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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独自回到东京。
从东京车站出来,忽然觉得东京市街睽违已久。并没有在锦浦住了一个月两个月那么久,可是感觉上似乎离开东京好久好久,那是因为在短短的期间里,大小事件接踵而来的缘故吧。
时当傍晚时分,下着毛毛细雨。
中原看过一眼手表,然后叫了计程车,往东松原的冬木教授故宅驶去。
中原对已故的冬木教授所知不多,即令知道的事,大多也是从日下部那儿听来的。他是S大的物理学教授,出过几本著作,却不算挺有名。太阳重工业社长佐伯大造可能对冬木退休后的出路应许过什么,但是这也不过是日下部的推测而已。
那是二十坪不到的小巧玲珑的二层楼住屋。很旧。中原来到屋前,好像要估价般地端详了片刻。如果要出售,最多值五、六百万吧。
——怪不得担心退休后的生活啊。
中原心里自语了一声,这才揿了门铃。
玄关的灯亮了,一身和服的冬木亚矢子出来应门。那张面孔依然给人一种透明的感觉,看不出风木之思的悲痛。
亚矢子盯住中原说:
“请问有什么事吗?”
好像真的认不出来,也好像装着认不出来的样子。
中原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在锦浦见过的。”
“嗯,是的是的。”亚矢子有点冷冷地。
“打扰了,是想请问你有关吉川兄的事。”
亚矢子听到了吉川的名字好像动摇了一下,但马上便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
总算把中原请上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别人。
“只有你一个人吗?”
亚矢子倒不回答,说:
“有什么指教?”
中原自觉不受欢迎,便开门见山地说:
“发生事件那天夜里,听说你和吉川兄约好在码头上见面?”
“没有。”
否认的口气好像太强烈了些。
“你说那是谎话?”
“我在锦浦没有和吉川先生见过面。”
“可是吉川兄说,那天晚上在码头等你等到十一点半。你虽然没有和他见面,不过约好见面的,是不是?”
“我想不起有过那种约会。”
“那是说,吉川兄在撒谎是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在锦浦没有和吉川先生见过面。”
亚矢子嗓声有点僵硬着,几乎令人无法再搭话。但是,中原仍然不放弃。
“吉川兄目前涉嫌行凶杀害你的爸爸,被警察逮捕了。这个,相信你也听说过了,是不是?如果你能作证说和他约好在码头见面,对他会很有利。”
尽管中原想打动她的同情心,可是她的脸依然僵硬着。中原好失望,同时也觉得无名火就要冒出来。亚矢子分明在撒谎。
她为什么需要撒谎呢?
她缄默住了。中原觉得不能待下去,准备就此告辞,不过临走若无其事地再问了-句:
“香取昌一郎是不是你的恋人?”
还是没有回答,不过中原看到她的面容倏然而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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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原前往S大。
他听说物理学的神谷教授,和冬木教授处在竞争的立场,先往晤神谷教授。
白天在研究室碰了面,毕竟只能聊聊不关痛痒的事,于是中原等到傍晚,强拖硬拉地把神谷教授请到银座的酒吧。几杯下肚,神谷的口吻就轻松起来了。
“冬木被选上调查团团长,实在太意外了。不光是我一个人,相信许多朋友都觉得意外。”
神谷居然说起了这种事。这么一来,必定可以听到想听的吧,中原偷偷地高兴着说:
“为什么是意外呢?”
“我也许不该说他,可是他是诚实,这一点没错,但他谈不上有什么研究成果,也不算对公害问题如何关心。”
“那为什么会被选上呢?”
“是有种种原因的。”
“好像是太阳重工业的佐伯大造极力推荐他是吗?”
“对呀。”
神谷点了-下头,不过脸上却似乎有不豫之色。
“有个传闻说,佐伯答应了冬木先生什么。不过有个条件,就是提出的报告需要对企业方有利。”
“这个我也听到了。八成是研究所所长吧。”
“什么研究所呢?”
“太阳重工业新近在富士山麓盖了一所研究所,是号称亚洲第一的大规模研究所。冬木快退休了,该是他垂涎的位子。”
——原来是研究所所长的位子。
而且还是太阳重工业的研究所。如果这是事实,可以想见冬木会就之唯恐不及,因为他不像有多少财产,也不算是个名学者。一个诚实的人物,之所以会做出那种中间报告,倘使是为了研究所所长的位子,那就难怪其然了。
但是,仍然还有不可解的事。
“冬木教授和佐伯大造是很久以来就相识的吗?”
“不。没听说过。”
“那么是冬木教授自荐的吗?”
“冬木不是个世故的人,不可能吧。”
神谷欲笑非笑地说,并伸手摸了一把邻坐的女侍的屁股,女侍惊叫一声,中原苦笑着想:如果换了这位神谷教授,一定会推销自己的。
疑问解消了——不,宁可说更增加了。中原觉得非多知道一些冬木生前的事不可。
“请问,和冬木教授最要好的人是谁?”
神谷告诉中原说是老教授驹井,中原便把正在和女侍调笑的神谷留下,溜出来了。
驹井教授住在郊区的一个新社区。
虽然已经很晚了,驹井还是很乐意地接受了中原的访问。老教授好像正在写什么,戴着厚厚的眼镜,用手扶着它说:
“我在报上看到冬木兄的事,吓了一跳。”
那双老眼在镜片后猛眨着。
“冬木教授当调查团团长的经过,您知道吗?”
“大概的情形,我是知道的。”
“是不是冬木敎授告诉您的?”
“嗯。”
“他怎么说的?”
“冬木兄好久以来就在担心退休后的事。他为人一本正经,不会投机取巧,自然就免不了有这方面的不安的。他告诉我希望能到民间的硏究机构去。”
“那太阳重工业研究所所长的位子,在他一定是梦寐以求的了。”
“呃,那个吗……”
驹井苦笑了一下。
“是真的对不对?”
驹井又猛眨了几下眼说:
“这件事他也告诉过我,可是到如今我还有些不太明白。”
“请详细告诉我好不好?”
“那是几天前了呢?那天晚上,冬木兄很晚了才来访。告诉我说:忽然接到了太阳重工业社长的电话,表示希望见见面。是前往锦浦以前的事。”
“那以前,冬木先生和佐伯大造见过面没有?”
