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迪克问道,“你是……”
电话那头没人回答。那个声音又细又小,听不出是谁。
迪克放下听筒,双手捂住眼睛,猛地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更加清醒。窗外若隐若现的光线越来越亮,在房内洒下模糊的色彩。迪克手表停了,不知道确切时间,但他敢肯定已经过了凌晨五点。
没时间多想了。他冲出小屋,一头扎进微亮的晨光中。周围一片寂静,他头没梳、脸没洗,使出全身力气,沿着泥土小路朝东边跑去。
在清晨的死寂中,任何声音听起来都格外响亮。鸟叫声、草丛中昆虫爬过的窸窣声,还有他自己重重的脚步声,全都清晰地传入他耳朵里。与此同时,刚刚绽开的玫瑰清香扑鼻而来。他经过还没有租出去的小屋,哈维爵士的小屋刚刚进入视线。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有情况。
小屋起居室亮起了灯光。
此时天色仍然微微发暗。左手边和泥土路平行的庄园石墙后,矗立着一丛白桦树。在他右手边几百码之外,小屋静静地矗立着。前方没有障碍物,他隐约能看到小屋的白灰墙,黑色梁柱和微微倾斜的屋顶,藏在离路稍远的前花园之后。
顺着小屋一直朝东看去,同样与泥土路平行的位置是一片果园。大片低矮的果树丛和路对面的白桦树丛间是狭窄的泥土路,红艳艳的朝霞照耀其间,随着日头越升越高,光线越发明亮起来。
霞光仅仅照亮了泥土路,道路两旁仍处在阴暗中,金光偶尔在果树叶片中闪耀。在霞光之中,小屋里的灯光也没那么夺目了。一楼的两扇窗户拉开了窗帘,灯光从这两扇窗户中照出来。
毫无疑问,开着灯的房间就是哈维爵士的起居室。
昨晚,他就坐在这间起居室里,和老小子说着话,看着窗外的泥土路。
迪克·马克汉姆突然停住脚步,心脏怦怦直跳。他空腹这么一猛跑,有点头晕目眩。
迪克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跑得有多快,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很显然,哈维爵士早起来了,已经拉开窗帘,打开了灯。迪克慢慢朝着小屋走去,惊惧不已。霞光落在脚边,他不停地对自己说:没什么,惨剧尚未发生。但是,当他走到离小屋只有三十码时,悲剧终于发生了。
左边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石墙的清脆响声,迪克转过头去,看到有人把步枪枪管架在石墙上方。这个人瞄准前方,枪管正对着小屋起居室两扇窗户中的其中一扇。
“什么人!”迪克·马克汉姆大叫道。然而,他的叫声被猛烈的枪声掩盖了。
步枪子弹射击时,巨大的声响吓得鸟儿从树上四散飞起。迪克远远看到窗户玻璃上的弹孔。很快,步枪被人收起。开枪的人在晨光中的树丛下跑着、跳着,也许还在胜利地大笑。总之,他很快消失了。
足足有十秒钟,迪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现在,他不用急忙跑向小屋了。他有种可怕的确信,确信刚刚发生了怎样的悲剧。他也没去追踪凶手。即便他想,在昏暗的树丛中要追到凶手也不大可能。
朝阳终于在树丛顶上露出了一小块脸,发出夺目的金光,顺着小路直射进迪克的眼中。有人大概也听到枪声,出现在小路东边。
晨光中,来人匆匆跑向迪克,身影背着光,看不清是谁。
“怎么回事?谁在那儿?”来人问道。
他听出那是辛西娅·德鲁的声音,小跑着迎上前去。两人刚好在哈维爵士屋前花园的门口碰上头。辛西娅仍然穿着昨晚的粉色毛衣和棕色裙子。她猛地停住脚,愣愣地看着迪克。
“迪克,怎么回事?”
“恐怕有麻烦了。”
“不过,你到底在这里干吗?”
“说起来,辛西娅,你又来干什么?”
