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县衙内静悄悄的。
沈英杰和白箫二人穿着夜行衣,在县衙的屋顶上一路飞跑。白箫自练过青木教她的轻功后,跑起来便与过去大不一样,只觉得身如鸿毛,脚步轻盈,速度又极快,且几乎不用着地便能到达目的地;而沈英杰虽步伐稍重,踩在瓦片上竟也是丝毫没有声响。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县衙的后院,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轻轻跳入院子中。
那院子里有一排房,沈英杰朝其中一间指了指,白箫点点头。两人来到那间房的屋外,白箫用手指戳破窗户纸朝里望去,屋子里黑漆漆的。过了好久,她的视线才渐渐清晰起来。她发现那是一间卧室,窗幔垂着,窗幔里像是睡着一个人。
她悄声道:“里面有人。”
沈英杰让她别说话,白箫明白,一流高手的耳朵都极灵,于是连忙闭上嘴。
沈英杰用手指将窗户上的洞捅开,直到它有拳头般大小,才把手伸进去,抓住了窗户上的横栏。白箫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看到他死死抓着那根窗子的横栏,不一会儿,就听到“咔嗒”一声,那扇木窗已被硬生生卸了下来。
沈英杰将那扇木窗轻轻放在脚下,随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房间,白箫连忙跟上。
一进房间,沈英杰便抽出腰间的短刀朝帐子直冲过去。可是,他才刚掀开帐子,床上的人便是一个鲤鱼打挺,抬脚踢了过来。沈英杰退后一步,正好避开,那人当即跳出床幔,左手一伸,一把明亮似镜的长刀已握在手里。他也不说话,挥刀便朝沈英杰砍来。只见他左一刀,右一刀,动作由快变慢,且刀刀都几乎砍到沈英杰,看得白箫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她在犹豫是否要上前帮忙,但一想,沈英杰在来时曾特别关照过她,如非迫不得已,千万不能出手。于是,她只能强忍焦虑,在一边观战。
最初,对方是招招致命,过不了多时,便换作沈英杰步步紧逼。
对方迫近时,沈英杰只是退让,并不还手;而等沈英杰直攻对方心门时,对方却也是不急不躁,以退为进。白箫起初还为外公的安危担心,看到后来,则越看越觉纳闷,心想,这二人到底在干什么?
那两人皆不说话,在黑暗中足足拆了两百多招,沈英杰才忽的一声退出屋子,那人紧接着跟到院中。
这时此人才终于开口:“沈英杰,你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哇哈哈,多年不见,觉乘,你小日子过得不错啊!”沈英杰朗声笑道,“不过还好,你还记得哥哥我的名字。”
“有什么事请快说。”觉乘背对着他,冷冷道,一副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的神情。
白箫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中等个子,方脸,五官平常,下巴上留着细细的胡须,乍一看还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白箫从未将县太爷与武林高手联系在一起,在她的印象中,高手大多是闲云野鹤,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没几个愿意当官的。而这觉乘,身为蓬莱四子之首,竟然愿意屈就在这里当个小小的县官,说起来,还真是个高手中的异类。想到这里,不觉对此人产生了几分好奇。
就听沈英杰道:“觉乘!你当官我没意见,可你不能乱抓人吧?
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他的语气还跟之前一样油腔滑调。
觉乘冷哼一声道:“与你何干?”
说罢,他就要进屋,沈英杰在他身后问:“你可是在找你的绝命刀?”
觉乘骤然停住了脚步。
“我问你,临沂的文玮峰可是你杀的?”沈英杰又问。
觉乘回过头来,大声道:“什么临沂的文玮峰,你说的是什么狗屁?”
“我问得还不够清楚?临沂的文玮峰是不是你杀的?”
“当然没有!我从没听说过此人!”