“没有,所以冬木才会来找我商量的。好像是佐伯大造打给他的电话。”
根据驹井敎授的说法,大约情形如下:
冬木不晓得佐伯为什么要见他,不过还是到太阳重工业总社去了。佐伯对第一次见面的冬木大大地恭维了一番之后,请他退休后到新设的研究所出任所长。
冬木原本就很忧患退休后的生活,因此深为感激,表示不必等九月间退休,愿意马上辞去S大的教职,到研究所去。佐伯笑着说那不太稳当,还是在S大教到九月,然后正式居龄退休。在那以前,偶尔为太阳重工业提供一些意见就够了。
“听说,佐伯告诉冬木,在九月以前,由公司支给顾问费每月二十万元。”
“是很优厚的条件呢。可是,冬木教授为什么还要跟您商量?”
“我猜是因为条件太好的缘故吧。并且冬木还说:‘我是个庸才,名学者要多少有多少,他们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然后呢?”
“第二天,K书旁的出版部主任找到学校,表示要印行冬木兄的著作。”
“K书房是学术书籍方面数一数二的出版机构是不是?”
“是的。冬木兄写的东西比较不起眼,过去没有在K书房出过书。所以我当面说他交运了,还恭喜他说:你老兄真正的力量受到世间赏识了。因为出版社方说怎样的稿件都可以,于是冬木便把历年来写下来的稿子交出去。”
“那本书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出来了。很凑巧,正是冬木被杀那天出版的。”
驹井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放在中原面前桌上。
“公害问题的基础 冬木晋太郎著”
是一本非常考究的书。书带上的宣传文字写的是:“研究公害第一把交椅的权威学者,畅叙公害的实态。”
“等等,教授。”中原抬起眼看看驹井问:“K书房的人来找冬木教授,是什么时候?”
“太阳重工业的事,我记得是四月十一日,所以应该是十二日。”
“那是说,才半个月多而已。一本书可以这么快就印出来吗?”
“不。通常要两三个月吧。因此,这本书是在异常的速度下出版的。K书房方面的说法是;本书探讨公害问题,在当今确属各方所急需,故倾全力使其早日问世。”
“真会赶啊。”
中原再看看书,数了数日子。四月十二日,这个日子老使他记挂着。
——对啦。
他想起来了。梅津由佳自杀,记得是四月十日。第二天,佐伯约见冬木,提了那么好的条件,又次日,异乎寻常的出版故事也开始发生了。这些难道都是巧合吗?
“那调查团的事呢?是什么时候提起的?”
“十三日,冬木告诉我的时候,我马上领悟过来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您这是什么意思?”
大约可以想像出其中道理,不过中原还是问了。驹井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
“因为听说推荐冬木兄的,正是佐伯大造啊。先用研究所所长的位子来绑住,然后才推荐给调查团。我猜,冬木兄也很痛苦的。”
“这一点,冬木教授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他没说什么。也许太苦恼吧。”
“苦恼,但还是接下了。这是不是说,把佐伯大造的要求也接下了?”
“这一点,我未便表示什么,不过我倒愿意说,如果调查团的事和研究所的事,次序颠倒过来,那冬木兄必定拒绝的。让人家拒绝不了,这便是佐伯大造的手腕高明之处。而且如今想想,研究所的事,好像也有一点怪怪的。”
“是哪一点呢?”
“冬木兄不是说,不用等到九月份退休,可以马上离开S大吗?佐伯大造却那么宽宏地表示,延到九月以后再去研究所当所长也无妨。”
“这一点,您已经告诉过我了。”
“如今才明白过来,原来佐伯是不能让冬木马上就去当研究所所长的。佐伯需要冬木仍然当他的S大教授,因为佐伯不能推荐太阳重工业研究所所长出任公害调查团团长啊。推荐S大教授,可以给人公正的感觉。”
“原来如此。”
这一来,冬木调查团成立的经过,算是明白了一部分,可是不明了的部分还是不少。尤其佐伯大造怎么会看中冬木其人,依然是一个谜团。驹井对这一点表示毫不知情。
从驹井宅辞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
中原回到寓所,马上打电话到锦浦,向京子探询其后的情形。
情况好像越来越不乐观。吉川被起诉了。锦浦高中的二十名学生,和来自东京的五个大学生一块闹进警局,要求释放吉川,结果有八个学生被捕。而居民们对他们依然冷嘲热骂。
“同学们这回吵着说要为被捕的同学进行要求释放的斗争。”
京子的口吻也充满困惑。这就成了恶性循环了,中原想。这样下去公害问题会更被忽略的。
“我很想马上赶回锦浦,可是明天还需要一整天。我非抓住不可。”
“您在东京想抓什么啊?”
“真凶的尾巴。”
中原说着,把话筒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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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第二天放晴了。
中原首先往访K书房。冬木的著作之所以在异常的速度下出版,其中必有蹊跷,他觉得非一探究竟不可。
K书房在神田,是一幢小巧的三楼建筑。中原首先向服务台的女办事员问:
“有没有冬木晋太郎的《公害问题的基础》?”
女办事员马上取来了一册。中原付了九八○元价款,以闲聊的方式问:
“这本书销得好吗?”
女孩轻轻一笑说:
“听说这书不卖也无妨。”
“怪事。为什么呢?”
“营业部的人说的,它付印前就有买主了。听说,原来是要把全部发行册数买下的,后来又认为这样就不算出版了,所以只买了八十%。”
“谁买的?”
“不太清楚,听说是一家大公司。目前大家都在吵公害问题,所以我想是把它当做公司里的研修资料吧。”
“印了多少本?”
“初版印了两万册。其中一万六千册已经卖出去了,所以营业部的人说,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了。”
女办事员又笑了。中原也回应地笑了笑,离开了K书房。没走几步,他的笑就消失了。
把书整批买下的,必是太阳重工业。更清楚地说,是佐伯大造吧。为什么做这种事,也可以想像。并不像那个女办事员所说,是为了当做公司内的研修资料,因为那是犯不着用那种速度来出书的。
然则那种十万火急的出版方式,又为什么呢?答案只有一个:需要在冬木调查团完成调查工作以前弄出来。神谷、驹井两位教授都说过,冬木为人平庸,藉藉无名。佐伯希望他有名些,调查报告才会更具份量。冬木的著作便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出版的。“研究公害的第一把交椅”——这个宣传文案,岂不正是佐伯所需要的?!
