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八日 星期六 至 三月十七日 星期一
莎兰德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下腹疼痛、肛门出血,但还有较不明显却更难痊愈的伤痕。这次的经历与第一次在办公室的强暴截然不同;这已不再只是压迫与羞辱,而是彻底的暴行。
她完全误判了毕尔曼,但此时醒悟已经太迟。
她本以为他只是个喜欢高高在上的权力感的男人,没想到他根本是个性虐待狂。大半个晚上,他都用手铐铐着她。有几次她以为他想杀了她,还有一次他用枕头捂住她的脸,让她几乎晕过去。
她没有哭。
除了因为肉体的疼痛之外,她没有掉一滴泪。离开公寓后,她举步维艰地走到欧登广场的出租车招呼站,又举步维艰地爬上自家公寓的楼梯。她冲了澡,洗去生殖器的血渍,然后吞下两颗罗眠乐安眠药配上五百毫升的开水,摇摇晃晃倒到床上,拉起羽绒被盖住头脸。
她醒来已是星期日近午,脑中一片空白,头、肌肉和下腹仍持续疼痛。她起床后喝了两杯克菲尔发酵乳,吃了个苹果。然后又吞了两颗安眠药,回到床上。
她一直赖到星期二才下床,出去买了一大盒比利考盘比萨,塞两块进微波炉,又用保温瓶装了咖啡:当天晚上她都在上网,搜寻关于性虐待狂心理学的文章与论文。
她找到美国某妇女团体发表的一篇文章,作者声称性虐待狂是以一种近乎直觉的精准度选择“关系对象”;主动上门者是最佳的受虐对象,因为她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选择。性虐待狂专挑那些必须依赖他人的人下手。
毕尔曼选择了她作为牺牲品。
这让她稍微了解到别人如何看待她。
星期五,第二次强暴的一周后,她从自家公寓走到霍恩斯杜尔区的一家刺青店。她事先预约了,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店主认得她,向她点了点头。
她挑了一个小而简单的细环图案,请师傅帮她刺在脚踝上。她指了一下。
“那里的皮肤非常细,会很痛。”师傅说。
“没关系。”莎兰德说着脱下牛仔裤,将脚举高。
“好吧,细环。你已经有很多刺青了,真的还要再纹?”
“这是提醒用的。”
星期六下午两点,布隆维斯特在苏珊关门后离开咖啡馆,早上的时间都在打字,将笔记打进笔记本电脑里。他走到昆萨姆超市买了些食物和香烟之后才回家。他找到一样当地的特产:香肠炒马铃薯和甜菜——这道菜他一向不太喜欢,但不知为何似乎特别适合在乡间小屋里食用。
晚上七点左右,他站在厨房窗边沉思。西西莉亚没有来电。当天下午他碰巧遇见她上咖啡馆买面包,但她却自顾自地想着心事。今晚她应该不会打来了。他瞄瞄那台几乎未曾使用过的小电视,最后决定坐到厨房板凳上,翻开苏·葛拉芙顿的推理小说。
莎兰德依照约定回到毕尔曼位于欧登广场的公寓。他带着礼貌而殷勤的笑容请她进去。
“你今天好吗,亲爱的莉丝?”
她没有回答。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我想上次大概太过分了些,”他说:“你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
见她嘴角微微一翘,他顿时感到一阵心惊。这个女孩不太正常,我得记住。他心想不知她能否改变立场。
“要进卧室了吗?”莎兰德问。
话说回来,说不定她还求之不得呢……今天我得温和一点,建立她的信任感。他已经把手铐从抽屉柜取出。直到他们来到床边,毕尔曼才发现不对劲。
今天是她带领他到床边,而不是由他主导。他停下来困惑地看着她从夹克口袋掏出一样东西,他原以为是手机。这时他看见她的眼神。
“说晚安。”她说。
她将电击棒插到他的左腋下,发射出七万五千伏特的电力。当他的双脚开始无法支撑时,她用肩膀撑住他,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撞到床上。
西西莉亚觉得有些微醺。她决定不打电话给布隆维斯特。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成一出荒谬的闺房闹剧,为了避人耳目,他得蹑手蹑脚地绕远路来她家,而她则扮演一个无法自制的相思病少女。她过去这几个星期的行为实在鲁莽。
问题是我太喜欢他了,她暗忖。到头来他会让我受伤。她坐了好久,心想若是布隆维斯特没来海泽比就好了。
她开了一瓶葡萄酒,孤单地喝下两杯。她打开电视看新闻节目,希望留意一下世界局势,但很快便对“布什总统为何必须炸毁伊拉克”的理性评论感到厌倦。于是她转而坐到客厅沙发,拿起耶勒·塔玛所写关于著作,但看不到几页便不得不将书放下。那让她立刻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他脑子里究竟有些什么幻想?
