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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子和津古敏夫是在昭和二十五(一九五○)年秋天结婚的。通过介绍人相亲并交往了半年,双方有感情就在一起了。不过,若论谁爱谁比较多,民子似乎吃亏一点。
两人交往的那段时间,民子经常利用妹妹启子。民子的家庭相当保守,所以她不好意思三天两头跟敏夫见面。这时候,启子就派上用场了。家里不准她们单独行动,两个人就没问题了——这是她们家的家规。
民子和敏夫每次约会顶多也就是去银座喝茶、吃饭、看电影,可以说了无新意。而且其中有一半有启子作陪。对民子而言,这颗妨碍约会的大电灯泡也是出门时不可或缺的通关符。
不过吃饭的时候要点启子爱吃的,就连看电影也必须去看她爱看的。
“你利用我,当然要付出代价喽。”她如是说。
散步的时候,启子也不会体贴地让姐姐他们走在前面,而是总把敏夫夹在中间,三人并肩而行。
总之只要启子在,民子就完全没有正在与敏夫约会的感觉,不管做什么启子都要插上一脚。那年是启子在女子大学的最后一年。
启子一开始就喊敏夫为“姐夫”,说得好像姐姐和敏夫最终一定会结婚似的。虽然对民子而言,启子这样叫并不会令她不快,但启子以敏夫妹妹自居,总摆出一副热络亲昵的模样,则教民子不知如何责备。有时启子太不像话,终于惹得民子生气。
民子提醒启子收敛一点,结果启子马上眼珠子一翻,嗔道:“哟,姐姐吃醋了啊。”启子是双眼皮,眼皮略显浮肿,自带一抹红晕。因此每当她眼光流转时,总会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媚态。这个妹妹真叫做姐姐的火大。
婚礼之后,民子和敏夫前往日光的中禅寺湖畔度蜜月。这是民子期待已久的,她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在岸边旅馆里优哉地住上一个星期。她觉得舟车劳顿地辗转各地,再不停地换旅馆投宿既不干净又不惬意。会选中禅寺湖,是因为当年毕业旅行她曾经来过,并就此爱上了这里。
他们所住的旅馆在一座以朱漆覆面、蓝石瓦为顶的古刹附近。其实附近也有现代感十足的白色饭店,但民子对新婚丈夫说想住在那种古朴、典雅的旅馆里,这是她的喜好。
虽然赏红叶的季节已近尾声,但游客还是不少。由于他们俩表示将住一个星期,所以旅馆特地替他们保留了一间不错的客房。只要往缘廊上的藤椅里一坐,便可以饱览整个湖面。能把对面的肌理纹路看得一清二楚,依稀可闻湖面游船上的音乐,随风一会儿飘近,一会儿又飘远。两人就这样过了两天。
没想到第三天中午过后,柜台来电说“有您的访客”。
“访客,会是谁呢?”敏夫看着民子问道。民子有种不好的预感。由女服务员领来房间的人果然是启子。
“午安。”启子说道,同时来回审视两人的表情,嬉皮笑脸的。
“小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民子问。可若真有什么事,应该会先打电话过来。
“没事,我想散散心,就跑来了。今天我要在这里住一晚。”启子答道。说罢把短裙的裙摆一掀,大大方方地坐下了,依旧是一副“我说了算”的样子。
“妈同意你过来?她没说什么吗?”
怎么会这么没有常识?对母亲的不满使民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
“不是。”对方倒是心平气和,“我跟妈说要去藤泽的叔叔家玩才跑出来的,可是我临时想来姐姐这里看看。”
说着说着,她突然把视线移向窗外,大喊道:“哇,好棒的景色。”
“算了,让她玩个痛快吧。”敏夫无奈地安抚着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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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三人沿着湖畔散步。从旅馆出来往右转,是个灯火通明的小镇。他们选择往左走,一路上风景不错,却幽暗寂寥。左边傍着山壁,黑漆漆的森林似乎永无止境。
浓雾氤氲,遮住了整片湖,晚上还能看到乳白色的雾气在飘移。一开始路上还时不时遇到了几个人,然而还没走出五六远,前方就看不到有人了。远方的灯火像透过毛玻璃照出来的,晕成一团。
湖的另一边隐约传来人声,好像有人正在划船,但雾太大,什么都看不到。有人在唱歌,声音听起来挺年轻的。三个人来到外国大使馆的别墅前,室内明亮的灯光流泻而出,这光好像也被水沾湿了,晕开了。
启子独自快步走在前面,她的身影好像精灵一般轻盈,最终消失在白雾笼罩的墨色森林深处。大概是觉得尴尬吧?敏夫刚这么想,看不清楚的远方突然传来很大的声音。
“姐——夫——”
“姐——夫!”
