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 星期五 至 五月三十一日 星期六
布隆维斯特进入鲁洛克监狱服刑两个月后,于五月十六日星期五出狱。入狱当天他曾提出假释申请,但并不抱太大希望。至于法律上基于什么原因释放他,他一直不甚明白,也许和他没有用掉任何休假日,以及狱中关了四十二人,却只有三十一个床位等事实有关。总之,和布隆维斯特相处愉快的典狱长彼得·沙洛斯基——一个四十一岁的波兰流亡者——也建议缩减他的刑期。
他在鲁洛克的日子相当逍遥自在。照沙洛斯基的说法,这座监狱是针对地痞流氓和酒醉驾驶设计的,而不是针对重大罪犯,每天的例行工作让他觉得像是住在青年旅馆。他的狱友大多是第二代移民,多少将他视为稀有动物。他是唯一在电视上露过脸的受刑人,因而获得相当的地位。
入狱第一天他就被叫去谈话,并让他选择接受治疗、接受成人教育学校的训练,或是其他成人教育与职业咨询。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作重返社会工作的准备,他心想,他都已经完成学业而且有工作了。不过,他倒是要求在囚室可以继续使用笔记本电脑,以便继续写受托的书。他的请求简简单单便获准,沙洛斯基还替他准备了一个可以上锁的柜子,让他能将笔记本电脑留在囚室内,不过倒也不是担心其他受刑人偷走或破坏之类的。他们其实都相当保护他。
因此这两个月内,布隆维斯特每天大约花六个小时撰写范耶尔家族史,其间只中断几小时作清理或消遣。他和另外两人被指派每天打扫监狱体育馆,其中有一人来自舍夫德,但祖籍是智利。至于消遣则包括看电视、打牌或重量训练。布隆维斯特发现自己的扑克牌牌技还过得去,但每天仍得输掉几个五十欧尔的硬币。根据狱所规定,只要赌注总金额不超过五克朗,是可以赌钱的。
他直到前一天才被告知出狱的消息。沙洛斯基把他叫到办公室,两人干了一杯烈酒。
布隆维斯特直接回海泽比的小屋,走上前门阶梯时听到“瞄呜”一声,发现那只红棕色的猫陪在一旁。
“好吧,让你进来。”他说:“不过我还没有牛奶。”
他将行李袋清空,就像刚刚度假回来,却发觉自己其实挺想念沙洛斯基和狱友们。或许听来荒谬,但他在鲁洛克过得很愉快,只是出狱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
此时刚过傍晚六点。他急忙赶往昆萨姆超市,趁关门前买点东西。回家后,他打电话给爱莉卡,收到“暂时无法接听”的讯息,便留言请她第二天回电。
随后他走到雇主住处,发现范耶尔在一楼。老人见到他时,惊讶地扬起眉毛。
“你逃狱吗?”
“提早释放。”
“真是意外。”
“我也觉得。我昨晚才知道。”
他们互望了几秒后,老人忽然意外地张开双臂,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正要吃饭,一块来吧。”
安娜做了很多熏肉煎饼配着越橘吃。他们坐在饭厅,聊了将近两小时。布隆维斯特大约说了一下家族史的进度,以及一些需填补的欠缺与空白处。他们完全没有提到海莉,倒是范耶尔说了不少《千禧年》的情况。
“我们开了董事会。爱莉卡小姐和你们的合伙人克里斯特很体贴地将两次会议地点改到这儿来,另一次在斯德哥尔摩则由弗洛德代我参加。我真希望自己年轻几岁,跑那么远对我来说实在太累。夏天时,我会试着跑一趟。”
“没有道理不来这里开会。”布隆维斯特说:“身为杂志社的所有人之一,感觉如何?”
范耶尔露出苦笑。
“其实这是这些年来让我觉得最有趣的事。我看过财务状况了,相当不错。要投进去的钱没有我预想得多,收支差距愈来愈小了。”
“这星期我和爱莉卡谈过,她说广告收入已经回升。”
“没错,情况是开始好转了,但得花一段时间。首先是范耶尔集团旗下的公司买了许多全页广告,不过另外两家昔日的广告商——一家手机厂商与一家旅行社——也回笼了。”他笑得灿烂。“我们还一个一个去拉拢温纳斯壮的敌人。相信我,这名单长得很。”
“有直接来自温纳斯壮的消息吗?”
