘腿坐在头子娘工作房门槛边,背倚着柱子,时而对头子娘的配色奚落几句。

    大约十个月前,深川富冈桥桥畔出现豆皮寿司摊。老板身分不详,年龄与茂七相仿,单独一个人照料摊子,不仅卖豆皮寿司,也卖汤、烤鱼等,而且味道好得连料理舖都远远不及。

    (今晚休息了……)

    “我记得是那种令人吓一跳的歌舞伎花纹吧。”

    “是啊,那时真是伤透了脑筋。”

    “那花纹啊,的确一直在流行,但现在通常用在腰带上。真是的,染成布匹的人有脸卖,买的人也真有脸买。”

    “又不是算命的,不能说是相面费吧,这个嘛……”头子娘歪着脖子。“我没问那么详细,不过应该不是一两二两,反正跳神的本来就很贵。”

    认识老板以来,从未有过这种情况。茂七虽是常客,但并不是固定在什么日子来,他总是心血来潮时信步晃了过来。尽管如此,却从未碰上摊贩休息。

    之后便突然冒出通灵和尚的话题。正确地说,头子娘是这么说的:“唉,这配色,跟前回上总屋老板娘在通灵童子出来时穿的一样。”

    “那小鬼叫什么名字?”

    “结果,正当他们束手无策时,小姐不知从哪里听来,说深川有个感应很强的童子,时常帮人驱邪,帮人找回遗失的东西,甚至可以断言他人的寿命,名声非常好。所以他们马上请那童子过去。”

    托头子娘缝制衣服是梅雨季刚结束那时,据说之后没多久,上总屋宅子频频有鬼火四窜的情形,烧焦榻榻米或格子纸窗什么的,闹得很凶。

    上次上总屋托头子娘缝制的振袖也是如此,上总屋的独生女就和服舖扛来的布匹挑中绛紫色底菊寿染。那是仿傚上个时代歌舞伎戏子第二代濑川菊之丞的名气,最近开始流行的花纹,交互染出菊花和“寿”字,一看就知道是华美的花纹。

    “你啊,只要商家发生什么灵异的事,总是说十之八九是佣工干的好事。”

    茂七静静地点头。整件事听起来令人很不快。看来或许到上总屋露个脸比较好。

    “啊?”

    茂七突然想抽烟,起身离开头子娘的工作房。由于要保管和服舖留下的布匹,况且做的又是缝制衣服的工作,榻榻米房里严禁抽烟。

    “说了。是哪家寺院出现灵验的和尚吗?”

    “结果啊,还好其他配色选了朴素的,缝出一套很不错的衣服。”头子娘继续说道。“我送衣服过去时,也不会觉得心情沉重。反正上总屋的小姐本来就喜欢浮华的打扮。何况,跟人家较劲穿着是她的兴趣。这点很可能遗传自母亲。”

    茂七哼哼地嗤之以鼻,头子娘不禁笑了出来。

    摊贩位于富冈桥桥畔往北走几步再右转的巷口,上面挂了个与豆皮寿司颜色近似的粉红挂灯。今晚是皎洁的满月,即使没有灯笼也能看清楚脚下,茂七双手揣在袖口,信步往摊贩的方向走去。

    由于今晚有点风,本以为或许摆在巷子底,挨近一看,依旧不见亮光,也看不到任何人。当然也不见长板凳,再看看附近的地面,完全没有炊煮的痕迹,也没有水痕。大概单独一个老人做不成生意,所以也不见猪助的影子。

    ①未婚女子穿的衣袖垂至下摆的和服。

    “大家都称他日道大人。尽管我只瞧了一眼,但也看到他那全身白色的装束,是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父母陪在一旁,呵护得像个千金小姐似的。”

    然而,用尽各种方法,仍旧没有将鬼火平息。

    不过,最近这把双刀剑,只要与豆皮寿司老板有牵扯的,在某种意义上,总像扎针似地刺激着茂七。向深川这一带的大小商人索取场地费为生的梶屋那伙人,竟然只对这豆皮寿司老板不敢动手。曾有一次,有个跑腿的手下,被这老板打得落荒而逃,胜藏也没打算报这个仇。

    听说上总屋的独生女预定在今年秋天相亲,所以托头子娘缝制新衣。

    茂七将背离开柱子探出身来。

    受雇者——尤其是商家佣工之类的,主人一家通常握有生杀大权,佣工则是受了任何苦都无法吭声。他们虽然表面上服从主人,但心是不受管的。佣工有时会故意毁坏主人家的东西,借此发泄长年积压在胸中的郁愤。当然,说是“故意”,其实并非当事人明知故犯,而是不自觉地就会这么做。

    “那个叫日道的小鬼,他们拿多少相面费?”

    当天夜里。

    头子娘说要熬夜赶工,茂七决定前往富冈桥桥畔。他打算去喝一杯,顺便帮头子娘买豆皮寿司。

    “是男孩子的那个童子

    这摊子的唯一缺点是不卖酒。不过,今年春天开始,有个叫猪助的挑担卖洒老人在豆皮寿司摊旁做起生意,这缺点自然也就没了。茂七对这位之前似乎是武士——而且搞不好阶级相当高——的老板十分感兴趣,早就常来光顾了,加上现在又有酒喝,已经是常客了。

    “这个嘛。”头子娘用深紫色下摆里子搭配鲨鱼皮花纹布匹。“这个虽然比较妥当,可是很无趣吧?首先太花了。上总屋老板娘喜欢年轻的装扮……”

    “哎呀。”头子娘笑道。“我说了吗?”

    上总屋的女儿美得引人注目,身材又高大,非常适合华美的穿着,女儿说一定要这个,和服舖的人也搓着手推荐,母亲则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结果伤脑筋的是头子娘。那么花的布,到底要搭配什么腰带和里子?

    头子娘边笑边摇头说:“不是。说是和尚,其实不是寺院的和尚,是孩子,孩子。”

    “那是什么?”

    也因此,对商家发生小火灾或小窃案,茂七总是尽量不吹毛求疵地追究。尽管茂七根本不相信那种事,但有时也会告诉对方,可能是什么附身之类的。为了祛除那个东西,最好多多积德,规规矩矩做生意,对底下人厚道一点——茂七总是把事情往这里说。

    不仅如此,今年春天鲣鱼刚上市时,茂七在这摊子看到躲在暗处盯着老板的胜藏身影。当时胜藏一副想打架的眼神,身子两侧握紧拳头,却文风不动,僵着身子呆立在暗夜里。

    尽管有着各种疑问,但今晚喝不到酒实在很遗憾。茂七摇了一下头,边想着头子娘的消夜该怎么办边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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