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一,长眠夜,夜晚出奇的漫长。长良县东北一片连绵气派的宅院深处,府中丫鬟碧朱收拾完了老爷的书房,端着水盆正准备离开。十步远的卧房内突然传出一声沉闷的呼喊,碧朱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胆怯的走了过去,敲了敲卧房的门:“老爷……您没事吧?”
半晌从里面传出一声疲惫的回应:“没事。你回吧。”
碧朱听到了老爷王亲修的声音,放了心,出了这排宅子,去往自己的小暖阁。
碧朱走后,卧房里五十三岁的王亲修这才长吁一口气,他眉目间尽是倒不出的惊慌,汗水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擦了一把汗,回忆起方才噩梦中的一幕,那从王氏祖坟里缓缓爬出来的破烂衣衫的鬼尸双手托着一个染满鲜血的金色宝匣,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血口欲张。
王亲修胸口被一股郁结之情压抑的喘不上气,他走到卧房左侧,推开了一扇窗户,寒夜里冰冷的风气瞬间灌入他咽喉,顺着血液流转到体内的每一处,他这才感觉痛快了些。
窗外,于大片盛开着深红色小花的桐香树顶栖息的鸟雀被开窗声惊起,啁啾几声飞往了黑暗的深处。王亲修目光追随,渐渐暗淡下来。
一家长良县城内普通的酒坊内,白珍珠缠着黎斯问这问那,无非是不见的几日里,黎斯每天吃的什么,睡在哪里,有没有好玩的事,黎斯苦笑的一一同她说了。轩辕善笑而不语的坐在一旁,时而对黎斯举举杯,喝下一口辛辣的烧刀子。
渐到了北方,黎斯再一次品尝到了火烧火燎的烧刀子的猛烈,又半个时辰,三个人吃饱喝足,回到安排好的客栈里休息,白珍珠睡好没多久,黎斯悄无声息的出了房间,敲开了轩辕善的房门。
轩辕善笑容依旧的坐在桌前,面前是那壶两人未喝完的烧刀子。
“知道我会来?”黎斯笑问。
“知道我会等你来?”轩辕善不答反笑,两人相视一笑。黎斯接过酒杯,开始一杯一杯无言的对饮。
酒过三盏,换上了一壶新的烧刀子。轩辕善开口:“你去圣城是为了严老头。”
黎斯点点头:“对。”
轩辕善也点头,仰首喝干一杯火辣的烧刀子:“最近一年多,圣城同圣城周围不平静,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吧。”
“是。”黎斯双眼凝聚:“尤其这一年多来神秘组织黑夜渐渐更多的暴露,指向的目标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一些内臣外将。”
“黑夜自是无风不起浪,现在朝中有许多人被黑夜所控制,朝廷也渐渐分裂成两派。少数还是支持皇上同太子,而多数却倾倒向天原府。”轩辕善将这几句话说得尤其缓慢,似要黎斯听明白其中每一个字。
“定王,周道。”黎斯重复。
“黑夜同定王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轩辕善盯着自己眼前的杯子,沉寂一会儿继续说:“严成这次请你去圣城,想来就是为了这事。老谋深算的他也按耐不住了,看来大世的天快要变了,天将翻地也覆。”
“你怎么想。”黎斯突然问。
“你是问我忠于皇上,还是定王。”轩辕善将酒杯轻轻一放:“我轩辕家承受大世皇族三代亲恩,唯万死不得报。黎斯,莫把我想简单了。”
“我错,自罚。”黎斯自罚了三杯烧刀子:“你来长良,是为了跟我一道去圣城。”
“嗯。”轩辕善点头:“我也联系了蒙锐,估计这冷脸家伙很快也可以同我们会合。这可能是十几年中,我们四大神捕第一次为了同一事而相聚,可浮一大白。”
