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公子从医院回来了,但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开朗的男生。毕浪觉得现在的湘公子简直是张天游的山寨版,更加神经质,整天坐在床上摇头晃脑地盯着天花板。
有时候还自言自语,就像在跟天花板上的某个人交谈。
毕浪真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
有一天晚上,毕浪正和萧南在校外的兰州拉面馆吃夜宵,湘公子突然给他发来一条短信:
毕浪赶紧回复:
要是把人皮灯弄坏了,毕浪恐怕人皮灯女鬼会报复湘公子咧。总之,不祥之物还是少动为妙。
我没有弄坏,可是,这盏灯流出了好多血,好多血……
毕浪被这条短信狠狠重击一般,半口面条噎在喉咙。萧南好奇地打量着他发青的脸色,问出了什么事。毕浪却好像七魂不见了三魄,没有听见似的。
人皮灯又流出血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人皮灯流血是教导主任死的时候。他有种预感,人皮灯流血,就表明会有一个人死去。
他紧张不安地发去了一条短信:
湘公子,你在哪里?发一张彩信过来吧。要照到你和人皮灯在一起哦。
过了不久,一条彩信如约而至。
毕浪盯着手机里的照片,面馆里的灯光光亮如海,照片被涤荡得清晰无遗。背景是熟悉的寝室,湘公子病恹恹的脸和红得像火烧的人皮灯形成巨大的落差。那些包围在人皮灯旁边的火红色彩就是血吧。
人皮灯真的流血了呀!
突然,毕浪发现了什么,赶紧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不可能!毕浪浑身战栗,双眼直瞪瞪地注视着手机。他愈来愈难看的脸色让萧南再度关切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毕浪根本没听见对方的话,额头冷汗涔涔,颤巍巍地按着手机键。
湘公子,再发一条彩信过来。这次要照你的全身。
虽然对方未必猜得透自己这条短信的用意,但湘公子还是很快发了过来。
照片中,他站在寝室中央,背景光线有些模糊。但毕浪还是看得很清楚,湘公子居然有四只手,四条腿!
一个正常的人不可能有四只手,四条腿!
毕浪头皮发麻地审视着照片,喉咙冷得发不出一丝声音。这张照片诡异得近乎不真实,很多电脑高手也能PS出这种恶搞的照片来,但在这种情形下,毕浪无法把这张照片归结为PS合照。
湘公子也不可能是长着四只手,四条腿的怪物呀。
窗外的夜色汹涌得像场铺天盖地的葬礼,黑暗的尘土慢慢地淹没了活生生的人和物,最终落得无限的死寂。
毕浪继续注视着手机屏幕,他的脸和屏幕光一样冷。
在湘公子身上多出来的两只手两只脚并不在合乎情理的位置,它们像树根一样盘绕着他的身体,几乎成为他的另一部分器官,只是皮肤的颜色明显更加僵硬苍白而已。毕浪忽然觉得,这就像湘公子在背着个人似的,所以那人的手脚才会如此怪异地盘在湘公子的身上。
但这个人是谁?
不,不能称之为人。如果是人,湘公子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况且他说了,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那么它只能是……
照片里湘公子的肩膀间似乎有团黑糊糊的东西,刚开始毕浪以为那是光线昏暗的缘故,但很快他便意识到那更像是一个人的脑袋正从湘公子的身后冒出来。
它用凌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毕浪吓得猛然往冰冷的椅背一靠,手机掉落在桌面上,打着旋儿,像一只失去控制的小船在湖面上慢慢地打转。对面的萧南想捡起来看,却被毕浪猛地夺了回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想着把那照片从手机里删除掉,不要再存在!
萧南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脸色苍白的他。
“你确定你没事?”
