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浪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了。急性子的妈妈天才微微亮就把他从床上赶起来。搭上早班公车,走进冷冷清清的校园,居然一个人影也没有,清晨的光辉为初醒的校园洒下一片神谕般的色彩。
通往宿舍楼的道路上蹲着一个身影。
戴着耳机的毕浪走过去,那人站了起来,穿着牛仔裤和清爽t恤的高大身影立刻在微亮的晨光中舒展开。毕浪咦了一声,说:“萧南你还真早哇!”
叫做萧南的男生揉了揉睡意蒙眬的眼睛,打了个呵欠,回答道:“被你妈叫醒的啦。”
“什么?”
耳机里《青花瓷》的旋律强烈地震撼着耳膜,听不到萧南说什么,毕浪把耳机摘了下来,看着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被你妈打电话叫醒的啦。”
“为什么呀?”
“她叫我陪你一起来嘛。”
“啊?那个没完没了的老娘……拜托,现在又不是小学生,来学校还要人陪呀!”
“没关系啦。谁叫我们从小就是死党呢。再说,早来早霸个好床位嘛!对了,你住哪间寝室?我住三楼。三零一。”
萧南提起了地上的行李包。看起来衣服不多的样子。
“我嘛,”毕浪想了想,“好像是四楼,四零四吧。”
两人背对着清早的光辉向宿舍楼走了过去。从云层间降下的狭窄光束,把整个校园照得一片空旷,色调带点悲凉。
宿舍楼有两栋,相隔不远。升上高三的毕浪今年换了宿舍,所以在分岔路口他转向了另一边的小路。初三和高三的毕业班今年全被分配到了旧宿舍楼,从一层到四层是男生寝室,四层以上是女生寝室,这种男女生合楼的现象在这个中学也算是特色。据说是方便对毕业班进行统一管理。
毕浪住的四楼,以前一直空置,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是学校方面为了隔离男生女生而特地空出来一层楼,不过,实情并非如此。
事情过去三年了,有的人心存侥幸地想,或许,那东西不会再出现了吧?
那个萦绕在学校领导脑海中整整三年的梦魇,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消失了。
通往黑暗的大门再度被打开。
四楼的铁门关得很紧,锈迹斑斑,虽然从管理员那里借来了钥匙,但毕浪还是费尽力气才把铁门拉开。他走了进去,走廊里脏极了,地上撒满丢弃的纸张和物品,混浊的灰尘味道低低地悬浮在空气中,光秃秃的四壁上张扬着光线的尖笑。
按照门牌上的顺序,四零四寝室应该在这边。毕浪提起了行李,一边看着门牌,一边走过去。四周安静极了,晨曦正在逐渐唤醒沉睡的万物。在这万籁俱寂之际,毕浪竟然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叫他,他站住脚,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走廊尽头的厕所在不均匀的光线中颇有纵深感,像幽暗的窟窿。
他侧耳细听,本来以为是萧南跑上来了,可等了半刻,既不见萧南的身影,也没有再听到那个呼唤的声音。是幻觉吧?
四零四寝室跟其他房间一样,房门紧闭,毕浪转动钥匙半晌门还没开,正当他打算一脚踹开时,门却悄然打开了一条缝。他推开门,顿时愣住了。
怎么回事,这房间——
正惊诧着,一只手突然搭在他肩膀上。毕浪回头看见萧南站在身后。萧南发现他略显惊讶的神情,有点纳闷:“怎么了?”
“你看这房间。”
萧南探进脑袋,环顾了一下房间。房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床铺和桌椅摆得整整齐齐。萧南倒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又皱着眉头睨视着毕浪:“怎么了?”
“这房间好干净呀。”
“啊?”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房间明明空置三年,却这么干净,好像一直有人在住似的。”
“对哦!”萧南恍然大悟,走了进去,仔细打量一下,他指着墙角的扫把,“是不是学校派清洁大婶过来整理过了呢?”
“也许吧。”
这个解释勉强合理。毕浪也不多想,把行李往下铺一扔,跷起二郎腿,点起一根烟很享受的样子。萧南继续打量着这个寝室,他检查了一下桌椅,又走到阳台外,检查了一下水龙头。他这个人总是这么细心,毕浪都觉得萧南有点像自个家里的老娘了,专爱做些烦琐的事情,说话又啰唆。
不过呀,他还是喜欢和萧南在一起。从小学起就是死党的两个人,即使考上不同的初中还是来往频密,等到高中,两个人又考到了同一所学校。这样坚固的友谊,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破裂。
相比成绩优秀的乖乖男萧南,毕浪算得上是老师眼中钉的那一类学生,逃课、抽烟、被记过已经是家常便饭。曾经有老师会担心毕浪会教坏萧南,曾经也有老师妄想萧南把毕浪引回正途,可惜,近墨者不黑,近朱者不赤,距离相近的两颗星球始终按自己的方式自转着,自转着。
萧南唯一比不上毕浪的地方,恐怕是帅气的毕浪更受女生欢迎,俗话说的“男生不坏,女生不爱”就是这个道理吧。毕浪曾经开玩笑地说萧南是他的邮差,会准时地把别人的情书转达到他的手里。
毕浪却从未回过一封情书。爱他的女生,他不爱;在教室门口翘首等待的女生,他微笑着路过;相恋七天就分手的女生,他很快就忘记她的名字。这男孩,真是糟糕透了。
然而,这男孩却也有他企及不到的爱情。他抽着烟,坐在床沿边上想着那个女生入了神,直到萧南发现什么似的大呼小叫起来。
“哟,这是什么呀?”
“怎么了?”被打断思路的毕浪循声望过去,只见萧南正打开一个衣柜,对着里面的东西发愣。
“有件校服。”
萧南把校服拿出来。那是一件女生校服,常见的蓝白相间,是这个中学夏款的女生校服。由此推断,以前住在这个寝室的人一定是女生。其实几乎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这四楼原本就是女生寝室。只是后来为什么空置就无从得知了。
毕浪走过去摸了摸那件女生校服,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哪里奇怪了,他却说不出来。他转头看了一下外面渐亮的天色,跟萧南说:“上楼顶去吹吹风吧。”
“那这件校服怎么处理?扔掉吗?”萧南问。
“也许是谁留下的……反正不碍地方,留着吧。”毕浪想了想说。在以后,他也许会为自己的这句话感到后悔。
萧南便把那件女生校服挂回柜子里。
楼顶上挂满了女生衣服。在衣架下飘扬的蓝与白,传来阵阵女人香。天空中越来越多的阳光,像夏天的雨,哗啦哗啦地落下。时间不早了,下面的楼层出现人活动的声音。
虽说是男女生合住的宿舍楼,不过由于近水楼台的关系,楼顶几乎是男生的禁区。偏偏毕浪还叼着烟,眼神坏坏地打量着一件件各种款式的女生内衣,甚至还把一件胸罩戴在身上,卖弄风骚地回头向萧南抛媚眼,嗲声嗲气地说:“哥哥仔,哎,我要我要!”
萧南哭笑不得。
“拜托,别拿这种东西玩啦!”
“有什么关系嘛。”毕浪继续凑过来,用胸罩在萧南的身上挤来弄去,那种娇滴滴的声音软绵绵地吹在萧南的耳边:“靓仔,来一个吻!”
“别逗了。还玩呀?”
萧南赶紧躲开,毕浪追了过来,抛出一个满口烟味的吻。这时候,楼梯口走出来一个长得像侯佩岑的女生。追逐的两个人顿时愣住了。抱着衣物篮的女生紧皱眉头端详着手里夹着烟头,戴着胸罩的毕浪,不说话,分明冷漠的神情以及瞳仁里一闪而过的蔑视,都对毕浪形成重重的打击,如同一把匕首正中心脏,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
“Kelly,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踩灭烟头,脱下胸罩,动作迅速。
“关我什么事?”
叫Kelly的女生,冷着脸从他身边走过。毕浪对她的冷漠早已习以为常。他跟在她身后,即使知道再多解释也是徒劳无功,仍然希望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不至于掉入深渊。萧南站在一边,知道毕浪喜欢Kelly很久,所以思考着能做些什么。
“只是个玩笑罢了。不要当真。”
毕浪走到了Kelly的身边。Kelly不理他,只是将衣架上的衣服一件件收进篮子里。她冷漠的侧脸带着背离光线的冷,他的心开始难受起来,他差点想叫出来,为什么Kelly总是能那么残忍地蹂躏他的心呢?
