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心树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后来在武当山时,师父为他改的。
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公孙清,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他心里真正视为师匠的,是另一个人。
他很清楚记得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当时的梅新,只不过是襄阳城里一个年轻的流氓。没有今日的气势,也没有脸上那交错的伤疤。
梅新只有一点比较特别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欢用绳子和石头。
很简单,就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两头,各绑着一块鸡蛋般大的石头。在街头,很多比他还要高大力猛的家伙,都给他这又简单又罕见的玩意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当然他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对手靠着强壮的体格,捱过了飞击而来的石头,又或者成功避开了第一击,一进到近身的距离,梅新的绳子就不管用了,接着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肿的份儿。近身捱打的时候,他总是从不还手,俯伏成一只乌龟般模样,任人拳打脚踢。
然后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记了上次的失败,照样掏出这副绑着石头的绳索来。襄阳城里的坊众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个怪人。
只有几个跟梅新一起长大的朋友,知道这飞索的由来: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给他的唯一事情。
听说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过边疆上的武将与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镖师,擅长好几样武艺绝活;可是到后来渐渐失传,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学得这一手飞索术。这功夫练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后只有一种方法谋生:用这飞索去爬墙当小偷。
结果在梅新十五岁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诬告为采花贼,逼供时给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亲的梅新,从此流落街头。但他没有走上老爹的旧路。他决心要将这家传的飞索术,练成能够打人的真功夫;要恢复祖上的威风;要让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贼的孬种。
虽然打架有胜有败,几年下来,已经二十岁的梅新,总算在街头有了一些名气。因为这飞索术巧妙漂亮得有点像杂耍戏,梅新每次约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围聚观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钱,代人出头去跟城里有名的赌徒麦家三兄弟打架。这一仗吸引城里近百人集合在街道两边,准备看好戏。
结果却让很多人失望,因为这场架打得很短。梅新虽然一出手,飞石就极漂亮地把麦老二的鼻梁打歪了,但麦老三乘机冲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这兵器出了名,就准备了一张板凳,举在面前去挡。梅新只能看准麦老三下方暴露的双腿去打,结果要挥出两次飞索才能打中,接着麦老大已经将他扑倒在地。
麦家三兄弟一拥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脚踢。梅新照样不躲避反击,只是龟缩着,将双手都藏在身体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几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观者兴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缓缓站起来,伸展一下被打伤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边的石头飞索,正要回家去时,却发现仍然有个人蹲在街边瞧着他。
梅新看这个人,年纪大概只比他大几年,穿着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这人一头散发连髻也不结,那发丝竟是鬈曲的,如层层波浪般乱成一团,前面的长发更半掩着眼睛。
这个道人背后斜斜挂着一件布包的长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长剑。光天化日,竟有人在这城里大街带着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绳子,好有趣啊。”这人微笑向梅新说:“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梅新愕然瞧着他:“打死人?”他从来只是打架,没有想过要杀人。但眼前这个道人将夺人性命之事,说得极为稀松平常。
