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亲爱的夫人。”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
他挥动着像爪子一样的手,希拉里像进入梦境一样坐在他对面另一个沙发上。他温和地咯咯笑了。
他说:“受惊了,这出乎您的意料之外吧?”
希拉里说:“不,没什么,我根本没想到……”
她已经平静下来。
希拉里这次同阿里斯蒂德斯的会面打破了她这几个星期来所度过的脱离现实生活的幻梦。她现在才知道,她在这里早先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因为这一切不过是做作出来骗人的,院长先生娓娓动听的讲话也不是真实的,他只是一个摆设的傀儡。事实真相是在这间东方式的密室里,这里坐着一个静静微笑的小老头。由于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是这里一切的中心,因此,件件事都能说得通-一都成了冷酷、实际和日常的现实。
希拉里说:“现在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您的,是吗?”
“是的,夫人。”
“院长呢?所谓的院长呢?”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赞赏地说:“他干得不错。我给他高工资。他曾是主持福音传教士会议的。”
他吸烟沉思了片刻。希拉里也沉思不语。
“夫人,您旁边有‘土耳其乐’,假如您不爱吃,还有其他甜食。”然后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接着说:“夫人,我是个慈善家。您知道,我很有钱,是今天世界上几个最有钱的人之一,可能是第一位。我的财富使我感到有义务为人类谋福利。在这个遥远的地方,我修建了一个麻疯病院,集中了大量人才,进行治疗麻病病的研究工作。有几种类型的麻疯病可以治好,其他几种至今尚无疗效,但是我们一直工作并取得效果。麻疯病并不是非常容易传染的,比起天花、麻疹伤寒、鼠疫等病,传染性要小得多。但是,如果您同别人说‘麻疯病’,他们会吓得发抖并且敬而远之。这种恐惧是传统性的,圣经上就有过描述,一直流传至今。这种对麻疯病的恐惧心理促使我修建了这个病院。”
“您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修建这个地方吗?”
“是的,我们这里还研究癌症,研究对肺病的治疗,研究病毒。此外,还研究生物战。当然,大家都知道,我们研究它完全是为了对付它,所以保密。我们从事一切人道的、人们能接受的科研工作,这一切都增添了我的荣誉。著名的内科医生、外科医生、化学研究者都常常来此观摩,就像今天来的这批客人一样。这个建筑物是特别设计的,其中一部分完全封锁,就是从上空也看不见。最保密的实验室是在岩石的隧道里。不管怎样,没有人敢怀疑我。”他微微一笑然后说:“您知道,我很有钱。”
希拉里问:“为什么您这样迫切要搞破坏呢?”
“夫人,我并不迫切想搞破坏,您这么说冤枉了我。”
“但是,那……嗯,……我简直一点也不懂。”
“我是个实业家,”阿里斯蒂德斯说,“我也是个收藏家。当一个人钱多得不好受。就想干这个,在我有生之年,我收藏了不少东西,我收集的名画是欧洲最出色的;还有多种陶器;我的集邮是出名的。当某种东西收集够了,我就另换一种。夫人,我已年迈,没有很多东西再可供我收藏了,所以最后我着手收藏智慧。”
“智慧?”希拉里问道。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是各种收藏中最有趣的一种。夫人,我逐步将把世界上最聪明的智囊都集中在这里。我弄到这里来的是那些年轻人,是有前途的年轻人、有成就的年轻人。总有一天,当世界上的那些疲惫不堪的国家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他们的科学家们已老化,而那些年轻的聪明脑瓜:医生、化学家、物理学家和外科医生都在我手下。如果他们想要一个科学家或是一个整形外科医生,或是一个生物学家,他们就只有到我这里高价收购了!”
“您的意思是……”希拉里朝前坐了坐,瞪着他说:“您的意思是这是一大笔金融交易?”
阿里斯蒂德斯又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当然,要不然就说不通了,是不是?”
希拉里深深叹了口气说:“是的,这正是我感觉到的。”
“你知道,到头来,”阿里斯蒂德斯有些抱歉地说:“这是我的职业,我是个金融家。”
“您的意思是在这方面您完全没有什么政治色彩,你不想征服全世界……”
他把手一甩表示反驳说:“我不想当上帝。我是有宗教信仰的人。想当上帝,这是独裁者的职业病。至今我还没染上这种病。”他想了一下又说:“也可能以后会有这种想法,但现在还没有。”
“您是怎样把这些人弄到这里来的?”
我把他们收购来的,夫人。像其他商品一样,从自由市场上购买的。有时候我用钱买。更多的是用思想影响。年轻人是幻想者,他们有理想,有信仰。而对某些违反法律者则是用安全感收买过来的。”
希拉里说:“这把事情说清楚了。我的意思是,这解决了我到这里来时一路上感到迷惑不解的问题。”
“噢,这使您在旅程中感到迷惑吗?”
