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本清张的世界里,总会出现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恶女”。
以爱情为诱饵,把男人当做布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恶女;或是自私无情、我行我素的坏女人。以不同类型的女人为主角(姑且可称她们为反派女主角),作品的基调也会有所不同。然而,不管是欺骗感情的恶女,还是极度偏执的坏女人,清张先生在描写她们追求金钱、名誉等世俗名利的营营丑态时,手法都是毫不留情的。比方说,在里我们可以看到,在和《疑惑》里也有。
在这之前,只要说起小说里的“坏女人”,总会将她们与诱惑男人、引诱男人走上毁灭之途的谜样美女——“宿命之女”——画上等号。然而,清张先生笔下的女子都成功摆脱了这样的“特征”。她们不甘于虚无的“宿命之女”造型,不愿像洋娃娃那样任人摆布,她们有血有肉,是积极主动的女人。即便被男人利用,沦落到凄惨的下场,也是因为她对那个男人怀有很深的执念,想通过对方得到什么。她们绝不是挨打的可怜受害者。就塑造这一类坚强坏女人的形象而言,清张先生可谓开山之祖,做得十分成功。
另外,特别在短篇小说里,清张先生也会描写一些面对命运只会逆来顺受的苦命女子,有主角也有配角,好像她们的基因就跟上述女强人不一样似的。
在描述这些女性的时候,清张先生会挥动温柔的笔,将心比心地描写,完全没有同情和优越感。我想那是因为他本身也有同样的孤独,于是把那份孤独寄托在了这些女子身上。也正因如此,这些短篇到现在还能打动我们的心。
《来自远方的呼唤》
在正值花样年华的姐妹之间,什么事情最令人困扰?当然是爱上姐姐(或妹妹)的男友了。
和这件事比起来,烦恼谁家的孩子比较有出息、谁家的老公比较会赚钱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其实,我也有一个姐姐,幸运的是,我在青春期时没有遇到过这方面的困扰。对于姐姐的男友(现在是丈夫),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正当职业啊?”换句话说,我姐夫的外表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但其实他个性很老实。对不起啊,姐夫。不过,你现在看起来依旧是一副不务正业的样子——咦,我到底在写什么啊?
这篇作品发表于昭和三十二(一九五七)年,距今已经有四十七年了。
亲爱的女性读者们,如果今天换做你是故事中的“启子”,你会怎么办?会做出像她一样的举动吗?
我曾与几位认识的男作家及编辑聊起这个故事,结果他们的感想一律是:“这么凄美的故事,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是吗?
“是啊,这怎么可能?!要是我的话,一定会更努力争取。既然爱上了,管他是姐姐(妹妹)的丈夫还是男友,抢到的才是赢家!”
这样的女性,我想即使在现代,也还是出奇地少吧?只不过,“启子”若生在这个时代,就不需要那样把自己放逐得远远的了。
由此可见,在比较容易生存的社会里,女人也改变了吧?
《卷首句之女》
在长篇小说里登场的今西刑警喜欢俳句,由于办案的关系,他经常奔波各地,每当兴之所至,总会吟上那么一首。粗枝大叶的刑警出差时有感于沿途的美丽风光,绞尽脑汁想将之呈现的认真模样,以及将写好的诗句拿给晚辈们欣赏时的腼腆表情都好可爱,让我们深切体会到他绝非只会追查真相的机器。
既然会吟诗作对的男子可以是个老实憨厚的刑警,那么,擅长吟诗作对的女子又将在清张先生的小说世界里扮演何种角色呢?
说真的,这个角色还挺悲哀的。
这篇短篇可归为“业余侦探办案”系列,扮演侦探一角的是俳句杂志《蒲之穗》的主编和几位俳句同好。这群人非但不是专业侦探,甚至可以说是跟犯罪沾不上一点边的平头百姓。而且,他们追踪案件的最初动机也不是追查犯人。有一位笔名叫做志村幸子的读者经常投稿到杂志社,她写的俳句甚至上过杂志的卷首,他们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是否安好?——这就是谜题的开端。误打误撞之下,竟然挖到一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一开始根本没想到结果竟会如此。
我个人认为,描写业余侦探的推理小说能否成功取决于以下两个部分:担任侦探角色的人为何会展开行动?作者是否能提出让读者接受并产生共鸣的正当理由?
想创作侦探小说的读者,请把这个标准记在心上去阅读这篇作品。我们这群读者和《蒲之穗》里那些人一样,整颗心都悬在幸子身上。若真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什么会这样呢?就请您仔细玩味,并以它为范本吧!