连声音都像被雾气濡湿,语尾划过水面,戛然而止。
只要不回答,她就会一直喊,喊到有回应为止。这样的作风也未免太固执了。
“真拿她没办法。”敏夫说。
民子马上厌恶地附和:“是啊。”
然而敏夫与妻子不同,他心里并不讨厌,甚至有种甜滋滋的感觉。此时他言不由衷,觉得情感上也和妻子有了分歧。
从漂在湖面的小船上传来男子揶揄的声音,他模仿启子,呼喊着“姐夫、姐姐”。那声音也滑过看不见的水面而来。
启子跑了回来。
“好棒。”说着自己拍起了手,“在这么浓的雾里奔跑感觉好好哦,好像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
“别闹了。”民子斥责道,“丢脸死了。”
“哎呀,”启子拍打着姐姐的肩,“有什么关系嘛?在雾里叫你们,真的很棒啊。”
“大吼大叫的,真没教养。”
“怪人。”
启子突然退后,与民子拉开两三步的距离,端详起她的侧脸。夜色昏暗,民子看不清楚启子脸上的表情,但能想到启子略微浮肿的眼皮下肯定正露出惯有的嘲弄眼神,这让她十分火大。当天晚上,他们请旅馆服务员在房间里铺了三张床,并排睡下。旅馆客满,腾不出其他客房了。民子睡在中间,她很难平心静气地接受妹妹像之前掺和银座的约会一样,连度蜜月都要来凑热闹。
“我说你啊,一声不响地跑来,家里肯定担心死了。”
民子躺在床上说道。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更多抱怨的话了。
“放心!我明天就回去。”启子刻意模仿列车员小姐的腔调,语尾拖得很长。
“夜雾,真棒,晚安。”说完翻过身背对姐姐,拉上棉被蒙住脑袋。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启子竟然厚着脸皮说想去汤之湖一带走走。“不行,你得回去了。”民子皱眉道。
“没关系,我只坐车绕一圈,中午以前一定能赶到缆车站,傍晚就能回到东京了。拜托啦,我难得来一趟,就让我看过再回去嘛。”
启子都盘算好了。这时候不得不佩服她,明明是不请自来,还说什么难得来一趟,民子一想到这里就有气。偏偏敏夫还在一旁打圆场,插嘴道:“没关系啦,我也想去看看,咱们就去吧!”
看来丈夫和启子是一个鼻孔出气,可是民子也不好发作。
车子向汤之湖前进。途中他们参观了鳟鱼养殖场,欣赏了瀑布,经过战场原,抵达汤之湖。启子说想沿着湖畔的森林步道散步,询问司机后得知步道全长约两公里。
“会来不及的。”民子明白地表达不满。
但启子却说:“没问题的,两公里三十分钟就走完了。”并迅速下了车。
湖岸边是青翠的山峦,算不上登山步道的羊肠小径沿湖而辟、穿越树林。由于无法并排而行,因此启子走在最前面,然后依序是敏夫和民子。小路另一边是茂密的灌木林,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另一旁则是好像有猴子出没的陡峭山壁。
“好可爱的湖啊。”启子停下脚步说道。没错,湖不大,顶多可算一片大池塘,湖面上倒映着四周山峦的碧影,只有一名钓客正在泛舟垂钓。这时启子突然尖叫一声,转身牢牢抱住紧跟在后的敏夫。原来是一条闪着光的蛇出现在路上,正慢慢地钻进草丛。
受到了惊吓的启子顺势向敏夫靠去,这也算很自然吧!可是民子觉得没有那么单纯。
“讨厌的家伙。”民子在丈夫背后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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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夫和民子的新居位于高圆寺。
他们原本以为启子会三天两头过来叨扰,没想到搬来后她一次都没来过。以前黏得那么紧,怎么一下子说不采就不来了。
“小启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民子张罗早餐时,或是在客厅读报纸读到一半时,敏夫总会有意无意地问起。
“是啊,她这个大小姐本来就反复无常的。”民子随口应道。说完之后才惊觉,所谓的“反复无常”有两种意思。
之前启子缠着夫妻俩,硬要当电灯泡的行为总让民子很难一笑置之。虽然可以解读为少女的天真无邪,但她就是觉得怪怪的,不由得心生排斥,感觉不愉快。不过嬉皮笑脸的妹妹根本不给她这个姐姐抗议的余地,如果民子不留情面地点出来,启子肯定羞愧得无地自容,但民子又不想让人家笑她小气,只好隐忍不发,如此一来反而更火大。民子不认为妹妹对丈夫津谷敏夫是认真的。
