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路上山,沿途经过静翠湖、带水屏山、翠微亭、璎珞岩、知乐濠,再转到双喜园、蟾蜍峰、香山寺,然后便是白松亭、森玉笏和梅石,一路景致看得赏心悦目。宇格格说可惜来迟了两个月,霜后的香山才漂亮呢,漫山遍野都披着火红的红叶,层林尽染此起彼伏,像波涛相连的火海。
众人来到位于南山麓的榭水亭,此亭据说是本朝顺治年间一位得道高僧发起募捐而修,修成之日高僧面朝京城方向独坐亭中,手捻偈语,连续念了三天三夜经文安然圆寂。民间传闻这位高僧乃前朝大明朱氏后人,念的不是经文而是咒语,修建此亭也为了压制大清王气,当初朝廷并不理会——大清是靠铁骑打下来的江山,崇尚武力,对这些无稽之谈一笑了之。但谣言愈传愈烈,不时有前朝遗老偷偷来这里烧香祈祷,后来更发展成为反清复明的宣扬场所。朝廷这才重视起来,专门请风水师前来“消解”。风水师围着亭子转了一圈,让人将方圆百步之内夷为平地,遇树砍树,遇石砸石,亭子周围种植一种只能长两三寸高的小草,意为“永不出头”;再在离亭子半里外的四个角各雕一尊青石金刚,为镇守避邪之意;最后将此亭改名为榭水亭,以水浇灭“朱”之烈焰。
因此榭水亭四周一览无余,地面连超过拳头大的石块都找不到,不可能安排伏兵、构造机关。王秋在侍卫的协助下攀到亭子顶部一寸寸查看,并以手指轻叩每根椽梁,连亭子的八只角的内侧都逐个用手摸了一遍。
亭子向南约两百步是来时的山路,宽约六七尺,可容四五个人并排而行;亭子向西约三百多步有条狭窄陡峭的羊肠小道,叶勒图说小时候从那边走过,可一直通到山顶。稳妥起见,王秋还是带两名侍卫亲自走了一趟,大约很久无人经过,山道已被野草山藤堵得严严实实,三个人连砍带伐勉强开出一条路,等攀到峰顶已汗流浃背,累得气喘吁吁。
“一个时辰,”宇格格和叶勒图守在峰顶计算时间,“放心吧,不会有人笨到利用这道破路埋伏,到时只须一把火保准让他们进退两难,只有跳崖的份儿。”
王秋道:“必须排除所有可能性,才能保证对赌万无一失,赌局一旦开始就不能出意外,任何一点遗漏便会导致溃败——正如三年前石家庄之役,之前虽然我细致检查过花舫,对赌前却忘了再四下搜索是否潜伏水鬼,后来两次摇晃使我造成判断失误,结果大败而归……”
“主要还是因为中了人家的美人计吧,”宇格格酸溜溜道,“这回人家直接上场对垒,别在一条沟里翻两次船哟。”
王秋无奈一笑,岔道:“再回亭子看看有无其他通道,没有的话早点回城……咦!”
他眼角突被道刺亮的光闪了一下,再调整角度打量,只见对面绿得发暗的峭壁,两峰之间约相距一百多尺,黑沉沉几乎压到峰顶。
“刚刚有白光闪过,”王秋疑惑道,“会不会是武器折射的太阳光?”
宇格格上前几步左右看了看,歪着头道:“即便对面山崖上有伏兵又能怎样?总不会长着翅膀飞过来吧。”
一听伏兵,叶勒图打了个寒噤道:“不管飞不飞,咱们赶紧离开,早上出城时就感觉背后有人盯着,本以为自己疑神疑鬼,怕坏了大家兴致才没说,看来是真的。”
“哼,香山离京城不过一箭之地,哪个不开眼的敢光天化日下拦路打劫?”宇格格道。
看着深不可测的峭壁,王秋隐隐感觉到一丝杀气,果断道:“宁可信其有,安全为上,咱们走!”
话音未落,对面峭壁草丛深处突然飞出十多个黑点,抛到面前才发现是长长的绳索,紧接着十多个一身黑衣的蒙面大汉持刀从天而降!
“妈呀,真飞过来了!快跑!”