想像到此,那整批被买走的书,也多半可以猜到是到哪里去了。想必佐伯大造是把它送到锦浦的街路上家家户户去送的吧。
设想至此,中原自然就有了下一个目标:去见见佐伯大造。
佐伯宅记得是在原宿。中原先问过他在家,这才叫了一部计程车。
那是不折不扣的豪华邸宅。从大门到玄关铺着黑玉石,踩在上面,真个赏心悦目。一旁的车库里停放着喷银的罗斯莱斯优雅的车身,显示着佐伯大造的存在。
来到玄关揿了门铃,便有一个年轻女佣人出来应门。中原略作思考,说:
“请告诉老板,是为了锦浦的一件重大事情来看他的。”
这话好像奏效了,很快地被请进客厅。墙上挂着一幅佐伯本人画的富士山的画。看着看着,发现到有几个小小的字迹“于锦浦”,禁不住失笑了。当然,画里是丝毫没有公害的景色。当中原想像佐伯是在怎样的心情下作画时,门被打开,一身家居和服的佐伯大造进来了。
“久等了。”
应该有六十几了,血色甚佳,看来更年轻,他微笑着缓缓地在沙发上落座。
中原递过了名片。佐伯看了看,无动于衷。
“你就是告了我的那位律师呀。”
佐伯又露笑。丝毫没有愠色,那是不把一介律师放在眼里呢?抑有意地在夸示自己的宽宏?
“有什么事吗?”佐伯又开口。
“锦浦出了命案,冬木教授被杀,你当然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了。非常令人惋惜。他是个公正的人。最近,因为公害如何如何喊了几句,人就会出名,所以学者们大多没有必要也喊公害,把公害当成名的工具。我觉得冬木教授在这种时流里,坚守学者的良心,不会阿世媚俗,是位可敬的人物。”
——学者的良心……
中原禁不住苦笑了一下。佐伯不是利用研究所长的名份来当诱饵,买下了学者的良心吗?
“所以才答应给他研究所长的位子吗?”
中原的口吻里,那么自然地就带上了讥刺,可是佐伯却眉毛也不动一下地说:
“研究所长?是什么意思呢?”
佐伯说着,缓缓地给烟斗点了火。
“我说的是你们新盖的研究所。是冬木教授亲口告诉我的,他说退休后的生活有着落了,还对佐伯先生表示了感谢。”
中原想套套对方的话。
佐伯装出了笑说:
“这个跟我无关吧。”
中原分明感受到这话是虚伪的,他自己的感情背叛了他。把研究所长的位子给一名不久将退休的教授,他内心里应该是很得意的,那是权力者的喜悦,这种感情无从掩饰。
中原希望知道一件事:佐伯怎么会选中了像冬木这种不是名重一方的人物呢?
“您好像跟冬木教授很熟是吗?”
“谈不上。”
佐伯在小心翼翼呢。
“S大里头,除了冬木教授以外还认识谁吗?好比神谷教授。”
说不定佐伯和S大有某种关系,所以才会与冬木相识。但佐伯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神——谷——我不认识。”
“驹井教授呢?”
“驹——井——他是谁呀?”
“那么香取昌一郎,该认识吧。”
“香——取——?”
“是冬木调查团的一员,冬木教授的学生。”
“啊,是他。”佐伯点点头,却又连忙改口说:“只见过一面的。”
中原微笑了。“啊,是他”这种反应,表示出对香取昌一郎有着相当深刻的印象。
——把冬木介绍给佐伯的,可能就是香取了,中原想。
“您对香取这位年轻人,印象如何?”
“印象吗?”
“见过一次的,是不是?”
“对呀。”
“一个聪明的年轻人,是不是?”
“差不多吧。”
“一个燃烧着功名心的青年?”
“这我可不懂了,只见过一面而已。”
“把香取推荐给调查团的,也是您吗?”
“这个我不知道。”
佐伯说罢看看表,加了一句:“我很忙呢。”这该是送客的宣告吧。
中原起身致谢,临去时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油画,讥刺地说:
“原来锦浦以前是这么美丽的地方啊。”
佐伯没有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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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从佐伯宅出来后叫了一部计程车,再度往访S大,找了个姓落合、和香取一样在当助教的年轻人。
中原把他邀到附近的吃茶店,叫了咖啡,提了香取的名字。落合一听就苦笑一下说:
“他是我们的明日之星。”
口吻里有羡慕,也有调侃味。
“为什么呢?”
“我们都是半吊子。教授的位子还有的等,不,最近听说教授的编制要缩减了。老实说,我们都很担心。而且当-名助教,薪水少得几乎等于是白干,我也是弄些兼差,好不窍易才混口饭吃。去找大企业的职位吗?我们不能和刚毕业的比,到处都不欢迎。真是走投无路。可是香取那家伙,找着了一个好老板啦。”
“你说的是冬木调查团吗?”
“那也是其中之一,是太阳重工业啊。听说锦浦的调查工作完了以后,要到美国镀镀金,两年后回来,便有太阳重工业研究所的位子在等他。”
“真的!”中原的眼光亮了。“那是香取兄自己说的吗?”
“嗯。在一家酒吧喝酒的时候说的,我们五六个同伴在一起,听到这话,大伙一下子就酒醒了。这也是一种吃醋吧,那个家伙,自己尝到了大甜头。”
落合说着又苦笑了一下。
“可是香取兄为什么这么幸运呢?”
“这个嘛……好像和另外的人有关。”
“我来猜猜吧。是不是因为把冬木教授介绍给太阳重上业的佐伯大造?”
“你也知道?”