“应当。”黎斯也饮。两人相谈了两年间里各自经历的奇案怪案,不知觉天已蒙蒙亮,黎斯告别了轩辕善待回到自己房间,倏然,客栈过道里摇摇晃晃走来一人,四十岁年纪,相貌堂堂,只是喝的有些多了,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撞到黎斯身上。黎斯连忙扶住,这边店小二从楼梯上来,接扶过这人并向黎斯告罪:“他喝醉了,没有弄脏您的衣服吧。”
黎斯摇摇头,喝醉的那人突然清醒了几分,叫嚷起来:“谁喝醉了!想把我毛义、毛三爷灌醉,休想……这混账……就是想把我灌醉了,让我稀里糊涂的跟他合伙,奶奶的,骗走了我的钱!混账,混账!”这自称毛义的人叫嚷了几句,就又迷糊起来,被店小二扶着进了一间客房。
黎斯也回自己房间休息。
因为同蒙锐的相约,黎斯、轩辕善决定在长良守候几日。长良民风淳朴,风景优美,两人待了三天,陪着白珍珠实在游逛了一番。恰巧的是轩辕善同长良县令崔吉是儿时玩伴,轩辕善引着黎斯、白珍珠二人上崔吉府上拜会,大家相谈甚欢。
崔吉想留三人在府上居住,但被黎斯、轩辕善好意婉拒。他们等了蒙锐三天,蒙锐还没露面,两人决定待初五一早就离开长良县,赶往圣城。
初四晚突然起了大风,黎斯三人早早回客栈休息。半夜里,黎斯被一阵迷离的香气唤醒,他起身推开窗户,扑入眼帘的是距离客栈不远的东北方向,一片冲天大火。浓酽的夜幕被大火渲染,似一块沉大的铅石悬于那片火地上空,随时会坠落。
黎斯深呼吸一口,他已经嗅出了空气中弥散香气的来源,是那种会结出小巧美味油果的桐香树。
轩辕善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背后,喃喃说:“不平静的夜晚呀。”
“是。”黎斯点点头,目光眺望火焰深处那一大片渺小的桐香树林。
同样是初四的夜晚,亥时一刻刚过,在距离长良县城二百里外的宛县,几户相连的民户房舍附近,出现了一个修长敏捷的人影。他快速的来到民居后墙根,一个鹞子翻身进入到了院子里,这已是深夜,民居里却还有人影晃动,隐约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翻墙而入的他没理会这些人,他辨别了民居的布局,而后钻进了一间于角落不起眼的柴房中。他在柴房昏黄掉渣的土墙前摸索了许久,倏然,一道只有半人高的隐蔽小门被他发现。
他对着小门沉思了一会儿,猫腰钻了进去。
难以想象的是,这破烂不堪柴房中隐秘小门的门后却甚是宽广幽长,走过一条黑暗冰冷的地下甬道,就出现了四通八达的岔路。他立即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陈旧的牛皮纸,牛皮纸上画着繁杂的路线地图,他遵循着地图,向其中一条岔路走去。
不时有零碎的脚步声在周围响起,他就屏住呼吸,藏身在墙壁油灯照射不到的黑暗里,等没有了动静再走。如此反反复复多次,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看到了一扇绘有紫色月牙的石门。石门前守卫着两名黑衣人,手持长刀,一丝不苟。
他悄悄收好了地图,身如鬼魅突然出现。他没有使用背上的长剑,而是用手在电光火石之间扼断了两名黑衣人的咽喉,两名黑衣人至死没有发出一声呼救,瞪大了眼珠死不瞑目的倒地。
他推开紫色石门,石门里是一排排整齐的木架,架子上放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类卷宗。
“终于找到了。”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向那一堆书架和卷宗。
初五辰时,崔吉面容难看的出现在黎斯面前,黎斯没感觉到惊讶,放着大世两大神捕不用,岂非暴敛天物。但事实上是崔吉坐堂这四年中,从未接触过凶杀案件,平日在这民风淳朴的偏僻县城里,最多就是李家鸡走丢了,或者两家做买卖亏了这个少了那个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故此崔吉此时手忙脚乱,于是找到黎斯、轩辕善。