“不错。”那年轻的道人抓着鬈发,姿态显得懒洋洋:“因为打不死人,后面那两个家伙才敢冲过来。要是第一击就把那人脑袋打穿,你就不会败了。因为他们都会害怕你。”梅新站着,仔细打量这道人,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撼了。
——这个人说得对。
“之后为什么缩成一团不还手呢?”那道人把双掌拢在衣袖里问。
梅新向他展示没有一点伤疤的双手。
“因为要保护这双手。要是跟他们扭打,也许会赢;但伤了手,以后就用不到这飞索了。我宁可输。”道人听见梅新的答案,高兴得跳起来拍掌。
“这个人,好玩极了!”他朝后面高叫:“师父,我很想把他带回去,行吗?”梅新这时才发觉,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馆的门前。
一条身影自门内拨开布帘出现。
一身的白衣。胸口处绣着黑白分明的太极标记。
◇◇◇◇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师兄。梅新变成了梅心树,当今武当派掌门公孙清的徒弟。整件事情仿佛非常随便,纯粹就是“师兄”觉得他的飞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树意想不到,公孙清当时竟然半句不问,就这样一口答应了“师兄”的要求,带着他回武当山上去。
二十岁的梅心树,在所有同期初入门的武当弟子里,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先天真力”的资质通常在少年时期就显现,像武当这般位列“九大门派·六山”的名门大派,甚少收录成年人入门,因太迟入门的人,通常进境有限,徒浪费师长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师兄”把梅心树带回武当山,并不是因为好玩。
梅心树竟能跟上武当的严酷训练,并且很快就掌握了武当武道的基本功法,这种事情世上只有少数人能达成——“师兄”从梅心树发出一次飞索,已经看出他的练武潜质。而师父公孙清更完全信任“师兄”的判断眼光。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师兄”真正有多厉害,梅心树也要在入门一年之后才第一次亲眼见识到:那次“师兄”兴之所至,亲身到“玄石武场”指点同门后辈,还未有资格在该武场锻炼的梅心树,与一群同期弟子在外头观看。结果他们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样的剑法,已经不能用“厉害”去形容——因为他根本连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场上的所有人之于他,一个个就有如木偶一样。
梅心树当时就想:将来的武当派掌门,必然是这位“师兄”。
两年后,梅心树完成基本功的训练,就要开始选择自己的专长钻研。武当立派将近二百年,兵器传统虽以剑为尊,刀枪次之,但收入的各种大小外门兵器也不少,诸如长兵钩镰枪和燕子镋;双短兵如子午鸳鸯钺、风火轮、坚木拐和双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铜锏;暗器如飞剑与月牙镖;以至软兵器像九节钢鞭、绳镖、长鞭……等等。
梅心树当然毫不考虑,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飞索术。他为此分别苦练武当派的多种功夫:鞭术的挥击发劲法门;绳镖的收放变化;暗器的投掷手法与距离测算……并且努力将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传飞索里。
因为“师兄”那句“你的飞索打不死人”,梅心树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头打架玩意儿,是要玩命的。于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杀伤力都大大提升了,绳索变成铁链,石头换作一双形如兽牙的镖刃。
——那双柄带铁环的弯刃短刀,据同门说是十几年前一位在锻炼里失手身亡的前辈遗留下来的,梅心树挑选兵器时,第一眼看见就选定了它们。
可是梅心树的修练路途却遇到了瓶颈。武当派虽然人多势众,毕竟练这类投掷软兵的人仍属少数。练的人少,练得专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够指点梅心树和跟他一起磨炼技术的同门并不多,这成了其中一个障碍。
可是梅心树面对最大的难题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自己的心。
从前许多年,他习惯练的都是轻巧而不会致命的石头飞索;一下子换成铁链和钢刃,他在练习收放控制时,始终还是无法摆脱深刻的恐惧。每次把练习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并且锻炼比较凶险的招式时,面对那朝着自己飞回来的锋利钢铁,他都压抑不了短暂闭目闪避的本能反应,常常就此无法完成招术。
梅心树为此苦恼不已。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已经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这一步……——要是不能以这武功成为高手,我就干脆不做高手也罢!