“没事,没事。萧南,我先回去了。”
毕浪把钱放在桌面上,几乎是箭一般地冲出了面馆。他听见他冲出门时被撞到的客人在后面高声大骂,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以非常快的步伐向宿舍楼走了回去。夜那么深,他独自泅渡其中,树影与月光交织的狭窄小径,阴暗的罅隙里传出冷风呼呼的声音,声声扯动树叶,一切都使人惆怅,心中阴凉迷茫,且有寒意。
有个可怕的想法不间断地撞击着毕浪的思维。
湘公子极有可能会出事!
他冲上四楼,打开寝室的门。
德林、张天游已经回来了,在各自的床上。而湘公子呢,此时正用抹布细心地擦拭着人皮灯。跑得气喘吁吁的毕浪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下来,他抹去一把汗,十分庆幸地想道:湘公子没出事呢。
他向湘公子走过去,湘公子回过头看着他说:“浪哥,人皮灯我擦干净了。”
他看见,湘公子手里的抹布被血浸得红透了,皱成一团握在手中,那形状像魔鬼血淋淋的心脏。
一场小风波,更大的暴风雨停不住肆虐的脚步。
第二天,毕浪起得早了。天才蒙蒙亮,校园的景物还在残留的夜色里隐藏着部分的面容。光与暗的交战,在无人观瞻的时刻格外残酷。
他去厕所撒尿。
温热而涩臭的排泄液在马桶里发出一去不返的声音。厕所里安静极了,空荡荡,让人联想到荒原,大朵大朵的云彩安静地投下阴影。
毕浪刚转过身,马上被吓了一跳。
一个女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如果不是天亮了,他保准会被吓个半死。因为这女生阴森森的样子就跟人皮灯女鬼一样,况且她也有长长垂落的一头黑发,只不过,她的脸赫然地浮现在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中,容颜姣好,就是有点苍白。
她不是鬼。
“干吗呢?这是男生厕所!”
毕浪真担心自己刚才走光了。
这个女生却一声不吭,呆呆地看着他,眼神怪怪的,眼白部分似乎在发出慑人魂魄的光芒。毕浪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这女生让他忐忑不安,这种紧张的情绪无从说起,但和这女生相处的每一秒,都是一种缓慢的折磨。
他于是慢慢地移动脚步,准备随时从门口跑掉。
女生的目光随着他而移动,忽然眼睛霍地睁得更大。
“你住四零四?”
“啊?”毕浪才被她突然而来的举动吓到,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是呀。”
她怎么知道?也许她看到他从寝室里走出来吧。
女生逼近了他,他惶惶后退数步。
女生是谁?她的样子好像对四零四寝室特别感兴趣,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毕浪猜测着。女生的脸逼得很近,有无尽的忧郁沉甸甸地浮动在眼神里。
“我以前也住在那里。”
“哦。你以前也住在四零四?”
毕浪第一次见到这个寝室的前任住客,他不禁有种亲切的感觉,对女生的戒意也消散了一大半:“早说嘛,说不定我现在睡的正是你以前的床位呢。”
女生的脸依旧很冷漠,问道:“你睡哪个床位?”
“右边的下铺。”
“那是我的床位。”女生这么说,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毕浪有点惊喜地叫了起来:“看吧,我就说嘛,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情呀。对了,说起来,你的校服还放在柜子里没拿走呢。我现在就把它物归原主好吗?”
“什么校服?”
“就是放在柜子里的校服。”毕浪见女生还没想起来的样子,便补充道,“就是右边靠窗口的衣柜里的那件校服。”
女生的脸刹那大变,眼皮和嘴唇微微痉挛颤抖。她这种犹如中风的症状,连毕浪也着急起来。
“怎么了?”
“那是……顾心萱的衣柜。”女生慢慢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有虫子在她的大脑里迂回活动,她露出很痛苦的表情,随后声调也上扬起来:“校服?这不可能!不可能!明明烧掉了的,怎么还在?怎么还在?”