他无数次警告过自己别喜欢上这个冷面女生。可是一旦爱上了,就无法抽离。他曾经拒绝过那么多女生,可他也不是没有尝过被别人拒绝的滋味呀。
萧南终于决定施与援手。死党的痛苦心情他多少能够理解。
“Kelly,毕浪真的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对萧南,Kelly还算有点好脸色,不那么冷漠地回答道:“放心,我知道他不是同性恋,也知道这是个玩笑。毕浪同学最喜欢跟女生开玩笑了,谁不知道呀。”
话中带刺的样子,让毕浪立刻垂头丧气。
萧南也无话可说了,谁叫毕浪的风流账多得一箩筐呢。
正处在尴尬的沉默中时,楼梯口又走出来一个女生。见到毕浪,她旋即绽开可爱的笑容,蝴蝶一样扑过来:“毕浪,毕浪,你怎么在这里呀?”
“我在……”毕浪想起手中还拿着胸罩,边跟那个女生说“我上来吹吹风”,边不动声色地把它挂回到衣架上。
“没想到我们住同一栋宿舍楼呢。我住在你的上面,五零四。”
女生显然已把毕浪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无奈毕浪对她实在不感兴趣,如果她不是Kelly的好友,毕浪都懒得理她。对了,她是叫做唐婉吧?
唐婉在毕浪认识Kelly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那时候他还留着木村拓哉式的发型,高一有一天打完篮球他来到萧南的教室,记得那时他们正在画黑板报,在萧南的身边有一个文静的女生,侧脸很美,认真时表情如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毕浪分明听到自己的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春天在胸腔里爆炸开了。
他那时认识了Kelly,唐婉也在那时认识了他。
借接近唐婉的机会,毕浪知道了Kelly的许多事情,知道她初中也就读这间中学,不乏追求者,从不接受别人的表白。想到这里,毕浪就觉得Kelly这一点跟自己好像。只是她的内心蒙着面纱,让人无法窥视。
从楼顶下来,回到寝室时,毕浪发现其他室友都到齐了,正忙着整理床铺。这三个人毕浪一个也不认识,他一向对不起眼的家伙没有记性,所以即使在同一年级,他能叫上名字的人也没几个。
毕浪倚在门口,细心打量着他的三个室友。在他上铺的男生是个小白脸,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带点娘娘腔呢。另一边,上铺的男生普通得很,属于那种不赶潮流也不受老师宠爱的类型。至于下铺的男生,整理完了就一直坐在床沿边上发呆,感觉有点神经质。
毕浪大步走进去,其他人顿时都望了过来。小白脸显然认识他,从上铺跳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副崇拜的表情:“哇!是毕浪大佬耶!没想到我们能成为室友呢!”
“你是……”毕浪对这个小白脸完全没有印象。
“大佬你不认识小弟我不奇怪呀,可大佬你在咱们学校绝对是一个传奇啊!多少女生拜倒在你的牛仔裤下呀!我对大佬你的景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小白脸的表情配周星驰的台词,让人有点忍俊不禁。
毕浪摆摆手道:“别大佬大佬地叫嘛,又不是黑社会。”
“是,是。大……不,浪哥训得是。”
毕浪终于又问他:“你到底是谁?”
“大家都叫我湘公子。我是五班的。”
“奇怪。”毕浪一脸的疑惑,他记得毕业班分班,他是在六班,“我跟你不同班呀,怎么分到同一个寝室?”
湘公子笑呵呵地跟他解释:“你不知道吧。住在四楼的都是混合寝室。他们两个跟我们不同班。”
上铺的男生很规矩地向毕浪打招呼道:“你好,我叫德林。一班的。”
长相普通,名字听起来也很普通。毕浪又看向坐在下铺发呆的男生,他似乎仍沉浸在莫名的思考中,表情呆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什么,尽管那方向只有空白的墙壁。对于寝室里的人和物,他显然一概漠视,脸上偶尔出现一种让人不安的神情。
“张天游这家伙有点神经病。”湘公子偷偷跟毕浪说,“我以前跟他同班,他常说自己有阴阳眼,能看见鬼。”
“鬼?”
“是的。鬼。”
那是一种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潜伏在夜幕的角落里,开始在生命熄灭之初,怨恨和歹毒是它的身躯,阴冷是它的温度。灵魂被抛弃在荒芜的天地,无处可逃,唯有怨念残存。
寝室里居然还有些能用的物品。草席、女式拖鞋、水桶、台灯,都是以前住的人没带走的,倒是很干净,看不出已经空置了三年。湘公子提议把这些东西分了,大家同意后,他拿来四根竹签,抽到最长的先挑。
德林挑了水桶,湘公子挑了草席,张天游还在灵魂出窍的样子,毕浪自动获得第三位的优先权。他毫不犹豫挑了那盏台灯。他只是奇怪湘公子为什么一直催他选女式拖鞋。
摆明了,台灯比拖鞋管用得多吧。
“我劝你还是把那盏灯给扔了吧。”
在厕所里,湘公子还是十分在意毕浪刚才的选择。毕浪一边洗着手,一边纳闷地看着他:“那盏灯坏了?”
“不是。”
“那干吗扔掉呀?”
湘公子立刻显得神秘兮兮,看了看身后,好像生怕后面站着什么人似的,然后才压低声音阴森森地说道:“我初中也在这间中学读,听过一个有关人皮灯的传说。”
“人皮灯?”
毕浪拧上水龙头,好奇地看着湘公子。人皮灯他倒知道是什么东西,据说二战时有的纳粹军官喜欢把有文身的犹太人毒死,把毫无破损的人皮剥下来,做成灯罩。但在中学里能听到这种传言,他感到十分好奇。
他抽出烟,递给湘公子一根。微焦的烟味瞬间沸腾在鼻翼边。
湘公子舒服地吞云吐雾,继续幽幽说下去:“人皮灯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当年学校封锁了这个消息,不过那年在这栋宿舍楼发生的怪事倒是众所周知的。”
“什么怪事?”毕浪不知不觉也紧张起来,气氛变得颇为压抑。
“就在这四楼,有个女生失踪了,有个女生吊死在寝室里,还有个女生跳楼自杀了,更恐怖的是,有五个女生申请退学了,她们说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毕浪有种莫名的不安。他好像身处一个黝黑的环境中,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十分孤独。这时候,湘公子说话的声音竟也透出一股诡异的阴凉,把人扯入森然的黑暗中。
只见湘公子脸色无比的诡异,说道:“那五个女生说,看到一个提着人皮灯的女鬼,在四楼里来回飘荡。”
“女鬼?长得怎么样?”
“这个不知道呀,因为它没有脸。”
“没有脸?”毕浪追问。
“准确地说,是看不到它的脸,因为它的头发把脸给遮住了。唯一知道它是个女生,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大家都说那女生被人杀死了,脸皮被剥下来做成了人皮灯……”
湘公子还要说下去,却发现毕浪的表情不对劲。
湘公子回头看清楚后面站的人后,一声也不敢哼了,毕浪也赶紧把烟从窗口扔出去。
“居然敢违反校规抽烟!”
教导主任怒气冲冲地说。其他寝室的人听见动静,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结果可想而知,两人被教导主任罚清洗厕所。等全身酸痛地回到寝室时,毕浪才想起选中的那盏灯。他仔细观察,灯制作得很精致,金属的骨架折射出润泽的光,镶边花瓣将隐约的描线盘旋至末端,平静地收敛。至于灯罩,半透明,有种若明若暗的朦胧感,仿佛一层拨不开的雾被剪裁而成。
既像人的皮肤,又像肉色的丝绸。
毕浪在灯座下发现个开关,打开,柔和的亮光随之散发出来,优雅地照亮了他浅灰色的瞳仁,暖意沿着神经末梢奔跑起来。
不会真的是人皮灯吧?
毕浪想了想,又笑了笑。他对鬼神之说从来都持怀疑态度。况且,这盏灯实在太精美了,即使真的是人皮灯,他也愿意将它留在身边。
新学期换座位,毕浪坐到了Kelly的身后。整整一节课,他都沉醉在前面女生芳香的洗发水味道中。他觉得那种味道像春天里的薰衣草,又像初夏的蔷薇花。他的脸上扬起四个季节那么多的幸福感,连老师的提问都没有听见。
自然也答不出来。
老师没好气地训斥道:“毕浪,都高三了还吊儿郎当,你还要不要考大学呀?”
谁管呢?高考对他来说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他现在只要坐在Kelly的后面就心满意足了。尽管那女生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懒得回,害得毕浪还故意把笔扔到她的脚下,装作乖乖男地恳求道:“拜托,帮我捡起来,我笔记快抄不及了。”
Kelly完全没有听到似的。毕浪感觉到阵阵冷感,前面坐着的就像一块冰,千年寒冰,是他用一辈子也融化不了的。
他偏偏认定了要散发出自己所有的热量。
他把耳机放到她的耳边。Kelly回过头来,少女嗔怒的表情。
“干什么呀你?”