“不算有。不过我们放出消息说,温纳斯壮正准备抵制《千禧年》,肯定让他显得心胸狭窄。听说《每日新闻》有个记者访问到他,却挨了一顿轰。”
“你玩得很高兴吧?”
“不能说是玩。几年前我早该动手了。”
“你和温纳斯壮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你就别问了。等你一年的期限一到自然就会知道。”
布隆维斯特在九点左右离开范耶尔家,空气中已有明显的春天气息。外头很暗,他略一迟疑,随后循着熟悉的路径去敲西西莉亚的门。
他不太知道自己期待什么。西西莉亚一开门便睁大眼睛,请他进屋时立刻显得不自在。他们俩就这么站着,忽然对彼此有点陌生。她也问他是否逃狱,他又解释一遍。
“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没打扰你吧?”
她避开他的目光。麦可随即感觉到她见到他并不特别高兴。
“没……没有,请进吧。要不要喝点咖啡?”
“好啊。”
他随她进入厨房。她拿咖啡壶装水时背对着他。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她身躯忽然变得僵硬。
“西西莉亚,你看起来不像想请我喝咖啡。”
“我以为你还要一个月才会回来。”她说:“你吓了我一跳。”
他把她转过来,看着她的脸。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她仍回避他的目光。
“西西莉亚,先别管咖啡了。怎么回事?”
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
“麦可,我希望你离开。别问,离开就是了。”
布隆维斯特先是走回小屋,但在大门前停下,犹豫不定。结果他没进去,而是走到桥下水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他边抽烟边整理思绪,不明白为何西西莉亚对他的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这时忽然传来引擎声,他看见一艘大白船滑进桥下的海湾。船经过时,布隆维斯特发现驾驶人是马丁,他正聚精会神地闪避水中暗礁。那是一艘十二米长的机动游艇,马力惊人。他起身沿着海滩小径走,发现已经有船停泊在几个船坞,有汽艇也有帆船。其中有几艘彼得松游艇,还有一个船坞里有艘国际竞技联盟等级的游艇正随波起伏。其他则都是较大、较昂贵的船只,甚至有一艘哈尔伯格一拉辛游艇。这些船也展现出海泽比游艇码头的阶级分布——放眼望去最大、最豪华的,无疑就是马丁的船了。
他来到西西莉亚家下方时停下脚步,偷偷瞄向顶楼亮灯的窗。接着他便回家,自己煮了咖啡,趁着等候的时间走进工作室。
他到监狱报到前,已将大部分关于海莉的数据还给范耶尔。没把数据留在空屋里,似乎是明智的做法。如今,书架看起来空荡荡的。他手边的调查资料只剩五本范耶尔自己作的笔记,当初一起带到鲁洛克去,现在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他发现自己将一本相簿遗留在书架最上层。
他把相簿放到厨房餐桌上,倒了杯咖啡,开始翻阅。
里头全是海莉失踪当天拍的相片。第一张是海莉的最后一张相片,在赫德史塔的儿童节游行上拍的。另外有大约一百八十张相片,清清楚楚地拍下桥上事故场景。先前他已经用放大镜将相片一张张检视了好几次,此时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翻看,因为他知道不会有新的发现。事实上,海莉失踪的谜团忽然让他觉得受够了,于是他用力合上相簿。
他心浮气躁地走到厨房窗边,凝视黑漆漆的窗外。
接着他又回头瞪着相簿,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但脑中蓦然有个念头飞掠,似乎是刚刚看到了什么所引发的反应。好像有个无形的东西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不禁让他颈背的寒毛直竖。
他再次翻开相簿,一页一页地看着所有桥上的相片。他看到全身满是油污的更年轻的亨利和同样年轻些的哈洛德——他们至今尚未碰面。破损的护栏、建筑物、照片上可见的窗户与车辆。他一眼便从围观群众中认出二十岁的西西莉亚。穿着浅色洋装和深色外套的她,至少出现在二十张照片当中。
布隆维斯特顿时兴奋起来,这些年来他已学会相信直觉。这些直觉对相簿里某样东西起了反应,但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十一点了,他还坐在餐桌旁一张张地重看相片,忽然听到有人开门。
“我能进来吗?”是西西莉亚。没有等他回答,她便坐到他对面。布隆维斯特有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她穿着一件薄而宽松的淡色洋装,外搭灰蓝色上衣,几乎和一九六六年相片中的穿着一模一样。
“问题就出在你身上。”她说。
布隆维斯特诧异地扬起眉毛。
“对不起,但今晚你来敲门真的吓了我一跳。现在我好不快乐,睡不着。”
“为什么不快乐?”