叶勒图大叫一声,撒开双腿就跑,王秋忙中不乱,关照一名侍卫护着宇格格从小路下山,自己则与另一名侍卫从叶勒图的方向撤退。
由于小路掩在茂密繁杂的灌木乱草中,相对较为隐蔽,宇格格和侍卫钻进去倏尔消失不见,等蒙面大汉追过来时已察觉不到半点痕迹,脚步未作停留便继续追下去。
跑到接近榭水亭,王秋怕正好撞到宇格格,大声叫道:“从右道下山!”
跑在最前面的叶勒图遥遥应了一声,脚下不小心被石头一绊,身体失去平衡,沿着山坡骨碌碌直往下滚,滚至一棵青松下面才止住,头破血流,脑子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衣服被刮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王秋和侍卫不熟悉地形,跑到半山腰时与追兵只有十多步距离,见无法逃脱,侍卫道:“爷先走,小的断后!”
“你一人怎敌得过十多个?不行!”王秋道,“我们分头而逃,或许分散对方兵力。”
“可是爷……”侍卫情知蒙面大汉主要目标是王秋,即使分道,恐怕追王秋的多,追自己的少。
“别啰嗦,就这样定了,我往东,你往西,若有命逃出旗杆巷会合!”王秋断然道,陡地向东急拐。
“多谢爷!”侍卫含泪道,继续沿着西侧道路奔跑。
蒙面大汉们追到岔路口,稍作犹豫后分出五个人从西路,其余九个人从东路。
侍卫跑了约一袋烟工夫,看到叶勒图有气无力地躺在路边,赶紧停下来搀他,就这一耽搁,已被蒙面大汉们团团围住,二话不说持刀便砍。侍卫是从太子府出来的,功夫自然了得,毫无惧色上前迎战。然而好汉难敌四拳,他还须分心护着迷迷糊糊的叶勒图,仅四五个回合便大叫一声,肋部被刀尖划破,过了会儿前额、大腿又相继受伤。负伤之下体力、反应更是大打折扣,没多久背部又被砍了一刀,他吃痛后微微分神,手臂被两柄刀架住,其他三柄刀悉数从他胸腹刺入。侍卫只轻哼两声就当场惨死,杀红眼的蒙面大汉又举刀向叶勒图砍去……
“且慢!”
其中一人眼露精光,眨了数下道:“把他留着,或许有点用处。”
东路追逐格外激烈,蒙面大汉们个个体格孔武,彪悍健壮,而王秋自幼接受高强度训练,其中包括山地闪避术,擅长利用地势巧避腾挪。双方越跑越远,在南山坡兜了大半个圈子,至正午前后,双方都累得只剩下喘息的份儿,不约而同瘫倒在相对平坦的草地歇息,彼此相距三四十步,王秋可隐约听到那帮人低低的交谈声。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七个人,比上午刚追时落下两个。
缓过劲来,王秋突然扬声道:“别用布蒙着了,我已猜到你们的身份。”
几个蒙面大汉面面相觑,然后都将目光投到其中一个人身上,那人眼中惊疑不定闪了闪,粗声粗气道:“你说是谁?”
“你是明英大人,对不对?”王秋笑道,“你用的刀跟别人不同,刀柄是向外弯曲,刀身比普通的刀阔、厚,而且你的刀轻易不出鞘,出必伤人……”
那人淡淡打断他的话,道:“我不认识明英,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王秋笑了笑,道:“你跟解宗元是一伙儿的,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你们之间不是合作关系,你一直俯首听从包括解宗元在内的地下花会差遣,唉,”他重重叹了口气,“老实说之前尽管你隔三岔五找我麻烦,还差点置我于死地,但我始终认为你而情而怒,骨子里是有种的汉子,是八旗子弟中的佼佼者,可惜……”
“说够了没有?”那人怒道,“不管你如何花言巧语,老子今天吃定你了!”
王秋自顾自说下去:“虽然解宗元自诩把握十足,但投机取巧是他的禀性,心里还想着不战而胜吧?他猜到我必定要来香山勘察地形,所以派你早早设下埋伏,想置我于死地……”
他嘴里虽不停歇,眼睛却盯着对方一举一动,眼角瞥见两名蒙面人从右侧悄悄掩上来,突然跳起身向密林深处跑去。
“快追!”