“听歌吗?方大同的。”
“抱歉,我不爱听。”
“没关系,我还有其他歌手的。最近有首《霍元甲》,爆红咧!”
Kelly瞪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眼神里泛起不易察觉的怒气和无奈。对毕浪的纠缠,她是领略够了。不管她怎么冷漠对待他,他都像口香糖一样死缠着不放。说实话,她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尽管她的大多数朋友都觉得毕浪长得帅气又开朗。
Kelly想了想,把唐婉叫了过来。
“小婉,毕浪说有些好听的歌要和你一起分享。”
“真的?”唐婉兴奋得手舞足蹈,直接把耳机塞上,“哟,是《霍元甲》呢,这首歌我好喜欢听哦!”
毕浪挤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萧南陪毕浪去厕所的途中,问他:“你和Kelly进展得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明明应该是我坐Kelly后面的,你还抢了去。”
“两兄弟这种小事就别计较啦!你说说看,Kelly到底讨厌我哪里呀?”
“这个嘛……”
萧南认真地思考起来。两人走到楼梯口时,从斜方向冲出来一个女生,扬手给了毕浪一记利落的耳光。毕浪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女生:“楚墨,你……你干吗打人?”
打扮娇艳的女生叉着腰,指着毕浪连哼几声,“毕浪,我告诉你,今天不是你甩了我,而是本小姐甩了你!”
一切真相大白。
毕浪摸着脸上发红发烫的几道红印,在同学们的议论纷纷中加快速度钻进了厕所。
“那八婆疯了!分了手还打人!”
他坐在马桶盖上,一边抽起烟,一边跟旁边隔间的萧南诉苦。萧南这时忽然想起了刚才问题的答案。
“我想Kelly一定不喜欢你这种花花大少型的。”
“我是花花大少?冤枉啊,我才交往了八个女生而已。”
对毕浪来说,这个数目远远没达到成为花花大少的标准。不过,如果Kelly因此而讨厌他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必Kelly是那种用情专一的女生,自然眼里容不下他这种随便的恋爱态度。
毕浪想着以后要不要改变一下他的浪子形象。他吸着烟,烟雾弥漫了整个隔间,连外面的人也闻得到,刚走进厕所的一个人就捂着鼻子骂道:“靠!谁又在厕所里偷偷抽烟了?”
毕浪没出声。按那个声音分辨,来者是林羽生。毕浪和林羽生从来就不合,被老师偏爱的林羽生经常跟老师打毕浪的小报告,毕浪早就打算好好地教训他一顿了。
林羽生跟旁边的伙伴聊着什么,毕浪听到自己的名字,便竖起了耳朵。
“刚才你看见毕浪那衰样了吗?”
“没有呀。怎么了?”
“那小子像哈巴狗一样想讨好Kelly,没想到Kelly理也不理他。笑死我了啦!就他那种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哈哈哈!”
这种笑声钻进耳朵里,恼羞成怒的毕浪猛地打开门从隔间冲出去,只见林羽生和同班的另一个男生在小便。林羽生回头看见怒气腾腾的毕浪,愣了半秒,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态。倒是另一个男生大感不妙,赶紧在便斗前抖了几下就溜了出去。
萧南也赶紧跑了出来。厕所已然闻到浓重的硝烟味。
“哎,四眼仔!你刚才说谁呢?”毕浪直接把烟头摁灭在墙上。林羽生很拽地瞥了他一眼:“谁是哈巴狗我就说谁喽!”
“你这个臭小子!”
毕浪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一拳挥了过去。林羽生挨个正着,眼镜摔得远远的,嘴角也渗出血来,他显然没料到毕浪真敢动手打人,片刻的愣神过后,也冲了上来,和毕浪扭作一团。
实际上,林羽生不可能是毕浪的对手。
要不是闻讯赶来的教导主任及时出现,林羽生绝对会被毕浪狂殴到进医院里。
在厕所的三个人里,只有毕浪受到了惩罚。教导主任根本连事情的缘由都懒得听进去,就让毕浪在教员室门口罚站。萧南自然是无辜的,但是连挑起事端的林羽生也逃过处罚,反而得到教导主任的好言劝慰,末了还郑重地嘱咐道:“好同学最好别跟烂仔扯上任何关系。”
自然,毕浪是烂仔。
课间走廊上人来人往的,经过身边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毕浪,毕浪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就像被游街示众的刑犯。Kelly和唐婉从走廊那边走过来时,他想逃,可是无路可退,所有的羞愧仿佛被人剥得干净,赤裸裸地摊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
Kelly冷漠的眼光以很慢的速度,宰割他的自尊心,清楚的疼痛,无声无息地填满心脏。
要不是英文老师向教导主任把他借去图书馆搬教材,毕浪猜想自己弄不好会站成化石的。
英文老师姓柯,大家都叫她Miss柯。Miss柯负责毕业班的英文教学,是个平易近人的靓女老师,同学们都很喜欢她。与教导主任不同,Miss柯对学生是一视同仁,在毕浪这种落后生眼中,她有着圣母玛丽亚的光辉。
“毕浪你又闯祸了?”
走去图书馆的路上,Miss柯笑吟吟地看着毕浪问。毕浪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被教导主任逮到可不好受哦。”Miss柯又笑着说。
“可不是,那只疯狗……”
“疯狗?啊,原来你们背后都是这样说教导主任的啊。”
“不,不,我……”毕浪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不过Miss柯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疯狗这个称谓倒是挺贴切的嘛,那么,我的绰号又是什么?”
毕浪连忙摆摆手:“没有,没有,Miss柯是公认的大好人,谁会在背后骂你呢?”
“这样子哦。”Miss柯装出有点失望的样子。
光线幽暗。疲倦而浑浊的味道统治了整间图书馆,逼仄的空间里拥挤的阴影更显黑暗,未知的惊悚似乎在蠢蠢欲动,贪婪地窥探着猎物。
一个人也没有。上课时间的图书馆除了柜台一个正在打瞌睡的管理员,很是冷清,幽褐的阴影寂寂漂泊在深处。所有的教材都堆放在尽头的角落里。除教材之外,还有许多陈旧的书册。趁Miss柯把教材整理好的空当,毕浪抽出了书架底层的一本红皮册子翻看起来。
那是毕业班宿舍楼的值班日记。毕浪看到日记的记录时间是三年前,他想起来湘公子跟他提及人皮灯的鬼故事也是三年前发生的,想到这里,便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催促他仔细地翻阅起来。
前几页没什么特别。
再翻过一页,毕浪便被震慑住了,全身的毛孔倏地收紧。
这页值班日记上写着:
十二点,一个提着灯的女生,在四楼出现。追至厕所,消失。
这段诡异的文字编织成一条无形的绳,把人猛地勒紧了似的,毕浪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鬼使神差地继续翻下去。
深夜,在四楼发现上吊自杀的女生,经抢救后不治身亡。
熄灯后发现一个奇怪的女生在四楼游荡,叫她不应便倏地消失。
四楼出现奇怪的灯光……一个上厕所的女生受惊过度被送往医院,询问内容保密。
种种诸如此类的记录,透出愈发强烈的诡异气息。值班日记在写着“强烈建议封锁四楼”的那一页终止了。毕浪又翻回去查看值班老师的名字,签名各不相同,这说明做记录的不是同一个人,也就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老师都出现幻觉。
他们是真的看到了什么。
难道,四楼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帮Miss柯把英文教材搬回教员室的途中,毕浪想起Miss柯以前也是在这间中学读的高中,他便问她:“Miss柯,你高中也是在这里读的吧?”
“对哦。八年前的事情了。”Miss柯回答道。
“那么,你以前也住过毕业班的宿舍楼啰?”
“对呀。”Miss柯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我记得我那时住的好像是四楼。”
毕浪顿时打一个激灵,用迫不及待的语气问道:“那么,那么,你在四楼有见过鬼吗?”
“什么?鬼?鬼!”Miss柯蓦然一愣,不解地转过头来,表情很是疑惑,“没有呀,什么鬼?谁说的呀?”
“我也是听同学说的,据说是人皮灯女鬼。”
“人皮灯女鬼?”Miss柯慢慢地重复这几个字,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是恶作剧吧。我们读书那时候也经常喜欢扮鬼吓人呢。怎么?你见到人皮灯女鬼了?”
