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手洗教授问我,在个人的领域上,我是否认识出现在我画作上,仅出现脸部的女人。然后我告诉他,我想起和坎诺有关的一些事情了。
要我回答和坎诺有关的事,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虽然说我想起来了,但是我想起来的东西却不完整。就像问我画中女人的生死问题一样,我觉得她们是活着的,但也是死了的。我虽然想起一些事情,但又好像想不起任何事情。
我心中的坎诺,和人们口中的迪蒙西村,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坎诺在迪蒙西地下十码之处,是个像一面大镜子一样的世界。不,不是的,迪蒙西才是坎诺的镜子。
迪蒙西村天主教教堂的正下方,有一个外观和建筑材料分寸不差,完全一样的教堂。在迪蒙西村消防队地下十码,也有一个和迪蒙西完全一样的消防队。这两个村子里住着外貌相同,性格相似的人类,他们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过,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联络,也没有往来,完全各行其是。
我想起来的,是坎诺村。所以,人们若问我是否已经想起迪蒙西村的事时,我的回答是“NO”。
御手洗教授问我:“你想去坎诺的村子看看吗?”
又问我:“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诺吗?”
更说:“或许去到那里之后,你的情绪就会稳定下来。”
他不知道他对我说的话,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的心情绝对不可能因为去了坎诺就稳定下来的。因为过去四十年来,回去坎诺的想像,一直存在我的内心里,那个想像让我长年生活在可怕的心情之下。光是想像,就让我生活得如此悲惨,真的去到那里的话,我想我一定会疯掉的。那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我知道御手洗教授想问我什么,好几次我都感觉到,他想问的话已到了他的喉咙。他想问的是:“你不能告诉我吗?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去那个村子?”
我明白他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我的秘密全在那个村子里。
可是,不论是谁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我和普通人不一样,宿命里有无法摆脱的苦恼,我是犹太人。我知道钟塔上的女人是谁,因为我想起来了;我也知道在刺叶桂花树的枝叶间,是哪个女人的脸,我也想起她了。
我甚至可以说出她们的名字。钟塔上的女人名叫柯妮·达文生,刺叶桂花树上的女人叫波妮·贝尼。她们两个人都是婊子、母狗,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母狗。
那里是个母狗群集的村子,其中最恶劣的,就是她们两个。她们会在人们经过的地方徘徊,嗅出任何可以散播谣言的种子,然后到处乱撒。她们是世上最低贱的一群,连神都唾弃她们,所以我就把她们杀死了。
至于我们母子为什么会去那个村子呢?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对我们母子而言,那个村子是我们的应许之地。我母亲的血液里,流着苏格兰人的血,她原本就是那附近的人。
我们一直想摆脱加诸我们身上的特殊命运。我虽然只是一个孩子,却深深烦恼着自己存在的问题。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们这个人种活得这么辛苦?为什么我们的周围总是充满血腥?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一样快快乐乐地庆祝耶诞节?为什么只有我们必须过着永远流浪的生活?
我和母亲都很喜欢英国人唱的那首歌。听过几次之后,我就记下来了,所以可以在耶稣出生地的教堂旁边,和基督徒们一起唱。
“从前,他的脚走过英国绿色的山林,英国美好的牧场上,神的羊群跳跃着。
“神职者们的脸,曾在我们布满乌云的山丘上发光;但是黑暗魔王把耶路撒冷变成他的磨坊了吗?
“把我的金色大弓给我,把我的愿望之箭给我。
“云开了,将我的枪给我。我那点了火的两轮马车还没准备好吗?