上武当山的第六年。某天夜里,梅心树又独自一人在空寂的练武场内,修练这件一直无法征服的兵刃。
这一晚“师兄”却也路过出现。他身边还跟着四个同门,梅心树认得这几个师兄,这伙人总是常常跟“师兄”走在一块,就像结党一样。当中有个身材高瘦得惊人、一颗头光秃秃、脸上刺了几道咒文的巫纪洪,外形很是显眼。梅心树知道,他跟“师兄”一样也是属于“首蛇道”。
不过无论“师兄”跟谁走在一起,看过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终也是他。
梅心树点头向前辈们行了礼,又自行流着汗去练这铁链飞刃。“师兄”却停了下来站着看他。梅心树心里很焦急,不愿让“师兄”看见他害怕飞刃回卷时的丑态——要是世上只有一个人梅心树不想让他失望,这个人就是“师兄”。
看了一阵子,“师兄”带着同伴走近过来。
“巫师弟,给他一包药。”
他身边的巫纪洪答应,伸出大手掌,从腰带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纸包,诡异地微笑着,将之交给梅心树。
“吃了它,就不会怕。”“师兄”说完就带着同门离去。
梅心树打开纸包。里面有十来颗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颗。想到刚才“师兄”那勉励的眼神,他毫不犹疑,就将这不明的丹丸放进嘴巴里。
◇◇◇◇
此后三年,梅心树脸上越来越多新伤疤,有一道削过眼皮的伤更几乎把他弄瞎。武当山以外的人看了,会以为这些伤疤都是在比试锻炼里给对手造成,其实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遗下的记录。
再过两年,梅心树脸上的伤疤没有再增加。他并且穿上了武当“兵鸦道”的黑色道服。
这些日子里,梅心树也开始跟“师兄”一伙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说话,只是在听“师兄”说。“师兄”私底下却常常都嘲弄武当派和师父公孙清。梅心树觉得很奇怪。
“我们这样,其实跟山里一群猴子有什么分别?”“师兄”说得最多的是这句话:“明明拥有比别人强大的力量,却不去夺取天下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每次“师兄”说这样的话,跟在他身边那些同门也就很兴奋。他们这伙人不时都悄悄聚集在后山的树林里,一起吃那些来历不明的药,因此情绪总是很高涨。后来梅心树才知道:这些药,来自“师兄”从“真仙殿”的禁库里偷取出来的物移教药方,并且交给巫纪洪往丹药房偷偷调制。
梅心树听了“师兄”的话,心里不大明白:“师父不是说过,我们武当派再多准备几年,就会向整个武林下战书,宣告我们‘天下无敌’的吗?”“师兄”伸出他纹有奇异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拨一拨像丛云般的波浪乱发,神情似乎对这嗤之以鼻。
“师父是个老糊涂。这个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梅心树听见“师兄”竟如此毫不避讳地骂师父公孙清,不禁吃了一惊。
“梅师弟,我们是要追求成为最强的人吧?”“师兄”继续说:“那么你认为,有天你要杀人,是自己动手去杀;或是只要说一句话,就有人把他头颅送来给你,哪一个比较强?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力量?”梅心树耸一耸眉毛。他从前混过街头,当然听得明白这话。他自己就曾经多次为了钱帮人出头打架。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些官差和土豪,论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爹,但他爹却无法反抗地给这些人屈打而死…… 权力。
“可是……”梅心树又问:“这岂非违背了我们武当的戒律吗?”“武当三戒”之第三条,“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自求道于天地间”,禁止武当弟子以武道换取世俗的权位富贵。
“狗屁。”“师兄”站起来断然说:“到我当了掌门,第一件事就是废了这条戒律。”“师兄”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但他说时那气度,令梅心树无法不折服。
“不是说好要做到‘天下无敌’的吗?假如天下间有一个你杀不了;有一件东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个地方你无法去,这算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梅心树看见站在山岩上“师兄”的身影,正散发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气。
“师兄,你不是要……当皇帝吧?……”“皇帝算什么?”“师兄”朝天举起拳头:“我要当神。”在他旁边的巫纪洪,兴奋地拍一拍光头。这时的他已经跟“师兄”一样,穿着“褐蛇”的制服。
“尽我百欲。”他扬一扬手里那卷同样从禁库偷出来的物移教经书:“日月同辉!”“师兄”却摇摇头:“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后,等什么‘千世功成’。要当神,我就要在这一生。”“师兄”简直是个疯子,梅心树想。却是一个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疯子。