他们最后一次真正见面是在一九八四年,他带着她和毕耶去赫德史塔北部猎野兔。毕耶去试他刚买的新猎犬——一只瑞典猎狐犬。哈洛德当时七十三岁,她则尽最大努力接受他的疯狂行径,尽管这行径让她的童年成为梦魇,并影响她整个成年生活。
当时是西西莉亚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刻。她刚刚在三个月前结束婚姻。家庭暴力……多么平凡无奇的字眼,展现在她身上的却是永无休止的虐待。打头、推撞、情绪性的恐吓,还有被打倒在厨房地板上。她丈夫总是莫名其妙地发作,攻击行为也没有严重到让她真正受伤。她已习以为常。
直到有一天她出手反击,终于使他彻底失控,最后竟朝她投掷剪刀并插入她的肩胛骨。
他既懊悔又惊慌,连忙开车送她到医院。他编造一起离奇的意外事故,但还是被急诊室所有医护人员一眼看穿。她感到羞耻。他们替她缝了十二针,要求她住院两天。然后叔叔来接她,载她回他家去。此后她再也没有和丈夫说过话。
在那个阳光普照的秋日里,哈洛德心情不错,近乎和善。但深入林区后,他忽然毫无预警地开始破口大骂,以极尽羞辱的言词批评她的道德观与性生活,还大吼说这种残货难怪留不住男人。
她哥哥似乎没有察觉到父亲的每字每句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一般,反倒还大笑起来,伸手勾住父亲,然后说一些类似你也知道女人就是这样的话语,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化解紧张气氛。他愉快地朝西西莉亚眨眨眼,同时建议哈洛德藏身到地势较高处。
有那么一刹那,冻结的瞬间,西西莉亚看着父兄,并发现自己手上拿着上膛的猎枪。她闭上双眼。当时除了举枪连发两枪之外,似乎别无选择。她想把他们俩都杀了。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把枪放到脚边,转身走回停车处,然后丢下他们独自开车回家。打从那天起,她便不再让父亲进她家门,也从未去过他家。
你毁了我的一生,西西莉亚暗想。我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毁了我的一生。
八点半,她拨了电话给布隆维斯特。
毕尔曼十分痛苦。他的肌肉无用武之地,整个身体仿佛麻痹了。他记不得自己是否失去意识,但确实心神混乱。他慢慢能再次控制身体时,发现自己赤裸地躺在床上,手腕上铐着手铐,双脚很不舒服地张开着。身体遭电击处留下刺痛的烧灼痕迹。
莎兰德拉过藤椅,穿着靴子的脚跷到床上一面抽烟一面耐心等着。毕尔曼想跟她说话,却发现嘴巴被封住。他掉转过头,看见抽屉全被拉出来丢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我找到你的玩具了。”莎兰德说着举起一条皮鞭,同时拨弄着地上一堆假阳具、马具和橡胶面具。“这是什么玩意?”她拿起一个巨大肛塞。“别,别说话,我也听不到。你上星期就是在我身上用这个?你只要点头就行了。”她弯身向前期待着他的回答。
毕尔曼感到一阵惊恐的寒意直透胸口,不由得失去镇定,扯动手铐。她占了上风。不可能!当莎兰德俯身将肛塞置于他两股之间时,他全然无力反抗。“你是个性虐待狂是吗?”她用一种就事论事的口吻说。“你喜欢把东西硬塞到人的身体里,是吗?”她直视他的双眼,脸上毫无表情。“不用润滑剂的是吗?”
