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回想起来,迪克·马克汉姆觉得那个游园会上处处都是不祥的预兆。夏日的雷雨、占卜帐篷里、射击场上,林林总总的不祥之兆。
然而当时,他太开心了,什么也不曾留意。
他和莱斯莉拐进大开的庄园大门。石门柱上雕刻着狮鹫和白蜡树纹样,远远一看就知道,阿什庄园就在眼前。庄园平坦的草地上到处是花哨的售货棚、条纹布帐篷。草地背后是橡树丛,树丛后隐藏着狭长而低矮的红砖大宅。
甚至在四五年后,迪克·马克汉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会忍不住泛起乡愁。那是郁郁葱葱、芳草萋萋、火热的英格兰。男人们都穿着白色法兰绒裤子,度过慵懒的下午。上帝啊,这样的英格兰,永远不要被所谓的现代化浪潮淹没。那时,离“二战”爆发还有一年,阿什庄园仍然富裕繁荣。当然,“富裕”这个词并不能形容新任阿什勋爵——乔治·匡威的财富。迪克·马克汉姆,这位个子高高、想象力过分丰富的小伙子,当时顾不上看庄园的景致。
莱斯莉对他说:“你瞧,我们迟到太久了。”她娇喘吁吁,声音中满含笑意,带着年轻女孩常有的不在乎。
两人都走得很快,然后同时停下脚步。一阵风突然猛地刮过草地,席卷而来,为这个炎热的午后带来一丝凉意。一阵风刮向莱斯莉的透明软边阔檐帽,她赶紧伸手扶住帽子。一瞬间,天空变得如傍晚昏暗,乌云在空中缓慢移动。
“看那天色!”迪克问道,“几点了?”
“三点肯定过了。”
他冲前方点点头。夏日突至的风暴让一切染上了噩梦般不真实的色彩,像穿过灰玻璃的阳光般朦朦胧胧。草坪上空无一人。售货棚和帐篷在风中摇摆,显得空荡荡的。
“不过……人都到哪儿去了?”
“迪克,大家多半都去板球赛现场了,我们最好也赶快点。阿什贵夫人和普莱斯太太肯定气坏了。”
“那有什么大不了。”
“当然,”莱斯莉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迪克看看莱斯莉,只见她手扶着帽檐,笑得娇喘吁吁。然而,透过唇齿间的笑意,他能看到她眼中的决然。莱斯莉所有的思绪和感情,似乎都集中在一双美目中。她那棕色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重复着昨晚的誓言。
莱斯莉高举双手,不经意间流露出优雅,白色连衣裙被狂风刮得紧贴在身上。见鬼,她太美了,美得让人不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莱斯莉的一颦一笑无不深深刻在迪克脑海里,像照片一样永远保留下来。
迪克·马克汉姆从外表看保守拘礼。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在阿什勋爵寂静的花园门口,在乡村游园会的下午,在阿什贵夫人冷厉的视线范围内,毫不顾忌他人眼光,伸出双臂,抱住莱斯莉,亲吻了她。
风仍在刮,天色越来越暗,迪克真这么做了。亲吻之后,两人的对话有些好笑,第三者听到肯定会善意地嘲笑他们。
“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我当然爱你。你爱我吗?”
从昨天晚上开始,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两人丝毫不觉得累。正相反,每重复一次,都好像有新的发现:整件事越来越真实,越来越让人心花怒放。迪克·马克汉姆终于隐约记起身在何处,不情愿地放开双臂,暗暗咒骂周围的一切。
“我猜,”他说,“我们必须去看这该死的板球赛?”
莱斯莉犹豫了一下,激情从眼中淡去,抬头看了看天空。
“就快下雨了,”她说,“板球赛能不能举行都难说。而且……”
“而且什么?”
“我想去找占卜师。”莱斯莉说。
迪克仰起头大笑起来,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部分是因为她天真的神情,部分是因为她认真的态度,部分是因为他受不了鬼鬼祟祟的占卜师。
“普莱斯太太说,这次的占卜师真的很棒。”姑娘飞快地补充道,“要不我怎么会心痒痒。太太说,他能猜出关于你的一切。”
“这些事你自己早就知道,不是吗?”
“我们真不能去找占卜师吗?”