她觉得妹妹从小就羡慕她所拥有的一切,这次的迷恋也只是那种情感的延伸罢了。然而,妹妹的反复无常、三分钟热度,还是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自从他们搬来高圆寺后,妹妹就不再来访了,这还蛮像她的作风的。东西摆在眼前时,她会很想要,可一旦离开了视线,她就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反复无常的个性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不过,这次的反常对民子而言可是好事一桩,民子不再无端地感到焦躁,真是太好了。早在敏夫提起之前,民子就已经发现了,原来自己比丈夫更早意识到妹妹的存在。
民子偶尔会回娘家,多半选在中午回去,所以很少与还在学校里上课的启子碰面。
“启子最近都在干什么?”民子问母亲。
“听说好像在跟学校里的某个男生交往。”母亲露出苦恼的表情。
“真的假的,没问题吧?”
“那孩子看起来浮躁,其实头脑还算清楚,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她明年就毕业了吧?毕业以后,赶快让她嫁人吧!”
民子如此说道,说完后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这句话隐含着对妹妹的冒犯,说穿了,就是私心作祟。
“也对。”母亲面带愁容,意兴阑珊地答道。
民子回到高圆寺的家,一边准备晚餐,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把启子的事告诉丈夫。她不敢毫无保留地讲出来,怕看到丈夫的反应,她有这样的顾虑。
因此,丈夫回到家后,她帮他更衣、两人面对面吃饭时,她什么都没说。其实她很想说,只是拼命忍着不说。
然而,当她看到丈夫趴在榻榻米上悠闲读报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了,以揭发秘密的口气说道:“听说启子最近跟男同学玩在一起。我今天回去,妈好担心呢。”
正在看晚报的丈夫头也不抬,只“哦”了一声,没说什么。换作平常,他肯定会兴冲冲地凑过来讨论,可今天却低着头,连动都懒得动。
民子仿佛看到了丈夫内心的波动,至少他的内心绝不平静,为了隐藏那份波动,他不敢抬头,而是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能这么想了。她感到有些震惊,果然不出所料的念头在她心底蠢蠢欲动。敏夫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报纸看完,接着坐起身来,开始扯一些毫不相干的话题,这让民子很不高兴,觉得他太刻意了。敏夫似乎也察觉到民子在闹脾气,自讨没趣的他只好讪讪地闭上嘴巴。此后,夫妻俩就绝口不提启子的事了。
那天之后,民子又回过几次娘家,当然也有机会接触到启子。但所谓的接触,不过是打个照面。姐妹俩根本没时间像从前那样好好地聊天。
“启子,你怎么不来我们家?”
她一说完,启子马上皱起那很有特色的直挺鼻子,笑道:“也不知怎的,我最近有很多事要忙,改天一定去打扰。”
“你别玩得太疯,妈会担心的。”
“没事的。”她就这样笑着与民子擦身而过,匆匆忙忙地出去了。难得有机会见面就这么结束了。民子觉得每次看到她,都感觉她又变得更成熟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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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夫在那年冬天被调往北海道分店,此时民子已有孕在身,医生判断她的身体状况没有问题,所以她也跟去了。他们原本以为北海道会很冷,但因为室内的暖气设备相当完善,感觉反而比在东京的家还温暖。
春天来临,民子在四月中旬产下一名男婴,东京的娘家捎来祝贺的礼品,跟着礼品一起寄来的,是母亲写的有关启子的信。
启子已经毕业了,原本以为她要出去找工作呢,没想到竟然说要嫁人了。本来是好事一桩,可对方是个年纪大她十五岁的中年男人,老婆死了,留下两个孩子,启子居然说要嫁给他。
当然,我们极力反对,可启子根本听不进去,你爸都快气死了。想说如果住得近的话,你可以回来劝劝启子。若真有困难,就请你写封信给她,教她别做傻事吧。
看完信后,夫妻俩面面相觑。
“启子是怎么搞的?哼,竟然想嫁给大她十五岁又有两个拖油瓶的男人。”民子皱起眉头。
“爱上了也没有办法。或许时下的年轻女孩都觉得中年男子特别有魅力吧?”敏夫平心静气地说。但看在民子眼里,却觉得丈夫好像没什么精神。
“老公,你来写封信给启子,怎么样?”