“没有,没有。”毕浪连忙摆手否认,心想自己如果能遇见那种女鬼真算是霉到家了。
人皮灯,会在深夜里出现吗?
不知道是不是食堂的东西不干净,熄灯后毕浪刚睡下不久便闹肚子,他只好爬起来,提起书桌上的台灯就跑向厕所。这盏台灯上面有个扣环,用的是电池,所以完全可以当做手电筒使用。
夜深了,四楼显得死一般静谧。沉甸甸的黑暗里,阴寒的气息连绵地涌过身边,像巨大的浪涛。这种时刻,细微的声响都会令人不寒而栗。毕浪蹲在厕所里,屏息敛气地等着完事赶紧回到寝室里。
寂静让他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想到了今天无意中看到的值班日记,想到了人皮灯的女鬼就是在厕所里消失的……想着想着,身体就感觉到一阵阵诡异的寒意正向他包围过来。台灯的光芒丝毫不能减弱他对黑暗的恐惧。
然后,他听到走廊上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不错,是谁的脚步声,轻轻地,带着刺探的犹疑,正在逼近厕所。毕浪咽了咽口水,赶紧把台灯关掉了。
厕所顿时漆黑一片。但那幽微的脚步声却显得无比清晰,像刀子割进皮肉一般,多混沌的意识也完全惊醒过来。毕浪觉得头皮发麻,每一根骨头都轻轻地战栗起来,久蹲的双腿僵硬得仿佛已不属于自己。
他听到那脚步声已经走进了厕所里。
有一团昏黄的光线出现在隔间门缝下。提着人皮灯的女鬼!毕浪一想到这个,浑身不禁猛打一个寒战。他在心里祈祷,希望人皮灯女鬼不要发现他。
那团灯光停在第一个隔间前。隔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似乎没发现什么,那团灯光慢慢地移到了毕浪所在的第二个隔间跟前。那光线像是泛着青色,叫人心中不寒而栗。
一只手抓住了门把,慢慢地打开,光线瞬即冲了进来。毕浪看见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惊叫一声,几乎从马桶摔到地上。那张脸也惊恐地后退。光线摇晃。一把手电筒掉在了地上。
“湘……湘公子,是……是你?”
“是你!浪哥!”
湘公子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妈哟,我还以为是人皮灯女鬼呢!”
“我才以为你是鬼呢!”
毕浪也缓过气来,大受刺激的心脏慢慢地恢复平静。他问湘公子:“你来厕所干吗呀?想扮鬼吓人吗?”
“我可能吃错了东西,肚子疼。”湘公子捂着肚子,一脸的难受,脸色苍白,“刚才我看到厕所有灯光,以为,以为是……”
唉,不用说,大家都把对方看成鬼了。
虚惊一场。
湘公子嚷嚷着忍不住了,捡起手电筒,冲进了旁边的隔间里。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两个人尽量说着话来缓解心中的恐惧。突然,毕浪似乎看见门缝下有一双脚在光线下走过,倏忽不见。他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唯一知道的是,湘公子和自己都在隔间里,那么,外面的人是谁?
Kelly对待萧南的态度比对毕浪简直有如天壤之别。毕浪端详着Kelly跟萧南讨论问题的样子,只见她微微侧着脸,倾斜的角度里笑容折射出美丽的线条,眼睫毛下羞涩的阴影被夕阳大幅地拉开。她像画中的蒙娜丽莎,带着朦胧的美,牵动年轻青涩的心。
那美丽的瞬间,只存在他偷看她的短暂时光中,一旦她回过头来发现他偷窥的目光,美丽的微笑就会迅速地从脸庞上消失,换之以冷冰冰的表情。毕浪很有失败感地笑了笑,他转头看见那边的林羽生投过来无比轻蔑的目光,甚至还听得到那张贱嘴轻轻喷出的切一声。
切!毕浪向他竖起了中指。林羽生立刻黑起脸,怨恨地瞪过来一眼。
青春时代的钩心斗角和情窦初开,忽然让毕浪觉得人生好充实。人与人之间,横亘着大大小小的沟壑,跨得过去的,跨不过去的,有时候只能在对岸遥望伊人的倩影。
公车行驶在夜色浓浓的街道上。闹市区到了夜晚,霓虹灯乏力地冲淡黑夜黏稠的特质。人影和街景在华丽的城市中变得安静而有距离感。
毕浪坐在公车最后排,偷偷望着前面的Kelly。明天是周末,Kelly一般会坐公车回家。毕浪的家跟她家是完全不同的方向,他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家里啰唆的老妈和霸道的小妹都让他宁愿待在宿舍里过完一个周末。
Kelly似乎没有注意到坐在后面的毕浪,凝望着车窗外的夜色,一脸的沉思。公车停靠了一站又一站,离Kelly要下的站口越来越近了。毕浪这样跟踪了Kelly两年,对这条公车线路经过的站牌了如指掌,对周围的景物也熟悉得很。
当公车拐入上下九路时,一幢庞大的楼影便映入眼帘——万利广场。毕浪对这幢建筑物的认识开始于它给人诡异的感觉。据说,这里是自杀圣地。在夜色的笼罩下,光线发生的偏移,用草字写成的“万利广场”乍看之下像是“万利尸场”。夜风凛凛,月光衬托出广场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整条街道,视界里出现光怪陆离的屏障,堵塞了一切的退路。
车厢里的乘客越来越少,坐在毕浪旁边的一对情侣一边观看着黑夜的万利广场,一边聊起它的鬼故事。毕浪将偷看Kelly的一部分注意力转移到背后的对话中。
“哎,听说呀,万利广场在动土的时候曾经掘出过八副空棺材,据说是用来镇住那些脏东西的。结果,棺材又没埋回去,搞得那些东西现在都跑到广场里了。”
“不会吧?”女孩将信将疑地搂抱住男孩,很害怕地问。
“怎么不会?你不知道万利广场经常有人自杀吗?听说就是因为闹鬼!”
“真的假的?我听电视里的专家说那是因为广场的色调暗沉,容易使人产生厌生的情绪所以才会自杀。”
“拜托哦,那些狗屁专家说的话你也相信呀!明明就是闹鬼啦,不信你看那四个字。”男孩指着车窗外问女孩,“广场那个广字是不是很奇怪?你觉得它现在像什么字?”
“像……像……尸……”
“就是像尸字嘛。这不就摆明了那里很怪吗?我们以后还是少去那里,不然会被鬼跟在后面哦。”
“别说啦,人家害怕嘛……”
女孩有点花容失色地往男孩怀里一投,之后肉麻的情话毕浪也没兴趣听下去。他回头看了看已经被公车抛在身后的万利广场,它在黑夜中似乎散发出丝丝的阴气,跟这个喧闹繁华的城市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毕浪之所以对这个广场这么在意,一部分原因是因为Kelly的妈妈就在那个广场里租了个小店卖化妆品。有时候,毕浪也故意和伙伴去那个广场逛,就是为了远远见上Kelly一面。
他倒不觉得那个广场有什么怪的地方,也许没留意吧。毕浪一想到以前去的时候弄不好有个女鬼幽幽地跟在身后,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公车到站后,Kelly下了车。毕浪跑下车,跟在了后面。他戴了顶帽子,故意把帽檐压得很低,况且又穿上了平时不常穿的衣服,符合了一切跟踪者的标准。两年来Kelly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这么一个戴帽子的男生。
她在一家花店门口驻留片刻,和开店的女孩似乎很熟,寒暄了几句,才转进自家所在的小巷。毕浪赶过去时,幽暗的小巷里没有一个人。正困惑着她的行踪时,毕浪被突然从旁边墙角阴影里冒出来的一个人吓了一跳。
Kelly脸上的冷漠映现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中,漠然中又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毕浪见惯了这种表情,此时也不由得一怔,再躲已经来不及了。毕浪有点狼狈地摘下帽子,努力装出一副路人甲的表情跟她打招呼:“哎,Kelly?真巧呀!你住这边?”
假得几乎连自己也装不下去。
“毕浪。”Kelly冷冷地看着他,他虚假的表情在她的逼视之下慢慢地溃不成军。小巷阴凉的过堂风吹到脸上,激荡起脸上热烫的温度。她已经发现他在跟踪她了?
Kelly说:“我得佩服你的耐心。”
毕浪装疯卖傻:“啊?什么耐心?”