莎兰德粗暴地扒开他的屁股,将肛塞用力塞进该塞的地方,痛得毕尔曼隔着胶带高声嚎叫。
“别再哼哼唧唧了。”莎兰德模仿他的声音说:“如果你抱怨,我就要惩罚你。”
她站起来走到床的另一边。他只能无助地目视……这又是干什么呀?莎兰德把客厅那台三十二寸的电视给推了进来,DVD播放器放在地上。她望着他,鞭子仍拿在手上。
“你全神贯注吗?别说话,只要点头。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他点点头。
“很好。”她弯身拿起自己的背包。“你认得这个吗?”他点点头。“这是我上星期来的时候带的背包,很实用,我从米尔顿安保借来的。”她拉开底部的拉链。“这是数码录像机。你有没有看过tV3的《透视内幕》节目?这就是那些下流记者用隐藏式摄影机拍摄时用的玩意。”她说完又拉上拉链。
“你一定觉得奇怪,镜头在哪里?这正是它最厉害的地方。广角光纤镜头,就像纽扣一样,藏在肩带扣环内。你也许还记得在你开始摸我以前,我把背包放在桌上。因为要对准床。”
她拿起一张DVD放进播放器,然后把藤椅转过来面向屏幕。她又点了根烟,按下遥控器。毕尔曼看见自己为莎兰德开门。
你连时间也不会看吗?
她让他看完整片光盘,总共九十分钟,结束时的画面正好是赤身裸体的律师毕尔曼坐靠着床架,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双手反绑、身子蜷曲的莎兰德。
她关上电视,也不看他,就这样整整坐了十分钟毕尔曼一动也不敢动。接着她起身走进浴室。回来以后又坐回椅子上。声音粗得有如砂纸。
“上星期我犯了个错误。”她说:“我以为你又要让我替你吹喇叭,替你做实在很恶心,但还不至于恶心到做不到。我以为能轻易拿到证据证明你是个龌龊的老家伙。我错看了你。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变态!”
“我就实话实说吧。”她说:“这段录像证明你强暴一个心智有障碍的二十四岁女生,而且你还是她的监护人。你不知道当情况紧急的时候,我会有多大的心智障碍。凡是看到这段录像的人都会发现你不但变态,还是个有性虐待狂的疯子。这是我第二次,但愿也是最后一次看这段录像。很有教育意义,不是吗?我想将来要进精神病院的人应该是你,不是我。到现在为止,你都听懂了吗?”
她等着。他没有反应,但看得出他在发抖。她抓起鞭子,往他的性器上一抽。
“你听懂了吗?”她问得更大声。他终于点头。
“很好,那就都清楚了。”
她将椅子拉近,以便直视他的眼睛。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无法给她答案。“你有什么好主意吗?”由于他没有反应,她便伸手抓住他的阴囊往外扯,直到他痛得整个脸扭曲变形才松手。“你有什么好主意吗?”她又问一次。这回他摇摇头。
“很好,如果你以后再敢有什么主意,我会气得抓狂。”
她往后一靠,将香烟丢在地毯上踩熄。“接下来是这样的。下星期,等你把你屁股里头那个超大号橡皮塞放出来以后,就去通知我的银行,说我——而且只有我——可以使用我的户头。这样听懂了吗?”毕尔曼点点头。
“好孩子。以后你再也别找我,只有在我认为必要的时候我们才见面。你现在受禁制令约束,不许接近我。”他连连点头。她不打算杀我。
“如果你还企图要找我,这片光盘的拷贝将会出现在斯德哥尔摩的每个新闻编辑部。懂吗?”
他点点头。我得拿到那张光盘。
“你每年得替我写一份福利报告交给监护局,你要说我的生活完全正常,说我有固定工作,说我能维持自己的生计,说你认为我的行为毫无异常之处。好吗?”
他点点头。
“还有你每个月要准备一份报告,捏造我们会面的情形。你要详细说明我是多么积极向上,我的情况有多好,还要寄一份副本给我。懂吗?”他又点头。莎兰德心不在焉地看着他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大约一年或两年后,你要主动与地方法院的法官协商,撤销对我的监护权。提出申请时,就用你伪造的会面报告做根据。你要找到一个精神科医师,愿意宣誓说我完全正常。你要努力去做。你一定要尽一切力量让法院宣判我不是失能者。”
他点点头。
“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尽力吗?因为你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如果你办不到,我就会将这个片子公之于世。”
他仔细听着莎兰德所说的一字一句,眼中燃烧着怒火。他决定要让她后悔让他活下来。我非让你付出代价不可,你这婊子。迟早我会让你死得很惨。但他面对每个问题,依旧点头如捣蒜。
“如果你企图来找我,结果也一样。”她做出割喉的动作。“到时候你就得跟你的高级生活、你的好名声和你海外账户里那几百万存款说再见了。”
一听她提到钱,他不禁睁大双眼。她怎么会知道……
她微微一笑,又抽出一根烟。
“我要你给我这间公寓和你办公室的钥匙。”他皱起眉头。她却俯身向前,露出甜美的笑容。
“将来换我来控制你的生活。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很可能是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我就会拿着这个出现在你的卧室。”她说着举起电击棒。“我会随时注意你。如果被我发现你又找其他女孩——不管她是不是自愿——甚至只要是和任何女人……”莎兰德又做出割喉手势。
“万一我死了……万一我出意外,被车撞死之类的……录像的拷贝会自动寄到各家报社,外加一份关于你是个什么样的监护人的报告。”
“还有一件事,”她再度向前贴近,两人的脸只距离几公分。“如果你敢再碰我,我会杀了你。我保证。”
毕尔曼绝对相信她。她的眼神透露出她绝非虚张声势。
“千万要记住我是个疯子,好吗?”