——跟着这个人,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光荣。
那一刻,梅心树下定了决心。
◇◇◇◇
两年多后,师父公孙清仙逝。可是结果“师兄”只成了副掌门。
然后便发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树跟那伙同伴,都无法再见到被囚禁的“师兄”了。
就在事情发生的同一夜,巫纪洪来了找梅心树——当时梅心树吓了一跳,因为巫纪洪以“褐蛇”级数的轻功,能够潜近到梅心树背后攻击可及的距离,方才被梅心树察觉。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纪洪冷冷说。他那张用炭灰涂黑了的脸,半隐在黑暗之中,一双怪物似的大眼睛在夜里反射着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树,拿着几乎就要发射出的铁链飞刃,打量着巫纪洪。只见他背后和腰间都带着要远行的包袱,身后还挂着一个长布包。
“我只问一次:你要跟我走吗?”巫纪洪问的时候凝视着梅心树。平日行径带点疯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热切,确实很渴望梅心树答应。
“有意义吗?”梅心树垂着带有伤疤的眼睛。
巫纪洪取下背后长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树认出来,是“师兄”的佩剑。
“到了外面,我们就去实践他所说的事。”巫纪洪坚定的说:“去夺取世间的力量。”“假如他都不行,就凭我们两个……”“你认为像他这样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会是他的命运吗?”巫纪洪抚摸着那柄武当长剑说:“我希望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经为他作了最好的准备,让他追回这些失去的日子。”梅心树听得动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师兄”在襄阳的相遇。也想起当天那个站在山岩上、举拳向天的狂傲身影。
梅心树伸出手来,跟巫纪洪——也就是后来的波龙术王——坚实地相握。
“你要带些什么走吗?”巫纪洪问。“我可以等你收拾。” “带这个便够了。”
梅心树扬一扬手上的铁链。
“反正我来武当山的时候,也只带着这么一件东西。” ◇◇◇◇
此刻梅心树就拿着这唯一从武当山带出来的东西,一步一步朝着荆裂走过去,直到前方大约两丈余之处就停下来。
荆裂仍然半跪着,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争取让已经负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时调整呼吸,尽量恢复刚才舍身一击所消耗的气力。
荆裂密切注视着接近中的梅心树,同时用眼目的余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间的薛九牛。他瞥见这小子的身影在地上挣扎得很慢,连坐都坐不起来。痛苦的咳嗽里带着像呕吐的声音,听得出正在吐血。
荆裂先前已见识过梅心树在马上发出的飞击,知道有多猛多重。薛九牛即使没被打中要害,身体也不可能撑得太久。
——在这儿拖得越久,他活着回县城的机会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为紧急,才更不可以把焦虑写在脸上。荆裂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这原因。
“你刚才说这是我希望的,是什么意思?”梅心树隔远冷冷地问。
“从昨晚开始,你就想跟我单挑。”荆裂回答:“否则刚才你不会只叫那两个家伙动手。”“我不是想跟你单挑。只是觉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树说到这儿不禁沉默下来。事实证明他判断错误了:以为眼前只是一个只剩半条人命的敌人,结果却是两个部下变成死人,而对手却还好端端地呼吸着。
“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荆裂咧着牙齿:“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心里的自己,始终是武当弟子。”这句话说中了梅心树深藏的心事,他无法否认。已经很久没有人用“武当弟子”来称呼他了。他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怀念感觉。
梅心树离开武当山后,偶尔也听闻武当“兵鸦道”四出远征的消息。没能跟随着他们与天下武者交锋,他心内不无遗憾。
“可是我不明白。”荆裂又说:“你不像是会跟着这伙人作恶的人。为了什么?钱吗?女人?”这深深刺激了梅心树。他帮助师兄波龙术王扩张势力,虽然从来没有亲身参予烧杀抢掠、以“仿仙散”榨取钱财、收集“幽奴”人头等勾当,但他没有天真得以为自己一双手就很干净。他不否认自己堕落了,但心里一直念着一个无愧的理由。