“别装了。”Kelly冷笑半声,“你跟踪我两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原来她是知道的。毕浪一想到被蒙在鼓里的人是自己,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头沮丧地耷拉下来。他有点无地自容,又不想就此灰溜溜地离开,暂且听听Kelly怎么说吧。
“毕浪,你好无聊,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跟在后面了。我真的会报警的。”
她以简单而直接的蔑视眼神做了终结。
她转身走向深深的巷子里。
“哎,等等。”毕浪说话了,就算失败他也要豁出去一搏,他忽然有这种觉悟,几步追上去,盯紧Kelly,“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应该是吧。一直以来他对她表现出无遮无掩的好感,她不可能感觉不到。
“是那又怎么样?”
她依然冷冷地对着他。毕浪真不知道面对这个冷漠的女生如何继续说下去。
“那……那你总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呀。喜欢我,还是不……”
“我讨厌你。”
她冷冰冰的语气如一把斧头粗鲁地斩断他的话尾。毕浪觉得很受伤,捂着胸口有点想哭。
“是不是因为Sunny那个男生?”
Kelly明显一怔。也许从毕浪口中说出的名字触发了她神经的敏感带,她有点紧张:“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很多很多。”毕浪说谎了,他其实只是知道Sunny这个人的存在。高二时他无意中翻看Kelly的手机,发现有个叫Sunny的人发来的短信她都保存着,把收信箱都塞满了。有些还是很久之前的短信。如果Kelly不是对那个男生爱得很深,又怎么会把那些短信都保存着?
除此之外,毕浪对Sunny这个家伙一无所知,虽然一直猜想着Sunny也许是身边的某一位男生,但Kelly似乎没有对哪个同校男生有特别的感情。Sunny是外校的男生也说不定。但毕浪更认为Sunny其实是Kelly的前任男朋友,分手了的,又或者那个男生去了别的地方。去世了?毕浪对这个可能性极不情愿。他知道,一个死人会永远存在于恋人的心中,是谁也无法打败的。
“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吧?”
Kelly好像看透了毕浪的心虚。尽管他依然口硬,嚷嚷着说:“谁说我不知道呀?我什么都知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Kelly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毕浪,又恢复之前冷冰冰的语气:“我不会喜欢你的。”
她转身就走。
毕浪拼尽全力在后面大声喊道:“我不会放弃你的!我会比那个男生更爱你。”
他希望自己的表白能让全世界都听见。
日记打开。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在开学典礼上迟到,被老师罚站在一边,我经过你的时候,你对我笑了笑。你笑的时候很美,嘴角有一颗美人痣。
你离开快三年了吧?你还会回来吗?听人说,冤死的鬼魂一定不会轻易离开。哪一天我才能再见到你呢?就在今晚吧?
日记合上。
最后一班公车在回来的途中遇上了堵塞,毕浪赶回学校时已经过了熄灯时间。校门紧闭,毕浪攀过操场旁边的围墙溜了进去。此时,整个校园寂静得如一个巨大的坟场,静得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寥寥几盏路灯空洞地发着光。
毕浪沿着分岔路走到了宿舍楼外。宿舍楼外也有一道铁门,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自然也是紧关起来了。稀薄的月光把铁门的影子比例整齐地照射在地面上。
周围静到了极点,浓重的夜色不但掩盖了大地上一切罪恶和美好的物事,也收敛了一切声音。独自一人难免有点心悸,毕浪想赶紧回到宿舍,便利索地爬上了铁门。
突然,他的裤管被什么给拉住了。那种力量虽然轻微,却令他无法摆脱。他低下头看了看,吓了一跳,浑身瘫软跌了下去。他倒在地上,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女生,低着头,乌黑的长头发遮住了大部分脸庞。
“你……你……”
是人还是鬼啊?摔得屁股疼极了的毕浪睁大眼睛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抢先从喉咙里涌出来的尽是紧张和惶恐。在这静谧的黑夜,出现这样的女生,莫不成她是……
女生轻轻地举起手指,指了指宿舍楼。
“我要回那里去。”
哦,看来这女生和他一样,都是错过了熄灯关门的时间嘛。
想到这里,毕浪松了口气,利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女生面前他才发现女生比自己矮一个头。她还是低着头,穿着校服,在晦暗的夜色里根本看不清她长发遮住的脸。只有一部分干净的下巴亮了出来,微妙弧度的嘴唇下有一颗美人痣。
他摸着屁股,嚷着“好痛好痛”,又问女生:“怎么?你也是毕业班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他说话的语气此时反而有点像教导主任。
女生幽幽地回答道:“我找不到回来的路。”
“啊?”毕浪愣了半秒,随后想到这个女生也许是新学期转来的,找不着路也很正常。他拍干净裤子上的尘土,想了想说道:“这么晚了,要想回宿舍只能爬铁门了。你爬得过去吗?”
女生摇了摇头。
毕浪很男子气概地说道:“那我帮你吧。”
女生却又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过去呀?”毕浪大感疑惑地问。女生只是低着头说道:“你先过去。”
毕浪纳闷地看了看女生,没想那么多,又重新爬上了铁门。这回没有人在下面拉住裤管,他很顺利地爬了过去,霍地跳到了铁门那头:“哎,你也过来啊。”他回头,愣住了,铁门外没有一个人。
女生不见了。
真奇怪。
毕浪看不见女生的踪影,他又不可能再爬过铁门到那边找人。管她咧,毕浪想着转身向宿舍楼走过去。刚走进宿舍楼入口处,他又听到一个耳语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
他回头看见那个女生不知何时跟在了后面。毕浪有点吃惊:“你怎么进来的?”
女生没有回答,静静地走进了楼道的阴影里。他的身后。毕浪顿时感到一股无法诠释的寒气锁住了自己的身体,他打了个喷嚏。
“今夜有点冷啊。”
女生还是没出声。毕浪觉得再搭讪也是自讨没趣,干脆也闭上嘴巴,安静地沿着昏暗的楼梯走了上去。虚空的楼道里,放逐着悲戚的空气,偶尔有稀薄的光,在黑暗的墙壁上游动。
这么深,这么寒的一夜。
女生幽幽地跟在毕浪的身后,不说话,却散发出剧烈的古怪气息。毕浪有时觉得后面没有人,但回头又看见低头不语的女生垂着长发,露出嘴角下的美人痣。她就像他的影子似的。
他想问问她住哪层,眼看就要到第四层了。他刚回头,突然一阵刺眼的白光照在他的脸上,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哎,同学,这么晚了你干吗呢?”
一个操着长沙口音的老头稍微移开手电筒光,站在楼梯下问道。毕浪揉了揉眼睛,几秒的时间便编造出一个谎言,“哎呀,我又梦游啦。真糟糕,我刚才都去哪儿了?”
老头懒得去分析他的话是真是假,有点不耐烦地说道:“快回去睡吧。再梦游就赶紧看医生。”
“那是,那是。”毕浪唯唯诺诺,又看着老头问,“老头儿,你是……”
“什么老头儿?叫老师!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连生物老师也不认得。对了,你住四楼?”
“是的。”
生物老师看着毕浪,脸上闪过一种诡异又复杂的表情,眉头紧皱在一起,压低声音阴森森地训道:“同学,以后夜里没什么事不要随便走出寝室,知道吗?特别是看到奇怪的光或声音,也要待在寝室里。”
“为什么呀?”毕浪很疑惑。生物老师有点生气了:“老师说的话你就听嘛,哪来这么多问题,总之我是为你好。行了,快点回去睡吧,我也要巡楼了。学校也真是的,也不请个门卫,叫我们老师巡楼,万一碰上那种东西……”
生物老师打了个寒战的样子,下意识地抱紧身子。
毕浪想起什么,问他:“老师,刚才你看到跟在我后面的那个女生到哪儿去了吗?”
“女生?”生物老师摇了摇头,“我只看到你一个人。”
毕浪睡着懒觉,口水把枕头濡湿了一大块。反正是星期天。当他还赖在床上的时候,听到寝室外面起了骚动,好像出了什么事,不断有脚步声匆匆地来回奔走,密密麻麻地敲响地板。
寝室里的其他人也跑出去看热闹的样子,然后,一阵脚步声风似的跑到了毕浪的床边,谁抓住他的胳膊拼命地把他摇醒了。
“醒来,醒来,浪哥,出事啦。”
“吵死人啦。找死啊你!”