她手微微一挥:“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辛西娅看着挺瘦,其实很结实。她可能是全世界想象力最贫瘠的姑娘。但就是这样的姑娘,在看到迪克的表情后,也忍不住惊讶地将双手放在胸前。晨光将她的头发染成了明亮的金色,“迪克!我们听到的该不会是……”
“是的,应该没错。”
直到这一刻,走到小屋门口后,他仍不愿转过身朝它看去。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不得不面对现实。
小屋前庭院离小路三十英尺左右,庭院本身没怎么打理。屋前有块长长的空地。小屋本身有点像低矮的玩偶小屋,倾斜的屋顶上开着天窗,天窗下就是阁楼。东边果园在屋前空地上投下一片阴影,小屋的白灰墙和弯曲的黑色梁柱就掩藏在阴影中。一楼两扇窗户里开着灯——窗户都在大门左边——房间里发生的事一览无余。
迪克还记得昨晚,哈维·杰尔曼爵士就坐在房间正中,坐在写字台旁的安乐椅上。现在,安乐椅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写字台,仿佛坐在椅子上的人想趴在写字台上写字。从窗口高高望下去,能清楚地看到椅子上的人正是哈维爵士。但他并不是在写字。
顶灯灰暗的灯光照在病理学家光秃秃的头顶上。他下巴垂在胸前,双手静静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乍一看,你可能还以为他在打盹儿,他的身影如此安详。然而,再仔细一看,你就能发现,窗户玻璃上的弹孔和哈维爵士光秃秃的脑门呈一条直线。
迪克感到一阵恶心涌上喉咙,但他克制住自己。辛西娅平静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死死咬住下唇。
“这是第二次了。”迪克说,“昨天,我亲眼看到弹孔出现在帐篷壁上。今天,我又看到它出现在窗户玻璃上。这种事可不是两次就能习惯的。我想……等等!”
他猛地转过身,看着路对面的石头围墙,正对着起居室窗户那一段。白桦树在墙头投下了阴影。他飞快地穿过小路和路旁的草坪,爬上墙头朝墙根底下看去。白桦树下扔着什么东西。开枪的人逃跑时,丢下了什么东西。
迪克翻过围墙,完全顾不上破坏指纹,将树下的东西捡起来。原来是支步枪,点二二口径前推连发式,也就是温切斯特六一型。和他意料中一样,果然是这把。
昨天下午,莱斯莉·格兰特把这支步枪还给普莱斯少校后,枪被人从射击场偷走了。至少阿什勋爵是这么说的。
“别!”辛西娅·德鲁惊叫道。
“别干什么?”
“别露出那种表情!”
迪克的表情并不是惊讶。听起来也许很疯狂,但他有种微小的胜利感。不管盗枪的人是谁,反正不可能是莱斯莉·格兰特。
“走火事故”发生后,迪克·马克汉姆一直陪在莱斯莉身边,送她回家,还陪她待了好几小时。盗枪的人不可能是她。这是事实,他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如有必要,他愿意发誓作证。
迪克把步枪扔回原处,又从围墙上翻了出来。至少这件事不是莱斯莉干的。他压根儿听不到辛西娅在说什么,连看也顾不上看她。辛西娅在问他什么话,但他充耳不闻,撒开腿朝哈维爵士的小屋狂奔过去。
屋前花园没有篱笆。迪克奔跑在未经修剪的草坪上,长草像电线一样绊着脚。今天气温估计也会很高。地面已经开始散发水汽,清晨的露珠在日光中蒸发。一只黄蜂从果园飞了出来。屋前充斥着陈年木料和石头的气息。迪克走向有弹孔的窗户——面对小屋右手边那一扇——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
他把双手搭在眼睛上,再次朝屋里看去。
屋外的日光越发明亮,让屋内的灯光越显昏暗。小个子病理学家一动不动地坐在巨大的写字台前,面容清晰可见——松弛的下巴肌肉、半眯着的眼睛。迪克确信眼前这个老头已经死了。不过,屋内的场面有点不对劲,很不对劲……
“迪克,”辛西娅在他身后轻声说道,“子弹并没有击中他。”
没错。
正对窗户的墙上砌着壁炉,壁炉架上摆着印度铜器。在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彩色版画,画着滑铁卢战役的场面。子弹穿过窗户,擦着哈维爵士的头顶飞过,击穿壁炉上方的版画,钻进了墙壁中。画框下半部分的玻璃碎裂,画也歪向一边。然而,子弹并没有击中爵士。
辛西娅的声音又是急切又是惊讶。与此同时,她听起来似乎松了口气。迪克转过身看着她。
“那他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哈维爵士!”迪克凑近窗户喊道,“哈维·杰尔曼爵士!”