——这一切,是为了准备让那个人再兴。只要是为他,我被人视作恶魔都不在乎。
——可是别用那些细小的欲望来量度我干的事。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让人明白。”梅心树说着,右手舞起铁链弯刃,在身侧转着小圈,渐渐加快。
荆裂知道对话已经结束了。他拖着倭刀,缓缓伸直腿站起来。
挥着铁链的梅心树,又再踏前来。
铁链飞刃的最压倒优势,自是在长距离上。荆裂曾迎受他两次攻击,知道他都是选在大约一丈半之距发动,应该就是这兵器最长的杀伤距离——即使一击不中,敌人直冲过来,他也有较充裕的时间距离作第二度攻击。
——荆裂这个估计非常接近事实:梅心树这条铁链共长十七尺,预留约三尺在双手间操作,加上弯刃本身的长度,也就有大约十五尺的攻击范围。
荆裂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远未如梅心树般厉害,那铁链枪头主要是作扰敌之用。他想此人必然长期专注地锻炼这兵刃,才有这般造诣,就算是飞虹先生“八大绝”里的“摧心飞挝”,也不知能否跟这飞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虽然在长度上已经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敌人的长长铁链还差了大段距离。
假如荆裂有双兵刃的话,还可以牺牲一柄去缠住铁链,再冲近以另一柄取胜,可是现在的荆裂只剩一条手臂可用;闪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边腿,无法在移动中平衡,躲避只会死得更快。
荆裂仔细看梅心树两手之间那束铁链,其实比小指头还细一圈——十七尺之长,当然不能造得太粗,否则太沉重根本飞不远,那长度就失去意义了。
荆裂想,这样的粗幼,假如以刚才那舍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斩断它并非不可能……可是不行。那赌上一切的舍身技,并没有接续的后着。要么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杀敌决胜。不可用来斩铁链,只可斩在敌人身上。
要如何对抗梅心树的长距第一击,成了荆裂的大难题。
而这攻击已经快要来了。梅心树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个无影无形的一丈半杀伤圈,这圈子的边缘正逐步朝荆裂接近。
梅心树没半点儿急躁。他知道形势站在自己这边。只要好好地调适步伐和距离,确切地发出他从小磨炼的绝技,一切就会结束。
——你没有从山崖跌死,捱到这儿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已经接近到十八尺。荆裂又再低蹲前倾,垂臂架刀下方,摆出与先前一样的准备姿势。
梅心树看了,没有动一动眉头。
——对方摆什么架式也是一样。
荆裂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见他背项的呼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滩鲜血。
此刻荆裂能称作“优势”的只有两点: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长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树分了心,没有看到他那飞身旋体的刀招是怎样发出的。
这两点,都是薛九牛用鲜血换回来。
——为了他,要必胜。
这是荆裂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因为另一个人,产生求胜的欲望。
明明是极凶险的劣势,荆裂却感到心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安然。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战斗。
梅心树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转的铁链再加速。
荆裂垂刀蹲踞的体姿,有如山野间一头蓄势全力扑杀的猛兽,全无平日苦练招术架式的痕迹,似是完全出于野性本能。
一种与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势。
但这并不代表荆裂心里一无所想。他从来的最强武器,不是在手脚上,而是藏在那伙长满辫子的脑壳之内。智慧与经验。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计梅心树的战斗方式,从中寻找一条迈向胜利的狭隘通路。
这一条通路,没有人保证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远找不到。
荆裂的眼睛,在这瞬间突然亮起来。
——就如在深渊的最底看见一线光芒。
同时梅心树加快脚步,拔腿奔前,完成那余下的两尺距离。
他利用这助跑的奔势,仰身、转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荆裂已经置身那无形的杀伤圈里。
他却保持姿势不变。
——来吧!
旋转蓄劲已久的铁链,脱出梅心树的右掌,几乎以完美的直线射出!