落合一惊,然后装出“那就说了也无妨吧”的面孔,把上身过来。
“我是不应该在背后这么说人家的,不过,他可以说就是为了自己,把冬木教授出卖给佐伯的,这也算是他的聪明处吧。锦浦不是有个女孩因为公害自杀了吗?就是这件自杀案子见报那天的事。”
“我知道那个案子。”
中原自然地又露出了笑。
“像我这种笨瓜,看到那则新闻也没什么感觉。他可不一样,他说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道光。怎样的光呢?他说:这一来,锦浦地方的公害问题会被炒起来的,那时太阳工业就会有好活儿挨了,这正是把自己推销给太阳集团的机会。他还想到光自己一个人力量还不够,便在当天里把自己上头的冬木教授推销给佐伯大造了。是怎么卖的,这一点我不清楚,不过冬木调查团迅速地就成立了,可见他料到事情的可能演变。冬木教授是好好先生,恐怕是很容易地就被出卖了。那个家伙,脑筋可真会转。”
“你认识冬木教授的女儿吗?”
“亚矢子是不是?见过几次。”
“她和香取兄是不是在谈恋爱?”
“他对女人也着实有一套的。”
落合又苦笑。
“他另外也有女人吗?”
“好几个。他常常打网球,他说这也是猎女人的一个手段。”
“唔?”
“他很勉强地参加会员制的网球俱乐部,他说是因为那种地方会有有钱人家的千金。”
“猎女人同时又攀关系是不是?”
“差不多。不过他八成不会打网球了。”
“这又为什么呢?”
“因为据说佐伯的女儿不打网球。”
“佐伯还有女儿啊?”
“据香取说,他的独生女在美国留学。”
“原来如此。”
是不是冬木亚矢子也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一直那么冷冷的,一脸的暗郁?
“吉川兄知道这些吗?”
中原改了一个方向。
“嗯。因为我们都是同班同学,在报纸上看到他涉嫌谋害冬木教授,我吓了一跳。他真地是凶手吗?”
“警方好像认为是。”
中原说着反问对方看法。
落合想了一会儿,这才回答:
“我不相信他会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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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在间返锦浦以前,希望再见冬木亚矢子一面,可是找到她的家,她却不在。
她去了哪里,无从知道,不过倒也觉得可能到锦浦去了,便从东京站搭上了火车。在抵达沼津前,中原在车上细心整理一下此番调查所得的结果。
杀害冬木的凶手,不太可能是吉川其人。
如果是另有其人呢?却想不起有何动机。铃木晋吉该有动机吧,可是他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并且人也死了。
馆林、伊丹两人都是友方,不愿意看成凶手。然而,若是敌方的人下的手,那想不出有何动机了。
——动机呢……动机在哪儿?
在东京待了整整两天,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明白过来的样子,却仍然未能清楚掌握。
从沼津改搭龙宫号。锦浦湾的海水,依然污浊成茶褐色。
这一天,海面上仍挤满捞捕茜虾的渔船。龙宫号避着这些渔民,远远地绕过一段路驶进锦浦湾。晒成一脸黝黑的船长停了引擎后,向身旁一名女乘客说:
“好像还是抓不到虾子呢。”
伊丹和京子来到码头上接。伊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地向中原说:
“回来得好,回来得真好。明天,冬木调查团就要走了呢。”
“真的,一个礼拜就这样过去了?”
中原说着点点头。一路上,伊丹说了心中的悲观看法。
“自从吉川被捕以后,锦浦高中的同学们再也不愿做那种辛勤的调查工作了,老是在想着如何行动。我和馆林老师说得舌干唇焦,他们根本听不进去。这一来冬木调查团的声价就越来越高了。他们有自动测定仪器,记录都很完整的。”
“不是说有些学生被抓起来吗?”
“对呀。锦浦高中的同学七个,大学生两个。学生们更冲动,也就离开公害问题更远。”
伊丹无可如何地缩缩肩膀。中原看了看京子说:
“冬木亚矢子有没有再来?”
“今天一早搭班船来到了。”
“现在人呢?”
“是在大饭店吧。我真不懂她干嘛又再来。”
“八成是想证实一下香取昌一郎的爱吧。”
中原这话当然也不出猜测,不过他觉得错不了。
“咦?”京子像个年轻女性那样地,裸露了好奇心说:“那是说,他和她之间不太顺利?”
“其实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是见她时,总觉得她不快乐,也不全是因为父亲忽然死了的缘故吧,怎么看都不像个沐浴在爱情里的女孩,还觉得是在为爱而忧急,而憔悴。”
“说起来,香取这个人确实是很吸引女人的男子,不过也冷冷的。当然,这也构成一种魅力。”
“是不是花花公子那一类的?”
伊丹问了一声。
“像,不过本质上不同吧。”京子说。
“怎么不同呢?”
“花花公子是喜欢和女性一起享乐,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生命。所以女性受到伤害,总也有着一份甜蜜。香取昌一郎恐怕是有一点不同的,这一类的,与其说是花花公子,倒毋宁更是野心家,女人也只是为了他的野心而存在,所以一旦受到他的伤害,那一定是遍体鳞伤的那种伤害了。”
“这好像蛮有道理啊。”中原点点头又说:“我就听到一个传闻,说香取目前在看准一个新的目标,就是佐伯大造的独生女。”
京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果然不错,亚矢子小姐也怪可怜的。”
伊丹一直不响,这时才不耐烦似地:
“喂喂,你在东京有没有找到可以证明吉川冤枉的什么证据?”
中原把查到的事,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伊丹听罢,亮起眼睛说:
“如果真是香取把冬木卖给佐伯,那有趣极了。”
“是啊。”中原微笑起来说:“香取拢络了佐伯,让他同意供自己留美,回来后还有个好职位。我在想,这些应许都是调查团的报告符合了佐伯的意思之后的交换条件吧。所以冬木和香取两人非把调查报告写成无公害不可。”
“真是的。”京子的嗓音不自觉地高昂起来:“明明是政府派的调查团,怎么两个都可以被收买了呢?”
“别生气吧。”中原笑笑说:“佐伯大造才是我们的对手。他这个人当然干得出这种勾当的。我看,问题在于冬木是香取出售给佐伯的这个事实。”
“换一种说法,”伊丹说:“冬木调查团的幕后主宰应该是香取其人。”
中原沉思着说:
“这话也许想像过度了。我倒觉得,起初香取并没有参加冬木调查团,后来忽然参加了。当然,这也是佐伯施加了压力的结果。这里便有了个问题:佐伯又为什么忽然让香取参加调查团呢?”
