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臧小凡 本章:第十六节

    韩蓉是教授所在的香港大学的老勤杂工胡柄权介绍来的。一年前,教授家的女佣芬姑因病去世,老两口急迫地想寻找一个能替代芬姑的人。教授开出的条件是,一要本分,有无工作经验无所谓,最好是从大陆逃难过来的农村人,质朴单纯,不偷奸耍滑,跟这样的女佣相处不费脑子。二要山东人,能做一手可口的鲁菜。本来并不苛刻的条件,竟然费尽周折也没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老勤杂工胡柄权为大学里的很多教授介绍过佣人,口碑不错,听说教授需要女佣,便介绍来了韩蓉。

    不论从哪方面看,韩蓉都符合教授的要求,质朴大方,仪表端庄,尤其一手质量上等的鲁菜,特别合教授的胃口。韩蓉不太愿意提及自己的身世,教授也不好深问,战争期间,每个中国家庭都有一部不愿回忆的血泪史,它就像一块永不愈合的伤痂,红红的挂在那儿,稍微一碰便鲜血淋漓。

    第二天一大早,周哑鸣和苏行出现在薄扶林道(pok fu lam road)。此时,一道霞光从云层穿出,照在香港大学本部那所著名的建筑大楼上,像涂了一层黄灿灿的金粉,把花岗石柱廊,以及顶部的高塔和角塔映照得格外漂亮。这个时间还早,校园里非常安静,林荫路边的草坪闪烁着晨露,加上茂密的树木,远远望去,这个校园簇拥在郁郁葱葱中,特别让人赏心悦目。

    周哑鸣环顾四周,说:“我做梦都想来这里上学,可惜……战争把我的大学梦给毁了。”

    “我也是,”苏行附和着,“我也想上学,但我的理想没你这么远大。我想再去苏联,把以前学的俄语巩固一下,将来当个翻译,多风光啊!”

    “真羡慕这里的学生,”周哑鸣继续说,“可我们已青春不在,我们永远失去了在正规学校学习的机会。唉!这场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能完呢?”

    “快了,”苏行笑着说,“我估计把童教授接回北方就差不多了。你想啊,上面已经在筹划建国,大力招募各方面的人才。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大老远地来香港接童教授。所以,我猜,蒋介石马上就要垮台,解放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就在今年。你相信我吧!”

    “那,解放后你准备干什么?”

    “我刚才说了,你上你的大学,我去苏联补习俄语。嘿嘿……”

    “我不奢望上大学,岁数摆在那儿呢,跟不上课程了。我想,能上个夜校,丰富一下自己的知识就行。我喜欢文学,尤其喜欢俄罗斯文学,像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高尔基、契诃夫,他们的作品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

    “那……”苏行停顿了一下,“你就不想想……人生大事?”

    “什么人生大事?”周哑鸣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你看……”苏行吞吞吐吐地说,“人家晓静……对你……你就没考虑过?”

    “考虑什么?”周哑鸣问,“你是说晓静……跟我?”

    “对啊!我看晓静对你有那个意思。”

    “滚你的,”周哑鸣满脸不可思议的样子,“说句实话,我以为晓静对你……”

    “不可能的,我来香港才几天?”苏行大力摆着手。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爱情这个东西,不是认识几天或者认识几年就有的,大多数时间它出现在一刹那间,谁都没有料到,它就会突然降临。”

    “我一点没感觉我面前降临什么,我就知道晓静喜欢你,而你,也喜欢晓静。晓静看你的眼神,就已经明明白白说明一切了。你别看我文化没你高,但看这个,我一看一个准。”

    “哈哈哈……”周哑鸣笑了。他们互相客气,互相推诿,好像谢晓静站在他们俩中间,任由他们挑选似的。

    二人正说着,忽然看到林荫路前面,有个园丁模样的人迎面走来。园丁个子很矮,比周哑鸣胖,60岁左右,花白的胡子和胡须,像雪中的圣诞老人。

    “请问老伯伯,”周哑鸣拦住园丁,“向您打听个事儿行吗?”

    园丁和蔼可亲,笑着说:“打听什么事啊?说吧,只要我知道,肯定告诉你。”

    “您认识一个叫胡柄权的人吗?”

    “胡柄权?”园丁收住笑容,向天空翻着眼,努力在大脑搜索着,“这个……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他是干什么的?”

    “勤杂工。”

    “勤杂工?我就是勤杂工,怎么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呢?我们这儿的勤杂人员有上百个,彼此是经常见面的。哦,对了,我干这份工才不到一年,你问的这人是不是一年前在这儿,现在不在呢?”