清脆的巴掌声。挨了一耳光的家伙灰溜溜地跑开了。迷迷糊糊的毕浪继续着他的好梦。
几乎快到吃午饭的时候,毕浪才起床。他在食堂看到湘公子和德林坐在一起,湘公子脸上有明显的几道红印。今天早上是这家伙挨了他一耳光吧。
毕浪还看到了Kelly,她和萧南坐在一起。唐婉拼命地向自己招手。
他走过去,坐在Kelly的对面,她似乎笑了一下。轻蔑的笑意像道伤疤融化在他的眼睛里。他一直相信,她的微笑总是带有毒素的,极有侵略性,轻易便能刺痛他没有免疫力的心脏。
毕浪这时才知道今天一大早发生了什么事情。萧南告诉他,巡楼的生物老师死在四层与三层之间的楼梯间里。怪不得整栋楼一大早就闹哄哄的。
跑去围观的学生们看到,生物老师的死状十分恐怖。那老头应该是从楼梯滚下去的,肢体扭曲变形地蜷缩起来。他的表情像是在惧怕某种东西,充血的眼珠儿从深凹的眼眶中畸形地凸出来,惊恐占据大半的脸部,逐渐冰冷的皮肤,惊愕的嘴巴和眼睛都保持着濒死前的状态。
生物老师一定是看到了什么。而且就在四楼!
该不会是……
毕浪想到了人皮灯的女鬼,不禁脱口而出,对在座的人说:“你们知不知道人皮灯女鬼的故事?”
“人皮灯女鬼?”
其他三人都望了过来,表情很是疑惑,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鬼故事。唐婉兴致勃勃地放下筷子,“毕浪,你要说鬼故事吗?好呀,好呀。”
“不,不,不是鬼故事。”毕浪认真地看着他们,“你们初中也是读这间中学,难道以前没有听说过有关人皮灯的事情?”
“人皮灯?没有呀。”萧南摇了摇头,唐婉也跟着摇了摇头,Kelly保持着局外人的冷漠表情。
唐婉问:“什么人皮灯,是怎么样的呢?”
毕浪忽然没有说下去的兴趣了,他摆了摆手:“没什么,都是别人乱说的啦。”
回到寝室。
“一定是人皮灯女鬼,生物老师一定是看到了那个女鬼。”挨了一耳光的湘公子已忘记了早上受的罪,语气笃定地跟毕浪说。
毕浪倒是将信将疑:“真的有人皮灯女鬼吗?萧南他们以前也读这个中学,根本没听说过人皮灯女鬼耶。”
“当然有!”湘公子似乎对别人的质疑着急了,“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学校封锁了这个传言,严禁学生们议论这件事情,所以知道内情的人不多。”
“真的假的?”尽管曾经看到过恐怖的值班日记,但毕浪还是对鬼魂的存在持怀疑态度。虽然这种态度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崩溃了。
湘公子为自己找了个证人。
“不信你问张天游!”
这个自称有阴阳眼的男生正在自己的书桌前发呆,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俩的谈话。湘公子干脆把张天游拉到了毕浪的书桌前,把那盏台灯往面前一搁。
“张天游,用你的通灵能力感应一下这盏灯。看看这盏到底是不是人皮灯?”
张天游不说话,看似对湘公子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但毕浪看到这个目光空洞的男生居然慢慢地伸出双手,掌心轻轻地按在台灯的灯罩上。光线中的空气和尘埃也随着活动迟缓下来似的,慢慢在身体里寂静地爆炸开的恐惧让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只见张天游闭上眼睛,嘴巴一张一合,悄无声息,但毕浪确定他是在念着什么咒语。这种熟悉的场面在港台鬼片中经常看得到,电影里的场景总是阴森恐怖,烟雾缭绕。毕浪已觉得自己仿佛身处这样的场景当中。
张天游真能感应到遗留在这盏台灯里的怨念吗?还是,它只不过是一盏普通的灯?
那盏灯突然亮了起来,这把正在凝视它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似乎很诡异吧。尽管毕浪已经好几次见识过这盏灯忽亮忽灭的坏毛病,但此时他的心,还是莫名而猛烈地狂跳了起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盘旋在心头。
灯光很亮,刺眼的光线如同经过特殊处理的镜头,模糊地凸出灯罩上隐约的轮廓和线条。毕浪倏地窒息了,差点当场惊呼。灯罩上竟然显出一个女生的笑脸!
它在笑!毕浪觉得耳边似乎也响起了阴惨惨的笑声,他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不过,除了他,其他人都没有发觉那张笑脸的样子。毕浪十分纳闷,难道只是幻觉?
那张笑脸还没等他再次确认便迅速地随着熄灭的灯光消失了。
张天游说他什么也没感应到。
但是,当寝室里只剩毕浪和张天游两个人时,张天游忽然表情古怪地注视着他,眼神异常的阴鸷,幽幽道:
“你其实看到了吧?”
灯罩上出现的奇怪人脸始终在毕浪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后来又特地按亮了那盏灯,不过无论他看多久时间,换哪个角度,那张脸却再也没有出现。
原来还是幻觉吧。毕浪自我安慰地想,后来他想起了张天游阴森森地跟他说的那句话,但也没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他从萧南打听来的Kelly新的手机号码。
他给Kelly发去一条短信:“你好,今夜我一个人,可以陪我聊聊吗?”
装作陌生人。
那边回道:“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没关系,我也不认识你。”毕浪想了想,换了一种语气,“我叫Kit,我今天失恋了,我暗恋的男生喜欢上了别的女孩。”
“你是女生?”
“是的。你也是吗?”
Kelly发来了肯定的答复。看来她对他的身份并没有怀疑,毕浪忍不住在床上欢呼雀跃起来。他又写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那边过了一段时间才有回复。
“有的。”
“他叫什么名字?”
“Sunny。”
果然!虽然已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毕浪此刻还是难掩失望之情。他本来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Kelly发短信来说她有点忙,改天再聊。
不管怎么样,毕浪因为终于进入Kelly冰冷的秘密疆域而兴奋得彻夜难眠。而第二天,他又得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不再是Kit了,被Kelly冷面以对。
如果Kelly知道Kit就是毕浪,她的反应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一定是暴跳如雷吧。会用更鄙视,更冷漠的眼光来看待他。
所以,毕浪知道自己一定不能让Kelly知道和她短信交友的其实不是女生,而是她最讨厌的男生。
他很谨慎地发出每一条短信。
和Kelly每晚十点半进行半个小时的交流成了他必做的功课,连湘公子也好奇地问他是不是又泡到了哪个辣妹。毕浪笑而不答,就连最死党的萧南他也不肯透出半点口风。
手机话费也消耗得很快。
和Kelly谈到一半,便已经没有话费了。短信发不出去,毕浪只好穿上拖鞋,跑到学校里唯一的便利店买充值卡。便利店离宿舍楼有好一段距离,毕浪去到的时候便利店快要打烊了。
已经快到熄灯时间了。
夜那么深。浓烈的色调像在水里化开的笔墨,越淡越入骨。薄薄的、凄清的月光在逼仄的黑夜里勉强找到空间生存下来。腐冷的气息,从黑色的土壤中慢慢地渗透出来了,逐渐化成幽冥的风。
毕浪回来的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他推断宿舍楼的铁门快要关上了,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眼看就要赶到铁门时,忽然一个声音在身后幽幽地叫了他一声。
他回头,又看见那个低头长发遮脸的女生像一抹影子出现在黑暗中。毕浪觉得她垂着长发的诡异模样很让人不寒而栗,不过他没有说出来,而是问她怎么了。
女生说:“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啊?”毕浪皱起了眉头,这个女生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阴森古怪气息仿佛脱离了现实世界,他从中感觉到的某种超自然的成分,并不具有温润的人间气息。站在这个女生的面前,他所有的神经都会无甚缘由地绷紧,脉搏也突突地跳动起来。
“你说什么呀?宿舍楼不就在那里吗?”他指着那幢依旧在夜色中灯光璀璨的楼,“这也会迷路啊?”
女生的声音像是从黑暗中幽幽地释放出来,毫无质量一般:“我可以跟在你的后面吗?”
“可以是可以……”毕浪心里很纳闷,这样走出好几步,他回头发现那女生果然跟在了身后,宛如鬼片里那些喜欢悄悄跟在别人身后的女鬼。
阴森恐怖的感觉在这黑夜里变得凝重。
冷清的道路突然漫长得走不到尽头。
毕浪为了缓解心中的不安情绪,起了个话题:“同学,你住几楼呀?”
“我以前住四楼。”
“嘿,真巧,我现在就住在四楼。对了,那你现在住几楼?”
女生却沉默不答。
再接着说些什么吧,要不然这窒息的缄默会让他觉得害怕。毕浪想了想,忽然冒出一个很可怕的问题,以致他脱口而出时便十分后悔。他这样问:“你以前住四楼,知不知道那层楼闹鬼呢?”