因为由你来写的话,启子肯定会听的。这句话隐含着这样的坏心眼,民子自己也意识到了。
“我说的她怎么会听?还是你写吧!”丈夫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夫妻之间的气氛登时变得凝重起来。
两个月后,启子的喜帖寄来了。她终于不顾父母的反对结婚了。喜帖上写着,如果时间允许,希望你们来东京参加我的婚礼。不过敏夫因为工作走不开,民子又推说刚生产完,婉拒了。
母亲在随后捎来的信上写着:“当时启子吵翻了天,说如果不让她嫁给那个男人,她就要去死。对方是某公司的小职员,这辈子都不可能出人头地。”
“真讨厌。”民子读完信后,在一旁喃喃自语。
“既然他们彼此相爱,旁人就别再多嘴了。”敏夫的语气出奇的冷淡。
什么彼此相爱,民子打死都不相信,光想就知道那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是什么德性。这样的男人,启子才不会看上眼呢!启子这次的行为,就好像蒙住自己的双眼,不顾一切地往火坑里跳,根本就是不要命了。
然而,婚礼结束后照例派发的印着新婚夫妇名字的谢函还是寄到了家里。民子瞪着卡片外的镶金框,觉得自己好像赤脚踩在泥潭里,感觉很不踏实。丈夫回来后,她把谢函拿给他看,敏夫只瞥了一眼,就默默收进信封里。虽然没有任何明确表示,肩膀却无力地下垂。民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空虚和丈夫的空虚产生了共鸣,心中对丈夫的爱意如潮水般涌出。
自那之后还不到两个月,东京的母亲就寄来了限时信,信上说启子跟别人私奔了。母亲的字迹很凌乱,只说对方是启子大学时期交往过的男同学之一。
民子用公共电话打到丈夫的公司,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老公,大事不好了,启子离家出走了。”她没办法在电话里讲出“私奔”两个字。
“什么?”敏夫搞不懂离家出走是什么意思,追问了两三次。
“是吗?好。”最终丈夫以不慌不忙的声音应道,挂了电话。他一副谈公事的口吻,民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回到家的敏夫换好衣服后慢条斯理地读起信来。民子的母亲在信上说:“启子不知道跑去哪里,你爸爸大发雷霆,说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如果她去找你们的话,请通知我一声。”
“不会吧?她会到这里来吗?”敏夫将信丢到一边,说道。
“启子怎么搞的?!当初吵着要嫁,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对方甩了。她到底在想什么?”
民子说完后,敏夫喃喃自语:“真拿她没办法。”
这话并非责备,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宠溺意味。民子本能地察觉到了。
从母亲寄来的第三封限时信中,他们得知了启子的下落。那个男人在老家九州的煤矿坑当办事员,启子目前与他同居。
“听说她之前就很喜欢那个人。”民子对丈夫说道。
“是吗?”敏夫只抛出这句话。然而,从这句简短、暧昧的回答里可以感觉得到,他打心底里否定这种说法。真相如何我知道,不过我没办法说出来——他的话里隐约透露出这层含意。
那之后又过了一年,第二年敏夫被调回总公司,夫妻俩回到东京。父亲年纪大了,母亲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
“启子怎么样了?”民子见面就间。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写信给她,她也很少回信,只说既然爸爸已经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我们就别再替她操心了。”
民子也曾往从母亲那里获知的启子的住址写过两三封信,但都没有回信。
这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启子目前的生活绝对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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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敏夫到福冈分店出差。公事比他预期的提早一天完成,敏夫突然兴起,生出去探望启子的念头。不,应该说他心底早就有此打算了。
离开东京时,民子曾突然冒出一句:“你去看一下启子吧。”
当时他只是淡淡地应了句:“事情很多,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但事实上从那时起,想去探望启子的念头就已经在他心里蠢蠢欲动了。总觉得只要是跟启子有关的事情,妻子就会很紧张,所以他尽量表现得低调。
敏夫心想贸然跑去也不太好,于是先发了一封电报给启子,说明天会从福冈坐火车去探望她。
当天晚上,他在旅馆里睡得不太安稳。
启子住在名为幸袋的偏远小镇,必须从离福冈几站远的车站转搭支线,途中再转搭另一条支线才能抵达。透过车窗,沿途所见尽是堆叠成三角形的煤渣山,让人觉得真是深入到筑丰煤矿矿区了。一想到在东京读过女子大学的启子竟然能屈居在这种小地方,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刚走出幸袋的简陋车站,敏夫马上听到有人在叫“姐夫”。他已经好几年没听到启子的声音了。
启子除了变得比较成熟以外,其他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只是少女的稚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妙龄女子的美丽风华。原本以为她会很憔悴的敏夫不禁有些意外,不过,她的身影有些落寞。
“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吧?”敏夫问。“哎呀,明知故问,早就不一样了。”她仰头笑道。这举动也跟从前一模一样。
“你先生呢?”
