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马双太郎来来回回地看着阿菅和三井两个警察,问道:“什……什么,摩衣子她不见了?”
“现阶段还没有办法,对她施行严密监视。结果,他趁我们去长野的当儿……”
“你们确定她去了上野吗?”塔马双太郎急切地问。
“年底了,到处都是人来人往,中途给跟丢了。至少该派两个人随时盯梢啊。”
“可是……也不见得是逃跑吧?”
“没错。她还没有察觉我们的动作,肯定还会回来。”
“上野啊……说不定是去见津田良平了。”塔马双太郎推测着。
“姑且是准备跟他联系,津田先生也知情吗?”
“不,我特意没有跟他说,我是打算真相大白之后,再告诉他。”塔马双太郎摇着头说,“目前他顶多也就从报纸上,得知了岐逸郎先生的自杀吧。其实,最初是他提出北斋可能有假。”
“那可以认为,他对事件内幕,也有一定的想象吧。”
“不好说。”塔马双太郎忧虑地摇了摇头,“这个小子非常相信摩衣子,恐怕很难把她和犯罪联系在一起,说不定反倒认为,摩衣子是被赝品骗了。”
阿菅一阵沉默。
“去长野的成果怎么样?”塔马双太郎问道。
“都调查清楚了。”阿菅得意地宣称,“如你所料,宇佐美一成和摩衣子一起,在另一家酒店的餐厅吃过饭,当晚宇佐美也住在那里。”
三井刑警补充道:“也证实了宇佐美一成带着长箱子,有服务员帮他搬进房间。葛饰北斋的画,应该就装在里面……”
“我们还弄清楚了更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申请保险的细节……”阿菅得意地宣称,“按照宇佐美的证词,得知有买主之后,保险公司立刻就接受了投保,实际上,他还提供了冈仓天心的笔迹鉴定结果。”
阿菅咧嘴一笑,塔马双太郎只是暧昧地点了点头,宇佐美一成此举可谓理所当然。
“问题是日期。我们也核实过了,他分别在两个地方,单独做了鉴定吧?”
“没错,一方是画廊熟识的鉴定家,还有津田良平介绍的大学研究室。”
所以,鉴定结果才被认为是公正的。
“提供给保险公司的,是鉴定家给的结果……”阿菅点了点头说,“可是,受理日期距离津田良平在小布施查看照片,其间只隔了一天。”
“怎么会!……”塔马双太郎不可思议地咂着嘴,“这是真的?”
“我也不清楚笔迹鉴定,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出结果。不过,只隔一天,怎么也太快了,于是就和三井一起,直接拜访了鉴定家求证。”阿菅略一停顿,接着说道,“果然不出所料,鉴定家回答说,最少也要留一个礼拜。也就是说,那幅画在长野出现的四、五天前,宇佐美一成就进行了鉴定委托。”
“不会错了。”塔马双太郎拍案怒喝,“多亏他计划外的行动,破绽越来越多了。”
“计划外的行动……?为什么这么说?”
“依我分析,摩衣子完全没有动过上保险的念头,也没有打算让津田良平在长野,发现葛饰北斋的画。”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
“你怎么能断言?”阿菅好奇地问道。
“如果一切是按照计划进行的,那么,摩衣子就不会因为在小布施,看到画廊的汽车吃惊。”塔马双太郎摇着头说,“一定是宇佐美一成不顾摩衣子的谨慎步调,擅作主张把画运来了。”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两个人之间,才会有微妙的分歧。”
“假如……能够照她当初的计划顺利发展,至少全世界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葛饰北斋的画是赝品。”塔马双太郎叹息着点了点头,“最后留下的只有照片而已,相关人员全都蒙受了巨大损失,得是多偏执的怀疑论者,才会对她起疑啊。”
“塔马先生肯定不知道吧,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性格。”
阿菅警官好不快活,三井刑警也哈哈哈哈地苦笑起来。
“好了,不管怎么说,这下可以另行逮捕字佐美一成了,就先从他开刀吧。”阿菅警官毅然地挥下手掌。
“保险金诈骗吗……确实成立。”三井刑警点了点头。
“我是更愿意看到摩衣子自首,说实话,在杀害益子这件事上,警方几乎没有证据。”阿菅警官为难地摇了摇头。
塔马双太郎也陷入了沉默:唯一能够当作证物的,就只有益子秦二郎房间里,被盗走的凯特肖像和书信而已。信件肯定立刻就被处理了,就只剩下肖像画而已。
“对了,塔马先生之前,不是让我们向美方要益子的素描吗?”阿菅警官说。
“传过来了吗?”塔马双太郎十分惊喜地问。
“负责案子的美方同行,会把实物直接带过来,飞机今天晚上就到。”光头的阿菅笑着点了点头,“想必他们也迫不及待,要跟你见面吧,最快明天就介绍你们认识0”
就算不看素描,答案也已经昭然若揭了。不过,塔马双太郎并不打算告诉阿菅。即便弄清楚岐逸郎被勒索的理由,也不会关系到案件的解决。
塔马双太郎希望:尽可能地瞒下这件事,岐逸郎也正是为此,不惜豁出性命,没有任何人有权利鞭笞死者。
塔马双太郎回到公寓,拨通了津田良平的电话。事到如今,再瞒着他也没有意义,津田想必会大受打击,可是,如果等到逮捕摩衣子之后,就无法挽回了。
“好久没见了啊,冻冴子似乎也挺精神。”
接电话的是冻冴子,和塔马寒暄两句后,就把电话交给了津田良平,后者快活的声调,让塔马双太郎松了口气。
“真是难得,昨天摩衣子来了盛冈呢。”
塔马双太郎暗暗想道:浑蛋,果不其然,继而故意问道:“去干吗了?”