    “有这个可能。”苏行说。

    “那好办,”园丁手一挥,“我带你们找飞叔去。他几年前退休,就住在我们勤杂工宿舍后面一间小房子里。人很好的,在大学里干了30多年,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太好了!老伯伯你贵姓?”

    “免贵姓宋。”

    “谢谢宋伯!”

    “不客气!”

    沿着林荫路,拐了几个弯,很快就找到勤杂工宿舍后面的那间小房子。宋伯介绍说,过去这个小房子是放置工具的,飞叔退休后没地方住,学校同意飞叔继续住在宿舍,但飞叔不愿意,他想在那个小房子住。认识飞叔的人都说,他是舍不得陪伴他30多年的工具室,几十年来,他都是在那个小房子朝出暮归的,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他的巢,在上了岁数变成倦鸟时,这里便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小房子的确小,看上去只有十多个平米,砖头垒成,房顶是青瓦,有一扇歪歪斜斜的木制大门。大门左边,是一叶带有木栅栏的窗户。从外表看,这小房子也未免太过简陋。飞叔在大学里干了这么多年,最后只愿意栖身此处,可见他对这间小房子的感情。

    宋伯敲了敲门,轻声喊道:“飞叔,飞叔,有人找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现在周哑鸣苏行面前的是一个身材瘦长、干干净净的老头,想必这就是宋伯说的飞叔。飞叔皮肤白皙,除了脸上有些许老年斑外,看上去比宋伯还年轻些。

    “这两位是……”飞叔疑惑地问。

    宋伯转过头,望着周哑鸣苏行问:“就是啊,我忘了问了,你们二位是干什么的呢?你们应该自我介绍一下。”

    周哑鸣说:“呵呵,对不起,宋伯,我姓李,他姓赵,我们两人是港府派来专门调查劳务者生活状况的,尤其校园里的勤杂工,是这次着重调查的对象,有劳二位老人家配合,我们也好回去交差。这位是飞……飞……我应该叫飞伯吧?”

    宋伯笑了,说:“原来是这样啊!太好了!你们就叫他飞叔,这里的教授学生都叫他飞叔。”

    飞叔好像没有宋伯那么热情,他面无表情,冷冷地对周哑鸣说:“请问二位,有何指教?”

    “飞叔,我们想打听一个叫胡柄权的老勤杂工……”

    一听见“胡柄权”三个字,飞叔脸色突变,连连说:“我不认识他,不认识……”话音未落,就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宋伯露出不解的神情,摊开双手,说:“真是奇怪,从没见过飞叔这样,这个胡什么权是什么人啊?惹得飞叔这么生气。”

    苏行上前继续敲门,边敲边说:“飞叔,请您开开门,我们没有恶意的。”

    飞叔在里面质问:“你们不是来调查劳务者生活状况的吗?找胡柄权干什么?”

    “是这样的,胡柄权前不久给港府写了一封信,要求提高劳务者待遇,所以我们……”

    门突然开了,飞叔倚着门框,厉声问:“他什么时候写信给你们?”

    “大概几个月以前。”

    “你们真会撒谎,他根本不识字。”

    “也许,是别人代笔的吧?”苏行有些尴尬地答道。

    “不可能!”飞叔斩钉截铁说,“除非他在阴间给你们写信。”

    “什么?”周哑鸣大吃一惊,“飞叔的意思是,胡柄权已经死了?”

    “对,一年多前,跳楼自杀。”

    “自杀?为什么?”

    “我真的不想再提这件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说着又要把门关上。

    “飞叔,飞叔,且慢!”苏行急切地说,“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请您务必……”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飞叔问。

    看来还得撒第二个谎。他们不可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共产党还没成功,很多人对他们有误解。在这块殖民地上,别说对共产党,就是对国民党也没多少人关心,他们只对港督说的话感兴趣。所以说,真实身份对调查胡柄权没有任何帮助,只能撒谎。

    “其实,我们是私家侦探,受一个顾客的委托,调查一个女人。在调查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那个女人跟胡柄权很熟,所以我们这次来学校,想向胡柄权核实一些情况。”

    “被调查的那个女人叫什么?”飞叔一听女人二字,好像更加警惕。

    “韩蓉。”苏行答道。

    “什么?那个姓韩的女人在哪里?她还不放过胡柄权吗?让她到阴府去找吧!胡柄权在那里等着她呢!”飞叔气愤地说。

    “飞叔,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是很了解,所以还请您老人家跟我们详详细细讲一下,以帮助我们进一步调查案情。”

    飞叔似乎不愿意插手这件事,沉吟着不说话。

    苏行说:“飞叔,如果没有猜错,你和胡柄权是很要好的朋友。”

    “算你说对了,”飞叔眉毛一扬,似乎想打开话匣子,“我和胡柄权的确是很好的朋友,相处了20年左右。”

    “听飞叔的意思,胡柄权的死好像很冤枉,那飞叔何不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跟我们讲讲,请相信我们的职业素养,也许可以在您的讲述中发现线索,还您朋友一个清白。”

    “唉,无所谓什么清白不清白,他一直是清白的,我只是觉得他的死不值得,死得冤枉,而不是他的死有什么冤情。”

    “他是因为那个女人死的吗?”