“我不会停止精神战斗,我手中的剑永远不会沉睡。
“直到我们在英国的快乐绿地上,建起耶路撒冷为止。”
我们母子已经厌烦了迦南的耶路撒冷,那个灵魂的圣地一点也不安稳,所以我们想要像这首圣歌描写的那样,去英国开创新的耶路撒冷,我们渴望去那里,想死在那里。我们一天也不想多等了。当然,只靠母子两人的力量,是绝对建筑不了那样大的城市,所以,我们只想在英国建立自己心中的耶路撒冷。
在以色列的时候,我们家族住在西耶路撒冷的老旧公寓里。我出生在这个纷扰不断的街区。我一岁时,耶路撒冷的战乱波及全国,后来在英国人的调停下,我们的国土分裂为二。可是这个调停的结果对以色列有利,结果引起阿拉伯国家的愤怒,于是战争又起,我的父母只好抱着我逃离故乡。因为战乱的关系,我是在缺乏食物的时代下长大的。以色列虽然赢得了第一次中东战争,可是自我懂事以来,我的周围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杀死。
拉西姆家族住的公寓地点非常好,用走的就可以到寝殿之丘和哭墙。母亲常自负地说我们住的地方是西耶路撒冷最热闹的街区,是靠近亚弗路的高级住宅区。
当街区平静,没有纷乱的时候,我们家多少可以有点积蓄,所以算得上是富裕的家庭。当时父亲在亚弗路上有两家店面,一家是服装店,一家是洁净餐厅(专卖犹太教徒食物的餐厅)。餐厅里有培果(犹太教徒的面包),和洁净食物(犹太教徒吃的食物)。局势稳定时,两家店的生意都很好。
和父亲开的餐厅相隔两个店面的店家,是一个巴勒斯坦女性开的服装店。父亲常带我去她的店里买衣服,她也常到父亲的餐厅吃饭。我们和穆斯林(伊斯兰教徒)都不吃猪肉,所以穆斯林也可以接受犹太教徒的食物。犹太教徒信仰的神和穆斯林信仰的神是亲戚,所以根本没有互相仇视的必要。我六岁以前,耶路撒冷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可怕。
可是,自从那个晚上以后,我们家的生活就一下子掉进地狱里。原因是我在亚弗路捡到一支钢笔。那是一支可以画出粗线条的钢笔。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在餐桌上把玩那支笔,笔却突然爆炸了。父亲满脸鲜血地被送到医院。父亲没有立即死亡。钢笔爆炸后,父亲又活了一个礼拜左右,然而那一个礼拜对父亲而言什么意义也没有吧?不过,却是让母亲有心理准备的时间。那段时间里真正受苦的人,只有父亲一人。那时我常和母亲在一起,有时还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子上。
坐在长椅子上时,我的心里会浮现强烈的懊恼,为什么我要捡那支钢笔呢?为什么我要把那支钢笔带回家呢?我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呢?让父亲这么痛苦,我要如何补偿才好呢?母亲说父亲会永远待在医院里,所以我想:我们也会和父亲一样,一直住在医院:或许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只被允许见他一次,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候。那时离爆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父亲的脸已经不像一张人的脸。绷带包住他的整个头部,我只能从绷带的缝隙里,看出他的脸颊、鼻子、嘴唇都已肿胀不堪,他的嘴巴裂开到脸颊,分不清眼睛的位置到底在哪里。那时的父亲一定什么也看不见了。父亲裸露的上半身完好无伤,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的身上没有伤痕,右手上虽然包扎着绷带,左手却和上半身一样,没有受伤。父亲当然也无法说话,他的身体还是人类的身体,但是他的头部却像一颗形状奇怪的蔬菜。