他点了点头。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道:“我不认为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现在你躺在那里,暗自庆幸我笨到让你继续活下去。你虽然是我的俘虏,却还自以为握有掌控权,因为你以为我若不杀你,也就只能让你走。所以你充满希望,觉得你应该马上就能再次压制我。我说得对吗?”
他摇摇头,而且真的开始觉得很难过。
“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好让你永远记得我们的约定。”
她对着他撇撇嘴角,然后爬上床跪在他双脚之间。毕尔曼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恐惧感油然而生。
接着他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根针。
他的头猛力地前后晃动,试图将身子扭开,但她用一脚的膝盖压住他的胯下并作出警告。
“静静躺着别动,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件工具。”
她持续了两个小时,动作结束时,他已经不再吸泣,几乎像是处于麻木状态。
她爬下床后,歪着头,以鉴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手艺。她的艺术天分实在有限。那些字母看起来顶多像是印象派。她用了红色和蓝色墨水。用大写字母分成五行盖满他的肚子,从乳头直到性器上方写着这样一句话:“我是一只有性虐待狂的猪,我是变态,我是强暴犯。”
她收起针头,将墨盒放进背包,然后进浴室清洗。回到卧室时她感觉好多了。
“晚安。”她说。
她打开手铐的一边,并在离开前将钥匙放在他的小腹上。她除了带走自己的DVD,还拿了他一串钥匙。
午夜过后他们共抽一根烟的时候,他才告诉她得有一阵子不能见面。西西莉亚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
“什么意思?”
他显得很难为情。“星期一,我得入狱服刑三个月。”
无须多作解释。西西莉亚静静躺了许久,觉得想哭。
星期一下午当莎兰德来敲门的时候,阿曼斯基有点怀疑。打从一月初温纳斯壮案的调查工作取消后,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想找她,她要不是不接电话就是回说很忙就挂了。
“你有工作给我吗?”她没打招呼直接就问。
“嗨,能看到你真好。我还以为你死了还是怎么着。”
“我有点事情要处理。”
“你好像老是有事情要处理。”
“这次很紧急。我现在回来了。你有工作给我吗?”
阿曼斯基摇摇头。“抱歉,现在没有。”
莎兰德平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莉丝,你也知道我喜欢你,也想给你工作。可是你消失了两个月,我手边的工作堆积如山。你实在太不可靠。我不得不付钱请其他人补你的缺,现在的确没事给你做。”
“你可不可以调大点?”
“什么?”
“收音机。”
……《千禧年》杂志。前首席执行官兼发行人麦可·布隆维斯特因诽谤企业家汉斯-艾瑞克·温纳斯壮,即将入狱服刑三个月,而就在同一天传出退休的大企业家亨利·范耶尔将入股成为杂志社合伙人,并担任董事职务。《千禧年》总编辑爱莉卡·贝叶在记者会上宣布,布隆维斯特服刑期满后将重任发行人一职。
“哇,大新闻耶!”莎兰德说得很小声,阿曼斯基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她说完便起身往门口走。
“等等,你要去哪里?”
“回家。我想查点东西。有工作的时候打给我。”
《千禧年》获得范耶尔支持的消息造成的轰动,比莎兰德所预期的大得多。《瑞典晚报》已经刊登出tt通讯社的一篇报道,除了简略介绍范耶尔的生平,还说这是将近二十年来,这位年迈的企业巨子首次公开露面。一般认为他将成为《千禧年》的合伙人,就和彼得·华伦伯格或然成为EtC集团的合伙人或《文字阵线》杂志的赞助人一样不可思议。
由于是大新闻,七点半的新闻节目《深度报道》将它列为第三重要新闻,并且报道了三分钟。爱莉卡还在杂志社办公室的会议桌旁接受访问。忽然间,温纳斯壮案又成了新闻。
“去年我们犯了严重错误,导致杂志社因诽谤被起诉,这让我们感到很遗憾……我们将会在适当时机追踪这则报道。”
“您所谓‘追踪这则报道’是什么意思?”记者问道。
“我的意思是我们最终将会提出我们至今尚未提出的版本。”
“审判期间应该就要这么做了。”
“我们选择不这么做。不过我们的调查报道仍会继续。”
“这么说,你们还要继续追这条导致你们被起诉的新闻?”