“你不知道吗?”
他摇摇头。
“我如果说出来,你要答应我不能笑。”
“我答应。”
“去年冬天我引诱你,纯粹是出于愚蠢的冲动。我想好好享受一下,如此而已。第一晚我喝得很醉,当时并无意和你发展长期关系。后来情况变了。我希望你知道,你当我备用情人的那几个星期,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也觉得很美好。”
“麦可,我一直在骗你也在骗我自己。我对性爱并没有特别开放。我这辈子有过五个性伴侣,一次是在我二十一岁,那是我的第一次。接着是和我丈夫,我在二十五岁认识他,没想到他是个混账。再接下来又和三个男人做过几次,这期间各分隔了几年。但是我心里好像有什么被你挑动了,怎么样都觉得不够。也许是因为你毫不苛求吧!”
“西西莉亚,你不必……”
“嘘……别插嘴,否则我怕我再也说不出口。”
布隆维斯特只得默默坐着。
“你入狱那天我好凄惨。你走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宾馆这里一片漆黑,我的床上又冷又空。而我,又再次变成五十六岁的老女人。”
她静默片刻,然后注视着布隆维斯特的双眼又说:
“去年冬天我爱上你了。我并不想,但就是发生了。后来我忽然想到你只是暂时来到这里,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而我却会在这里度过下半辈子。感觉实在太痛了,所以我决定在你出狱后不再让你上我那儿去。”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今晚你走了以后,我坐在那边哭,好希望人生能重来一遍。后来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低头看着桌子。
“除非我真的疯了,否则不会只因为你总有一天要走就不再和你见面。麦可,我们从头开始好吗?你能不能忘记今天晚上的事?”
“我已经忘了。”他说:“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她依然低着头。
“如果你还想要我的话,就来吧。”
她再次抬头看他,然后起身朝卧室的门走去。她把外套丢在地上,一面走一面将洋装往上脱。
布隆维斯特和西西莉亚被开门声吵醒,听到有人走过厨房,接着砰一声将某重物放在火炉旁边。随后爱莉卡便出现在卧室门口,原本微笑的脸很快转为震惊。
“天哪!”她倒退了一步。
“嗨,爱莉卡。”布隆维斯特招呼道。
“嗨,对不起。我这样随便闯进来,真是千万个抱歉,我应该先敲门的。”
“我们应该把前门锁上的,爱莉卡——这位是西西莉亚·范耶尔。西西莉亚——爱莉卡,贝叶是《千禧年》总编辑。”
“你好。”西西莉亚说。
“你好。”爱莉卡回答,一时似乎无法决定该上前礼貌地握手,或直接离开。“呃……我可以出去走走……”
“你帮我煮点咖啡怎么样?”布隆维斯特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中午刚过。
爱莉卡点点头,顺手带上房门。床上的两人彼此对望,西西莉亚有点尴尬。他们做爱后又聊天直到清晨四点。然后西西莉亚说她想留下来过夜,还说以后就算有人知道她和布隆维斯特上床她也不在乎。她睡的时候背对着他,他的手臂则围绕在她胸前。
“没关系的。”他说:“爱莉卡已经结婚,她不是我的女友。我们偶尔会约会,可是她绝对不会在乎你和我有什么,……她自己现在恐怕也尴尬得很。”
他们过了一会儿进到厨房时,爱莉卡已经端出咖啡、果汁、橘子酱、乳酪和烤面包片。味道好香。西西莉亚迎面走上前去与她握手。
“刚才在里面有点突然。你好。”
“亲爱的西西莉亚,实在很抱歉我像头大象似的闯进去。”爱莉卡十分难为情地说。
“拜托你就别再提了。我们吃早餐吧。”
早餐过后,爱莉卡借口要去和范耶尔打个招呼便出门,留下他们俩独处。西西莉亚背对着布隆维斯特整理餐桌,他走上去双手环抱住她。
“现在怎么办?”西西莉亚问道。
“不会怎样。事情就是这样——爱莉卡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已经陆陆续续在一起二十年,将来很可能还会再陆陆续续在一起二十年。希望如此。可是我们从来不是一对,也从未干涉过对方的恋爱。”
“我们是在恋爱吗?”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但我们似乎很合得来。”
“她今晚睡哪里?”