凶暴的弯刃,因那速度已经看不见形貌,仿佛化成了纯能量。
荆裂同时举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这举刀动作甚奇怪,并不像平时全身连动地去挡,而只有一条右臂的肩、肘、腕关节移动,腿足、腰身、颈项等都凝在原位,纹丝不动。
——一般武学上要全个身体连动协调,做到“气劲贯发”,自然不容易;但像他这样能够独立一条肢体发动,而全身其他部分纹丝不受影响,同样是极高深锻炼的表现。
荆裂极力保持原有的体势,自是为了能够随时发动那招舍身刀法。
急激的铁链迎面飞至!
金属交错的锐音。
倭刀以近着刀柄的刃身根部,从下而上,抵住飞来铁链的前端五寸!
假如这是一根刺来的枪棒,这挡格足可将之向头上消去;但遇着的是这铁链软兵器,这一格不可能抵去所有的能量。前头的牙形弯刃,仍然越过倭刀,朝荆裂的脸割下!
荆裂为了保持姿势,前倾的上身和头部仍在原位,以不动如山的胆气去迎受这一击!
——巨大的赌博。
弯刃狠狠削下,在荆裂眉心鼻梁斜线刮过,几根辫子也被凌空割断,他的脸庞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眼肚下,爆发出一条血的轨迹!
因为倭刀格住了铁链,弯刃的尖锋仅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许,必然致命!
荆裂以脸面接受这冷刃的割斩,头颈竟是全无一分畏缩,眼睛仍然直视向前。如此钢铁般的精神意志,世上无几人。
带血弯刃继续落下,绕缠着倭刀两圈,余势方才止住。
梅心树用的是软兵器,无法从着手触感知道命中目标的深浅,只看见荆裂面门溅血,继而铁链卷上了对方兵刃,他也不理对方生死,沉下马步双手发力猛拉,要以昨夜同样的方法劫夺荆裂的刀子。
而荆裂等的,正是这个。
发动了。
荆裂的左腿三大关节,爆出极大的瞬发力,向上传导,他身体随即弹射向前!
这次跟先前更有一点不同:荆裂的跳跃,还配合了梅心树猛拉铁链的力量!
——借助敌人之力,乃是荆裂从武当“太极拳”中汲取的灵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荆裂昨夜就尝过梅心树这拉力,并因此不得不放弃雁翎刀,知道他臂劲非常沉雄;此刻他尽借这股力量,配合着发动向前跳跃,速度与势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猛许多!
可是再迅猛,这力量还不足以把荆裂硕壮的身体,一口气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树那头。
梅心树未见过荆裂这跳跃,对这一记大感意外。但他异常冷静——他这套制敌于先的铁链飞刃,自有它的战法。
荆裂飞过来,同时等于带回了梅心树放出去的大段铁链。
也就是说,他可以再投出另一边了。
荆裂这次跳跃,身体同样带着旋转。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这次却变成了上下翻转!
只见他的身体在空中缩成球状,已然前翻至头下足上,整个背项暴露在梅心树眼前。从任何一种武学的角度看,都没有更差的恶劣姿态。
敌人以最虚弱的体势示己,梅心树出于武者千锤百炼的反应,毫无犹疑就将左手的弯刃也发射出去,击往接近到七尺内的荆裂后心!
这并不是临急的应变,而是梅心树早已准备的第二击。虽然没有最长那第一击的威力,但此刻距离缩减了一半,这第二击却可以更精确,发射的动作也更少预兆。
强势的第一击压制,与精准的第二击取命。这是他梅家所传飞索术的真髓,亦是梅心树必胜的完美招术组合。
然而他低估了荆裂这舍身刀招的能量。
这飞跃之力,虽不能将荆裂送到刀子足以斩及梅心树的距离,但全身翻滚的速度却非常惊人。
其势如旋卷的怒涛。
荆裂虽身处没有一滴水的野地,但这短促刹那他的眼中,仿佛身周一切都化为深蓝。
他“借相”于千顷巨浪,躯体恍如置身无重,乘着浪势袭来。
——其气势之猛,竟然连梅心树都隐隐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弯刃飞射到荆裂身前两尺时,他已经完全翻转回来。弯刃变成向他迎面飞至。
荆裂早就借着那翻卷之势,把右手倭刀高举到左肩后的出手位置。
荆裂的身体与梅心树的飞刃,两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刹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够捕捉——即使拥有“曜炫之剑”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荆裂能,他此刻也看不见。眉心的血渗进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为他信任梅心树。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还有准绳。
荆裂深信梅心树这第二柄弯刃,飞射的目标必然是他背项的正中央——人体最难防卫的地方①。没有武者能抵抗这样的引诱。
‘注①:人的背项中心,是自己最难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难于防御。’于是荆裂只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着自己刚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斩下去!