东方天空中远远传来一阵雷声。他牢牢抓住姑娘的手,带着她飞快地走向草坪上林立的帐篷。游乐摊点乱糟糟的,完全没有费心排序。从掷椰子游戏到“钓瓶池塘”,所有摊主按自己的喜好布置帐篷。占卜师帐篷非常醒目,一眼就能认出来,绝对不会弄错。
占卜师帐篷离其他帐篷稍有点距离,而离阿什庄园大宅比较近。外观像个硕大的电话亭,不过底部更大,顶部更尖。红白条纹的帐篷布脏兮兮的。帐篷门口挂着个干净的条幅,上书:“伟大的尊者,擅长看手相和水晶球预言: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除此以外,门口还挂了个大大的纸板手模,阐释箭头穿过掌心。
天色越发昏暗,迪克发现占卜师帐篷里点着灯,在如此炎热的下午,里面肯定热得让人窒息。又一阵强风刮过,吹得帐篷布呼呼作响,像半鼓的气球一样来回摇摆着。纸板手模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像在召唤他们进去,或示意他们离开。
这时,一个声音叫道:“嗬!”
原来是霍里斯·普莱斯少校。他站在迷你射击场的“柜台”后面,双手呈喇叭形放在嘴边,用阅兵般响亮的声音招呼着他们。大部分摊位都空了,摊主们显然已赶往板球场。只有普莱斯少校勇敢地留了下来。引起两人注意后,他弯腰从柜台下钻出,飞快朝他们走来。
“我猜——他听说了?”莱斯莉问道。
“我想每个人都听说了,”迪克说,突然感到极度的尴尬和骄傲,“你不介意吧?”
“介意!”莱斯莉叫道,“我会介意?”
“我亲爱的伙伴!”少校把粗呢帽压得更低,脚步在草地上稍微滑了一下,“我亲爱的姑娘!今天下午,我到处找你们!我太太也是!那消息是真的吗?”
迪克努力摆出无所谓的姿态。然而,他的样子并不比狂风中的帐篷更随意。
“你是指什么,少校先生?”
“当然是联姻的事!”普莱斯少校几乎是痛苦地强调着,指着两人说,“你们真打算结婚了?”
“是的。没错。”
“我亲爱的朋友啊!”少校高兴地说。
他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更像讨论丧事,而非喜事。在很多场合,普莱斯少校情感丰富得让人尴尬。他伸出手,一一和两人紧紧相握。
“我太高兴了!”他真诚地说,迪克·马克汉姆心头不禁一暖,“你们再般配不过了!太般配了!我这么觉得,我太太也这么认为。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我们还没决定,”迪克说,“抱歉,游园会我们来迟了。我们……”
“另有要事!”少校说,“另有要事,我明白,不用解释!”
严格来说,少校不能被称为少校,因为他从未加入过正规军,军衔也是上次战争期间才得到的。不过,这个称谓太适合他了,人们根本不愿用别的方式称呼他。
事实上,普莱斯少校是名律师,在高街开着家法律事务所,专业上颇为滑头。整个六阿什村,甚至包括邻近乡村的一半人,都把讼事交由他处理。普莱斯少校说得上风度翩翩,胖乎乎的圆脸上散布着雀斑,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真诚而热情,浅棕色胡须剪得短短的,有时候还会露出双下巴。他个性也很好,似乎无所不知,对军事和体育方面的话题更是如数家珍。因此,连地方长官们都叫他少校。
现在,他对两人展开笑颜,搓着手,前后晃动着身体。
“你们瞧,我们得好好庆祝一番。”他说,“大家都想恭喜你们。我太太、阿什贵夫人、米德尔沃斯太太,每个人都急着向你们道喜!现在嘛……”
“现在嘛,”莱斯莉建议道,“我们干吗不找个地方躲躲?”
普莱斯少校眨巴着眼看着她。
“躲躲?”
就在这时,强风刮起废弃的纸袋,从他们头顶飞过。阿什庄园四周的橡树被风吹得枝叶摇摆,帐篷门帘像被龙卷风刮过的旗帜一样,在风中乱舞。
“快下暴雨了,”迪克说,“我希望这些帐篷扎得够牢。要不然,它们肯定会被吹到隔壁郡去。”
“哦,不会有事的。”少校保证道,“暴风雨来了也没关系,反正游园会快结束了。”
“你的摊点生意如何?”