她快要疯掉的样子。
毕浪又存了撤退的心。
不过,他没料到他正在使用的柜子是顾心萱的,还有书桌,还有人皮灯……忽然,一切事情都变得顺理成章了。连湘公子梦到天花板女鬼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了,因为上铺正是顾心萱以前的床位。
睡在人皮灯女鬼的床上,不被它缠着才奇怪呢。
正处在痛苦和惊恐中的女生忽然一把抓住毕浪的胳膊,突出的骨节攫得很紧,毕浪想甩开,又不敢刺激这个已经陷入疯狂中的女生。她的身体里仿佛被糅进了一把碎玻璃,硌得她不受控制地剧烈晃动起来。她在他面前拼命晃着脑袋,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个精神病人。
“快离开四零四!快离开四零四!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毕浪用温柔的声音好言安慰她:“同学,没事的。人皮灯女鬼不一定是坏……鬼。”
“不!它会杀了你!它杀了可盈,杀了杏儿,它还想杀我!不行,我不能让它找到我,我会像可盈和杏儿那样死掉的!我得离开这儿,不能让它找到我!”
女生急得团团转,不停地用手指抠着掌心,她尖锐的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肤,鲜血涌了出来,沿着手腕滴落在地板上。红色的血花一朵朵繁盛地开在晨光中,瞳孔里出现很拥挤的景象。
她却像没有感觉到痛苦似的,依旧抠着,抠着,神经质的执著。她的手上布满这种疙疙瘩瘩的伤痕,可见她一直用这种方法自残。
她不断重复着她那两个可怜室友的名字。
显然,四零四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毕浪也清楚记得有关人皮灯女鬼的传说,确实有两个人死掉,一个人失踪。
他只是没想到那全是四零四寝室的学生。
不过,到目前为止,四零四寝室还没有一个男生死去。
“这位同学,你别太紧张了,人皮灯女鬼不一定会来找你。”
女生霍然睁大眼睛盯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
“你、你见过它的是不是?是不是?”
毕浪迟疑着点了点头。女生顿时浑身一激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你怎么还活着?”
“它没有要害我呀。”
……
“它还救了我。”
听到毕浪这么说,女生突然狂笑起来,好像听到了全世界最无稽的笑话。
“人皮灯女鬼救了你?它救了你?嘿嘿嘿,它救了你!”
女生笑着,脚步跌跌撞撞地从厕所走了出去。被惊醒的男生们从寝室门口探出脑袋惊愕地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女生从走廊上离开。楼梯间有尖锐的笑声久久徘徊着,起伏成轻声吟唱的一首怨曲。
毕浪去教室的路上看见那个女生坐在花坛边,沉默不语,目光呆滞地看着跟前匆匆走过的同学。她坐在那里如一尊沉思的雕像,也没有人对她多加留意。
第一节课间,她仍坐在那里。
第二节课间,有个老师走近她身边,说着什么,她神不守舍的表情让那个老师非常纳闷地走开了。
第三节课间,毕浪特地买了一瓶果汁给她。她没有喝,目光依然停留在某一水平面,注视着别人无法看得懂的东西。她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似乎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高墙,外人无法进入她的世界,她也不愿出来。
毕浪回到教室的走廊上时,听到林羽生和同伴也在注视着那个女生。
“那不是易遥吗?”同伴终于想起来的样子。
林羽生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眯缝起眼睛:“是哦。”语气平静而高傲。
“她不是进精神病院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也许出院了呢?谁管得着呀?”林羽生轻蔑地撇了撇嘴。
“也对,都三年啦!爱滋病都能医好了。”同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哎,我记得她好像跟顾心萱住同一个寝室的。你以前不是经常去她们寝室吗?怎么说你也跟顾心萱交往过一阵子嘛!”