“是的。大家在认识有上分歧。安迪·彼得斯,那个美国人,似乎完全是个左派。埃里克森是个对超人的疯狂崇拜者。尼达姆是个最傲慢和异教徒式的法西斯主义者。巴伦博士……”她犹豫了。
阿里斯蒂德斯说:“巴伦博士是为钱而来的。他是个文明人,玩世不恭,他没有幻想,但是真正热爱他的工作。他要的钱是无止境的,以此进一步开展他的研究工作。”他接着说,“夫人,您是聪明人,我在非斯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他轻轻地咯咯一笑。
“夫人,您不知道,我去非斯就是专门为观察您而去的,或者说,我叫人把您带到非斯以便对您进行观察。”
希拉里说:“我明白了。”她注意到对方刚才那句话后一半的那种东方式的措词。
“我当时很高兴您会来到这里。如果您懂得我的意思,我在这里没发现有什么聪明人能交谈。”他做了个手势。“这些科学家、生物学家、化学家,他们没有风趣。也许他们在各自的工作上是天才,但是和他们交谈使人感到枯燥无味。”他沉思后接着说,“他们的妻子也是呆板的。我们不鼓励他们的家属来这里,只有一个原因允许家属来此地。”
“什么原因?”
阿里斯蒂德斯说:“有个别例子,如有人不能正常进行工作,因为老是想念妻子。您的丈夫托马斯·贝特顿好像就是一例。托马斯·贝特顿作为一个天才的年轻科学家而闻名于世界,但是他到此后只能干第二流的普通工作,他使我感到失望。”
“但是您没有发现,这样的事例不是经常有吗?这些人像关在监狱里,当然他们要造反,是不是?至少在开始阶段?”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同意这点。他说:“这很自然,并且不可避免,就像鸟儿第一次被关在笼中一样,但是如果这只鸟由一个鸟类饲养专家来养,给它需要的一切:伴侣、种子、水、嫩树枝及它生活中的一切需要的东西,那么它就会忘记它过去是自由的了。”
希拉里颤抖了一下说:“您说的叫我害怕,真害怕。”
“您慢慢会明白这里很多事,夫人。我肯定地对您说,虽然这些思想不同的人来到这里感到幻想破灭,并且还想反抗,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要按着指定的路子走。”
希拉里说:“您不能这样肯定。”
“人们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绝对肯定。我同意您这点看法,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肯定百分之九十五。”
希拉里望着他,感到有些恐怖。她说:“这真可怕。这像是打字员的联营组织,您在这里搞的是智囊的联营组织。”
“就是这样,夫人,您说的极为正确。”
“您打算有一天从这个组织里高价出售科学家?”
“是的,大体上就按这样的原则,夫人。”
“但是您不能像派出一个打字员那样派出一个科学家。”
“为什么?”
“因为一旦您的科学家回到自由世界,他会拒绝为您的买主工作,他可以自由了。”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因此,必须采取某种措施,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措施……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听说过脑白质切除术吗?”
希拉里皱皱眉说:“是脑部手术吧!”
“是的,最初它是用来治疗忧郁症的。夫人,我同您说话时不用医学名词,用您我都懂的字眼。手术后,病人就没有自杀的企图,也没有罪恶的感觉。他变得无忧无虑,服从命令。”
“这不会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吧?”
“过去没有,但是现在有很大进展。这方面我有三位外科医生:一位俄国人,一位法国人,还有一位奥地利人。经过对脑部进行移植和精密处置等不同手术,病人逐渐变得驯服并且能被人控制,但是这毫不影响他的智力。最终有可能使一个人的才智丝毫不受损害,而表现出完全驯服,他可以接受别人向他提的任何建议。”
“这太可怕了!”希拉里叫了起来,“太可怕了!”
阿里斯蒂德斯严肃地纠正她说:“这是有用的,甚至有益的。病人将会变得快乐、心满意足、没有什么恐惧,也没有什么渴望,更没有什么烦恼。”
希拉里反驳说:“我不相信这会成为事实。”
“亲爱的夫人,如果我说您在这个问题上没资格发言,请您不要见怪。”
希拉里说:“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一个心满意足的、受人控制的动物能干出真正有智慧的创造性的工作。”
阿里斯蒂德斯耸了耸肩。
“这有可能。您脑子好使。您刚才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时间作出证明。这种试验一直在进行着。”
“您的意思是拿活人作试验?”
“那当然,这是惟一切实可行的办法。”
“用什么样的人作试验呢?”
阿里斯蒂德斯说:“总是有人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他们不愿意合作,这些人是最好的试验品。”
希拉里死死地攥住沙发的靠垫。她对这个笑眯眯的、黄睑上显著没有人性的小老头怕得要命。他说的话每句都有道理,合乎逻辑,也有条有理,这些更加深了她的恐怖感。这个人不是胡言乱语的疯子,他不过是拿人类当原料作试验的一个人。
她问:“您相信上帝吗?”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扬了扬眉说:“我当然相信上帝。”他好像感到莫大震惊似的说,“我已告诉过您,我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上帝赐予我最高的权力、金钱和机遇。”
希拉里问:“您读过《圣经》吗?”
“当然,夫人。”
“你记得摩西和亚伦曾对法老说过:让我的人们走吧!”