“生意嘛,”少校说,“好极了。”热情点亮了他淡蓝色的眼睛,“你知道吗,有些家伙枪法还真好。就说辛西娅·德鲁吧——”
普莱斯少校突然打住了,脸色泛红,好像说漏了嘴。迪克有些恼火地想,可别又开始唠叨辛西娅·德鲁的事。
“莱斯莉说,”他大声说道,“她很想去拜访拜访那位著名的占卜师,不知他还在不在。我们最好赶紧过去。恕我们失陪。”
“哦,不,先别去!”少校果断说道。
“什么?”普莱斯少校伸出手,牢牢地拉住莱斯莉的手腕。
“别急着去找占卜师,他人还在帐篷里。不过,你们先得光顾光顾我的摊位。”
“光顾你的摊位,射击吗?”莱斯莉叫道。
“当然!”少校说。
“不!请别这样!我可不想开枪!”
迪克转过身。莱斯莉声音中的急切让他惊讶。不过,好在少校为人仁慈,并未显露出丝毫介意。
雨滴开始落下,滴在迪克额头上。少校强拉两人一起走向迷你射击场。射击场颇为狭长,四面都是木头围壁,黑色钢架上紧紧绷着帆布顶棚。射击靶装在远处墙上,用滑轮固定在轨道上。射击完毕后,靶子可以沿轨道送到射击者面前,查看命中情况。
普莱斯少校钻到柜台下,打开开关。一盏干电池组供电的小电灯照亮了射击靶。柜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轻型步枪,大部分是点二口径,少校借遍了六阿什村才凑齐。
“年轻女士,你先来!”他坚决地指着柜台上装满钱的大碗,说道,“花上半可以开六枪。我知道这价钱很贵,不过都是为了做善事。试试吧!”
“老实说,”莱斯莉说,“我不想试。”
“这可不行!”少校拿起一支小型步枪,爱抚着枪身,说道,“试试这个小东西:。等你结婚后,很适合用来干掉丈夫。”他大笑几声,“试试吧!”
迪克在碗里放入半克朗,转过身,正打算劝她,突然停了下来。
莱斯莉·格兰特双眼中闪烁着他看不懂的情绪。他只能看出其中的恳求和恐惧。她已经摘下了阔檐帽,长长的马尾辫耷拉在肩头,被风吹得稍显凌乱。此时,她情绪有些激动,但这是他见过的她最美的时刻。虽然自称已二十八岁,但这一刻,她看起来最多只有十八岁。
“我知道这很蠢,”她喘息着说道,修长的手指紧紧拽着帽子,“不过,我就是怕枪支。我怕任何与死亡有关的东西,一想到死亡……”
普莱斯少校浅棕色的眉毛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该死,年轻女士,”他告诫道,“我们又不是让你去杀人。拿起来复枪,对准靶子开火就是了。试试!”
“听着,”迪克说,“如果她真不想……”
莱斯莉终于下定决心,把射击当成一项运动。她咬住下唇,从普莱斯少校手里接过步枪。一开始,她试图把枪举得离身体很远,未果。犹豫片刻,她用脸靠住枪身,胡乱开了一枪。
子弹出膛的声音显得很轻,被一阵隆隆的雷声所掩盖。这一枪脱了靶。雷声似乎也在为莱斯莉的胡乱射击叹息。她轻轻地放下枪。突然间,迪克惊愕地发现,她全身都在抖动,几乎要哭出声来。
“很抱歉,”她说,“我做不到。”
“天哪,”迪克·马克汉姆厉声道,“我还真是奇蠢如牛!我压根儿就没意识到……”
他抚摸着莱斯莉的肩膀。莱斯莉离他如此之近,如果不是想到普莱斯少校就在旁边,他真想将她揽在怀里。莱斯莉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差点儿就成功了。
“我没事。”她真诚地说,想要安抚迪克,“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蠢。只不过——”她激动地挥了挥手,找不到适当的措辞。然后,她拿起放在柜台上的帽子,“现在,我们能去找占卜师了吗?”