哈维爵士一动不动。
迪克看了看另一扇窗。他先检查眼前这扇,跟着查看了旁边那扇。小屋建在低矮的地基上,窗户下沿差不多齐迪克的腰高,是普通的推拉窗,金属锁扣可以从屋内锁死。迪克抓住窗框,跪在窗沿上,看到两扇窗都从屋里锁得严严实实。
他心头不禁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在这儿等着。”他对辛西娅说。
迪克飞快地走到大门口,发现门没锁。他跳上两级石阶,推开门,走进现代风格的小门厅,昨天他才刚刚来过。
他记得左手边的门通向起居室。现在,只要他一推开门,就能看到哈维爵士的身影,坐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背对着门口,就在写字台边。他扭了扭门把,门没开。加大了点力气,还是扭不开。门从里面锁上了。
迪克再次冲到屋前花园,辛西娅仍然站在窗边朝里看。
“你知道吗?”她说,“爵士有点不对劲。他脸色很奇怪。是发红,还是灯光的效果?而且,他嘴巴有点不正常,你看他嘴边的是泡沫吗?还有……迪克!你到底在干什么?”
迪克隐约想到弹孔是重要的证据,所以没动右边的窗户。他走到另一扇窗边,从未经修建的草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砸向窗户,把窗户玻璃打得粉碎。
房间里的空气很闷,和室外清新的空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屋内传出一股微弱但清晰的苦杏仁味,扑鼻而来。辛西娅走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这好像洗甲水的气味。”她说,“怎么回事?”
“这是氢氰酸。”
迪克把手伸进破碎的窗户,打开锁扣,推开窗。然后,他撑在窗沿上跳进房间里,落在一地碎玻璃上。
房间里苦杏仁的味道更浓。迪克屏住呼吸,艰难地走到尸体旁,伸出手去。哈维·杰尔曼爵士死了才几分钟,尸体尚有余温。爵士仍然穿着昨晚的睡衣和晨袍,天鹅绒安乐椅支撑着他的身体,双臂搭在扶手上,只有头耷拉着,乍一看颇为安详。不过,凑近一看,就能发现皮肤因为中毒而发绀,唇边还有白沫,眼睛半眯着。
迪克把目光移向通往走廊的房门。
他脑子一片混乱,晕乎乎地走到门边检查。钥匙还插在锁里,门闩从内侧紧紧地扣着。
整个房间除门外,就只有两扇窗能通向外界,其中一扇下半截玻璃碎了一地,另一扇窗沿上方不远处弹孔赫然可见。迪克敢确认,两扇窗户都从里面锁死了。警方信不信他的话是另外一回事。
“哈,”迪克大声说道,“他还说自己不可能遭遇这种不幸。”
就在此时,他有了新发现。
在顶灯照耀下,安乐椅旁的地上有什么东西微微发光:那是支小小的皮下注射器,玻璃针筒,镍制推棒。注射器就落在椅子旁边的地毯上,针尖朝上,似乎刚刚从死者的指尖落下。新发现的注射器为可怕的一幕画上了圆满的句点。氢氰酸的气味似乎越来越浓。窗外,天已经大亮了。
又是一起密室自杀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