“是因为佐伯认为增加一个香取较妥当吧。”
“为什么佐伯会这样认为呢?”
“这个,恐怕只有问问佐伯了。”
“那是当然,不过我们也不妨推测一下。首先,万一冬木调查团的报告书有了不利于企业方的结果,那时对太阳集团会造成严重的伤害。他们必需对公害病患者补偿,对渔民补偿,还要为防止公害投下庞大资金。不仅如此,对下一所相关产业工业区的设立也会有妨碍,太阳重工业的关系企业也会普遍失去社会的信用。你看,这些损失恐怕会达到几亿或几十亿的天文数字。佐伯为此,当然免不了紧张、恐慌的。”
“所以才会把用研究所长长来收买的冬木,运用他的强大影响力推荐给调查团。”
“不错。可是,我想光这些,佐伯还是放心不下。所以为了防备有万一的情况发生,再把用留美收买的香取,也塞进调查团里。”
“就是监视啦。”
“也可以这么说。换一种说法,佐伯心中,是不是可能还有某种原因,使他不能完全信任冬木呢!”
中原说得亢奋起来了。他还觉得这么说着说着,脑子里原本模糊的意念,居然渐渐清晰过来。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从旅馆前走过头了。京子先发现到,向大家提醒一声,大伙这才慌忙转回头进了旅馆。回到房间后,中原又继续向伊丹谈了刚才的话。伊丹便问:
“那你认为冬木为什么没有受到完全的信任呢?”
中原喝了几口下女送来的茶。
“是吉川说的,冬木教授木讷而一本正经。我在东京见到的几个人也都说了同样的话。所以佐伯尽管应许了研究所所长的位子,还是不能信任他,这是我的猜测。”
“但是,冬木的中间报告,不是完全向企业方一边倒吗?”
“嗯,的确是。但是,他死前也是吗?”
“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丹的眼里闪过了一道亮光。看样子,他已经模糊地领悟到中原的言外之意了。
中原又啜了几小口茶。
“冬木死前对这里的公害问题如何看法,会使真凶的形象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如果还是中间报告时的看法,那真凶便比较可能属于我方的人。但是,假使冬木的天良发现了,打算更改中间报告,那真凶便是相反方的人。这就是说,香取的嫌疑便加重了。相对地,吉川便没有了行凶的动机。”
“对呀,的确是这样,可是这要如何证明呢?我们不能去问死者。冬木死前究竟对公害怎么个看法,该去问谁呢?”
“他最后见到的人,无疑就是凶手,所以问凶手是最好的方法,可是我们还不知谁是凶手,没办法问。不过,我想一定还有什么。一定有某种事物,显示出冬木死前对公害的想法。”
中原起身,在房间里焦灼地踱起方步来。伊丹盘腿坐着,仰起面孔看了中原一眼说:
“那天晚上,吉川不是在大饭店里见了他吗?”
“对。”中原站住点头说:“如果吉川的说法可信,那么他是在冬木的房里-起吃了晚饭,然后分手。”
“吉川是去说服冬木的,是不是?”
“对。”
“有没有说服成功呢?如果成功,那么冬木是天良发现了,打算改写报告书,对不对?”
“这一点当然还不清楚。根据吉川的说法,冬木只是默默地听着吉川讲。于是吉川把公害日记交给他,请他过日,就走了。”
“嗯嗯,那么问题是吉川离开之后,冬木的想法是不是变了?这一点,确实是只有真凶才明白。”
伊丹说着缩缩肩膀。
中原又在房间里踱起了方步。
“对啦!”
中原忽然停步大叫一声。
“就是它,公害日记啊。”中原盯住伊丹说。
伊丹愣住了,仰起脸诧异地看着中原说:
“你说公害日记怎么样?”
“你也看过那本日记是不是?”
中原这么反问的时候,整个脸因兴奋而微微涨红着。
伊丹还是不明白。
“不错,是了不起的资料。可是,又怎样呢?”
“吉川见了冬木,交出了公害日记,请求过目才离开的。”
“嗯,这个你已经提过了。”
“警方发表说,冬木的房间里找不着公害日记。它不见了。”
“是不是冬木把它给烧掉了?”
“不。冬木在吉川走后不久就被害。也许够他过目,但是恐怕没有烧毁的时间。而且在房间里烧,必定会留些痕迹。”
“那以后进去房间的,大概只有旅馆的从业员吧。”
“从业员可以不管。那种文件,对他们毫无意义。”
“那么剩下的是真凶啦。”
“对。是真凶把它拿走了。根据一般情形,真凶应该把公害日记留在房间里才是,因为这样可以嫁罪于吉川。可是真凶把它拿走,这是为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把它留下来就对他不利?”
“不错,我也这么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推理?就是冬木看了公害日记,想起吉川的话,于是良知渐渐台头。这是做为一名学者的良心。接着,便想到提出合乎良知的调查报告书。这么一来,处境最窘的是佐伯大造,还有……”
“香取昌一郎,是吧?”
“对。冬木变卦了以后,香取的留美梦和未来的研究所职位都要泡汤了。”
“所以把冬木杀了,还装成自杀的样子?”
“嗯。泡了盐水,装成落水溺死的样子,这是聪明人的诡计。不想因为他对锦浦海湾的污染一无关心,忘了把泡成的盐水也弄污。如果吉川是凶手,他会想到这一点才是。因为他是一天到晚都在看着污浊的锦浦湾海水。”
“由这一点也可以反证吉川的清白。”
“是啊。那么香取把公害日记隐匿,我想不外两个原因。其一是冬木在上面加注了什么话。例如冬木写上‘这本日记所述完全正确’。这样的东西如果被发现,报上也登出来,那会要香取的命。第二是没有冬木的加笔,即使如此,香取还是害怕这本日记被公布出来的。因为专家的法眼一看,便知它如何确切地指出锦浦公害的实态。不是吗?”