林羽生转过脸,眼睛里飞扬出异常的不满和轻蔑:“别在我面前提起那个贱货!”可以感觉得到,他在用最卑微的词语来形容一个女生,就像趾高气扬的富翁用唾沫驱赶街边的乞丐。
毕浪对林羽生从来就没有好感,这个时候他更有一种想狂殴之的冲动,不过他把这种愤怒压抑住了。怒火在胸腔恹恹熄灭掉时,他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走到栏杆边,注视着花坛下那个叫易遥的女生。
她站了起来。是的,她坐了这么久,终于从一尊沉思的雕像变换成仰望的雕像。她向楼上仰望过来,寻找着什么,目光掠过每层楼,与每个俯视的目光匆匆地实现交汇和分离。
就像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唯独清晰地钻进了她的听觉里。
“易遥,易遥……”
“是你吗?是你吗?顾心萱,是你吗?”
她寻找着它,神色变得紧张起来。它在哪儿?在哪儿?
它温柔的叫唤突然消失了。
她困惑着。下一个刹那,她听见它的声音变得无比锐利。
一块窗户玻璃在楼上蓦然破碎,破碎的声音惊动了走廊上所有的人。大家看见那块窗户化作无数的碎玻璃,如一场倾覆的大雨向花坛边的女生急速地坠落。
易遥一动不动,像接受命运般,接受那场碎雨的洗礼。
雨停后,她仍仰着头。
那颗头颅面对着天空,无尽地依恋,天空似乎盛开了繁美的红花,将她生命中最后的景象描绘得无尽唯美。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楼上的人恐慌的尖叫。
毕浪震惊地捂住嘴巴。
那个女生的脖颈正喷涌出无数的血花。
刚死过人的花坛边,谁也不敢轻易走过。从走廊望下去,地上仍有暗红的血迹,像一朵永远不会凋谢的红花。
维修工人在匆忙地检查着外墙的每扇窗户。没有人能解释这起离奇的玻璃杀人事件。
就像是上帝或者魔鬼在安排这一切。
毕浪整节课都在想着那个可怜的女生,他心里充满了忧伤之情。明明她已经疯了,受到了惩罚,为什么人皮灯女鬼还要置她于死地?不应该这样子呀……
放学后,毕浪追上了林羽生。
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他都得搞清楚。他把林羽生拉到角落里,阴暗的光线交错地划过双方的脸庞。楼层随着离去的人潮变得越来越安静。
林羽生不满地甩开他用力的手。
“毕浪,你想打架是吗?”
毕浪没有回答,反问道:“顾心萱曾经和你交往过是不是?”
“啊?”林羽生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你问这个干吗?”
“你为什么骂她是贱货?”
“关你什么事!”林羽生大概想到他是替她出气的,语气又轻蔑起来,“哦,恐怕你也是顾心萱的其中一个男朋友吧?”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我只想问你,顾心萱只和你一个人交往过吗?”
“当然不止我一个人。”林羽生脸微微涨红起来,那复杂的表情分不清是被羞辱还是气愤,“那个贱货,跟许多男生睡过!”
“真的?这么说,她的男朋友不止你一个人啦?那么,还有谁?”
“我哪知道那么多?”林羽生不耐烦了,想从他身边走出去。毕浪用身体堵住了出路。
林羽生眼神里弥漫着战争的硝烟味,他叫嚣道:“你这个人有完没完呀?一个失踪三年的家伙和你又没有关系,你这么关心她干吗?”
“因为她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林羽生脸色大变,看来毕浪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你说顾心萱死了?怎么可能?”
“她是死了,她就是人皮灯女鬼!”
林羽生仿佛又受到了一波冲击,脸色更加难看:“你……你说她是人皮灯女鬼?不会吧?我还以为她是跟哪个男朋友私奔了呢……没想到她死了。”说着,他的眼神里竟浮起一丝哀伤。不管顾心萱生前怎么令人不屑,她始终是他喜欢过的女生。
“那你来找我是问有关她生前的事情吗?”林羽生的语气软了下来。
毕浪点了点头。
“那对不起了。”林羽生受惊的脸色在慢慢恢复平常的冷傲,好像要置身事外一般,“我和她只交往了一个月而已,和她不是很熟。如果你想问她的事情,去问唐婉吧。她以前跟顾心萱都是文学社的。”
为了从唐婉那里套到更多有关顾心萱的消息,毕浪特地请她一起去唱卡拉OK。唐婉本来就对毕浪有意思,所以欣然赴约。
她一直拉着他唱情歌,目光颇有些暧昧。毕浪应付着她,有种出卖色相的感觉。
他推说口渴了,便不肯再拿起麦克风。唐婉一个人唱也没意思,也放下了麦克风。
毕浪看准了机会,问她还记不记得顾心萱。
唐婉很快便记起了。
“哦,她呀,还记得啦。是不是下巴长着颗小痣的?”