“总能替她找到房间。亨利那里随便都有空房间。反正她不会睡我的床。”
西西莉亚思索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适应。你和她也许可以这样相处,但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她摇了摇头。“我要回去了。我得稍微想想。”
“西西莉亚,你曾经问过我,我也说出了我和爱莉卡的关系。她的存在应该不会太令你惊讶。”
“的确如此。但只要她人在斯德哥尔摩,离得远远的,我就能忽略她。”
西西莉亚穿上外套。
“这种情况有点可笑。”她微笑着说:“晚上过来吃饭吧,带爱莉卡一起来。我想我会喜欢她的。”
爱莉卡已经解决过夜的问题。前几次来海泽比拜访范耶尔时,她曾经住过一间空房,因此便直接问他能不能再借住一次。范耶尔难掩喜悦,不断强调随时欢迎她来。
完成种种礼数之后,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一块散步过桥,趁关门前坐到苏珊咖啡馆的露天座上。
“我实在很生气。”爱莉卡说:“我大老远开车来欢迎你重获自由,却发现你和镇上妖姬上了床。”
“我很抱歉。”
“你和波霸小姐已经……多久了?”她摇摇食指。
“大概和范耶尔入股同一时间。”
“啊哈!”
“你这‘啊哈’是什么意思?”
“只是好奇。”
“西西莉亚是个好女人,我喜欢她。”
“我不是在批评她,我只是生气。糖果近在眼前,我却得节食。监狱生活如何?”
“像个平静的假期。杂志社的情况呢?”
“好转了。这一年来,广告收入第一次增加。去年这时候差多了,不过终于有了转机。这都得感谢亨利。但奇怪的是,订户也增加了。”
“订户很容易有变动。”
“大概就是几百的差异吧,可是上一季增加了三千。起先我以为只是运气好,可是新订户不断进来,这是有史以来订户骤增最多的一次。而且旧有的订户也十分支持,全面续订。我们谁也想不通,都还没有进行任何广告宣传呢!克里斯特花了一星期作抽样,看看都是哪些人。首先,他们全是新订户。其次,百分之七十是女性,通常都是相反情形。第三,订户可以说是郊区的白领阶级,例如教师、中层主管、公务人员。”
“觉得是中产阶级起身对抗大资本家?”
“不知道。但若继续下去,表示订户结构起了重大转变。两星期前我们开了编辑会议,决定开始在杂志里加入新形态的题材。我希望有更多关于文章,以及更多关于女性议题之类的调查报道。”
“转变不要太大。”布隆维斯特说:“如果有新订户,就表示他们喜欢我们原本的风格。”
西西莉亚也请了范耶尔去吃饭,也许是为了降低出现麻烦话题的风险。她煮了炖鹿肉。爱莉卡和范耶尔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千禧年》的发展与新订户,但后来话题慢慢转移。忽然,爱莉卡转向布隆维斯特问他工作进行得如何。
“我打算在一个月内完成家族史的草稿,让亨利过目。”
“具有阿达一族精神的家族史。”西西莉亚说道。
“里头确实有某些真实面。”布隆维斯特承认。
西西莉亚瞥了范耶尔一眼。
“麦可,亨利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家族史。他希望你能解开海莉失踪之谜。”
布隆维斯特未置可否。自从他和西西莉亚发生关系后,一直都很公开地与她谈论海莉的事,尽管他从未明说,西西莉亚却已经猜到这才是他的真实任务。他当然没有告诉亨利他和西西莉亚讨论过这事,因此范耶尔的浓眉略略皱了一下。爱莉卡也保持沉默。“亲爱的亨利,”西西莉亚说:“我并不笨,我不知道你和麦可之间有什么协议,不过他之所以留在海泽比是为了海莉,对不对?”范耶尔点点头,瞄向布隆维斯特。
“我说过她很机灵。”接着转向爱莉卡说:“我想麦可应该向你解释过他来海泽比做什么。”
她点点头。
“我想你应该认为这是个没有意义的工作。不,你不用回答。这确实是一件荒唐又毫无意义的事,但我就是得找出答案。”
“我不予置评。”爱莉卡打官腔地说。
“你肯定有意见。”他说着转向布隆维斯特。“告诉我,你有没有找到任何进一步的线索?”