“可是人家是被你的刀杀死的。”沈英杰说罢,回头对白箫道,“来,把那竹片拿给他看看。”
白箫有些犹豫,她怕觉乘看了那块竹片后会一怒之下毁了它,那可是爹留下的唯一证物,但见沈英杰坚持,她不敢拂逆,只得不情愿地将竹片掏了出来。才刚拿出,眼前便刮过一阵劲风,再一看,竹片已经到了觉乘的手中。
“这是什么东西?”觉乘看着竹片背面的字,果真怒不可遏。
沈英杰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将竹片抢了回来,又丢还给了白箫。
“这是远樵师叔做的刀痕谱。那个刻痕是从尸体的伤口上拓下来的。他说那是你的刀。觉乘,远樵师叔可是从来没出过错啊。”沈英杰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
觉乘的脸更阴沉了!“你不提他倒还好,既提了他,我就告诉你,要是让我找到他,我非砍他一千刀不可。我管他是不是师叔!”
白箫听见这句,有些气不过了。
“看起来,我爹娘十年前被害就是你干的!”她喝道。她知道自己只是在生气,并没有真的认为觉乘就是凶手,但不知怎的,说完这句,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举剑便朝觉乘刺去。觉乘猝不及防,想要还击,却已经晚了。白箫的剑术早已今非昔比,且她用的是青木教的归心剑。归心剑虽招式简单,但它以快攻为主,同样的时间,别人刺一剑,用归心剑则可刺十剑,且剑剑都直指敌方心脏及腹部,决无虚招,所以杀伤力极强。觉乘虽是一流高手,却也不防身边这个小女子突袭,且白箫的速度之快匪夷所思。只听“哗”的一声,他的衣服已经被刺了个大口子。他顿时面黑如炭,退后三步,喝问:“你是谁?你怎么会使本门的归心剑?”
“哼,觉乘,还不快快向蓬莱派第十一代掌门行礼!”沈英杰道。
“掌门?”觉乘大吃一惊。
白箫这回也不客气,伸出右手,故意让他看自己手腕上的黑玉手镯。觉乘更觉疑惑,眼光朝沈英杰瞄去:“她到底是谁?”
“她是青木的关门弟子,日前青木刚将掌门之位传给她。还不快快行礼?”
觉乘盯了白箫好久,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道:“去你妈的!老子早就离开蓬莱派了,管他什么掌门不掌门的!”接着,他又用刀指着白箫道,“你刚才说,你爹娘十年前被人杀了,你爹娘是谁?”
“我爹就是白志远。”白箫道。
“哈!”觉乘又退后一步,细细打量她,“原来是白志远的女儿。”
忽而又问,“你说他十年前被害了?”
白箫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沈英杰回答了他:“十年前,她爹娘在家中遇害。我问你,这是不是你干的?”
觉乘点点头道:“我也希望是我干的,但是我一路找他,好不容易找到无锡,他居然已经搬走了!”随即又低声呵呵笑起来,“好啊,白志远也有今天,真是老天开眼啊!”
白箫气得打哆嗦,喝道:“喂!我爹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觉乘脸色一沉,道:“当年若不是他,我也不会离开蓬莱,我若不离开蓬莱,这掌门之位怎么会是青木的?那肯定是我的!师父当年可是答应要让我当掌门的!”
“那谁让你杀了你老婆的?”沈英杰冷冷道,“你杀人倒也罢了,可还笨到用你自己的刀去杀人,偏偏咱们的远樵师叔知道每把刀,每个人砍下去留下的痕迹都不一样,你说你这不是撞到了他的刀口上吗?”
觉乘气得脸色发青,说话越发大声:“沈英杰!你说,我会这么笨吗?我若要杀她,用得着刀吗?她不会游泳,我把推入河中,不是一了百了了?要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还不是有几百种方法?何况,她还有孕在身,我若向师父禀明实情,相信师父终究会成全我们。你说,我何必要杀她?”
这一席话倒是让沈英杰狐疑起来。
“怪不得青木说,远樵师叔曾经回岛重新查你那件案子。看来,是有可疑之处。”
“他去查,早就晚了!”
“那你是说,是别人干的?有人偷了你的刀?——可是……”沈英杰又向白箫伸出了手,白箫无奈,只得将刚才的那个竹片又丢给了他,“你瞧,这上面有下刀的力度,我看过当年记录你刀痕的那张竹片,上面说,下刀的力度大于两百斤,那除了你,还有谁?”
“我哪知道!根本不是我干的!可是,当时也找不到其他的凶手,我没办法,为了不让师父为难,我只好离开蓬莱……”说罢又质问道,“你说,我要不要找那白志远算账?”