毕浪点了点头。
“她为人怎么样?”
“为人嘛,”唐婉一脸的沉思,边回忆边说,“人是长得挺漂亮的,就是太随便了,男朋友很多。我记得还有男生为了她在操场决斗,搞得学校鸡飞狗跳。受老师的批评可一点也不少,也不爱学习,倒是文笔不错。不过很少参加文学社的活动。”
“那你知道她的男朋友有谁吗?”
“这我怎么知道呀?好像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哎呀,太多了。对了,毕浪你问这个干吗?”
“没,就是随便问问。她是我以前的邻居,后来我搬走了。”
“哦,原来是这样。”
唐婉丝毫没有对毕浪的谎言产生怀疑。
但她透露的消息使毕浪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顾心萱交往过那么多的男朋友,要从中找出人皮灯主人谈何容易?就算帮它找到了那个男生,它会放过自己吗?
自己也许会像之前被害的人那样,死得很惨。
总有这么一个隐秘的地方,躲在暗处,角落里滋长着比菌类更加渺小的恶毒和阴邪。光线被逼到绝境,找不到可以栖息的地方,在流浪中缓慢地毁灭。被囚禁其中的罪恶灵魂,拥挤地横亘在稀疏的黑暗中。
宿舍楼四楼是这样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地方是教学楼楼顶的杂物室。
唐婉记得顾心萱以前很喜欢去那里。
门封闭着里面的世界。门把很旧,斑斑锈迹凝滞了多少久远的岁月。
黑洞洞的门缝,太阳光软绵绵地流淌在边缘。
毕浪做了一次深呼吸,终于握住门把。门没关,他推开了门。随即从里面涌出来的浑浊空气生生地侵入肺腔,他被呛得连声咳嗽。这种腐冷的气味好像从深渊地狱里传出来的一般,他只觉得胸中一阵翻腾,喉咙里滚过沉闷的干呕声。
从窗缝间渗透进来的稀疏光线里,尘埃跳着欢快的舞蹈,从哪里散发出来的疲倦而陈旧的味道,会聚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潮汐扑面而来。他听见潮湿滑过皮肤的声音。
借着暗淡的光芒,他慢慢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角落里凌乱地堆着几张桌椅,谁遗弃的画架像等待行刑的犯人依序地靠在墙上,颜料掉在地上,水彩画布满了灰尘,一张沙发横在房间里,沙发上放着一把木吉他……这个地方幽暗而潮湿,如同地下室的环境,墙壁上的石灰由于湿度的关系,产生暗黄的水迹。所有颜色都是灰淡的,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浸泡在这样的空间里,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被某种有强烈腐蚀性的气息慢慢地侵蚀。
可他没有立刻离开。这里是顾心萱经常来的地方,他想从这儿找出点蛛丝马迹来。
他并不抱着很大的希望,直到他看见沙发的缝隙中插着半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顾心萱。她站在阳光中,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领子间露着锁骨,锁骨上流淌着树叶间不小心漏下来的绿,衬着小麦色的健康皮肤。她笑得很美,像踩在幸福的祥云上。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并不是什么灵异照片,而是和她合照的那个人不在照片上。准确地说,是被人剪去了。
这样被剪了一半的照片还不止一张。毕浪发现地上和桌面上都撒满了这种剪得支离破碎的照片。从每张照片上都可以看到不同背景中的顾心萱,但是和她合照的那个人却被剪去了。也或许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她和许多人的不同合照。
有人刻意把这些照片都剪掉了,是怀着仇恨还是嫉妒的心理不得而知。毕浪想到了这些破碎的照片以后可能派得上用场,于是,他慢慢地一张张捡起来。
最后一张在桌子下,刚好有光线照耀到的角落。
他弯下腰,正欲伸手进去。蓦然,光线里出现一抹黑影,正好从身后覆盖着他。他僵住了,伸向照片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身后有人!