身后的女生似乎发出了含混不清的阴笑,毕浪不安地回过头去,那女生又好像没在笑,只见那两片苍白而泛点青色的嘴唇僵硬地一张一合说道:“是吗?我知道。”
“真的?”毕浪有点吃惊,追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竟轻轻地吟起了一首诗:
女孩像童话中的公主,那么美丽;男孩像童话中的王子,那么英俊。
她便永远离不开他,永远对他灿烂地笑。
有一天,男孩把人皮灯弄丢了……
她哀怨地似诉似唱,声音低沉而忧伤,飞扬起神经始端的敏感和骨子里的郁悒。黑夜爱怜地抚摸着这些梦呓般的声音,黑夜收容了它们。毕浪觉得这个女生就像在说自己的故事一般,那么悲凄,他感到震撼,更多的是恐惧。
他再也不敢回过头,加快了脚步,只想着赶紧走回宿舍。
刚走过铁门,身后伸来一只手拉住了他。他浑身打了个寒噤,脸色发白,站着一动也不敢动。谁的呼吸从身后悄然逼近?
“怎么啦?你的样子好像见到鬼一样?”
萧南走到了他的面前,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也放了下来。毕浪大松一口气,捶着萧南的胸口责备道:“臭小子,差点被你吓死了!”
“怎么了?”萧南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头,“你脸色好难看哪!”
“先别说这个。”毕浪回头朝四周望了一下,看着萧南问,“你、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女生跟在我的后面?”
萧南的回答是:“没有呀。我只看见你一个人。”
那个鬼魅般的女生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也许,她就是鬼魅。
宿舍楼停电的日子不多。这天晚上刚好遇上全校大停电,连最后一节的晚自修也无法进行。同学们回到宿舍,在黑暗中傻傻地忙乎着。走廊里来回走动的人影像幽浮的鬼魅一般,虚幻而不真实。
毕浪按亮了那盏灯。这盏灯在这种停电的夜晚发挥了很大的用处。灯光虽然昏黄,但仅仅一点点就沉淀出一个光明的世界。打着手电筒看漫画的湘公子想到了什么,兴奋地叫了起来。
“嘿,反正没事,我们玩扑克牌吧?”
也好。
除了那个神经兮兮的张天游,寝室里的三个人都凑在了一起,连萧南也被毕浪叫了过来。
在寝室里玩扑克牌是犯校规的,大家干脆把门关上了。
暗淡的灯光微弱地照亮着整个寝室,阳台外依旧不断有深沉的黑夜试图侵占进来。光与影的交界处,暗流涌动着平静的狰狞。
一双苍白纤弱的脚在溢光的边缘处悄悄地出现。
不过沉浸在游戏中的四个人并没有注意到。那双莫名多出来的脚就像不存在这个世界似的,走起路来一点声息也没有。它是怎么出现的,以及从哪里冒出来的,是个像雾一般的谜。这个谜随着灯光同时出现,也许,谜底就在灯光里。
灯突然灭了。寝室顿时陷入彻底的黑暗中,瞳孔看不见任何的微光,细碎的声响被惊醒了,拼命地想从阴冷的角落里,从每一条罅隙里逃窜出来。
毕浪安慰毛躁的湘公子。
“别急,别急。待会儿就亮了,这盏灯就是有毛病。”
他预想着台灯只是出现了片刻的毛病。有谁走过了他的身边,他拍了拍那人。那人的身体软绵绵的,毕浪感觉就像触到了只是套着一团空气的衣服。
“哎,张天游,帮我把桌面上的手机拿过来好吗?”
那人很快把手机递了过来。毕浪摸索着,触碰到了一只冰凉的手。那只手倏地缩了回去。
毕浪心想着张天游的手冰得像死尸啊。
他刚想趁点空儿给Kelly发短信,不料马上就来电了,寝室一下子明亮无比。湘公子揶揄着:“浪哥的人皮灯可以休息啦!”突然湘公子盯着书桌目瞪口呆,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怪物。
“浪哥,别……别开玩笑了。”湘公子一脸惊恐地看着毕浪,嘴巴微微发抖。
“什么呀?我开什么玩笑了?”
当毕浪顺着湘公子的目光望向书桌时,也迅即一愣。这怎么回事?书桌上凌乱地放着几张CD和寥寥可数的教科书,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那盏台灯不见了。
“是……是张天游拿走了吧?这家伙刚才把手机递给我,也不问一声就把灯给拿走了!”
毕浪猜测着说。
萧南一脸茫然地看过来,他不明白这两个男生为什么对一盏台灯这么在意。他并不知道人皮灯的故事。
待张天游用钥匙打开门从外面走进来时,湘公子和毕浪几乎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张天游,你……你刚才不在宿舍里吗?”
湿毛巾围在脖子上的张天游稍稍歪着头,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惊慌失措的他们。很显然,张天游正从冲凉房回来,他刚才并不在这里。
门是关上的,也就不可能有人从外面溜进来。
寝室里当时只有四个人,谁也没感觉到旁边的伙伴曾经离开过座位。
那么,是谁把手机递给毕浪的?是谁把那盏台灯拿走的?
“果……果然有人皮灯女鬼!”
湘公子的喉咙里滚过一声凄厉的哀号,全身的骨头都轻轻地战栗起来似的,整个人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他的这副模样感染了在场的人,毕浪也显得不安起来,抽出一根烟点燃起来。
辛辣的尼古丁味道沿着鼻腔渗进神经里,意识被淆乱了,脑袋里有什么迅速地腐烂掉,散发出恶心的气味。这是一个无法解答的谜啊。毕浪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自己已经坠入一个恐怖之极的沼泽里,危机随时都在。
仿佛有一双眼睛在背后带着阴笑窥视着自己似的。
在这种神经高度紧张的时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众人吓了一跳。萧南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人让他措手不及。
在寝室里玩扑克牌被前来查房的教导主任逮了个正着。
“你们这些家伙,胆敢在寝室里玩扑克牌?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都高三了,还想着玩!”
教导主任又回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萧南,语气明显缓和得多:“你也真是,不好好学习怎么浪费时间跑到四楼来呢?快点回去吧。”
待萧南走后,教导主任回头白了毕浪他们一眼,冷冷扔下一句:“罚你们寝室打扫这层楼的厕所一个星期!”
台灯……应该说是人皮灯不见了。它到底是怎么从一个密室里消失的,恐怕最聪明的金田一也解不开这个谜。还有,那时寝室里多出来的另一个人是谁?假如不具备超自然的力量,它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
也许,它本来就住在这个寝室里,根本不需要离开。它还可能在暗处偷窥着寝室里的每个人,待夜深人静之后便出来活动,甚至还把脑袋搁在你的床头,阴风阵阵中邪邪地笑。
想得更深一层,毕浪也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夜里听到过奇怪的声响。那种声响难以形容,只是如同委靡的低气压阴沉地笼罩在头顶,时而急促,时而放缓,像一把钝重的锤子想敲进他的梦境里。
他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听到过这种声响,所以不曾告诉别人。他害怕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这一天晚上,他又听到了这种声音。
从上方缓缓地降下来,低沉又恍惚,像被某种力量在催眠。
当时已熄灯,大家都没睡,毕浪想起来曾经遇到过两次的那个女生,想起她吟唱过的一首诗歌。他问有谁听到过这首诗。
上铺的湘公子声音紧张地让他再吟唱一遍那首诗。
从前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
女孩像童话中的公主,那么美丽;男孩像童话中的王子,那么英俊。
美丽的女孩有很多人喜欢。
英俊的男孩也有很多人喜欢。
可是,男孩只喜欢女孩。
偏偏,女孩不喜欢男孩。
后来,男孩把女孩杀了。
剥了她的脸皮。
做成人皮灯。
她便永远离不开他,永远对他灿烂地笑。
有一天,男孩把人皮灯弄丢了……
应该是这样子吧。毕浪很惊讶自己居然能完整地将只听过一次的诗歌背诵出来。大概是这首诗实在太恐怖了。
“是……是鬼诗!”湘公子终于想起来的样子,“是三年前出现的那首诗!”
