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晚风。
电影是一部描述邪灵附身的恐怖片,但在猫胎人横行社会新闻版面的此刻,市面上的恐怖电影好像都多了什么,但究竟多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多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韦如说。
“好像是耶。”我点点头。
这次我的意识可清醒,跟韦如看电影一切都很棒。
不,其实很普通,一点也不特别。但这样很棒。
我再三强调我并没有企求着什么,我只是喜欢亲近正妹。
深夜里的黄色计程车照样穿梭在这城市的血管里,但我们选择在路灯底下踩着拉长的影子,缓步在台北逐渐褪去的霓红里。
“猫胎人为什么要做那么恐怖的事,到现在警方都还不晓得是为什么,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关连,其实只是为了犯案而犯案,光这一点就比杀人需要一堆理由的犯人要恐怖。”韦如这女孩对电影史上的杀人魔如数家珍:“你想想看喔,十三号星期五里的杰森是因为母亲唆使的关系成为杀人魔,半夜鬼上床的佛莱迪的妈妈是被一群神经病强奸生出的怪胎,上次我们看的德州电锯杀人狂,他也是个恋母情节严重的畸形。他们变成杀人魔的背后都有个琐碎故事,但是猫胎人没有。”
“是还没有。”我想警方最后还是会逮到猫胎人,然后赏他一个理由。
“不知道的东西最可怕了。”韦如啧啧:“把活生生的猫缝在被害人的肚子里,想破了头也不知道猫胎人是想做什么。”
“就算有理由,杀人魔还是杀人魔啊。”我不置可否。
“有理由的话就比较像个人,而不是一个抽象名词呀。”韦如反驳。
跟一个正妹聊各式各样的杀人魔,实在不构成浪漫约会里的任何成份。
不过我并不讨厌,反而有种异样的被认同感。
同样是杀人,拿钱办事比起没道理乱砍人要来得有“理由”,这点让我很安心。收取报酬做事,让杀手这两个字变成了职业的类目,而不是一种个人兴趣。
“韦如,你有没有想杀的人?”
“?”
“应该说,你有没有过,想杀掉过什么人的念头?”
“一点点的念头也算吗?”
“那就是有啰。”
“好难喔,我想想看……”韦如陷入深思。
我笑笑,随即发现自己的笑有点疲倦。
不,不是疲倦,而是整个僵住了。
“把皮包拿出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冰冷地从我背后一公尺处发出。
韦如与我同时回头,一个穿着黑色帽t、戴着白色口罩的中年人站在我们背后,眼神冷酷地看着我们,手里轻轻晃着锐利的生鱼片刀。我注意到他埋在口罩背后的脸,皮肤坑坑疤疤,眼睛布满血丝,呼吸紊乱急促。
是个快要犯毒瘾的毒虫。
不当杀手多年,感觉也迟钝了,我竟然让这种危险的家伙无声无息跟在后面。
“……”韦如吓得脸都白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无意逞英雄大显神威,即使在韦如面前也一样,于是我爽快地掏出皮包,冷静地递给毒虫。然而毒虫接过我的皮包,眼看呆若木鸡的韦如一点动作也没有,竟着魔似地挥舞起手中的刀子。
“快!快!找死吗!”毒虫挥刀恐吓,动作不像是虚张声势。
韦如两腿一软,心急的毒虫踏步伸手便抢,另一只手微微扬起刀子。
我心中一凛,从口袋里摸出随身原子笔,错身挡在韦如前面,身体快速撞向持刀的毒虫。面对这种程度的毒虫,我甚至还有时间犹豫了一下。
我故意将肩膀卖给了挥落的刀子,但就在刀子擦过我的衣服时,我抄起原子笔就往他挥刀露出的胳肢窝里猛力一刺。毒虫还来不及惨叫,就在我由下往上的力道催贯下,双脚脚跟抽筋似往上一拱,半截原子笔捅进了他的臂窝。
这一捅非同小可,痛得毒虫屈跪地上,连叫都叫不出来,姿势诡异得很难看。
我将摔落的生鱼片刀踢得老远,慢慢蹲下。
“搭计程车去医院,否则一拔出原子笔,动脉破裂你就死定了。”我捡起我的皮包,从里头抽了两张百元钞放在毒虫的手里,郑重警告他。
碰上杀人高手,这一下你挨得并不冤。我心想。
惊魂未定的韦如依旧没有回神,我牵起她的手就走。
“没事了,别害怕。”我说,按摩着她颤抖冰冷的手。
“刚刚……刚刚好可怕喔。”韦如咬着嘴唇,紧握着我。
“别害怕,深呼吸,慢慢走。”我说,捏着她的手活络血气。
走着走着,她终于发现了我的左肩正渗出血来,红花了衣服。
“九十九先生,你的肩膀受伤了!”韦如惊呼,松开我的手。
“……”我自己看着伤口,真是拿捏得太好,刀子仅仅划进皮肤底下半吋,既不伤及神经又流出够份量的血。
“你怎么不说话!”韦如审视着我肩上伤处,又惊又不解。
“我在想,是应该说小意思呢,还是应该说痛死了?”我微笑,自顾自说着:“前者有男子气忾,后者容易搏取同情。”接下来,最好是我希望的那种剧本。