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身后。他猝不及防,将自己置在最脆弱的方位。他想回过头察看,但对方没有任何动作,他也放弃了这个念头。从内部开始溃败的恐惧泛滥到四肢百骸,他僵得无法动弹,既无法呼气也无法吸气,完全被吓得窒息了。
时间在这种情况下被过度地拉长延伸,一秒犹如一光年那么漫长。
“你在干什么?”
当对方出声时,他才松了一口气。那是一把女生的声音,听着很熟悉,他猜想那可能是Kelly。他回头果然看见了她。
她疑惑地打量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她又问道。
“没有呀,就是想上来楼顶吹吹风,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房间,所以进来看看。”
Kelly冷淡地哦了一声。他反问道:“那你呢?”
“我来搬梯子。好准备校庆高三年级的板报。”她淡淡地回答道,搬起搁在角落的梯子。
毕浪从桌底捡起那最后一张照片,塞进口袋里。Kelly看见了他这一举动,又觉得奇怪:“你捡这种又旧又破的照片干吗呀?”
“有点事。”
毕浪简短地答道,转移话题问:“对了,你认识一个叫顾心萱的女生吗?”
“谁?”
“顾心萱。”
“没听说过。”
“哦,梯子这么重,我帮你吧。”
回答一如他意料中的那般冷漠决绝:“不用!”
有几个人已经在教学楼的宣传栏前忙乎。Kelly竖起梯子,爬了上去。
毕浪站在梯子边,装作很有兴致地看着萧南在黑板边缘画美丽的花纹。花纹此起彼伏,他联想到夏天大海的波浪。去年的暑假学校组织去海边旅游,Kelly在海滩逗别人的狗玩。她的笑,海的蓝,共同映入了他的记忆中。
他在那时许下一个白痴的誓言:高中时代结束,一定要和Kelly在一起。
他只是没想到Kelly对他而言,是天上摘不下的星星。
他叹了一口气。他又望向梯子上方的Kelly,看见她干净的下颌以及红润的嘴唇。
这时候他觉得她真的像颗星星了,高高在上的。
会掉下来的星星,人们称作流星。而在毕浪的凝视中,Kelly居然真的开始摇摇晃晃起来,她站不稳,尖叫着从上面掉了下来。
毕浪眼明手快地冲到她的身体下面,帮她承受了大部分的痛苦。她毫发未伤,他却捂着脚痛苦地叫了起来。他的脚崴了。
英雄救美的故事,会不会朝美满的结局演绎下去呢?