他微笑地说:“那我就是法老吗?您就是摩西和亚伦的二者合一吗?夫人,您说让人们走的意思是指让所有人都走还是指个别人?”
希拉里说:“我愿意说让所有人都走。”
他说:“亲爱的夫人,您很清楚,这样说是浪费时间,换言之,您是不是代您的丈夫请求出去?”
希拉里说:“他对您没有什么用了。肯定的说您现在一定也感到了。”
“夫人,也许您这样说是对的。是的,我对托马斯·贝特顿颇为失望。我曾希望您来会使他恢复智慧,他无疑很聪明。他在美国的声誉是名副其实的,但是您来了后,好像没什么效果。当然,我不是只凭我的直觉,而是根据那些有资格了解他的人所作的汇报才这样说的。那些人都是一直同他一起工作的科学家们。”他耸了耸肩说;“他是在认真地干一般化的工作,没干更多的事。”
希拉里说:“被囚禁的鸟儿不能唱歌。可能有些科学家在某种环境下不能发挥创造性的才能,您应该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合情合理的。”
“可能是这样,我不否认。”
“那么您就把托马斯·贝特顿作为您失败事例中的一个,一笔勾销,叫他回到外部世界去吧!”
“这太不可能了,夫人!我还不准备让外面知道这里的情况。”
“您可以叫他发誓保密,他要起誓不泄露一个字。”
“他会起誓,但是他不会遵守诺言。”
“他会的,他一定遵守。”
“这是作妻子说的话。在这点上。我们不能相信当妻子的话。当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把他的黄色手指握成拳头说:“当然,他可以留个人质,这可能会封住他的嘴。”
“您指的是……”
“我指的是您,夫人……如果让托马斯·贝特顿走,您就留下当人质,这个交易怎么样?您愿意吗?”
希拉里凝视着他,好像看到了什么。阿里斯蒂斯德先生不知道她脑海里浮现的情景。她在医院里,坐在一个垂死女人的身旁。她聆听杰索普的指示,并且默记住这些话。如果现在有机会使汤姆·贝特顿获得自由,把她留下,这是不是她完成任务的最好办法?因为她知道(而阿里斯蒂德斯先生不知道),实际上并没留下真正的人质。她本人对托马斯·贝特顿来说是无所谓的。他曾爱过的妻子已经死了。
她抬起头来望望沙发上的小老头说:“我愿意。”
“夫人,您有勇气、忠心和爱情,这些都是高贵的品质。至于其他,……”他笑笑说,“咱们以后再说。”
“不,不,不!”希拉里突然用手掩着脸,两肩颤抖着说,“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这太不人道啦!”
“您一定别太在意,夫人!”这个老头温存又体贴地说,“今晚我把我的决心和抱负向您谈谈使我很开心。让我知道一个像您这样镇静、清醒和明智,但毫无思想准备的人的反应是挺有意思的。您给吓坏了,受到挫伤,但是我认为这样吓吓您是明智的。开头您反对这种思想,然后您反复思考,最后使您感到这是自然规律,好像是永恒的,平平常常的。”
“绝对不可能!”希拉里喊道,“绝对不可能!绝对不!绝对不!”
“唉!”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红头发的人说话都带这种感情和叛逆精神。”他回忆说:“我第二个妻子就是红头发,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也很爱我。奇怪吗?我从来就喜欢红发女郎的。您的头发真美丽。您还具有其他我喜欢的特点;你的精神、勇气还有您有您独特的见解。”他叹口气说,“唉!现在女人作为女人并不使我感兴趣。这里有两个年轻姑娘有时使我高兴,但是现在我更需要的是精神上的伴侣。相信我,夫人,这次和您的谈话使我精神大为振奋。”
“如果我把您讲的一切对我丈夫说说,怎么样?”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如果您说……但是您愿意说吗?”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他说:“您是聪明人。有些事女人不该说的就不说。您现在累了,情绪不佳。以后我常来这里,到时候把您找来,我们可以讨论很多问题。”
“让我离开这个地方……”希拉里向他伸出手来说:“让我走吧!让我同您一起离开这里吧!求求您!”
他轻轻地摇摇头。他的表情是宽容的,但略带轻蔑的神态。他责备他说:“您现在又像小孩一样说话了。我怎么会让您走呢?我怎么会同意您向全世界散布您在这儿看到的一切呢?”
“如果我发誓不说一个字,您相信吗?”
“当然不相信。”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如果我相信这类话,我就成了傻瓜了。”
“我不愿意在这里。我不愿意留在这个监狱里。我要出去。”
“但是您有丈夫在这里。您是自愿地来找您丈夫来的。”
“但是我不知道我来的是什么地方,我一点也不知道。”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说:“是的,您不知道。但是我能向您保证,您来的这个地方比起铁幕后的生活要快活多了。这里有您需要的一切!奢侈品,良好的气候,各种娱乐……”
他站起来轻轻拍她的肩说:“您会安定下来的。”他满有信心地说,“是的,笼中一只红羽毛的鸟会安定下来的,在一年或许两年内,您一定会很快乐。”他想了一下接着:“虽然可能不那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