“神经!计程车!”韦如跑到路边,向远处的黄色灯光挥手。
几分钟后我来到韦如的租处,听着她一边抱怨治安不好,一边细心帮我卷起袖子料理伤口。是,就是这样的剧本,而不是去医院的那套烂剧本。
在韦如小心翼翼用棉花棒沾碘酒伤口上消毒时,我用最不经意的眼神研究了韦如的房间,发现里头没有一件男人的衣服,跟气味。
我的嘴角不禁卷了起来。
“谢谢你,刚刚。”韦如将一块纱布盖上伤口。
“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我说,看着肩膀上的纱布。
“九十九先生哪是运气好,你那招真的是够狠,你以前一定有练过防身术吧。”韦如剪下胶带,固定纱布,大功告成了。
防身术?这可是随手即器的杀人术啊。
“那句话是送给抢匪的,他今晚运气不好。”我微笑,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
接下来的剧本呢?我已经没有特定计画了,也不想更进一步。
“真会说呢,说不定啊那个抢匪是九十九先生的朋友,跟你串通好来一场英雄救美对吧。”处理好并不严重的伤口,韦如又回复到平日的嘻皮笑脸。
“是啊,还花了我很多钱呢,不过总算可以藉机来正妹的小窝一游。”
我在她那里喝完两杯水就走了,没有恋栈,就跟我不断声称的一样。
走在冷空气包覆的街头,我将双手放在口袋。虽然我已心满意足,但韦如没有留我下来多聊聊、喝点更像样的东西,还是让我有些怅然若失。
我刻意走回原路。那名挨刺的倒楣毒虫已经不在,地上也没有什么血迹。不知道是真搭车去了医院,还是被巡逻的警车铐住带走。
也许王董是对的,这个社会需要一点矫正的力量。
我想起口袋里还有一份用红笔圈涂的剪报。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到林森北路的地下道把剪报交给了鬼哥。
鬼哥一直想要干点惊天动地的案子提升自己的价值,我想了想,与其把单子交给分不清楚现实世界与虚拟游戏的龙盗,不如把这张单子丢给鬼哥,希望他藉由这张单子探索自己的极限。
鬼哥接了单子,非常高兴,应诺我一定会把这五个邪恶的小鬼杀得支离破碎。
“三天很赶,目标现在暂时没去学校上课了,所以无法一网打尽,五个地方一个晚上搞定,不容易。”我提醒鬼哥:“重点是,因为青少年犯罪保护法,这五个国小学生的身分没有曝光,你得自己想办法把他们的底掀出来。”
“放心吧,不过就是五个小鬼。”鬼哥狞笑,露出褐满烟垢的牙齿。
我离开算命摊前,想起了可以顺道一提的事。
“鬼哥,如果你有一天退休了,会不会想加入退休杀手联谊会?”
“有这种东西吗?”
“假设有的话。”
“说得我蠢蠢欲动了你。”鬼哥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加入吧?跟一群杀手联谊感觉一定很怪,难道聊大家以前都是怎么杀人的吗?”
“也是。”我点点头。
我真的只是顺道问问。鬼哥的制约可不简单,他要当上杀手界的第一把交椅才会金盆洗手,至于怎么样才算是第一把交椅,我就不清楚了,但宰掉的目标可不能少这一点倒是很确定。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蓝了。
下意识打开电视,热到最高点的铁道怪客新闻又有最新的发展。由于缺乏直接证据,涉有重嫌的李泰岸竟被当庭释放。
李泰岸大言不惭地对着镜头发表议论,他说在火车翻覆附近拍到的可疑小货车,又能证明什么?就算他翻车前两天出现在那里,那又怎样?“相信专案小组手中已经没有牌了。”他说。另一关键事证是死者体内验出第二种药物或毒物,证实是死于他杀,李泰岸说这也与他无关:“我弟弟已死,如何证明我和他共谋害死弟媳?除非把他叫起来问。”
我切换着频道,每一台都是李泰岸笑容满面的画面。
“继续出你的风头吧。”我喃喃自语:“希望你自己也买了高额保险。”
新闻画面的边缘,化身成记者的不夜橙站在角落,将麦克风递给了李泰岸。
这个新闻,很快就会落幕了。
我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隔天我什么地方也没去,在沙发上浑浑噩噩睡了一整天。
醒来后已是晚上七点,我穿着拖鞋邋遢地到街口的便利商店买了一个国民便当,微波热一热,翻着晚报,就直接站在杂志区前吃了起来。
快吃完的时候,一道影子叠在我的脚上。
我慢慢回过头,手里还捧着便当。
“你住附近啊?”欧阳盆栽打招呼。真是巧遇。
“可以说是。”我虽然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住哪,但脚上的拖鞋可瞒不过他。
我看见欧阳盆栽手里拿着好几副扑克牌等着结帐,反问:“你买这么多副牌做什么啊?家里在开派对吗?还是开赌场?”