黎斯和轩辕善没有多考虑就答应了帮助崔吉,早饭过后,两人跟随崔吉来到了案发现场,长良王府。王府主人名叫王亲修,是做茶运和铁盐的商人。世德宗初期为了恢复连年战乱带来的国运萧条,于是将铁、盐的交易放归百姓,只从中收取一定额的税款,也正是这一系列商营政策的颁布才让大世快速的走出了三王内乱的衰败局面。
王亲修乃是长良首富,在长良东北角有着大片的宅院和商铺,此外在别的地方也有分店、分铺。昨晚大火就是发生在王府内,大火里烧死的人,正是王府主人王亲修。
黎斯来到王府宅院内,正听到几名丫鬟在同捕快讲述案发经过。
“我平日伺候老爷起居,所以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大火是从老爷卧房里烧起来的,我去时已经进不去人了,只听见老爷在里面叫了一声‘杀人了!’,然后我看到有一个黑影从卧房窗户跳出来,逃进了后面的桐香树林,树林后面有围墙,他应该是翻墙跑了。后来……老爷就叫‘救命!’,叫了一会儿就再没有动静了。”说话的是丫鬟碧朱。
“碧朱姐说的是,我们去晚了些,只听到老爷在卧房里喊‘救命!’,我们也瞅到有人逃进了林子里,但当时只是我们几个丫鬟,没敢追过去。”另外几名秀气的丫鬟也纷纷说。
黎斯在一旁静静听,没有说,也没问。
“呜呜呜!爹,你死的好惨!”一阵沙哑刺耳的痛哭声从隔院传出,黎斯走了过去,白珍珠也好奇的跟了过去。这边隔院里也有几个丫鬟,但这几个丫鬟相对于方才几名丫鬟,实在有着天壤之别。
有一丫鬟眇了一目,斜着一眼看人。还有一丫鬟眼小似线、嘴大如盆。再有要么是脸有青斑黑毛,要么就是面上有伤疤,总之是个个其丑无比。而院中哭闹之女子更是甚为观之,短小的身量偏生有一副水缸般的腰身,头似平倒下的冬瓜,一双倒吊三角眼瞧着你时,就如同被一只苍蝇盯瞧着,浑身不自在。崔吉介绍下,黎斯和轩辕善这才知晓这水桶腰身的女子是王亲修唯一的女儿,名叫王西美。王亲修早年丧偶,膝下就只王西美这一个女儿。
但王西美偏生的异相,即便王家财大气粗,到了芳龄三十了,还是无人问津。王西美也因为自己容貌丑陋,所以瞧不得比她漂亮的丫鬟,这才收罗了这一帮丑陋难看的丫鬟来伺候自己。
“定是那两个王八蛋害死了我爹!”王西美甩了一把鼻涕,突然说。
崔吉听到此言,马上走过来问:“王小姐,你知道有人要害你爹?”
王西美以前见过崔吉,知他是长良县令,于是点点头说:“知道。就是郭方瑜和毛义那两个王八蛋。”
黎斯眉头一蹙,毛义,这名字听来熟悉,不就是……
黎斯这边若有所思,那边崔吉已经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郭方瑜、毛义跟王亲修有着不小的矛盾,且都是生意场上的利益冲突。郭方瑜这几年生意走下坡路,去年跟王亲修借了一笔钱进行周转,作为抵押,郭方瑜将自己的五家绸缎庄押给了王亲修。两年后,郭方瑜生意好转,想还钱给王亲修并赎回店铺,谁料王亲修食言,以五分利息跟郭方瑜谈条件,郭方瑜拿不出五分的高利,王亲修就将店铺中的两家私吞。郭方瑜恼羞成怒,不止一次上门质问王亲修,但屡屡被王亲修冷言冷语的相激回去。
毛义则是五年前同王亲修一起做茶运生意,投入了大量财力。但没成想上个月王亲修突然对他说,茶运赔了本,毛义投入的十几万白银也打了水漂,这毛义就死活不干了,也是死缠烂打的来找王亲修理论,但最后都是毛义退让。
轩辕善听出了点道道:“郭方瑜、毛义也是有钱有势的人,怎么会吃了这么大亏就算了。”
“这……”崔吉拉着两人来到僻静处,才讲:“轩辕兄有所不知。这王亲修虽然是一介平民,但他侄子可不一般。他侄子乃是驻扎在长良七十里外雁荡山脚下,大世六大铁营之一雷虎营的主帅——壮武将军朱远,而这朱远更是当今万岁的亲信属下。就因为这层关系,才没有人敢招惹王亲修。”
黎斯望了轩辕善一眼,轩辕善低声重复一句:“雷虎朱远。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