“嗯,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那本日记会使锦浦的公害再也无法掩饰的。这一点,香取必定也知道,因为他也是这方面的专家。”
“所以他把冬木杀了,拿走了公害日记。这就是说,这件凶案是一个只凶自己平步青云的卑劣家伙所做的最卑劣的犯罪。”
“问题是能不能证明吗?如何证明”
伊丹说着仰头再看看中原。
“这就是咱们要思索的。”
中原说到这里的时候,出去的京子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本书,瞪圆杏眼说:
“律师,这本书免费给分发到每个家。”
“果然不出所料。”
中原笑起来了,那正是K书房所印行的冬木著《公害问题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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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决定直接去碰碰香取昌一郎。
当然他不以为香取会说实话,但是看看他的反应也不错,说不定中原在猛追穷究之际,他会露出一些破绽。
中原在旅馆里休息了一会,这才独自前往锦浦大饭店。原以为说不定会被拒,结果是很干脆地被请进房间里。
香取在沙发上坐着,双腿伸得老远。
“律师先生怎么也光临了?”
香取倒笑得很开朗,脸上也一副充满自信的样子。这也难怪,回到东京后,不久就会由佐伯大造安排赴美留学。并且如果在美能够赢得佐伯掌珠的芳心,那就一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了。
中原有点恶心起来了,禁不住发出了坚硬的腔调。
“我是来指控你。”
香取若无其事地低笑一下说:
“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香取说着伸出手从桌上取过了香烟。
“像你这种聪明人,怎么会听不懂。”
“律师说话总是这么像煞有介事吗?”
“你希望我开门见山些吗?”
“讲。”
“你杀了冬木教授,对吧。”
“什么!”
香取禁不住地拉高了嗓声。
“是你把恩师冬木教师杀害了。”
“你这太莫名其妙啦。如果是来说这样的话,我要请……”
“听着。你在报上知道了锦浦发生了公害,马上动了脑筋把自己推销给佐伯大造,还把就要引退休的冬木教授当礼物。佐伯大造为了保护自己的企业,马上接受了,然后给冬木教授套上研究所所长的枷,推荐给通商局,于是冬木调查团便组织起来了。你是幕后第一个功臣,靠这一手,你还让佐伯大造应许你的留美与回来后的职位。”
“这又怎么样?”
“这便是冬木调查团和你的真面目。提出来的报告内容如何,根本就是预定的。可是冬木教授见到了从前的学生吉川,交谈后动摇了。这是说,他比你还剩下更多的良心。你知道了以后急起来了,如果冬木教授凭良心做出了最后的报告,你便没有脸见佐伯大造,留美和未来的工作也都要落空了。所以你心一横,把冬木教授杀了。”
中原故意不提公害日记,因为香取很可能还保存着。如果能够从香取的房间里找出来,那便是一个证据。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香取笑笑说。看来很镇静,眉宇间却竖起了直纹。
“你为了自己的利益,杀了恩师。你是这么想飞黄腾达吗,你表面上充满现代感,帅极了。可是内心里,对公害的义愤,做学问的良心,简直一丝丝也没有。有的只是利己主义,新的公害就是像你这种人造出来的。我不能原谅这种人,绝对不能原谅。”
“好一场演说,完了吗?”
香取又笑笑,可是笑脸不太自然。
“不是演说,是宣告,你完了。”
中原有力地宣布。
香取脸上的笑消失了,愤怒使他苍白。
“即使是律师,也不能随便说人家是凶手,你究竟有什么证据?”
香取几乎吼起来。
“你以为我没有吗?”
中原反问。香取脸上爬满了疑惑,中原毫不放松地又补了一句:
“你对自己的才能充满信心,以为干得天衣无缝,其实你目前立场根本就是脆弱的,我会让你明白这一点,我这就去向新闻记者和警方说明你的一切。”
“谁会听你胡说八道?”
“也许不信,也可能相信,至少会有一个传闻,说你或许就是真凶。那时,你以为佐伯大造会怎样?有那种传闻的人,他会让他留住调查团里头吗?让他去留美吗?对太阳集团有那么一丁点不利的人,他还会要吗?你当然知道,那是企业界的作风,也是佐伯大造的作风。你不必警方来逮捕,也完蛋啦。”
“你,你对我有什么仇恨啊?!”
香取倏地起身,伸手就抓起了金属制烟灰缸。
中原大惊失色。
但是,香取并没有向中原掷过去,却让它掉在脚边,举起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中原总算挤出了一丝苦笑。这家伙,对自己不利的事是绝不会干的,因此也不会对中原挥拳的。
中原默默地离去。
不料在走廊上碰上了冬木亚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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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矢子低垂着头错过去,中原把她叫住了。
亚矢子依然一副木然的僵硬面孔。
——这女子怎么四时都这么武装着呢?
中原想:如果她肯解除武装合作,不晓得有多好。他开口了。
“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说。可以请你到外面谈谈吗?”
“外面吗?”
“码头好不好?那儿不用担心被人家听到。”
“你说码头?”
亚矢子脸上掠过了一抹阴翳,想是记起了和吉川约会的事,中原提了码头,正是想到会有这种效果。
“你怕到码头?”
“不……”亚矢子好像察觉到这是一项挑战,坚决地否认。
“那咱们这就去吧。”
中原自顾领先走去。
从这家大饭店到码头,不过几分钟脚程。
中原到了码头回头看看,亚矢子也跟上来了。
夜里的码头上阗无人影。天空阴沉沉的,海风颇冷峻。看看表,还不到九点。
“可以请您快一点说吗?”
亚矢子的口吻仍是冷冷的。中原看看在远远照过来的水银灯光里模糊地泛成一尊白影的她,缓缓地点燃了一枝烟。如何开口,才可以使她的心扉打开一条缝呢?
“如果没事,我要回去。”
仍然是那种腔调。
“你怕我?”
“不。”
“那就请不要急,听听我的话。”
“我正在忙着。”
“还有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吗?”
“什么意思呢?”
“我相信你懂。”
“不,我不懂。”
“吉川先生因为涉嫌凶杀案被捕,你知道吧?”
“知道。可是跟我无关。”
“你真能这么说吗?”