白箫忽然想到,也许当年爹突然搬家,是为了躲避觉乘,而不是为了躲避那个身上有茉莉香的故人。如此说来,藏在爹身上的那张纸难道是别人放进去的?是想嫁祸她吗?可是,谁又会做这种事?
“得了,现在师叔也死了,过去那事就别提了。”沈英杰一边劝,一边把竹片丢还给白箫,“我且问你,你现在在搞些什么?为什么乱抓人?是不是在找你的刀?”
觉乘这次承认了。
“我确实在找我的刀。它丢失也快二十年了,我怀疑当初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小子是贼,因为刀不见后,他就不见了,我听出他有宿城口音,便离家去宿城找刀。也是机缘巧合,我半路遇上了个王爷,那王爷途径宿城遇上了黄河十二流,合该他倒霉,带的侍卫都没什么功夫,一会儿就全被杀了。眼看着他要被劫,我恰好路过,便救了他。
他为感激我,便将我带到京城去当他的侍卫。我在宿城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我的刀,正好听人说,我找的那人好像去了京城,于是便跟着王爷去京城当差了,这一干就是二十年。近些日子,王爷重病,他因感激我日夜守护他,便想保荐我个一官半职,于是我就跟他说,我想来宿城。他一听,便答应了。”
“原来这二十年你是在京城享福啊。”沈英杰道。
“可惜我在京城二十年,始终没找到那把刀。”
“那你可有回家?”
“回过,可是家里早没人了。我弟弟也不知去向。”觉乘说完又摇头叹息。
白箫想,当年义父曾派人守在觉乘家待了一两年,想来肯定是错过了。
“那你这样到处抓人,是不是还怀疑那刀在宿城?”沈英杰又问。
觉乘的眼睛盯着沈英杰道:“我到过那么多地方查访我的刀,只有在宿城遭过偷袭,你说这刀会在哪里?”
白箫想,他是不是不知道那花生米其实是我姥爷丢的?难道除了姥爷还有别人偷袭过他?
“所以,你才抓那么多人,半夜三更试探他们的武功。是不是?”
沈英杰又问,“那个偷刀贼是不是有武功?”
“当年他会使蓬莱的功夫,他是偷学我的,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现在的功夫怎样就不知道了。但当年那小子不过二十出头,现在也该四十多了。”觉乘道。
“若你再见到他,可还认识他?”沈英杰问。
觉乘皱眉摇头。
“这我说不准。我脑子里还是他当年的模样。”
沈英杰听到这句,忽然朝白箫望来,白箫不解其意。
“你可曾怀疑过,偷刀贼是皓月?”沈英杰问觉乘。
觉乘吃了一惊。
“皓月?”随即摇头,“是男是女,我总分得清楚。再说,我认识皓月,我可以肯定,那小子绝不是皓月。”
“虽不是皓月直接偷的,可没准是她指使那人干的呢?”白箫插嘴道。
觉乘又是一惊。
“你跟当年相比,模样变得不多,那偷刀贼不知能不能认出你。”
沈英杰又道。
“当年我俩打过不少交道,他应该能认出来。近日,我又发现常有人偷袭我,幸亏我平时极为小心,才未遭遇什么不测。其实我这么大张旗鼓地抓人,也就是想把他激出来。”
“如此一来,他定会觉得你是个大麻烦。”
“不错。我现在就等着他现身了。”
沈英杰沉思片刻,道:“过几天箫儿出任云台山庄庄主和雷震派掌门,山庄会邀请众多江湖人士出席。他既是偷袭你,说明想除掉你,因而如果你来,我估摸着这偷刀贼也会来。到时候,只要他一现身,你便乘机抓住他,我从旁协助你,我也想看看这厮长什么样,你看可好?”