“当然。我陪你进去。”
“一次只准一个人进帐篷,”莱斯莉说,“占卜师都这样。你留在这儿,把六枪打完吧。不过——你保证不会走远吗?”
“走远?”迪克激动地说,“这是我最不可能做的事!”
两人对视一阵后,姑娘离开了小伙子。迪克·马克汉姆感觉糟透了,尽管莱斯莉就去了几步之外的帐篷,但他却感受到了离别的痛苦。刚刚步枪的事吓坏了莱斯莉,他站在原地,暗暗诅咒自己不够细心。普莱斯少校惭愧地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略显不安。
少校清清嗓子。
“女人啊!”他沮丧地摇摇头。
“没错。不过,该死!我早该知道!”
“女人啊!”少校重复了一句,把步枪递给迪克,迪克下意识地接过去。这时,他充满嫉妒地说了句,“老兄,你还真是个走运的小伙子。”
“上帝啊,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姑娘,”少校说,“简直就是个女巫。六个月前,她来到此地,倾倒了附近一半的男人。赚钱方面她似乎也颇有高招。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说!”
“怎么,普莱斯少校?”
“你今天看到辛西娅·德鲁了吗?”
迪克眼神锐利地看了看他。少校不肯接触他的视线,死死盯着柜台上的步枪。
“听着,”迪克说,“我和辛西娅之间从来就没什么。希望你能明白。”
“我当然知道,伙计!”少校努力装出随意的样子,飞快回答道,“这一点我非常肯定!我只是说,从某种程度上讲,那些女人……”
“哪些女人?”
“我太太、阿什贵夫人、米德尔沃斯太太、厄恩肖夫人。”
少校故作寻常的样子让迪克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普莱斯少校单肘撑在柜台上,靶子顶上的灯光映出他肥胖的身影。又一阵风吹过,鼓动着帐篷,刮起满地尘埃。两人不为所动。
“一分钟前你还说,”迪克指出,“她们想恭喜我们。你说她们兴冲冲地到处找我,就是为了向我们道喜。”
“没错,我的好伙计,这些话全都是真的!”
“那现在你又暗示……”
“不过,她们总觉得——恕我直言,我只是想事先警告你!——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也同情可怜的老辛西娅……”
“可怜的老辛西娅?”
“从某种意义上说,没错。”
迪克示意少校让到一边,扛起步枪,开了火。暴烈的枪声表达了他此刻的心情。他心不在焉地注意到,自己差一点点就正中红心。两人说起话来,口气都有些警觉,男人们讨论微妙的家务事时,一般都用这种带点阴谋劲头的口吻。
迪克能感觉到,在六阿什村这个小小的圈子里,暗流涌动,流言飞语如同蜘蛛网一样在编织着。
“过去的两年,”他苦涩地说,“全村人都想撮合我和辛西娅,不管我们情愿不情愿。”
“我理解,我的好伙计,我全都明白!”
迪克再开了一枪。
“我告诉你,我和她之间真的没什么!对辛西娅,我根本就没留意过,压根儿就没仔细看过她。辛西娅自己也知道。不管别人怎么想,她不可能误会我的意思。”
“我的好伙计啊,”少校狡诈地看着他说,“我明白,姑娘都这样,你看她们一眼,她们绝对不会多想。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迪克又开了一枪。
“而且,我结婚并不是为了取悦邻里。我爱莱斯莉。从她来到本村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她。事情就是这样。至于说她看上我什么……”
普莱斯少校不禁失笑。
“哦,好吧!”他上下打量着迪克,挥挥手说,“毕竟,是你,本地大名人。”
迪克咕哝了几声。
“或者,我应该这么说,”少校纠正自己的说法,“你是本地两大名人之一。听说那位占卜师了吗?”
“他是谁?我是说,他肯定不是附近的人吧?否则人们肯定知道他的底细,也不会相信他那套假模假式的把戏。好像大家都认为这家伙非常厉害。他到底是谁?”
柜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盒子,装满了子弹。少校抓起一把,任由子弹从指间漏回盒里。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我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他说,“今天我跟厄恩肖开了个大玩笑。厄恩肖他——”
“等等,少校,别回避我的问题。这位占卜师到底是谁?”
“我会告诉你,”他说,“但你要保密,他不想太多人知道。他大概是仍然在世的犯罪学家里最有名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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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