布隆维斯特回避范耶尔的目光之际,立刻想到前一晚那种莫名的确定感。今天一整天这感觉都还在,但还没有时间再去翻看相簿。最后他抬头看着范耶尔摇摇头。
“什么都还没发现。”
老人以锐利的目光打量他,忍住不作评论。
“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样。”他说道:“可是我该上床了。谢谢你的晚餐,西西莉亚。晚安了,爱莉卡,明天你走以前记得来跟我见一面。”
范耶尔关上前门后,他们便被沉默所笼罩。最后是西西莉亚先开口。
“麦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表示亨利对于人的反应像地震仪一样灵敏。昨晚你到小屋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一本相簿。”
“所以呢?”
“我看到了一点什么,但现在还不确定。差点就能变成一个想法,我却错过了。”
“你当时想到什么?”
“我真的说不上来。然后你就来了。”
西西莉亚羞红了脸,连忙避开爱莉卡的注视,离座去煮咖啡。
阳光普照又温暖的一天。绿色嫩芽开始冒出头来,布隆维斯特不知不觉哼起一首描写春天的老歌《花季来了》。今天是星期一,爱莉卡一早就走了。
他三月中旬入狱时,土地上还覆盖着积雪,如今桦树逐渐转绿,他小屋周围的草地也绿意盎然。他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海泽比岛。八点,他去向安娜借一个保温瓶,顺便和刚起床的范耶尔说上几句话,并借用他的岛上地图。他想更仔细地看看戈弗里的小屋。范耶尔说小屋现在属马丁所有,但多年来大多空着,偶尔会有一两个亲戚借用。
布隆维斯特赶在马丁出门上班前拦下他,问他能否借小屋的钥匙。马丁露出颇感玩味的笑容。
“我想家族史现在已经写到海莉这一章了吧?”
“我只是想瞧瞧……”
一分钟后,马丁带着钥匙回来了。
“那么就是可以啰?”
“就我个人而言,就算你想搬进去都行。那个地方除了远在岛的另一端之外,其实比你现在住的小屋还好。”
布隆维斯特准备了咖啡和三明治,又装了一瓶水,然后将午餐塞进背包,甩上肩膀,便出发了。他沿着海泽比岛北侧海湾沿岸一条部分长满了草的狭窄小径走。戈弗里小屋所在的岬角距离村庄约两公里半,他悠哉地散步过去,只花半小时就到了。
马丁说得没错。布隆维斯特一转过窄径的弯道,立刻有一片面海的青翠绿意映入眼帘。从这里可以看到海泽河口,以及左侧的赫德史塔游艇码头与右侧工业港口的美景。
他很惊讶竟然没有人想搬到戈弗里的小屋来。这是间结构质朴的木屋,由染成深色的木材横向搭建而成,搭配砖瓦屋顶与绿色窗框,前面还有一个小门廊,屋况疏于维护,门窗周围的漆已经剥落,原本的草坪也成了一米高的灌木林。拿镰刀和锯子整理的话,恐怕需要辛苦一整天。
布隆维斯特打开门锁,从里面旋开百叶窗。屋子的结构看似一间不到一百二十平方米的老旧谷仓,里头加装了镶板,只有一个隔间,并且在前门两侧各开了面海的大窗户。小屋后侧有一道楼梯,通往一个占了大半空间的开放式卧室夹层。楼梯底下有一个放置丙烷气炉的壁龛、梳理台和水槽。家具十分简单;门的左边有一张嵌在墙上的长凳、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子上方的墙上有一面柚木书架。同一侧再过去是一个宽阔的衣橱。门右边摆了一张圆桌加五张木椅;侧面墙壁正中央是壁炉所在处。
小屋里没有电,倒是有几盏煤油灯。一扇窗边放了一台老旧的根德晶体管收音机,天线已经断了。布隆维斯特按下开关键,但电池也没电了。
他走上狭窄楼梯,看了看睡觉用的夹层。有一张双人床,床垫上未铺床单,还有一个床头柜和一个五斗柜。
布隆维斯特在小屋内搜索好一会儿。五斗柜几乎是空的,只剩一些略带霉味的餐巾和布类制品。衣橱里有几件工作服、一件工作裤、橡胶靴、一双破旧的运动鞋和一个煤油炉。书桌抽屉里有纸、铅笔、一本空白的素描簿、一副牌和几张书签。厨房碗橱里放置了盘子、咖啡杯、玻璃杯、蜡烛,以及几包盐、茶包等等。餐桌的一个抽屉里则摆了餐具。
书桌上方的书架是唯一流露知性气息之处。麦可搬来一张椅子站上去,看看架子上有什么。最下面一层放的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记录》《娱乐》与《阅读》等期刊。还有几本一九六五年与一九六六年的《摄影杂志》《我的人生故事》和几本漫画:《九一》《幽灵》和《罗曼史》。他翻开一本一九六四年的《阅读》,看见当时纯洁无瑕的美女照片不禁面露微笑。