脚上打着石膏,毕浪奇怪的走路姿势在校园里随时都能赚到很高的回头率。自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他舍己救人而受的伤,他恐怕会被班主任训得狗血淋头。
幸好班主任只是不痛不痒地说道:“白天还是得来教室上课的,晚上你就不用上自修了,留在宿舍自习吧。”
他掂量着这算是一种奖励还是折磨。
当别人都在教室晚自习的时候,他却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四楼。这未免太恶搞了吧?毕浪真是哭笑不得。
而且,被他奋勇救下的Kelly居然一次也没来探望过他,倒是托唐婉送来了一些慰问品。她明知道他要的不是这些。她一线感激的目光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要好上几百倍。
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待在寝室里。空荡荡的宿舍楼与那边灯火通明人头熙攘的教学楼形成对比,像富沃的地球和荒芜的火星,隔着一大段冷峻的夜色遥遥相望。
他就像是生活在火星上的孤单一个人。
除了他所在的四零四寝室,其他寝室照例都是黑糊糊的,没有开灯。他的寝室在一片漆黑的宿舍楼中便显得突兀,在教室那边的人看来,也许就像是困在黑夜里的萤火虫,被众多邪恶而凶猛的小兽围攻。伤口出现,血液的芬芳弥漫在夜色中。
毕浪在阳台上注视着夜色浓重的校园良久,才拖着打着石膏的腿回到自己的床铺上。他把捡来的那些照片一张张地摆在床上。想单凭半张合照就推断出另一个人的样貌,无非是天方夜谭。
但他知道,人皮灯女鬼要找的男生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一只飞蛾不知何时闯进寝室里。明亮的灯光下,它略显盲目地四处碰撞,好几次撞到墙壁几乎要掉下来,结果在落地前又顽强地振翅飞了起来。毕浪转动眼睛追随着它。
人死后会把灵魂依附在小动物的身上,有这样的民间传说。
毕浪于是屏住了呼吸,生怕会把飞蛾吓跑。
飞蛾呀,飞蛾,如果你有灵性,就停在你要找的人的照片上。
它似乎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居然拍打着灰褐的翅膀,从床铺的上空慢慢地盘旋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面。毕浪盯着那张照片和飞蛾,大气不敢出。他听见神经在肌肉里收紧的声音。
这只飞蛾不会真是人皮灯女鬼的化身吧?
可是,它栖息在上面的照片也只是显示顾心萱一个人而已。根本看不到另一个人是谁。
白费工夫嘛。毕浪叹了一口气。这举动把飞蛾惊动了,它惊慌失措地向窗外逃离,渺小的身影迅速地淹没在夜色中。
毕浪把那张照片拿在手里,他躺下去,把照片放在灯光下,仔细端详。逆光中沉淀出顾心萱微笑的剪影来。他感慨万千,既是对顾心萱可怜的身世,也是对目前自己难堪的处境。
他扯出一丝苦笑。
照片上的女生映在他的视线里,微笑着。突然,她微笑的嘴角涌出了血!
鼻子、眼睛,通通涌出了鲜血!
满脸都是血了!
她的手上,什么时候拿了一盏人皮灯?!
哇——
毕浪顿时身子一阵麻痹,触电般地把照片扔开。天哪……他刚才看到的是幻觉吧?
这时从阳台上吹进寝室里的一阵阴风使他更加毛骨悚然。他久久不能平静,冰冷的恐惧在身体里不断循环,寒意越聚越浓,疯狂地膨胀,几近要在体内爆炸。他把脸部朝向墙上的日光灯管,那种无温度的光线丝毫不能温暖他。而且,它也灭了!
寝室里陷入无尽的黑暗中。讽刺的是,那边的教学楼却挥霍着无尽的光明。
万籁俱寂。什么声音在走廊上响了起来,若有若无。他竖起耳朵,生怕会听到幽幽的脚步声,或者谁在敲这个房间的门。
但是,他听到更清晰的声音是在这个房间里响起来的。
是上方,是左,是右,还是身后?
总之,每个方向都包围过来似的,层层裹在他的身上。毕浪从床上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他感觉有一滴清凉的水珠落在了他的鼻子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细小跳跃的节奏,就像寝室里正在下一场雨,或者是天花板漏水了。
毕浪慌张地抹去脸上冰凉的滴水,他喘着大气。这个时候,桌面上的人皮灯却突然亮了。昏黄的灯光阴鸷地跳动在寝室深渊般的黑暗中,狭窄的光芒,带有阴风般的气质,吹打在脸上的寒意深入骨髓。
它来了!
就在这房间里!
一股凄怆的哭声突然在寝室里幽幽地响了起来,冤气像云彩一般从阴森的裂缝中渗透聚集在空气中。那哭声听着实在恐怖,波纹状地在房间里慢慢漾开。可以听得出那是女鬼的哀泣,它就在这儿,也许正披头散发两眼突出,满脸是血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甚至觉得有只手正从身后慢慢地伸向自己,他向前弹跳出好几丈远。
身后没有什么东西!