那人见偷袭失败,狠狠啐了一口,带领其他人继续追了上去。
整个下午,双方在香山深处追追停停,停停追追,蒙面大汉们固然没法成功围住王秋,却暗自盘算这样拖下去也不错,反正己方人多势众,抓不住他也要把他拖个半死,至少能使后天决战的状态大打折扣;王秋则指望宇格格回城后向太子绵宁禀报,多派些人马助自己脱危。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王秋借助北山坡一片野果子林暂时甩脱追兵,但此时已迷失方向,分不清往哪边走才是出山之路,此时目力所及只能达七八尺,再过会儿夜幕将笼罩整个香山,且夜间多有猛兽出没,索性在山间将就一夜。
北山坡人烟稀少,多为高大茂密的树林,地势险峻。王秋四下寻找夜宿的地方,沿着山脊走了数里,转过山崖,背后有一片平坦的石面,石面正前方是断崖,左右两侧长满了低矮的荆棘和小树,既避风又干燥,正是宿营的首选。当下用火石点燃篝火,并收集了干柴、树枝和野草用来抵御漫漫长夜。晚餐是悬崖边捡的紫黑色果实,叫野生西域枣,是紫铃枣的变种,外加一条半米长的乌蛇,剁成三截,抹上盐,用树枝叉着放在火上烤,虽然乌蛇肉质粗并不好吃,但烤起来浓香四溢,被风一吹山坳里全是香味。
今晚贝勒府一定是不眠之夜吧,无论如何,宇格格会催促哥哥去找太子,然后明天清晨发兵,最晚中午前后应该能解围,嗯,半天加一夜足以恢复体力,将状态提升到最佳……
正想得出神,蓦地,他肌肉紧绷起来,手按到腰间紧握唯一的防身匕首,全身如同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随时可能爆发!
右后方大约二十多尺的灌木丛里有人!
他所在的位置处于下风口,刚才一阵山风吹来,王秋嗅到些许道味,心怦怦怦跳起来:明英!他今生今世都忘不了明英身上那种令人厌恶的、浓烈的体味!
没想到明英如此穷凶极恶,居然在漆黑一团的山地里追踪而至!
王秋念如电转,飞快地权衡利弊:以明英的武功自己远不是对手,但夜间视力限制,加之明英不知行踪已暴露,有可能冒险出击,只须在明英冲过来瞬间匕首出手,他有把握至少能射瞎对方一只眼睛,若运气好甚至能中命门。
灌木丛中的明英也在暗自盘算:王秋虽然不会武功,从白天的追逐战看擅长腾挪跳跃,奔跑闪避,若不能一击得手便逃之夭夭,黑暗中随便钻进附近哪个山谷,这次行动基本上就宣告失败了。但以眼下相隔的距离,明英自忖没有十足把握一个起纵冲到篝火前,纵使勉力冲过去劲道已竭,还得换气后才能出手,王秋肯定会抓住空隙转身逃跑——山间漆黑一团,一步之外便辨不出人形,根本无从追起。
如果腾身而起瞬间甩出短刀使王秋受伤,或许能活擒,不过夜间出刀很难把握分寸,弄不好就是致命伤,前功尽弃——对明英来说,活擒后将王秋狠狠羞辱一顿才是最佳结果,否则终究会有遗憾。
两人正在钩心斗角之际,左前方断崖附近又传来一阵异动,明英手下都赶过来了!
与此同时王秋长身而起,急急撤退。来不及多想,明英暴喝一声:“哪里跑!”身体弹射出去,人在空中十指弹出一把铁藜棘,“扑扑扑”,有几粒明显打在王秋背上,但他抗打击力极强,只踉跄一下,旋即调整姿势一头钻进密密的灌木丛里。
与明英预想的一致,一纵之下未能得手,王秋又擅借树枝藤蔓腾挪,呼啸的山风中竟辨不出他的脚步声!明英没头没脑追了十多丈,茫然站在断崖边屏息倾听。
心中那份沮丧、懊恼和愤怒无以复加:此番让王秋溜掉,以后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山风在山谷里肆虐呼号,冰冷的寒意直凉到骨头深处,明英迎着风一步步向前,边走边不断变换角度,终于,在风中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铁藜棘的棱角刮破王秋后背流的血!