至于书籍,大约有一半是瓦尔斯特伦出版社“曼哈顿”系列的平装推理小说:如米基·史毕兰的《致命之吻》等等,经典的封面设计出自手。他还看到六本几本“智仁勇探险小说”系列,和一本“双胞胎侦探”系列之一《地铁疑云》。接着他颇有感触地笑了笑。三本林格伦的书:《吵闹村的孩子们》、《小侦探与拉斯姆》与《长袜皮皮》。最上层架上的书,有一本关于短波无线电、两本关于天文学、一本鸟类指南、一本关于苏联的书《邪恶帝国》、一本关于芬兰的冬季战争的书以及一本路德问答手册、一本圣诗集和一本《圣经》。
他翻开《圣经》,见到内封上写着:海莉·范耶尔,一九六三年五月十二日。这是她的坚信礼《圣经》。他难过地将书放回架上。
小屋后面有一个放置木柴与工具的棚子,里面有镰刀、钉耙、铁锤和一个装了锯子、刨刀等等的大工具箱。他搬了张椅子到门廊上坐,从保温瓶倒咖啡喝,然后点了根烟,透过灌木丛望向赫德史塔海湾。
戈弗里的小屋比他预期的简朴许多。五十年代末与伊莎贝拉的婚姻触礁后,海莉与马丁的父亲便在此隐居。他将这栋小屋当成自己的家,在这里酗酒。后来就在下方码头附近溺毙了。在小屋里生活,夏季或许很舒适,但当气温降到冰点时,肯定是酷寒逼人。据范耶尔说,戈弗里持续在范耶尔集团工作到一九六四年——其间曾因狂欢作乐而中断几次。他可以说是长期住在小屋,却又能刮了胡子、梳洗干净后穿西装、打领带去上班,可见他仍保有些许自制力。
这里也是海莉经常来的地方,因此成了他们首先搜寻的地点之一。范耶尔告诉他,海莉在最后一年间经常到小屋来,应该是为了平静地度周末或假期。最后一年夏天,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不过还是每天会进村子。西西莉亚的妹妹阿妮塔在这儿陪了她六个星期。
她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我的人生故事》和《罗曼史》等杂志,以及一些“女孩凯蒂”系列的书想必是她的,素描簿可能也是,而且还有她的《圣经》。
她想和去世的父亲亲近些——这是她必须经历的服丧期吗?或者与她对宗教的追求有关?小屋有种修行的氛围——她很想住在修道院吗?
布隆维斯特循着海岸线往东南走,但一路上不断出现深谷,还有浓密得无法穿越的杜松灌木丛。于是他回到小屋,走上回海泽比的路。地图上有一条小径,穿越树林后可通往一处所谓的“要塞”。他花了二十分钟才在蓊郁的灌木间找到它。要塞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遗留下来的海岸防御工事:除了一些水泥掩体,还有从一处指挥所向四方延伸出来的战壕。整个地方全长满了高高的杂草和矮树丛。
他走下一条小径来到船屋,并在一旁发现一艘彼得松游艇的残骸。他又回到要塞,沿小路往上走到一道围墙边——他已经从另一边来到“东园”。
他沿着林间的蜿蜒小路走,大致与“东园”的农地平行而行。这路并不好走,有好几次还得绕过湿地。最后他来到一处沼泽,后方有座谷仓。看起来这已是小径的尽头,距离通往“东园”的道路仅百米之遥。
道路后方便是南山。布隆维斯特爬上一道陡坡,最后一段还得手脚并用。南山最顶端是一片几乎垂直的面海悬崖。他顺着山脊走回海泽比,来到避暑小屋群上方时停下脚步,欣赏游艇码头、教堂与他自己住的小屋的景致。他坐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倒出最后一点温咖啡。
西西莉亚保持着距离,布隆维斯特不想纠缠不休,因此等了一个星期才上她家去。她让他进门。
“你一定觉得我很愚蠢,一个五十六岁、受人尊敬的校长,举止竟像个小女孩。”
“西西莉亚,你是成年人,你有权做你想做的事。”
“我知道,所以我决定不再见你。我无法忍受……”
“没关系,你不必向我解释。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
“我也希望我们仍是朋友。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和你的关系。我一向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希望你让我安静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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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