中原定定地盯住亚矢子。她用力咬住下唇不回答,却也没有离去,中原觉得有了一缕希望。
“那天晚上,吉川兄和你约好在码头见面,可是你没有赴约。如果你来了,他便不会被逮了。”
“吉川先生杀了家父啊。”
亚矢子岔开眼光。
“你真这么相信吗?”
“警方已经……”
“我没有提警方,我只想听听你的看法。”
“……”
“我相信你也不认为吉川是凶手。他不可能杀人,这一点你也同意的,是不是?”
“……”
“我不知道你与吉川兄之间有何关系,我只晓得吉川好像喜欢你。因此,他才会在被捕后,明知对自己不利,还是不提你的名字。他是个好男子,是这个街路上不可缺的人,说是往后的日本所需要的人也可以,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助他。也许,在一个女性的你来看,他是个没有一点吸引力的人。”
“我……”
“请说下去。”
“家父很器重吉川先生的,父亲还希望我嫁给她。可是我……”
“被香取昌一郎吸引过去了,对不对?”
“……”
亚矢子脸上分明有了一份黯然,如果香取是杀她父亲的凶手,她会更黯然的。不管如何,她的爱必定充满苦涩。中原忽然觉得她可怜了。
然而,他不能因为同情她就放她走,非要她帮助吉川不可。这是中原的义务,同时也该是亚矢子的义务。
中原好像要鼓动自己似地把烟蒂用力地往海上弹过去。
“请你一定帮助吉川。到警局去说,那天晚上你和吉川约好在码头上见面。当然,这也还不一定可以使她脱罪,可是你的证言说不定会有效。”
“……”
亚矢子仍然缄默着,中原不想再啰苏下去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细想之后会采取行动的。
中原用手围住火,点着第二枝烟。
“如果……”亚矢子低声说:“如果吉川不是凶手,那么是谁杀死了家父?”
“你真想知道?”
“是。”
亚矢子的眼光直直地投在中原脸上。
“真凶是香取昌一郎。”
中原故意缓缓地说。
沉默。亚矢子脸上倒没有惊诧,说不定她对香取昌一郎也有过一丝怀疑。
“有证据吗?”
亚矢子打破了沉默,低声问。
“你去找找他的房间吧。”
亚矢子仍不响。中原又说:
“也许可以找到公害日记。是那天晚上,吉川兄交给你爸爸的。如果香取的房里有这东西,那么它就是证据了。”
“如果没有呢?”
“我还是相信他是真凶。这么说,对你也许很残忍,不过他确实是为私利,把自己的良心卖给企业了。太阳重工业的社长已经答应回东京后让他到美国去留学,并且他也有意和社长的独生女结婚。他从参加调查团的时候起,就背叛了你了。”
“那又为什么把家父杀害呢?”
“我相信你爸爸良心发现了,准备承认锦浦有公害,所以香取才会杀死你爸爸,都是为了自己将来能飞黄腾达啊。”
“……”
“不管如何,请你一定救吉川。”
“……”
亚矢子默默地把眼光投向海上。
中原不等亚矢子的回答,转过身走去。她到底会怎样。她自己会有个抉择吧。
<er h3">8
次晨,中原为了假藉报纸的力量,往晤日下部。
日下部正在锦浦高中采访。
已经有三天没有来到了。这一刻的锦浦高中大门深锁,墙上有无数的涂鸦,第一天来时是没有的。
“全校进行斗争!”“反对公害企业和反动市公所!”看到这一类八股式口号,中原不仅未能从它们感到活力与勇气,反而只感到他们精神的荒废。
日下部正在把照相机对准空荡荡的校庭,听到中原叫他便转回头说:
“锦浦的公害事件,终于要落幕了。”
“落幕?”
“对。公害问题被杀人事件压下去了,企业安泰,居民在糊里糊涂里沉默,年轻人们陷入挫折感里,戏就这样演完了。”
“不,还没有完。”
中原说得很坚定。
日下部缩缩肩膀,说:
“冬木不是在市民会馆举行中间报告吗?那时候,渔民们拚命鼓掌。也是那个时候,锦浦的公害事件就结束了。你们,哈,一开始就输定了。”
“不,不对。”
“哪里不对?”
“做中间报告的冬木被杀了。为什么被杀,这才是问题所在。”
“警方不是认为吉川不满中间报告,一怒行凶吗?”
“可是他们也错了,吉川不是真凶。”
“那你说是谁杀的?”
“香取昌一部。”
“你说香取?!他干嘛杀自己人?”
日下部瞪大了眼睛。
“因为冬木不是他真正的自己人。”
中原说明了一切原委,不过仍保留了亚矢子的事。
日下部闪着眼光听着。
“有趣极了。听你的话,我也觉得香取是真凶,可惜只有状况证据啊。”
“这个我懂,所以我希望你在报上写写。”
“报上?这不太好。是凶杀案呢,光凭状况证据,不能写香取昌一郎是凶手,毁谤官司打起来会叫人受不了。”
“我没要你把香取的名字也写出来。”
“那你要我怎么写呢?”
“暗示一下就好。只要让佐伯大造怀疑香取昌一郎,就会够他受的。”
“你好像恨香取是吗?”
“没错啊。”中原斩钉截铁地说:“造公害的就是那种人,绝不能原谅。”
“我懂你的意思。”
“那就写吧。”
“伤脑筋。如果你说的不错,那是上好的新闻啦。”
“是事实,错不了。”
“那吉川会如何呢?已经起诉了,如果没有释放的可能,编辑部不会采用的。”
“吉川当然会开释。”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为什么?能证明他无罪吗?光说香取是真凶,警方不会凭状况证据就放人的。”
“我找到能证明吉川不在场的证人。”
“谁?”
“暂时还不便透露,不过我相信那个证人会到警局去作证的。”
中原深信亚矢子会拔刀相助。这不是什么理论,而是直感。
日下部还半信半疑的样子。中原便又向他说:
“如果你不想错过独家,那就帮帮忙,写出来吧。”
“嗯……”
日下部仍然不敢肯定。
“你写还是不写嘛。”
中原又逼了一句。日下部想了想说:
“我先到警局去看看吧,然后会有个决定的。”
“这么不痛快,我可要说给别家报社听了。不管如何,我要你写写香取,怎么写都可以。”
“别要协我好不好。”
日下部耸了耸肩,跨上租来的机车飞驰而去。
中原回到旅馆,老觉得不能镇静下来。
他确信香取昌一郎是真凶,这一点无可动摇——不,他越来越相信了。然而,正如日下部所说,一切都属状况证据而已。
照目前情况言,除非香取自我崩溃,或者藉日下部的一臂之助来逼他,否则他不会投降的。
而且冬木调查团已经决定今天下午三点,在市民会馆向居民们告别,晚上就回东京去。在那以前,非给香取一点颜色不可。否则在调查团回去以后,传播媒体再也不会理锦浦这个地方了。
事情能否如愿呢?