明英按捺住心中狂喜,狸猫般弓起身,一点一点向目标摸过去——漆黑一团的香山有利于王秋隐匿,也有利于明英行动,王秋毕竟没有练就夜眼,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十步……八步……六步……四步……
不能再靠近了,明英当机立断如猛虎下山扑上去!伏在荆棘丛里的王秋显然没料到这招,闷哼一声团身打了个滚,明英双爪仅在他背上留了几道抓痕就脱了手。王秋摆脱之后身体如扭曲的蛇形在荆棘中穿插游走,明英既摸不准他的方向,又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在到处是刺的草丛里跌跌绊绊,两人距离越拉越大。
王秋手中攀了根粗藤向后急掠,人尚在半空,蓦地两道刀光飞卷而至,刀光势大力沉,王秋搫起木棍奋力挡了数招,左侧草丛里又飞起一道刀芒!
王秋猝不及防,右臂被拉了条长长的血痕。他顺势倒下,在荆棘丛里滚了数尺继续向左突破,但细雨般的刀光如影随形,死死盯在身后。山间突然下起了毛毛雨,雨点打在脸上格外冰凉,山地变得湿滑泥泞,不利于起纵跳跃。
顺着山麓且战且退,蒙面大汉们不断地阻截,不断地缠斗,饶是王秋应变迅捷,狡计百出,身上还是多了十多道伤口,体力急剧下降。
雨越下越大,很快蔓延成瓢泼大雨,京城的冬天很少下这么大的雨。
雨里、地上、草丛中跌打滚爬,所有人都狼狈不堪,但追踪仍在进行中。
接近凌晨时分,明英如愿将王秋包围在一个狭小的山坳里。此时王秋已是强弩之末,腰折成弓形,半蹲在一块大青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显然无力再跑。明英两手负在背后,骄傲地环视剩下的六名手下,道:
“王先生是束手就擒还是让弟兄们再费点周折?”
他们虽然还蒙着脸,但基本上默认就是明英一伙,明英也不像白天那样遮掩腔调,反正王秋是快死的人,何必多此一举?
王秋捂着伤口吃力地说:“这次伏击是不是解宗元授意的?”
明英瞪眼看着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你们都受董先生管辖,他才是地下花会的幕后首脑?”
“我不认识董先生,也不曾参与什么地下花会。”明英硬邦邦道。
王秋心念一动,道:“我明白了,你的任务与赌榜无关,因为你负有更重要、更隐秘的使命!”
“哪来这么多废话!”明英不耐烦道,手一挥,“弟兄们,上!”
六名蒙面大汉齐齐扑上来,但右后侧一人因石面湿滑,“扑通”栽入石缝里。利用这个空隙,王秋脚尖在青石上一点,疾速从空当中间冲出包围圈。
“不准放过他!”
明英厉声喝道,呼啸着盯在王秋后面穷追不舍。
正值三更时分,山间黑到极点,雨点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王秋又累又倦又带着伤,仿佛濒临绝境的困兽,慌不择路,加之明英在后面撵得紧,越到后面越没了方向感,终于,跑了三四里后脚下一空,身体巨石般坠下去!
糟糕,坠崖了!
王秋最大幅度张开四肢,拼命攀抓身体周围能抓到的树林、藤蔓、野草,以便尽可能减轻坠崖后的冲击。
“哗啦啦”,王秋落在一棵大树上,身体将厚厚实实的树枝和枯叶向下带了一大片,借缓冲的机会他连续在枝叶间翻腾,身体每翻一圈便卸掉一分坠势,终于“扑通”,摔落在地!
幸好地面覆盖着密密匝匝的野草枯藤,被雨水一泡更加松软,多少起到垫护的作用,饶是如此王秋还是摔了个七荤八素,满眼金星,浑身散了架一般,半天动弹不得。
但他嗅觉依然敏锐。
雨渐止,月亮悄悄滑出云层,给寂静的山谷增添了些许亮色。王秋双手撑地一点点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身,深呼吸几下,一瘸一拐挪到大树背后。在深凹而隐蔽的山洞里,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
忍着剧痛和难闻的气味,他将身体一点点挤入洞内,点燃火折子,映入眼帘的是叠放成三层的尸体,由于腐烂变质,面目难以辨认,但最底下那具他一眼便认出来:
大理寺右评事詹重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