“她决定关了画廊,书的出版也只能完全终止,所以,她专程来退还合同,还有两百万的违约金——我当然不会收她的钱。”
“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常吧?”
“父亲出了那种事,任谁都会反常吧,看起来受了很大的打击。”
塔马双太郎一阵沉默。
“那口气,简直就像是她杀死了执印先生,我听着都难受。”津田良平叹息着。
“唉,那不是什么好像……的确是她杀了执印老师。”塔马双太郎决定开门见山,“执印老师不是犯人,自杀是为了包庇女儿。真正的犯人是摩衣子。”
“您在说什么,什么犯人?……”津田良平激动地嚷嚷起来,“是美国那件案子吗?怎么会跟她扯上关系?”
“不只是美国那件,这回的北斋赝品,也是她一手策划。我们从一开始就被她诓了。”
“啊哈,你小子被美妞给骗了!……”这句话,塔马双太郎到底说不出口。
津田良平好一会儿没吱声。
“要没有你怀疑北斋画作的真假,到现在也不会有人,察觉到她的犯罪。”
“这么说,已经掌握赝品的确证了?”津田良平诧异地问道。
塔马双太郎进行了说明,正是赝品的确认,揭示了摩衣子的罪行。
“最大的难点是天心的题字,为什么只有那部分是真迹……”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为此我头疼了很久。”
“莫非那确实是真迹?”津田良平惊诧地问道。
“没错,但是,那并不是针对葛饰北斋,而是为其他作品撰写的题词。”
“其他作品?……开玩笑吧,题字和作品内容完全吻合,哪里可能找到,刚好合适的赝品。”
言下之意,自是否定塔马双太郎的意见。
“你再仔细看一看天心的题字,没有任何一处,明确提到北斋。”塔马双太郎严肃地指出,“如果没有费诺罗萨那一段,根本看不出来,这是在说北斋。”
“确实没有出现‘北斋’两个字,可是,花和佛陀不是足够说明吗?”津田良平还在顽固地争辩。
“很简单,造假者是以天心的题字为蓝本,配合他的描述,画了这幅画。”塔马双太郎说道。
津田良平如梦初醒。
“题字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恐怕造假集团是在什么地方,弄到了附有天心题字的画轴,虽然是其他画师的作品,但一定是没有天心担保,也足以震撼世人的杰作,这样一来,题字就可有可无了。你也清楚吧,市场价超过一亿大关的杰作,再多的表扬,也是理所当然,就算再附上天心的题字,价格也不会再往上涨。不过,一件赝品配上货真价实的天心题字,却有可能从零变到五千万,老奸巨猾的家伙,很容易想到这一点。”塔马双太郎义正词严地粉刺着,“然后,只需要比照收纳箱的尺寸,制作一个画轴,在空白纸面上配合题字内容作画,这下就大功告成了。从一开始就配着正牌鉴定书的赝品,可不常见噢,这一招真是他妈的太聪明了。”
“可是……这些都只是你的想象吧。”津田良平顽强地反驳着。
“正因为天心被断定是真迹,旁边的费诺罗萨,就没有再做鉴定。毛笔的英文确实很难鉴定,不过,可以肯定那是假的,为的只是提出葛饰北斋的名字,也让冈仓天心的登场冠冕堂皇。”塔马双太郎遗憾地指出,“其实,那真的很好判断,破绽就在于和天心的视点重合,都对黄花大加赞赏。”
实际上,当塔马双太郎在逐渐觉察出问题之后,曾经向同校的外教和留学生,展示了刊登在报上的彩图,询问他们鉴赏的重点。虽然调查对象仅有七、八人,但是,全员关注的焦点,都在飞龙或地狱的赤炎,没有任何一位,提到小小的黄花。
“老外和日本人关注的地方,完全不同,如果用十来页的长篇大论,评价同一件作品,或许会出现重合的部分,可是,寥寥几句话的点评,竟然意见一致,这就太不自然。”塔马双太郎懊恼地分析着,“再结合评论家的普遍性格,就更好理解了,这种人会刻意选择不同于他人的视角。费诺罗萨又是个尤其独断,且充满偏见的鉴赏者,绝对不会附和徒弟天心,把小花喻作构图的中心。”
“经您一说……确实如此。”津田良平不得不服输了,接受了塔马双太郎的说法。
“至于为什么硬要伪造这段题字,就让我们从造假者的心理考虑吧。”塔马双太郎继续分析,“她难得弄到了天心的亲笔题字,定做的赝品也天衣无缝,按说要骗人已经足够了,可是,关键的天心题字没有出现葛饰北斋,如果能够补上一段,明确提到了葛饰北斋,那就完美了。费诺罗萨不仅是北斋的研究者,还跟天心是师徒关系,打他的旗号,真是再合适不过。直到这一步都没有问题,可是,他们犯了一个重大失误。”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津田良平听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急于知道塔马双太郎的意见。
“造假者一心想确保可信度,就把天心题字的重点,直接导入了费诺罗萨的评语之中,这样就更能让人产生,他们是在说同一件作品的错觉。”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头说,“事实上,在意识到视点问题之前,我也完全被骗了。我这辈子见过的赝品也不算少了,用真箱子配假画的做法,确实是个盲点。”
津田良平低声问道:“这么说,摩衣子……也是造假集团的一员?”