“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制约?”他抖动眉毛,神秘地笑着。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停止咀嚼口中的饭粒。
“过几天我就要去参加国际诡阵赛了,跟赌神一较高下。”他精神奕奕。
“要我陪你练几场吗?我也是诡阵的高手喔。”我自告奋勇。
“还是免了吧,跟你练牌我会退步,不如看录影带。”欧阳盆栽直截了当。
真想揍他一拳。
“如果顺利,希望能用新科赌神的身分跟你喝喝酒。”他爽朗地笑道。
“不顺利的话,还请不吝分享我最新的蝉堡。”我回敬。
欧阳盆栽笑笑,走到柜台付帐。
“对了,顺道一提。”我吃着便当,趁他还没离开我的视线问道:“如果你真的不干了,会来参加退休……退休联谊会吗?”
“你在开玩笑吧?”欧阳盆栽失笑,挥手走了出去。
真的这么不受欢迎吗?你们难道真的可以毫无留恋地舍弃蝉堡退出江湖吗?我嚼着卤蛋,歪头想着这个问题。
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认真地祈祷不是王董,这才看了来电显示。
“九十九,我刚刚已杀掉了其中两个。”是鬼哥。
“喔?”我点点头,果然非常有效率。
“不过对不起,我实在无法继续下手,我也说不上为什么。”鬼哥的声音很紧绷,好像在发抖。
我愣了一下,才说:“没关系,你做得很好,孩子受到教训就会乖了。”
“……真的没关系吗?”他有点畏缩。
不知怎地,我反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说不定,我早就知道鬼哥根本不是处理这张单子的最佳选择。
却是,最适当的人选。
“没关系,但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走到琳琅满目的饮料柜前,颇为犹豫地看着咖啡那一排。
“你说。”
“把剩下那三个臭小孩各砍断一只手。”我打开饮料柜的门,冷气扑上了我的脸,让我精神抖擞:“让他们再也没办法一只手抓滑鼠另一只手按快键,以后就不会沉迷线上游戏了,我想对他们以后的人生大有帮助。”
“这我办得到。我不会砍在关节上,让医院绝对缝不起来。”鬼哥保证。
“交给你了。保持心情愉快。”我挑了一瓶罐装咖啡。
“保持心情愉快。”他挂掉电话,马不停蹄砍手去了。
我回家后立刻向沙发报到,又狠狠睡了它一次,直到半夜才醒来。
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确认新闻。头一次我觉得这个世界跟我很亲密,所有的社会案件我都掺了一脚……我想这就是我为何如此疲倦的原因。
在媒体与检警团团守备下,李泰岸还活得好好的。但晚间新闻的重点不在南回铁路怪客案,而是今晚骇人听闻的虐杀国小男童案。
“行政院长宣示要扩充警力全力防堵犯罪,社会的治安依旧是况愈下;今晚稍早有两个国小男童在家惨遭谋杀,一个小时后又有三名国小男童的右手被人砍断,送医急救后已无生命危险,但断肢遭到刻意破坏并无法以手术接回,手段十分凶残恶劣。据了解,警方已掌握特定线索,高度怀疑这五名男童遭人杀害皆是同一人所为。请随时注意本台报导,我们随时替你掌握最新消息。”
我揉着眼睛。
好样的。
只见主播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继续念着另外一条新闻:“另外一则报导。一名中年男子倒在公园凉亭外一百公尺处,全身遭人砍伤一百多刀,失血过多,当场丧命。根据社区监视器画面可以清楚看见,被砍的男子疑似身上携带刀械,被一群飙车族拦下盘问后遭到砍杀,原因不明,目前不排除是帮派纠纷下的械斗。警方尚未证实持刀男子的身分。”
我愣了一下,肺页里积塞着污浊郁闷的空气。
画面停在一名中年男子倒在街口的血泊里。
一抹酱红色在昏暗的路灯下,涂行了好长一段路。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依稀,门缝底下有黑影晃动。
我打开门,只看见地上的黄色牛皮纸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