“有人脸皮薄,见不了世面。不好意思,你还特意发电报说要我们一起来。”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很明显是在讲她先生。“我们去河边走走吧?”启子提议道。
看来,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请他到家里坐坐。敏夫也觉得这样正好,他还在担心跟她丈夫见面时会有多尴尬呢。
河床很宽广,却只有细细的水流流过河床中央,芦苇和野草长得很茂盛。河床两边被开辟成菜田和麦地,许多头放养的牛漫步其中。
两人并肩走在堤防的步道上。敏夫本想从搬去北海道以后所发生的事问起,但还是放弃了。因为启子的表情好像不希望他问,而他也觉得太残忍了,不知如何开口。
“姐姐还好吗?”启子问。
“好啊,她很担心你。”敏夫说。
启子呵呵地掩着嘴笑,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啊,对了,宝宝还好吗?”
“嗯,调皮得很。”
“是吗?那就好。”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感慨。敏夫移开视线,启子连忙低下头来。
敏夫吓了一跳,这时他突然了解了某件事。
“你自己呢?”敏夫看着远方的煤渣山,问道。她抬起脸,摇摇头,默默地笑了,那动作好像在嘲笑自己。
堤防下的麦田里,绿油油的麦穗一径向上,有个年轻人一边吹着麦笛一边走在高及腰际的麦丛里。敏夫和启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是诗人吧?”启子呢喃着。她在说那名吹麦笛的青年。
敏夫突然脱口而出:“换做从前的你,一定会躲在那片麦田里,大声呼唤我们。哎,就像那一次,我们在大雾笼罩的中禅寺湖一样。”
启子依旧没说什么,只是泛起淡淡的微笑,那张脸有着难以形容的落寞。
两个小时后,他们折回车站。两个小时里他们讲的话就只有这么多。不过,敏夫从启子身上领悟到了许多。
火车来了,两人在检票口告别。透过晃动的车窗,能看到启子正满脸笑容地不停挥手,好像他们的分别只有十天,不久还会再见面似的。
敏夫找到位子坐下,独自流下眼泪。今天,他总算了解启子的心情了。
夫妻俩在高圆寺建立起新家庭后,启子就再也没出现过;搬去北海道,妻子生下孩子后,她则好像迫不及待似的甘愿嫁给年纪大那么多的男人当续弦,旋即又跟其他男人私奔……这一切的原因,在她问候孩子的那一瞬间,从她那无法掩饰的感慨表情里流露出来,敏夫完全明白了。
启子爱慕着自己。每当他们夫妻俩的生活又稳定一步,她就把自己放逐得更远一些。她想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放任自己一步步地沉沦下去。她跟男同学厮混、成为别人的后室、私奔……种种荒唐行径不都是为了呼唤远方的自己吗?
“姐——夫——”“姐——夫——”她躲在中禅寺湖的迷雾中呼唤自己的声音又在敏夫耳边响起。敏夫回到东京后才过了一个月,就又听到启子跟有家室的煤矿工人私奔的消息。
敏夫仿佛又听到了启子的声声呼唤。
首次刊载于《新女苑》,昭和三十二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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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