觉乘当即同意。
“好!这机会真是百年不遇!我倒要看看这厮如何偷袭我!”说罢,得意地大笑起来。
白箫的庄主就任大典定在十月初十。就在大典举行的前一天,才离开云台山庄没两天的文兰突然又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
“我什么都没说,就是听说她回来后一直身体不舒服,就让丫头特意煮了一碗莲子羹送过去,可是,那女人竟然把莲子羹全部倒在了地上,还说我想毒死她,这不是冤枉我吗?我气不过,就去找她评理,就见地上躺着一只死猫,她硬说那是吃了我送去的莲子羹才死的,你说这不是故意给我下套吗?我去找涌泉评理,可他二话没说,就把我休了,娘啊……姐姐啊……我的命好苦啊……这叫我今后可怎么办哪……”文兰说到这里,已经哭倒在文蕙和母亲的脚下。
竺素心连忙将她搀起来,嘴里骂道:“这林涌泉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怕,如今你娘家也是有人的。”
“就是!那分明就是栽赃陷害!”文蕙一拍桌子,随即又问,“那莲子羹,你可是自己煮的?”话问出口,才觉得多余,文兰几时自己煮过东西。
“我是让丫头煮的。”文兰果真说道。
“那你有没有问过那丫头?”文蕙问。
文兰哭道:“我想问来着,可这丫头,一听说出事就跑得没影了。
我到哪儿也找不到她,可怜我这边找不到那丫头,那女人就诬赖是我成心给她下毒!我倒是真希望她死了,可我真的没下毒啊……”
文蕙冷笑道:“我看这事八成是那女人跟林涌泉串通好的,为的就是把你休了,把她扶正,那毒药就是她自己下的!”
竺素心也在一边咬牙骂道:“这对狗男女!”
“那怎么办?”文兰惊慌地抓住姐姐的手,“姐,你说,涌泉要是执意想把我休了,那我这后半辈子可怎么办?”
文蕙推开她的手道:“你啊,就是事多!我说你没事给个妾煮什么莲子羹?她要吃,不会自己去煮?”
文兰面露尴尬,低声道:“我也是想着木已成舟,将来总是一家人,再说,听说她已经怀孕了,我想她终究怀的是林家的骨肉……我哪想得那么多……她们又说,她前几天在房里埋怨,想吃个莲子羹也没人做……所以我就……”
“她们她们,她们是谁啊?”
“就是那两个丫头呗。她们也是从那房里听来的,还说二奶奶脾气坏得要命,见人就骂,见人就打,又听她说下人们都没一个贴心的,连个莲子羹也不会做……”
“吓,那你就做了莲子羹去讨好她了?你真是糊涂啊!没个主妇样!平时见你挺厉害,到节骨眼上,怎么一点脾气都没了?你还凑过去让个妾踩在你头上,怨不得人家不把你放在眼里!”文蕙轻蔑地横了她一眼,心里是一百个瞧不起她。
“姐,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本是一番好意……”
“哼,我看也不见得!”见文兰要争辩,文蕙又大声道,“你也不想想你二人是什么关系?你跟那林涌泉这么久了,统共也只给他生了个女儿。如今她怀孕了,要是生了个儿子,可不是爬到你头上去了?
如此,她还不得死命保住她的肚子?这时候,她怎么会喝你送过去的东西?就是燕窝鱼翅,她也当成毒药了!”
“好啦,你妹妹也够可怜的,也别数落她了!怪只怪她那个男人太狠心,不然也不会听信那女人搬弄是非!”竺素心劝道。
文蕙缓和了一下口气道:“如今事已至此,也是没办法了。云台山庄,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可有一样,我可得跟你说清楚。”
“姐姐,你说吧。”文兰忍气哽咽道。
“从今往后,不准你再回他家,不准你把我们这儿的事讲给他们听!本来咱们跟玉龙山庄是亲戚,一切都好说,如今你都被他赶回来了,还有什么情谊可讲的?干脆一刀两断!”文蕙说罢,立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妹妹落难,她本不应该以如此态度待之,但她觉得自己今天做得很对。自陈南城那晚提醒过她之后,她将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妹妹要不得。当初,若不是她屋子里的什么黑木碗,爹娘不会被害;士清重病时,若不是她的女儿在床前乱吼乱叫,士清也不会气得一命呜呼;后来,若不是她在一旁挑唆,她不会把媳妇逼走,也不会认剑云为义子。若剑云没当这少庄主,也就不会死在林清芬那贱人手里。仔细想来,云台山庄的祸事桩桩件件都有她的影子。想她这个姐姐对她也不薄,没想到不知不觉里,就让她给害了!想到这里,她真恨不得立刻跟这妹妹断了来往,可没曾想,才把她打发回去,她就又哭回来了。她这般讨人嫌,怨不得林涌泉要休她!可惜她这个姐姐没法写休书。
再则,她了解文兰,外表厉害,骨子里却是个软骨头,她这辈子就是落在了这男人手里,现在别看她在姐姐和娘亲面前哭得凄凄惨惨,只要那男人在她耳边说两句好话,她立马会调转枪头针对娘家。文兰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她下了决心,往后跟妹妹尽量疏远些,庄子里的机密事一律不让她知道。
十月初十,风和日丽。
那日中午,白箫先在自己房里装扮了一番,随后便换上一身华丽的袍子,在荷萍的陪伴下,朝庄子里的大院走去,才刚走出几步,徐永就匆匆来报:“少夫人,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沈老爷让你快点过去。”
“县太爷来了吗?”白箫悄声问。
“他早来了,已经入座了。”
“还有谁来了?”