那时的父亲为什么没有穿衣服呢?大概当时是夏天,天气炎热的关系吧!我不清楚父亲当时是否还有意识,我只知道自己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让身为全家支柱的父亲,变成那个样子。
我对父亲的事悔恨不已,即使后来移民到英国,进入当地的小学,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仍然会掉眼泪。巴勒斯坦人为何那么龌龊呢?小孩子对那样的小玩意,一定会好奇的捡起来看。不是吗?他们明明知道,却还在那样的东西里安装了炸弹。而我也太爱玩了,所以才会上他们的当,把那样来路不明的东西带回家。其实我的家境不错,想要钢笔的话,家里一定会买给我的。我可以过着物资不缺乏的生活,全拜父亲所赐——后来我才知道的钢笔炸弹的爆炸对象,其实并不是以色列人,而是巴勒斯坦难民营里的人的。因为难民很穷,小孩子们会到处捡东西,看到地上有玩具,一定会捡回家玩。我是被报复巴勒斯坦人的攻击行动给牵连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那样的事,我的愤怒仍然无法平息。从前耶路撒冷是耶和华指导以色列人的地方,是以色列人的圣地,但现在巴勒斯坦人却赖住在人家神圣的应许之地不走,这是不可原谅之事。父亲的个性温和而稳重,却因炸弹钢笔而导致肉体痛苦不堪,并且在一个星期以后死亡。平心而论,对巴勒斯坦人而言,父亲什么错也没有。他十分体谅巴勒斯坦人,对他们做出种种让步,总是在思索如何与他们和平共处。
父亲死后,他留下的两个店面便由母亲一人照顾。可是母亲在社区的人际关系不如父亲,体力上也比不上身为男人的父亲,所以只好结束服装店,专心照顾餐厅。可是,后来我们连餐厅也照顾不了,最后还是把餐厅顶让给他人。无法继续经营餐厅的原因很多,总之好像是恶运连连,终于经营不下去。父亲在社区里的人缘很好,但母亲却遭受周围人的嫉妒。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是移居到英国以后,才从母亲的嘴里听到的。
前面我已说过,母亲有苏格兰人的血统,所以我们才会来到那首〈耶路撒冷〉的歌里唱到的英国绿色山丘。歌词里的英国绿色山丘,应该就是我们新的应许之地,相信是可以让我们安居的地方。父亲死后,耶路撒冷的局势愈来愈混乱,和埃及爆发的第二次中东战争即将展开。我的父亲生前说过:“就把耶路撒冷的东边让给巴勒斯坦人,承认东耶路撒冷是巴勒斯坦这个新国家的首都吧!”在战争之下,父亲的这个想法变成笑话一则。
很过分,真的很过分。巴勒斯坦人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耶路撒冷呢?他们不是还有麦加吗?我渐渐地感觉到讨厌圣战的父亲触怒了神耶和华。父亲是个老好人,照理说他的儿子——我,不应该会有这种想法才是,可是,我真的觉得父亲太容易妥协了,神并不希望父亲做出那样的妥协。神的旨意是要赶走肮脏的巴勒斯坦人,一个也不留地赶出去。如果真的信仰神,就应该为神的旨意而努力,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否则就会像父亲遭遇的那样,不断出现无辜的牺牲者。
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完全放弃与巴勒斯坦人和平共处的迷思。但是,那些害怕战争,认为把包含旧市街在内的西耶路撒冷当作以色列首都,将东耶路撒冷让给巴勒斯坦也无妨的以色列人,却愈来愈多。但是,就算那样吧,西耶路撒冷的“寝殿之丘”还是经常发生问题,这里总是最后纷争的舞台。而那片哭墙,就面对着这个山丘。
两千年前,犹大的寝殿就建在这个山丘上,所以,对以色列人而言,这里是绝对不可以让给其他民族的地方。可是,后来寝殿消失了,而伊斯兰教的圣人穆罕默德又传说在此地升天。因此巴勒斯坦人便说:犹大的寝殿在哪里?根本是宣传用的谎言。还说:回顾历史的过程,这里从来没有被称为过“寝殿之丘”;有史以来,更没有任何人的寝殿盖在这里。巴勒斯坦人说的是什么话呀?那么,他们为什么就能相信穆罕默德真的是在这里升天的?