“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浪知道,继续追问下去一定会翻出更多更恐怖的往事,但他无论如何就是想知道实情。好奇心此时显然比心中的恐惧更加汹涌。
漆黑的寝室里,湘公子的声音如一缕轻烟飘散在压抑的空间里。
“我记得,这首诗歌只在校报上出现过一次。三年前,这四楼有个女生失踪后不久,这首诗歌就出现在了校报上。谁也不知道这首诗歌是怎么被刊登在校报上的。大家起初并不在意,不过,后来这四楼接连出现许多的意外,大家便开始议论纷纷,都说这首诗是鬼诗,是人皮灯女鬼借此向世人诉说自己的悲惨命运。”
“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点印象了。”对面德林的身影在黑暗中坐了起来,“这首诗那时候还蛮轰动的,后来学校把这四楼给封了,严禁学生谈论这件事才把传言平息下来。”
开关突然跳闸般,这句话过后寝室里便落入久久的沉默。夜色在窗外漆黑得像疾病。
没有人说话,但也没有人入睡。
那么安静地体味着恐惧锐利地坠入冥想中。空荡荡的躯体,荒芜得连千言万语也无法生存。静得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释放在黑暗中。
毕浪就在这时听到那种奇怪的声响。
它就在他的身旁,千丝万缕,一张大网似的罩了下来。毕浪努力呼吸,夜晚阴冷污浊的空气趁机汹涌而入,泛滥在肺的底部。他坐了起来,那声响离头部更近了,他又躺了下去,无论哪种方式,都无法让那种声响远离他的耳际。
他想到什么,问:“那么,那个人皮灯女鬼是谁呀?”
即使是鬼,也应该有名有姓呀。
湘公子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声音有点扭曲:“我想,应该就是那个女生。人皮灯女鬼就是第一个失踪的女生。她失踪后,鬼诗就出现了。”
“那么说,她死了?”
“应该吧。虽然她的尸体还没找到,但在她的寝室里发现过很多血,都是属于她的。连警方也相信她已经死了。”
“那……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倒忘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天游突然低低说道:“她叫顾心萱。”
“顾心萱……”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名字,毕浪心头顿时袭上奇怪的感觉。这个名字的主人好像就站在他的床边似的,使他心生不安。他有点心惊肉跳地转了转头。
他看见对面的张天游在黑暗中正瞪大眼睛注视着自己,那种眼神像是要索命,他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张天游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那种眼神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目光在黑暗中僵硬地对峙。张天游慢慢地收回阴邪的目光,闭上眼睛安然入睡了。
这时候,毕浪仍然听到那种细碎的声响在头顶聚集。
黑洞洞的寝室让人陡生寒意。
终于,德林疑惑地出声问道:“哎,你们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呀?”
“听到了,听到了。”原来自己并不是唯一听到这怪声的人啊,毕浪忙不迭地说,“它好像就在我的头上呢。”
上铺的湘公子这时突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怪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嘻嘻!对不起,刚才我在……”
毕浪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没好气地踹了一脚上铺的床板。
“靠!你这白痴,居然在这种时候打飞机!”
及时反应过来的德林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毕浪也笑了。
这个意外多少缓解了黑夜里的紧张气氛。
打扫厕所一星期的惩罚还剩最后一天。
墙壁边的水沟里总流过黑色的头发和红色的血。毕浪发现这种情况已经好几次了,每次他都沉默地盯着沟里的水慢慢地将头发和血冲入沟尾黑乎乎的洞里面。头发是女生的,男孩子不可能留这么长的头发。出现的频繁程度仿佛暗示在水沟源头每天都有杀戮在发生似的。
不过,水沟只是经过冲凉房的隔间,开始于第一个冲凉房。那个隔间并没有特别异常的地方。毕浪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每隔两三天就会有血和头发在水沟里漂过。
就好像有个女生在冲凉房里被人杀害,利用水沟把头发和血都冲走了。
显然,这样的推断是不成立的。难道每隔几天就有一个女生在男生宿舍的冲凉房被杀害?毕浪越想越困惑,但得不到合理解释的现象,他干脆就此忽视罢了。
他把第一个冲凉房的水龙头拧到最大,这样水沟里奇怪的头发和血就会流走得更快。
他刚回过身,便被后面的人吓了一跳。
唐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
“你在看什么呢?”
她显然对他盯着水沟的举止感到奇怪。他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惊愕地叫了起来。
“你、你怎么进来了?这里是男生厕所呀。”
唐婉一下子脸红了。
“我看见没有人才进来的。再说,这里以前也是女生厕所嘛。”
说得也是。这个厕所还保持着以前的模样,没有男式便池,随时可以再变成女生厕所。
毕浪走出冲凉房,可能是他发呆的时间太长了,其他舍友都已经干完活回到了寝室里。他到水龙头边洗手,回头看着唐婉问:“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们那层楼没水了。”
“啊?没水?”
“是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傍晚时水龙头就不出水了。没有水怎么洗澡啊?”
“确实是个问题。”毕浪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所以呀……”唐婉有点难为情地顿了顿。
“所以?”毕浪马上心领神会,“你们想借用我们这层楼的冲凉房,是吧?”
唐婉立刻笑了。
“毕浪你真是了解女生的心思啊。”
“过奖,过奖。要用可以,不过得快点哦。不然其他寝室的男生会有意见的。”毕浪说完,又补上一句,“Kelly也会来吧?”
唐婉给予他肯定的回答。
毕浪在厕所门口挂上了一块“闲人免进”的牌子。女生们还不放心,派人轮流守在门口。
时不时有女生的说笑声从厕所里隐约地传出来,依稀还闻得到幽幽的女人香。这些因素把男生青春期滚烫的心一下子引燃起来。湘公子的脸红得发烫,十足思春的少男,在寝室里坐立不定。毕浪看着他微微一笑。
“拜托,湘公子,你不是想去偷看女生洗澡吧?”
“就看一下下。”湘公子嬉皮笑脸地说。
德林从上铺探下脑袋:“可是门口都有女生在把守着呢。”
湘公子打开寝室的门,望了一下厕所那边,回过头两眼发出兴奋的光芒。
“哟!门口没人啦!”
“人都走光了吧。”毕浪推测道。
“也许还有一个呢。”
湘公子脑子里尽是些龌龊的想法。
毕浪并没湘公子那么猥琐,可是他还是跟他们一起,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厕所。
厕所里仍然有水声,应该还有女生在里面洗澡。
不过门口却没有把守的人,那块“闲人免进”的牌子显得形单影只。
厕所里氤氲的水汽依然浓郁,如森林的晨雾一般模糊了眼睛,残留在空气中的异性气味吸附在蒸汽中,潮湿地进入了肺腔。头顶惨白的灯光沉默而平静地照射下来,在水汽里半沉半浮,揉一揉就能吹散似的。
这种阴冷的色调,堆积出许多细碎的暗影。
冲凉房在厕所最里边。水声蓦地停了,又沉默又昏暗。
毕浪生怕那个洗完澡的女生走出来时看到他们会大声尖叫,那时候的下场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得到——被教导主任处罚和被女生们唾骂“淫虫,色狼”,而除了他之外,湘公子和德林显然都顾不上考虑那种严重的后果了,他们正把半颗脑袋伸出去,偷看着冲凉房里的情况。
冲凉房里有一块大镜子。
昏暗的光线中,一个长头发的女生背对着他们慢条斯理地梳着一头长长的黑发。她低着头,一袭白色的睡袍在晦暗的冲凉房中十分醒目。这副白衣黑发的样子,让人第一时间想到日本恐怖片的女主角,看不清的模样,徒增诡谲的神秘感。
突然,那女生似乎从镜子里看到了后面有人在偷窥,慢慢地回过头。他们大吃一惊,赶紧轻手轻脚地从厕所里退了出去。刚走出厕所,他们就被迎面走过来的唐婉吓了一跳,面露尴尬之色,想着自己的劣行这下子败露了。
不过,唐婉却似乎毫无责备之意,反而是感激万分地说道:“毕浪,谢谢你们把冲凉房借给我们用。”
“不客气,不客气。”
心虚的三个人慌忙摆摆手,唐婉对他们的窘态感到奇怪。
“你们怎么了?做贼了吗?”
“没有,没有!”
“你们的样子真搞笑。”唐婉随即啊了一声,想到什么似的掩嘴羞笑,“你们是想去厕所吧?不必忍啦。我们的人都走光了。你们可以大方地用厕所了。”
“啊?”
这下子,他们把眼睛睁得大大。
“这么说,厕所里已经没有女生啦?”
“当然了。”
空气瞬间冷却下来,把男生们惊愕的目光都凝住了。
那么,刚才他们在厕所里看到的女生是谁?
在镜子前,白衣,黑发,慢慢回过头的女生……
日记打开。
还记得那天下雨的情景吗?我们在同一屋檐下避雨,你被雨淋湿了,我多么想伸出手帮你把湿透的长发撩到耳后。你那么动人,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你说,要赶回学校。我们就拣了一张很大的纸皮,这样狂奔在雨中。那时,我多想吻你的脸。
四楼的人说,如果夜里在寝室门口挂一盏灯,你就会被灯光吸引到那个寝室。你会回来的。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日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