他听清楚了那哭声的来处正是他的衣柜里。他凑近了一些,确定那哭声就在里面,与此同时,还混杂着生硬的摩擦声,似乎有人在用指甲拼命地刮着柜子,就像死人刮着棺材的声音。
毕浪几近崩溃了。他觉得身上的冷汗都流干了,他的皮肤现在既冰凉又干燥,毛孔得不到水分,吸收的只有阴寒的空气。
他记得,柜子里放了一件顾心萱的校服。那算是她的寿衣啊!
柜子的抓刮声依然在继续。
突然,柜子门吱呀一声裂开了一条缝。毕浪吓得两腿发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该死,要不是他的脚受伤了,他拼了老命也要逃出这间寝室,逃出这栋闹鬼的宿舍楼!
他睁开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阴森的缝。他料想自己很快就会看到一个凄怨的女鬼穿着校服从里面爬出来,就像贞子爬出电视机那般,长发间眼白突出的眼睛瞪着你!多年前,他还曾经嘲笑一起看《午夜凶铃》被吓得脸色发青的伙伴。此时此刻,他原来才是那个最可笑的人!
世上真的有鬼啊!
那哭声终于霍地飞了出来。毕浪尖叫一声,闭起眼睛横手一挡。
“拜托!别……别杀我!”
哭声却戛然而止了,寝室恢复了死静。但这不表明它已经离开。毕浪慢慢地睁开眼睛,逐渐清晰的视线里有个黑影在人皮灯的光芒中晃动,但那个黑影很瘦削和细小,不是人类的体形,更像是动物。是鸟吧。
毕浪彻底地睁眼看过去,只见一只乌鸦停在他的书桌上,发出类似女鬼哭声的号叫。它和他注视几秒,带着一丝恶作剧的侧脸,从窗口飞了出去。
呼——是个误会!
毕浪想起这几天确实经常看见有只乌鸦在阳台上逗留,他还猜测它是在找筑巢的地方。没想到它倒想把窝安在他的柜子里了。毕浪为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自嘲了起来。
这个时候,寝室的灯又亮了起来。那边的教学楼也响起了下晚自修的铃声。毕浪很快便听到有人在敲他寝室的门。这种时候,应该不会是人皮灯女鬼造访吧?毕浪小心翼翼地拖着石膏腿走过去开门。
是Kelly站在门口。
不过,她的脸色像看到了恐怖的鬼魂一般有点发青,她指着他的脸叫道:“你的脸怎么了?”
“哦,刚才天花板漏……”毕浪没能说出最后的水字,他下意识抹了一把脸,却发现手里黏湿的全是血,他顿时呆住了。难道刚才天花板滴下来的全是血?
湘公子确实说过天花板的女鬼……
在Kelly的面前,毕浪尽量压抑着心中的惊慌。他借口去厕所洗了把脸,然后跑了回来,问Kelly找他有什么事。
她邀请他等他脚伤好了,找个礼拜天一起去逛万利广场。
算是感激他为了救她而受伤吧。
毕浪注视着天花板。
天花板的霉斑越来越清晰,微微有凸出感,仿佛有个人要从上面浮现出来似的。灰暗的色泽,潮湿的水迹渗进了石灰层中,积雨云般厚重地悬浮在上方,不断使人感到强烈的带有悲哀气息的低气压。
它没有滴下血来。
但湘公子还是依旧梦到那个女鬼。
他从上铺爬下来的时候,毕浪看到他脖子上的掐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连指骨间的纹路也清晰可见。毕浪心中不祥的预感也愈来愈强烈了。
他忽然想起之前从湘公子那里收到的灵异彩信。
有个女鬼盘在湘公子身上的。
毕浪依稀记得,那个女鬼的手好像正是在掐着湘公子的脖子!就在湘公子脖子上掐痕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