“宿城的商贾掌柜也都到得差不多了。”
白箫又问他蓬莱派可有人来,徐永凑近她低声道:“沈老爷子派了人在喜鹊庄里候着,他们刚才来报过信,说蓬莱派的沈皓清正在那里用膳,想是马上会过来的。”
原来外公早有安排,白箫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姥爷心思缜密,办事周到。
她不敢停留,赶紧快步向大院走去。
大院中早就摆好了大典用的台子,婆婆请来的十个僧人一律坐在台子下面,闭目念经,台上则早已摆好了香案,偌大的香炉里插着几支甘蔗般粗的高香,烟雾缭绕。台子的四周则浩浩荡荡地挂着几十面云台山庄的庄旗,另有八个孔武有力的武师站在台子的四边,每人手里执了把刀,个个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白箫再看台下,宿城的各大商贾都悉数到场,大部分人她都见过,但彼此却都不熟悉。他们也一样对她颇为生疏,见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现身,无不露出疑惑的神情。
她看见县太爷就坐在靠边的一把椅子上,不时有人向他拱手行礼,他也面带微笑地还礼。白箫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个官场中人,实在跟印象中的武林高手没半点相像之处。
她婆婆文蕙和文兰正在跟喜鹊庄的老板聊天,盲外婆坐在角落里,一个丫头正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沈英杰则站在外婆身边,正在留心观察各路宾客的举动。
就在这时,下人来报:“玉龙山庄庄主、二夫人和小姐到。”
白箫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林涌泉居然还有脸来云台山庄。虽说当初是给他寄了请柬,可请柬发出的第三天,他就休了文兰姨妈。她和沈英杰都以为,这下他肯定是不会来了,他们还商量着,准备另挑个时候,带上觉乘去林宅看他的二夫人,可谁知,他还真的来了。而且,竟还带着他的二夫人同来。
白箫对这二夫人万分好奇。皓月这名字她已听过多次,也很想见识一下,让青木一辈子逃脱不了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
这时,林涌泉出现了,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他一边施施然走了进来,一边向在场的商贾拱手行礼。白箫朝他身边望去,果然站着个陌生女子,衣着淡雅,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容貌清丽,脸上却有种桀骜不驯的神情。
再回头看姨妈,那张脸早变得青白相间。
“林涌泉!你来做什么?”突然,文兰姨妈大喝了一声。
白箫着实被她吓了一跳,心想,难不成文兰姨妈要在这时候向林涌泉发难?再一看,文兰姨妈已跌跌撞撞朝林涌泉冲去,眼看着她的指甲马上要抓到林涌泉的脸了,一个身影突然拦在了她面前。原来是婆婆!
“姐姐……”
“回去!”
“姐姐!你看,他还带了那贱人一起来,他这是诚心要气死我!”
文兰哭道。
“回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文蕙喝道。
文兰似没听到,指着林涌泉怒道:“林涌泉,你出去,云台山庄不欢迎你!”说罢,就朝徐永和另两个护院大喝,“送客!”