“关于这点我无可奉告。”
“麦可·布隆维斯特的判决出炉后,您将他解雇了。”
“不是这样的,请看看我们的新闻稿。他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今年稍后他就会重新担任执行官兼发行人。”
记者将《千禧年》形容为独树一格、直率敢言的杂志,并迅速列举杂志社在这段动荡时期的背景资料,在此同时,摄影机扫过整个新闻编辑室。布隆维斯特目前无法接受访问,他刚刚被关进鲁洛克监狱,距离耶姆特兰的厄斯特松德约一小时路程。
莎兰德从电视屏幕的边缘瞥见弗洛德通过编辑办公室门口。她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沉吟起来。
星期一没什么大新闻,范耶尔的事在九点的新闻当中整整报道了四分钟。他是在赫德史塔某摄影棚接受访问。记者一开始便说在远离聚光灯二十年后,企业家亨利·范耶尔回来了。这段报道首先以黑白画面作快速的生平简介,其中有他和首相埃兰德在六十年代参与工厂开幕的情景。摄影机接着转到棚内沙发,范耶尔非常怡然自得地坐着。他穿了黄衬衫,打了一条绿色窄领带,搭配深棕色的休闲外套。他十分瘦削,但说话铿锵有力,而且十分坦率。记者问范耶尔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加入《千禧年》。
“这是一本很出色的杂志,我已经注意它好几年。如今这份刊物受到打击。有一些反对者正在串连广告商进行抵制,企图让它一败涂地。”
记者没有料到这样的答复,但立刻猜到这个本已不寻常的事件背后,还有更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内幕。
“是谁在操控这次的抵制行动?”
“这是杂志社要严加检视的事情之一。但我要趁现在郑重声明,《千禧年》不会这么快就倒下。”
“所以您才会入股?”
“假如媒体因为特别人士的不满而曦声,就太令人遗憾了。”
范耶尔仿佛是个毕生都在争取言论自由的激进文化斗士。布隆维斯特第一天晚上:在鲁洛克监狱电视间看电视时,不由得放声大笑,其他狱友全都不安地瞄向他。
当晚稍后,躺在囚室的床上——这囚室让他想起挤了一张小桌子、一张椅子和墙上一个架子的汽车旅馆房间,他不得不承认范耶尔与爱莉卡对于新闻营销的见解是对的。他知道民众对《千禧年》的态度已经起了变化。
范耶尔的支持完完全全是对温纳斯壮宣战。传达的讯息很简单:将来你要对抗的不再是只有六名员工、年预算相当于温纳斯壮集团午餐会议支出的杂志社,而是范耶尔企业,这家公司虽不如昔日那般叱咤风云,挑战起来却仍是艰难许多。
范耶尔在电视上表明了他已作好作战的准备,而且这场仗将会让温纳斯壮付出惨痛代价。
爱莉卡的措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说得不多,但提到杂志社尚未提出自己的版本,就会让人觉得他们有话要说。尽管布隆维斯特遭到起诉、判刑,且如今已入狱,她仍站出来说——即使没有说得太多——他并未诽谤,其中另有隐情。也正因为她没有用“无罪”这个字眼,反而更彰显他的清白。他即将重任发行人的事实也强调了杂志社丝毫不引以为耻。在民众眼里,真实性不是问题——每个人都喜欢阴谋论,若要在卑鄙的富商与敢言而迷人的总编辑之间作选择,实在不难猜出民众会倒向哪一边。然而,媒体不会如此轻信,只是爱莉卡此举或许已让部分评论者缴械投降。
这天发生的事基本上并未改变局势,不过他们争取到了时间,也使得力量对比稍有改变。布隆维斯特心想温纳斯壮这个晚上肯定过得不痛快,他不会知道他们掌握多少讯息,因此采取下一步之前得先好好打听。
爱莉卡先后看完自己和范耶尔的访问后,沉着脸关掉电视和录放机。这时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她得强忍住打电话给布隆维斯特的冲动。他关在狱中,不可能还保留着手机。她回到家已经很晚,丈夫早已入睡。她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分量不至于伤身的亚伯劳尔单一纯麦威士忌——她大概每年喝一次烈酒——然后坐到窗边,隔着索茨霍巴根望向斯库卢海峡入口处的灯塔。
她和范耶尔达成协议后,与布隆维斯特独处时两人爆发了激辩。他们曾经多次为了某篇文章该以什么角度撰写、杂志的设计、消息来源可信度的评估,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与发行杂志有关的事情发生严重口角,但终能安然度过。然而这次在范耶尔的宾馆中所起的争执触及一些原则问题,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立场动摇了。
“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布隆维斯特说:“这个人雇用我来为他的自传捉刀,直到目前为止,只要他试图逼我写不实的事,或企图说服我用我不认同的方式扭曲故事,我大可以马上起身走人。结果现在他成了我们杂志的合伙人——而且是唯一有能力拯救《千禧年》的人,突然间我变成了骑墙派,这是职业道德委员会绝不容许的情况。”
“那你有更好的主意吗?”爱莉卡问他。“如果有的话,趁现在合约还没签字,赶快说出来。”
“小莉,范耶尔是在利用我们解决他和温纳斯壮之间的私人恩怨。”
“那又怎么样?我们和温纳斯壮也有私人恩怨呀!”