非常大的赌博。却也是经过计算的赌博。
这二次的舍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劲力的传导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松——简要说,人刀合一。
朴拙无华的一刀里,荆裂舍弃了一切技巧。但同时也是他一切所学技巧的总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极高速而消失。
轰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灿烂清晰。尤如太阳底下另一个一闪即逝的太阳。
梅心树射出的弯刃被倭刀准确无误地斩中,猛然往反方向飞回去!
梅心树习练这铁链飞刃,迎受过无数次刃锋向自己回弹之险,遗下脸上一道接一道的伤疤。可是他经验再丰富,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应。
太快。
梅心树那盖着疤痕的眼皮,连眨一眨的时间都没有,带着链子的弯刃已经没入他心胸!
荆裂比梅心树先一步倒在地上。他这次翻飞得更猛烈,摔得也更狠,刚刚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鲜血淋漓的脸撞在沙土上,几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猛击而脱手飞去。仍然缠着铁链的长刀跌落地上,刃锋上有一处卷缺,可见刚才那凌空相击是如何刚猛。
败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树,身体僵直地仰倒。那弯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没至柄。嘴巴如泉涌出鲜血。
荆裂吃力地爬起来,却看也不看这个艰辛打倒的强敌一眼,拐着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边,用单臂谨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体。
荆裂感到这小子的身躯已经完全软瘫,没有一点反应,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起伏,还以为已成一具尸体。
薛九牛微微张开眼。嘴巴缓慢地噏动。
荆裂把耳朵附在他嘴边。
“赢……了吗?……”
荆裂听了猛地点头。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闭起眼睛。
“别睡!我们回家!”荆裂激动地叫喊。薛九牛听到又再微张开眼,却没有点头的气力,只能再次微掀嘴角。
荆裂想了一阵子,找到带薛九牛骑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遗在地上的倭刀与刀鞘,又去拿梅心树那条长铁链。
荆裂这时才俯视仍未断气的梅心树。梅心树的眼神已失焦点,似乎没有看见他。
荆裂本要把弯刃从梅心树胸口拔出来,但这时细看,发现铁链与弯刃的刀柄连接处,是一个活扣铁环。看来这弯刃也可随时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树最后的手段。
——要不是他对飞链太有信心,留着这弯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会是我。
荆裂将那扣环解开取去铁链,让弯刃仍留在梅心树体内,给他多活一阵子。
——要是真有来生的话,别再做这种糊涂虫了。
荆裂把倭刀贴在薛九牛的背项,用铁链把人与刀紧绕着,这就支撑固定了他的身体。把他抬上梅心树的坐骑后,荆裂也跨上他背后,再用余下的铁链,将薛九牛和自己不能发力的左臂缠在一起,把他紧抱在怀里。
“不要死啊。”荆裂说着,将夺来的一柄砍刀插在鞍侧的革绳之间,就催马往西北全速离去。
梅心树仍旧躺在旷野上,等着呼出最后一口气。夏风带着细细的沙土,吹拂在他脸上。他仰视晴明的天空,弥留的意识却回到了离开武当那个晚上。
下了山后已是黎明。梅心树回头,最后一次看见武当山那泛着曙光的崚线,想到被囚禁在山里的那个人,想象将来有一天迎接他复出的光荣。
将来有一天。再踏武当山。
梅心树安慰地合上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