白箫想,这可糟了!文兰姨妈要是真把林涌泉赶走了,那皓月不是也得走?本来他们还准备就在今天当场抓住皓月的呢!这么一想,她不敢迟疑,赶紧走了过去。
她本以为,她一出现,曾经害过她的林涌泉自会尴尬万分,谁知他却笑道:“原来是外甥媳妇,你今日荣登云台山庄庄主之位,姨夫恭喜你了。”他神态自若,不慌不忙,白箫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林庄主,原谅我现在不能称你为姨父了。”她冷冷道,“听说你已另娶新妇,既如此,咱们就没亲戚关系了。”
一向能言善辩的林涌泉料不到会碰这么个钉子,倒有几分意外。
这时,一身紫裙的林清芬在他身后说话了:“那我总还是你的同门师姐吧?我妈不幸,未能替林门生得一丁,我爹为续林氏香火,不得不另娶,你凭什么语中带刺?我们父女可是接了你家的请柬才来的!这就是你云台山庄的待客之道?”
林清芬还想再说,林涌泉却把她按下,向白箫微笑道:“既然徐庄主不愿我们高攀,我们也不敢乱称呼,套近乎。但我们此行,实是受邀而来。”
这时文蕙冷冷道:“既然来了,我们也有些下情要告知,避免日后彼此有误会。”
“请夫人赐教。”林涌泉依然笑容可掬。
“那我就直言了。最近剑云身亡,那原因稀奇古怪,我也不便多说,就按照你们与官府的说法,给他办了后事,后来谢夫人——林姑娘叫人传信过来,说她近期就要来云台山庄接她丈夫之位,出任本庄庄主以及雷震派掌门人之位。当时我们都莫名惊诧,想令爱虽跟谢剑云拜过堂,可拜堂当晚,剑云便被杀身亡,剑云死得突然,也没留下什么话,她凭什么来我云台山庄发号施令?”文蕙对林清芬一向钟爱,可以说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这次她委实气愤至极,也不再顾及面子了。
林清芬大怒,冲上前道:“我是他儿子的娘!我肚子里有了!”
文蕙道:“这里是徐家的产业,又不是谢家的!你有十个儿子也不济事!”她又向林涌泉道,“令爱虽是雷震派之徒,但在此学艺时间不多,据先夫讲,她的雷震派功夫在众弟子中最差,竟要做本派掌门人,岂不让人笑话?”
林清芬指着白箫怒道:“都是你们偏心她,没好好教我!”
文蕙笑道:“岂不闻‘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总之,林庄主,我们云台山庄的事,今后都由我媳妇做主,玉箫也是雷震派掌门人。
这其实也是先夫的遗言,可惜当初我偏听谗言,让事情耽搁了这么久。
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林清芬尖厉的声音又插了进来:“好,你让这贱人当庄主也罢,当掌门也罢!我管不着!可我跟谢剑云拜了堂就是夫妻!现在我肚子里有了,他儿子怎么办?他是你们云台山庄的代庄主,总该有积蓄的吧?”
文蕙一听火冒三丈,“剑云是孤儿,哪来什么积蓄?做了代庄主后,他大肆挥霍本庄钱财,南街上的铺子,几乎都被他折腾得倒闭了!你当初死活不肯嫁给剑云,现在倒想问我们云台山庄讨抚养费了!我就一句话,没有!”
林清芬厉声道:“我可不是来要饭的!谢剑云既是没留下钱,那我一分钱也不要!这孩子反正我们林家也养得起,养他几十年也不难!只是你这老太婆说话实在令人难以入耳,我劝你,做人不要太绝,要留下日后再见面的余地!”末了几句,说得咬牙切齿,说罢便要欺身上前,却被她父亲一把拉住。
“休得无礼!”林涌泉喝道。
可文蕙已经气得浑身哆嗦。
“你、你还好意思在这里跟我要剑云的财产!剑云就是死在你之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终于说出口。
“胡说!”林清芬娇喝一声,手指着文蕙道,“你别血口喷人,杀死你义子的明明是蓬莱派的沈皓清!”