国土的一部分被巴勒斯坦人拿走了,寝殿之丘也给巴勒斯坦人了,竟然还有一些以色列人为此鼓掌。遭遇父亲惨死的我,怎么样也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尤其是寝殿之丘,我就是拚了命,也不能把这个地方让给他人。巴勒斯坦人为什么不去麦加呢?我们以色列人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麦加据为已有。
可是,失去父亲的我,再也无法待在这里了。这个地方随时可能再度发生战争,而母亲只是一个女人,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又无法得到经济来源,烦恼之余只好经常跑到会堂(犹太教的教堂)去祈祷、问神,希望得到神的帮助,最后终于决定离开这里,到那首歌里提到的英国。我们相信:只要真诚地相信神,就会得到神的护持,所以不管我们到哪里,一定都会有康庄大道。
利用幼小的我,让父亲死于非命的耶路撒冷,是我心中的深刻伤口。我不想隐瞒自己是犹太教徒的事实,但也无意积极地告诉别人我是犹太教徒。只要有人问,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来自哪里。只是,我的心会因此而感伤,并且也在为战争的事烦恼、迷惑,像这样的事,我就不想让人知道了。
母亲在迪蒙西的废城旁边买了一间小房子,又在商店街附近租了一间可以用来开餐厅的店面,我们要开餐厅,这是为了生活。母亲是个会让男人频频回顾的大美人,在少有变化的村子里开餐厅,自然吸引了不少男性客人,可是,不久之后,餐厅就没有客人了。
没有客人的理由虽然很多,但主要还是宗教信仰的关系。因为我们母子不上教堂,所以无法得到村人的信赖。这很自然,怪不得别人。迪蒙西只有天主教的教堂,没有犹太教的会堂,所以我们母子平常都在自己家里祈祷,也在家里进行安息日、断食仪式等活动,并在星期六时穿上黑色方套装、戴上犹太教便帽,谨守犹太教的戒律。因为我们行为如此,而村里又只有我们母子两人是犹太教徒,所以谁也不来接近我们。我穿上黑色的衣服,在祈祷之前,绝对不会和村人——尤其是女性说话,所以别人都觉得我很奇怪。可是,这是犹太教的神要求我这么做的。
因为这样的关系,我没有朋友,只好老是独自一人去住家附近的坎诺废城找鸽子和麻雀玩。
母亲的餐厅里没有肉,似乎也是客人不想上门的原因之一。母亲当然想在菜单里添加肉类食品,可是村子的周围没有犹太教徒的社区,买不到洁净肉品。犹太教的洁净肉品,是指在饲养食用动物时,饲主必须忠实地遵守教义里规定的照顾、喂食方式所产生的肉品。犹太教徒只能吃这样的肉。
章鱼、乌贼、虾子、贝类,也在禁止食用之列。不过,有鳞的鱼虽然不是洁净食物,却不被禁止;没有鳞的鲶鱼就不能吃了。我们的餐厅里虽然有犹太教允许的安全鱼类菜单,可是村里的男人大都从事体力劳动工作,需要的是肉类食物,所以就不上我们的餐厅了。
父亲留给我们的钱不算少,但是长途迁徙,加上买房子、租赁、装修店面,以及申请公民资格等费用,让我们很快就变穷了。母亲以一个女人要支撑我们的生活,一定非常痛苦。可是,我们是相信神的旨意,才来到英国的;而且,我们也没有钱再去别的地方了,继续留在迪蒙西村,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
因为客人不上门,母亲的餐厅只好改变方针,也卖酒。犹太教徒和穆斯林不一样,是允许喝酒的。餐厅里卖酒以后,生意确实有好转,但是,增加的收入仍然不够支持我们的生活,至此,母亲只好开始屈服于客人的下流要求,我相信这不是母亲的意愿。她的年轻与美丽,就是最有价值、最能赚钱的商品。
我是很久以后才发现母亲出卖自己这件事的。母亲租来开餐厅的店铺里,并没有可以睡觉休息的房间,而店里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迪蒙西是乡下地方,没有以做那种买卖为目的的场所。
结果,位于废城附近的自己家里,就变成母亲做那种买卖的场所。不过,我们的房子并不大,还是小孩子的我,必定会妨碍到她的工作。我只有去上学的时间才会不在家里,但是,她工作的时间却不限于那个时候。
听说我们的房子,屋主原本是在城堡工作的园丁,因此房子里有些颇有意思的结构。这屋子里有个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门,在厨房的墙壁上,只要一打开在墙壁的那扇门,就可以看到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地下室里有前后两个房间,不过,这两个房间原本是合在一起的一个房间,后来在中间做了一道墙,才从一个房间变成两个房间的。两个房间都铺着石头地板。