中午前,日下部带来了第一个好消息。
他把租用机车一放,急奔而来,向中原、伊丹他们说:
“警局里怪怪的,有点不对呀。”
“是怎么不对嘛。”
中原心中忽然有了期待。
“他们决定起诉吉川,事情应该告一个段落,可以轻松才是。可是那些刑警们还在慌里慌张的。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冬木亚矢子来过了,给吉川提了不在场证明。”
日下部急切地说。
中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果然让他猜中了。
“那她是怎么作证的?”
“她说凶案发生的晚上,和吉川约好在码头见面,证实了吉川的供述。”
“咦,光这些,警察们有什么好慌张的?”
伊丹从旁插问了一句,然后又说:
“是证实了吉川去码头和她见面,但是这也还不够证明吉川没有杀冬木教授啊。”
“对对。”日下部猛点几下头又说:“不过她还作证说,和吉川约好,在他离开大饭店后,她进了父亲的房间,老人家还好好的。这就是说,吉川不可能是凶手。所以警方才着了慌。”
“那你看,警方会采信吗?”
中原的疑问使日下部面有难色起来,说:
“目前还把不定。不过对起诉已构成了不利的条件,这一点错不了。这方面,你是律师,应该比我更清楚是不是?”
“嗯。他们的证据,本来也只有指纹,其他都是目击者的证言。一旦有了不在场证明,检察官恐怕不得不重新考虑吧。那你呢?香取的事,写还是不写?”
“吉川那边有了变化,证实了你的看法没错,即有关香取的事,应该也可以相信吧。可是在目前的阶段,恐怕还不好指名道姓。连暗示也有点冒险。”
“微微地就好,只要让佐伯不再信任香取就够了。光这些就可以教香取垮台。他虽然自负,其实基础薄弱。反倒是吉川这边,才更扎实。我要让香取那个家伙,切切实实领会到这一点。”
“OK。我会发一篇稿子,一定赶上晚报。”
日下部这么答应了。
午后,传来了两个情报。
其一是冬木调查团下午三点的告别聚会,决定延到明天,因而他们返回东京也顺延到明天晚上。
为什么延期,中原他们也不清楚,但是却不怀疑,是与警方的动向有某种关联。吉川的涉嫌渐趋淡薄,警方非重新考虑侦察方向不可。想必是为了这一点,向调查团要求把行程延后一天的吧。
这个消息是中原他们所欢迎的,可是另一个消息却不好。
第二个消息是来自东京的大学生多名,和锦浦高中的十几个同学,联手攻击警察局。土制的汽油瓶投向警局,把一部分建筑烧毁,同时有五个大学生和五个高中生被捕。中原听到那些学生依然在高喊“夺回吉川老师!”“解放锦浦市!”等口号,禁不住怒火中烧。他们根本就在妨碍吉川被释放出来。
<er h3">9
晚饭后,中原请服务生送来晚报。
日下部的东都新闻,依照中原的意思,刊出了如下的报导:
“锦浦公害凶案出现新证据。”
好大的一个标题下,说明吉川有了不在场证明。或可能获释,而且暗示出冬木调查员之一涉有重嫌。末尾写的是:
“是项新证据将给调查团的正式报告带来怎样的影响,各方咸表关切。”
在中原看来,这则新闻没有指名道姓未免美中不足,但是他当然也了解报纸是社会的公器,不得不尔,但是明眼人倒不难看出箭头确实指向香取昌一郎其人。
中原阅毕交给伊丹和京子,这才点燃了一枝香烟。
这一刻,佐伯大造必然也看到这则新闻了。佐伯必定紧紧蹙起眉头,因为如果香取被捕,他与佐伯的秘密交易大白于世,那对太阳集团的形象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呀。
——佐伯会如何回应呢。真个是好戏就要上台了。
中原这么想。
想必香取也在锦浦大饭店看到了吧。那个才高八斗的年轻家伙,无疑会马上猜到是在指他。
——然后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他会惴惴不安着,却仍装着若无其事,等候明天晚上返京的时间吗?或许,凭藉他敏捷的思想,打电话到东京向佐伯辩解也说不定。
当中原想到这里时,服务生进来,交给他一只厚厚的信封。
竟是他所熟悉的那本公害日记。
“谁要你送来的?”
微胖的服务生了做一个指楼下的眼色说:
“刚刚一位漂亮的小姐来了,要我把它交给中原律师的。”
——是冬木亚矢子。
中原在心里喊了一声。想必是在香取的房间找到的。
“她人呢?”
“马上就走了。”
服务生回答。
中原倏地起身,奔到楼下。不光是为了她亲自上门来,也更为了她替吉川做证,需要表示谢意。那天晚上吉川离开后她进去父亲的房间时,父亲还活着——这项证词八成是谎言。她是不惜冒伪证罪的危险,为吉川作证,也许她心中有着对吉川赎罪的意思吧。
中原冲到旅馆门外,可是亚矢子已杳如黄鹤。
中原拔脚往大饭店跑去,可是一路上仍然未能发现到亚矢子的踪影。
——到哪儿去了呢?
中原忽有所悟,连忙转身回奔。
来到可以看见码头的地方,中原明白了自己料想没出错。
为了龙宫号的乘客,在码头上设着一只木制的长椅。亚矢子独自木然地坐在那里。
夕阳照在她身上,映出长长的影子。她脚边那只白色旅行箱越发地衬托出她的孤独无依。
中原没敢叫住她。说不定向她道谢,反会使她受到更大的创伤呢,他想。
暮色徐徐地裹住那形单影只。中原转身缓缓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