她话音刚落,就听“啪”的一声,脸上挨了一个大巴掌,再一看,打她的人竟然不是文蕙,而是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二夫人皓月。
“谁允许你说蓬莱派的坏话?沈皓清怎么可能去杀你的丈夫?他是什么东西!怎么配我姐姐动手?”她冷冷道。
林清芬捂住脸,愤恨地回头看着她。
“哈哈哈——”
空中忽然响起一阵狂笑,接着,一个灰袍道姑从天而降。
“说得好,妹子,你总算为你姐姐说了句公道话。”
皓月回头见是她,脸色更难看了。
“你怎么又来了?”
“今天是蓬莱派的掌门就任大典,我岂能不来?”
“我也在纳闷,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冒充蓬莱派的掌门,所以特地来看看!”皓月恶声恶气地说着,目光却直直地盯住了白箫,“原来却是这个小妮子!”
沈皓清也朝白箫望来,白箫只觉得她的目光如刀刃般尖利。滨哥真的在她这里吗?她禁不住朝她身后搜索,却见空无一人,顿觉万分失望。她为什么是一个人来的?她的弟子们呢?
“你说,你是蓬莱派的掌门,有何东西可证明?”沈皓清道。
白箫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便心不在焉地伸出右手给她看。
“徐玉箫!你从哪儿弄来此物的?”皓月顿时变脸,模样犹如魔鬼。
白箫见她紧张,心里倒是一动。“是青木掌门传给我的。”她道。
此时,沈英杰也走到了她身后,他朝沈皓清作了个揖。
“师妹,好久不见。”
“沈英杰?”沈皓清煞是惊讶,“你怎么会在此?”
“我是这姑娘的姥爷,我当然应该在此。当日,我们在小长白山脚下,被青木掌门所救,青木便收这小女娃为徒,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她。”沈英杰解释道,忽而又问,“咦?你师兄甘傲天如何不见?”
“他吗?我倒是约了他,可他昨日出门前被人打伤手脚,不能出行,打他的人便是我们的青木掌门,他说他已将衣钵传于他人,”沈皓清说到此,目光冷冷地扫向白箫,“原来就是你……”
青木掌门出山了?白箫心头一震。
皓月却已经在旁边笑起来。
“他早该收拾那只猪了!哈哈……”说罢,她退到一边。“哗——”
只听一声脆响,一根长鞭已经向白箫的脖子挥来,众人连忙退后。
“皓月,你想干什么?”沈英杰叫道。
“青木岂会将掌门之位传给她?她定是偷了掌门的手镯!”皓月没说下去,却是挥鞭向白箫袭来。白箫不敢怠慢,急忙拔出银箫,以箫代剑,将那长鞭挡开,随即一招“和风细雨”缓缓使出,顿如阳春三月,杨柳摆风,杏花着雨,但已有剑气生出。接着,第二招“烈日炎炎”,热焰冲天,暑气大盛,万物欲燃,就是沈英杰在旁,也感燥热,再看皓月,已是汗流满面。
“使得好!”沈英杰吼道。
白箫紧接着又是一招“宿鸟投林”,斜阳衔山,凉风四起,鸦雀鼓噪,皓月似松了口气,一刹那“雷电交加”、“惊涛骇浪”、“犀牛望月”、“朔风怒号”、“大雨倾盆”,一招疾如一招,在一旁的人均看得暗暗惊心,最后两招“云开日出”、“阴阳合一”,真乃气势如虹,锐不可当,只听得“啊——”的一声尖叫,皓月已被震出三米远。
然而,白箫却觉得这声音有些奇怪,似不像皓月那个方向发出来的。
就在这时,又听得一声尖叫,“啊——”
现在她听清楚了,那是荷萍的声音。
“当啷”又是一声巨响,一盆水果点心掉在了地上,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呼唤声和众人四处逃散的声音。
再回头一看,荷萍已经摔在了地上,她手指着前方,白箫朝那个方向望去,却见县太爷觉乘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他的头偏在一边,而他的喉头却插着一把小刀。
“皓月,你往哪里跑!”这时,沈皓清忽然大喝一声。
林涌泉已经抱起了皓月,白箫见她面色苍白,知道她已经身受重伤,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所为,却也来不及想。林涌泉怨恨地看着白箫,恨声道:“姓白的!若我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必踩平你的云台山庄!”
说罢,飞身跃起,朝外奔去。
沈皓清急追而上。
“姓林的,留下我妹子!”空中响起她的呵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