母亲带男人回来,而我又在家的时候,我就会像狗一样地被赶到地下室里,地下室的门还会被锁上。地下室里有一张简单的床,必要的时候,我就在那里睡觉。
房子里有地下室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走下地下室的阶梯,房间前面的地上,有个以网状金属板盖住的大洞口,看来像是排水孔。拿起金属板,就等于打开地下水沟的沟盖。这个地下水沟的通道很大,小孩子的身体可以很轻松地爬进去。因为已经没有水在流动了,所以人在里面也不会弄脏身体。
进到洞里蹲下来后,就会发现这条石头通道可以一直向前延伸。这条通道不像水管是圆筒状的,而是两侧叠着石头的四方形隧道。因为必须四肢着地,降低姿势才能向前爬行,所以行进时膝盖会很痛,但只要习惯了,就可以一直往前进。通道很长,让人有不知通往何处的感觉。但偶尔也会有风吹进来。看来这里可能是以前城堡的园丁培育植物幼苗的地方,所以有这个可以让水流进来的设备。
有一天,我下定决心深入通道,便带了手电筒,进入通道探险。隧道般的通道一直往前延伸,完全感觉不到终点在哪里,偶尔还会往旁边分出稍宽的通道。往旁边分岔的通道也是四方形的,虽然不能站立着行走,但不用趴在地上爬行,就可以前进了。
我先走左边的岔路,但很快就到了尽头,不能前进,于是退回来再走右边的岔路,走了很久,才看到前方的出口被石头堵住,也无法前进。我花了一番力气,才把那些石头搬走,发现那个出口竟然是城堡地下走廊的一角。这似乎是为城堡里的人准备的脱逃通道。我想或许还有别的通道也说不定,但是后来我又数度进来探险,却都没有发现别的隧道。如今这条通道或许已经被埋起来了。
从地下走廊的阶梯往上走,就是城堡里的中庭。知道这个秘密时,我非常的兴奋,也很高兴。为了不被人发现,那条脱逃用的通道便一直被石头堵住。因为发现了地下室的通道,让我即使被母亲锁在厨房下面的地下室时,也不会感到特别不安。我想出去时,随时可以从通道走到屋外。
母亲的秘密工作让我们家的经济渐渐富裕起来。母亲受欢迎的原因,除了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外,也因为她来自外国,英语不是那么流畅,这反而让男人觉得很稀奇。村里的男人们都想和母亲睡觉,所以我家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出入。男人来的时候,我就会被赶到地下室。母亲可能觉得对我过意不去吧,她给我买了很多玩具,有时甚至让仅是小学生的我,拿着一百英镑,到卡达先生的玩具店,任意购买自己喜欢的玩具;有时她也会让我自己一个人出门。对小学生而言,一百英镑是庞大的金钱,是有些同学家里一个月的生活费。
母亲是村里男性心中的女神,却也是村中女性的公敌。我从学校回家时,经常看到门上夹着些字条,那些字条上的文字,很明显是女性的笔迹,内容无非指责别人的不道德,有时还会引用摩西十诫的内容。纸条的最后还会签下波妮、柯妮或菲伊等等女性的名字。
我曾在路上看到母亲被好几个女人围住,大声谴责的场面。也曾在吃饭前回家时,发现母亲正在治疗自己手上、脚上或脸上的擦伤。因为她被那些把她当成敌人的女性们攻击了。看到母亲那个样子,我的心里非常难过。
我觉得这些对母亲的责备都很奇怪。我可以理解柯妮或菲伊对母亲的指责,但波妮是个酒女,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母亲呢?后来我才知道她和母亲做着同样的事情,只是她不如母亲受欢迎。她好像以为她的客人比较少,道德上就比较高尚了。
不过,我受到的攻击行为,恐怕不比母亲少。柯妮·达文生是小学的老师,最糟糕的是,她就是我的导师,而学校里只有一个班级,我想躲都躲不掉。学校里也有中学和高中部,校名叫“西奈学校”(大概是某个有钱的犹太教徒捐赠的学校吧),可是教师们却一点也不体谅犹太教徒学生,而且没知识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我想不到竟有不知道的老师。面对欺负时,我有时会生气到失去理智。有一次我竟然气到杀死了学校饲养的兔子,但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这件事被发现时,因为兔子身首异处,还引起一些风波。
心情不好的时候,通常我会骑着脚踏车,毫无目的地在村里乱转,或独自在村里到处走动。这是任何人都会做的事吧?我没有朋友,更没有人可以帮我排解心中的苦闷,难道说连这样的行为也不被允许吗?