“不,赝品早就完成了,从颜料来看,最少也经过了三十年。她只是在之前的美国之行,发现了这幅画而已。”
“怎么就能够断定,是她在美国发现的?”津田良平还是不甘心地追问着。
“你在小布施看到照片的阶段,实物就已经在画廊手里了,而且,笔迹鉴定也早就做好了。”
“说起来……”津田良平突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哆嗦,跺着脚惊叫起来,“之前我打电话给宇佐美先生,确认鉴定结果,当时他另外接了一个电话,或许就是保险公司打去的吧。毕竟是那种内容,他也显得有些慌张。”
“畜生,你竟然还管他叫‘先生’?对那种家伙直呼其名就行……”塔马双太郎愤怒地批评道,“另外,正是因为摩衣子很早之前,就得到了那幅画,所以,才会关注国府洋介那范围小子的原稿。”
津田良平顿时哑然。
“对你很难以启齿……她是为了阻止出版,这才接近你的。”塔马双太郎话一出口,明显感到了津田良平的动摇。
“问题就出在国府洋介那小子制作的北斋改名表上。”塔马双太郎悠悠地道来,“那张表让摩衣子备受打击。她得到的作品上,只署名‘宗理辰政’,但是,改名表上并没有这个画号。”
“宗理辰政……没有这个画号吗?”津田良平也是一惊。
“多数人都会不小心漏掉吧,我也一样——不如说,做研究的才更容易忽略这一点。”塔马双太郎苦笑了起来,“宗理和辰政都是我们熟悉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北斋,所以,反而不会多作追究。再有,她还添上了‘北斋’这个画号,我们对‘北斋宗理辰政’的印象更强,反而忘了原本的落款。”
“宗理辰政啊。”津田良平还没有完全领会。假如真像塔马双太郎所言,这无疑是比弄错地狱概念,更加切实的造假证据。
“‘辰政’是葛饰北斋取自北辰(北斗七星)的画号,换句话说,‘辰政’不会出现在‘北斋’之前。是先有‘北斋’,而后才有‘辰政’这个笔名,最多也就是同时使用。我翻了很多画集和研究书,确实没有哪怕一处、宗理辰政、的署名。”塔马双太郎断言说,“首先是宗理,接着是北斋宗理,再之后是北斋宗理辰政。虽然佩服摩衣子,能够注意到这种细节,仔细一想也是理所当然。她原本就对葛饰北斋,几乎一无所知,手里那幅赝品,又只写着‘宗理辰政’,肯定会对着改名表,拼命地核对吧。在原有落款上添加‘北斋’二字,确实可以暂时糊弄过去,可是,一旦国府先生的那本书出版了,被识破的危险确实就会增大。于是,她选中了密探说,为的就是靠难题拖延出版。”
津田良平顿时无言以对。
“从宗理辰政的落款,也可以推测:那是以美国人为对象的早年赝品,宗理的名字在美国十分响亮,不用专门提到北斋,也照样可以受用。现在的确对宗理时代的改名,已经有透彻研究,不过,在三、四十年前,谁也不会对‘宗理辰政’这种奇怪的画号,产生什么怀疑。”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解释着,进一步向津田良平指处,“再补充一点,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摩衣子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幅画是假的。就算落款和改名表对不上号,只要她多少认为,那幅画是真迹,就一定会先向你提出画号的问题,因为,也有可能是国府先生弄错了。”
“摩衣子真是抱着那种目的,才接近我的吗……”津田良平似乎并不在意塔马双太郎的讲解,“绝对不可能。就算承认她和赝品有关系……可是,她那么热心地听我说话。要不是被她邀请,我才不会研究什么北斋呢!……”
津田良平不禁发出了悲痛的呜咽。
“为什么大家都想把浮世绘,从我的身边夺走,不管我着手什么,都会招来不幸,到底是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津田良平说话的声音发着颤,“为什么摩衣子非杀人不可,她绝对不是坏人。她对北斋真的很用心,只是塔马先生不知道罢了。”
他说对了。摩衣子在津田良平面前,能够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发自内心地欢笑,率直坦然。唯有津田知道她的真我,和塔马看到的摩衣子截然不同……
塔马双太郎默默地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