《书法老师》
这篇作品是《周刊朝日》曾经连载的《黑色图解》系列之一,厚实的分量已超出中篇,总共有四个扮演重要角色的女人登场。
主人公川上克次的妻子保子。
主人公常去的旧书店“谷口书店”的老板娘妙子。
和服店的寡妇、书法老师胜村久子。
主人公的情妇、在酒吧上班的神谷文子。
神谷文子和旧书店的谷口妙子(命案被报纸披露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很相似。正因如此,对书店老板娘妙子怀有非分之想的主人公川上,才会与在小钢珠店认识的文子一拍即合,成为一对生死冤家。
俗话说得好,色字头上一把刀。说白了,这篇《书法老师》讲的就是一个滑稽且悲哀的色鬼,被四名各怀心思的女人耍得团团转,却还执迷不悟,终究自取灭亡的犯罪奇谈。
无论是红杏出墙的妙子,还是死了丈夫的久子,抑或以勒索男人、将对方榨得一干二净为生活方式的文子,都各有各的寂寞。她们没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拼命活下去的结果就是如此。或藏着秘密,或遭人憎恨,甚至不惜犯罪,但都是为了求生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在丈夫心中如同空气、备胎的保子也一样。
不过,最令我生气的是,川上与文子分手以后,说要买件和服给妻子保子,单纯的保子欣喜若狂。比起被文子骗去的钱,川上觉得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点小钱就能让她乐成这样,平凡的生活还是有好的方面的。”
成天在外面乱搞,放着家里不管的男人还有脸说出这种话,真是欺人太甚!
保子非常珍惜丈夫买给她的和服,当和服被偷走时,她坚持“不靠警察,要自己找回来”的执拗模样真的很可爱。妻子的这番心意,川上要是能够体会一二,也不会落到那般下场吧?
哎,这就是天谴吧!我觉得在这篇作品里,清张先生对川上也毫不留情,不知读者诸君有何感想呢?
《婚礼上的微笑》
整个故事的重点放在与和服穿法有关的小细节上。实际上,类似的故事我曾听某位认识的美容师讲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或许大家觉得没什么,不过放在过去,那样做实在不礼貌——对于她的评论,我也深感认同。
这篇作品发表于昭和五十(一九七五)年。当时的社会还没有这么多样化,民风也不那么开放。因此,当时读者的惊讶程度自然远比现在要强烈许多。
话说回来,这篇作品的情节还真是平淡,连一件像样的案子都没有发生,就短篇推理而言,实在是太不刺激了。不过,我个人却非常喜欢这篇作品,并极度欣赏女主角杉子。
她机缘巧合地知道了某人的秘密。对那个人而言,那是件见不得人的丑事。
既然杉子知道了那件事,便大可以采取一般推理小说主角该有的做法。反正是别人的事,就算她没办法夸张到去勒索一大笔钱、剥夺对方的社会地位,至少也可以破坏那场婚礼,让对方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还可以不断地出言嘲讽,以取笑为乐,甚至要个几千几百的封口费,这些对她来说都是轻而易举。“说啊!快说啊!”读者心里多少都有这样的期待吧?因为对方的态度实在太恶劣、太嚣张了。
然而,杉子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相较于无欲无求的她,对方却突然送东西过来,好像是在提醒她:
“行了,今后请你闭嘴吧!”即便如此,杉子依然没有生气。
她是一名替人试穿和服的职业女性,年近三十还未婚。身边的朋友都嫁出去了,虽然如今这种名词已经不太使用了,但在当时——说得难听一点——杉子就是“滞销的老处女”。身处昭和五十年代的这类女性,比起现代大龄单身职业女性,其处境更加困难,生活也更寂寞。
不过,这篇作品里没有形容杉子落寞寂寥的只言片语,这些没有写出的部分,作者都借由对人物的描写加以呈现。
凑巧窥见他人某段恋情的她,想必感触良多。但为了让故事情节更复杂,必须找个理由解释杉子为什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为什么没有显露出坏心眼和贪婪的一面,这对作者而言应该很简单,比方说,说杉子也爱过不该爱的人啦,或是至今仍怀念那段没有结果的恋情,要不就极力描写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所以不忍破坏别人的幸福,等等。
但作者完全没用这种解释。
我想,杉子八成是那种就算努力回想,也想不出一段值得让作者把它写出来的恋情的女性吧?杉子身边从没发生过这种风花雪月的事。她没有什么好缅怀的,也就无法做到触景生情。杉子是个与戏剧性人生无缘的人。
这样的女性若出现在小说里,作者通常会将她塑造为一个为填补内心空虚而坏到骨子里的女人。她嫉妒那些拥有缘分和爱情的女人,想要剥夺或破坏她们的幸福。
不过,杉子并没有这样。
通过这个故事,我感受到了清张先生对孤独之人所抱持的温情和敬意。
谁说寂寞的人就一定会生就一副坏心肠呢?淡泊、安静地看别人的人生,再默默地过自己的日子,孤独之人的善意和自持都是确实存在的。
杉子就是清张先生心中温柔信念的化身——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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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わるいやつら),(けものみちあ)和《黑革记事本》(黑革の手帖)被称为“恶女三部曲”。中篇小说《疑惑》(疑惑)发表于一九八二年,四次被改编成电影。</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