我从来没有像那些女人所说的,到处去偷看人家的浴室或寝室,或为了物色可以杀害的小动物,而到处寻找猎物。或许村子里确实有人会做那些行为,但却栽赃到我的身上。我确实有过偷看人家寝室的念头,但我想偷看的是有男人在时的母亲寝室。然而,我偷看的念头并非基于好色的原因。
我的导师柯妮经常在很多同学面前,毫不留情地羞辱我。那种无情的虐待经年累月地持续着,从来没有停止过。她说我是低能儿,而且喜欢残酷的事情,像一头迟钝的哺乳动物,让大家讪笑我。所以,对我来说,学校就像地狱一样,在那样的地方我不可能有读书的心情。我偶尔拿到不错的成绩时,老师也只是视若无睹,完全不会给我奖励。
同学们都和老师站在同一阵线,没有人会帮助我,也没有人想和我做朋友。其实柯妮只有对我才会如此,她对其他同学的态度十分开朗,可说是一个温和的好老师。偶尔若有人想亲近我,她就会巧妙地将对方引导到别的学生旁边,或妨碍我们的谈话,或在一旁否定我说话的内容。她利用导师的特权,要做这些事是轻而易举,所以我在学校里根本无法交到朋友。
柯妮她们各有恋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但是,她们的恋人都和母亲有关系,而且喜欢母亲,所以,她们对我母亲的愤怒,并非因道德观而起。她们强烈地瞧不起我母亲,也强烈地嫉妒我母亲,而我就成为她发泄怨恨的对象。她在学校里给我种种精神上的伤害;对她而言,伤害我是正义的行为。
菲伊和琳达的情况也相同。还有宝石店的佩琪,她在我读小学高年级时搬来迪蒙西村,却很快就加入柯妮那一帮人,参与鄙视我母亲的行列。我觉得她与柯妮等人为伍,并不是站在道德立场,而是怀着“不加入她们的话,自己就有危险”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母亲以外,她们几个都是村里最有魅力的女性,都是相当有自信的女人。尤其是佩琪,她也是来自外国,长得很漂亮,和母亲的遭遇有点类似,不过,她并没有失去丈夫。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里,发现母亲的头吊在地下室里。我赶紧切断绳子,把母亲放下来。但是母亲的身体已冷,已经死了。
那一瞬间从我的脑子里闪过的,就是:母亲被杀死了。我确信她是被那些女人杀死的。母亲从来也没有要丢下我,自己先死的想法。就算她有想死的念头,也一定会对我有所交代。可是母亲死前却什么也没对我说,也没有留下任何遗书,就是死去前一天或当天早上,她的举止表现也和平常一样,开心地和我说话,态度非常自然,一点也不像有心事的样子。
不了解我们母子相处情形的人,对母亲这样的死法,或许不觉得可疑。但是对我而言,母亲死在地下室,是件很奇怪的事。地下室是我的地盘,这是母亲决定的事,所以她不会随便进入那里。母亲也不是个特别细心,或对儿子的行为特别注意的人,她让我使用地下室的原因,就是要我默许她带父亲以外的男人进入她的寝室,这是我们母子的默契。如果不是这个看似愚蠢的默契,和那些昂贵的玩具,或许我的态度会不一样。
从我们母子的关系来考虑,母亲在我的地下室自杀这种事的,是很难被我接受的。对旁人而言,母亲在儿子的书房上吊自杀,好像是极其自然的事;而且,以一个家庭主妇而言,从厨房进入秘密的地下室自杀,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行为。这是杀死我母亲之人的想法吧?因为她们也是女人。可是我和母亲不是别人想的那样,因此我在发现母亲死亡的那一瞬间,就认定母亲是被杀死的。
此后,我每天都只想着如何复仇,反正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而且愈想愈觉得母亲好可怜。我认为犹太教的神,绝对不会原谅那些傲慢的女人们。
母亲死后,我暂时被安顿在小学的老校长家中,并被允许可以常常回去城堡附近的家里看看。我已经读小学高年级了,很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母亲出卖自己肉体的事了。那个时期我确实经常在等待复仇的机会。我也经常在柯妮家或菲伊家附近徘徊,她们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吧?于是她们便到处造谣、说谎,操纵村人的舆论,害我被送进蒙拓斯的疗养中心,我们的房子和母亲的店也被卖掉,变成把我送进蒙拓斯医疗中心的种种费用。
把我送进疗养中心后,校长夫妇就可以减轻负担,那些女人的杀人罪行就更不会被人发现了。我在村子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当然也没有人会为了我,而反对把我送进疗养中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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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