布隆维斯特掉过头去,点了根烟。
他们的对话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爱莉卡走进卧室、更衣、上床为止。两小时后他躺到身旁时,她佯装睡着了。
今天晚上,《每日新闻》的记者也问了她相同问题:“今后《千禧年》要如何才能坚持独立的立场,获取读者信任?”
“您的意思是?”
记者认为问题已经很清楚,但还是作了说明。
“调查企业运作是《千禧年》的目标之一。以后杂志社要怎么令人相信说它在调查范耶尔企业?”
爱莉卡露出惊讶的神色,仿佛听到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问题。
“您是在影射说因为一个知名的资本家带着大把资金入注,《千禧年》的可信度便会降低?”
“你们对范耶尔公司的调查结果不可能令人信服。”
“这是针对《千禧年》所立的规定吗?”
“抱歉,我不懂。”
“我是说您服务的出版机构,绝大部分的股东也是大企业,难道说发行的报纸也都不能信任?《瑞典晚报》是挪威一家大企业所有,这家公司在It与通讯业界也举足轻重,难道说《瑞典晚报》所报道任何有关电子业的消息都不能相信?《都会报》是史坦贝克集团所有。您能说在瑞典凡是背后有重大经济利益支撑的出版机构都不可信吗?”
“不,当然不行。”
“那么您为何含沙射影地说因为我们也有靠山,所以《千禧年》的可信度会降低?”
记者举手投降。
“好,我会抽掉那个问题。”
“不,别这么做。我希望您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刊出。还可以再附上一句:如果《每日新闻》愿意多留意范耶尔企业一点,那么我们也会多给波尼尔集团一点关注。”
但这的确是一个道德难题。
布隆维斯特在为范耶尔做事,而范耶尔只要签个名就能让《千禧年》跨台。如果布隆维斯特和范耶尔反目,结果会如何呢?
最重要的一点,她为自己的诚信付出了什么代价?曾几何时她也从独立的编辑变得堕落了?
莎兰德关闭浏览器,合上笔记本电脑。她没有工作而且饿肚子。前者她并不太担心,因为她已经重新取得账户的掌控权,而毕尔曼也已经成为过去一个模糊而不愉快的记忆。至于对抗饥饿,她按下咖啡壶开关,接着用黑麦面包和乳酪、鱼子酱和一个水煮蛋,做了三个大大的黑面三明治。她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面吃消夜,一面整理搜集到的资料。
赫德史塔那个律师弗洛德曾雇用她调查布隆维斯特,也就是因为诽谤资本家温纳斯壮而被判刑入狱的那名记者。几个月后,同样来自赫德史塔的亨利·范耶尔成了布隆维斯特杂志社的董事,并宣称有人密谋搞垮杂志社。这一切刚好就发生在布隆维斯特入狱当天。而最有趣的是一则发表于两年前,关于温纳斯壮背景的文章《两手空空》,这是她在在线版的《财经杂志》中发现的。他似乎是在六十年代末期,从同一家范耶尔公司开始发迹。
就算不是明眼人也能看出这些事件多少有些关联。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莎兰德最爱挖掘这种秘密。何况,当下她也无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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