    “当然,他的死跟那个女人有直接关系。”

    “飞叔,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飞叔犹豫了一下,说:“你们进来吧!我们屋里说。”

    周哑鸣和苏行相视点头,看样子马上接近真相了。

    宋伯大概对胡柄权的死没什么兴趣,他对周哑鸣苏行说:“那你们二位到飞叔屋里说去吧!我就不进去了,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

    “好的,谢谢宋伯!”苏行客气地说。

    飞叔的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墙角的一个小炉灶外,其他没有什么家什。看得出来,飞叔的日子过得很艰辛。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飞叔的床头摆放着一个榆木做成的相框,里面放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有五个老人,前排两个坐着,后排三个站着。周哑鸣和苏行一眼就认出,后排中间的就是飞叔。

    飞叔把相框拿过来,指给周哑鸣他们看。“这个,前边左边坐着的这个,就是胡柄权。”

    胡柄权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山装,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很直,两只脚呈外八字张开,显得肃穆而庄重。

    “胡柄权当过兵吧?”苏行问。

    “是的,早年他参加辛亥革命,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少,浑身上下不是弹痕就是刀疤。他跟我一样,是个老光棍儿。我还算好点,早年结过婚,后来老婆死了,也就没再续弦。而他呢,压根儿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一年前,他认识了韩蓉,一下子就找不着自己了,被那个女人摆布得跟傻了似的。”

    “韩蓉是怎么认识胡柄权的呢?”

    “他说,有一天晚上,他沿着学校围墙巡查,发现墙角有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就把她带回了宿舍,这个女人就是韩蓉。他是跟韩蓉秘密同居了一个月以后才告诉我的,当时他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你想啊,一个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男人,一旦让他开荤,他还不疯了?”

    飞叔说的虽然有些粗俗,但确实是大实话。

    “我比胡柄权大几岁,见识也比他多。我对他说,别高兴太早,让我看看那个女人,给你把把关,我当时担心他被坏女人骗了。我一见那个韩蓉,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个简单的女人。胡柄权说,那个女人是从山东农村逃难来的,丈夫和孩子都在半路饿死了,她只身到了香港,现在无依无靠,特别可怜。胡柄权有跟那个女人过日子的打算。说实话,我一见那个女人,就怀疑她说的话。”

    “飞叔感觉那个女人哪里不对劲了吗?”苏行问。他和周哑鸣都见过教授家的女佣,白白胖胖的一个女人,穿着一件中式布衣,宽裤脚,一双干干净净的黑布鞋,看上去特别本分质朴。也许只是匆匆一见,没有飞叔观察得那么仔细。

    飞叔从腰里抽出一根一尺多长的烟袋锅,随手在布烟袋里一舀,烟丝就满了,再用手指把烟丝按瓷实,这才划了火柴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飞叔说:“看到了吧?农村人都抽这种烟袋锅子,女人也是。但那个女人抽的不是这种烟,是纸烟,食指和中指都熏黄了。目前中国,能抽得起纸烟的农村女人有吗?没有。韩蓉看上去白白胖胖,跟我这辈子见过的农村女人都不一样,她更像是一个少奶奶。我观察她的手,一点茧都没有,那就更不是农村人了。更奇怪的是,她熏黄的中指第一个关节却有茧,这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

    周哑鸣答道:“她经常写字。”

    “对了,她是个文化人。别说农村女人,就是农村的大户人家的女人,有几个识字的?所以,韩蓉不是什么农村妇女,而是一个有文化的、经常写字的、坐办公室的,又有抽纸烟嗜好的城市女人。”

    “分析得很有道理。飞叔,你把这些情况跟胡柄权讲了吗?”

    “怎么没讲?我费尽口舌,讲了不止一遍。他鬼迷心窍,根本不听我的,甚至怀疑我对那个女人有什么企图,生怕我想抢走那个女人似的。我的好心好意,换来胡柄权对我的不信任,他开始疏远我,甚至碰面都不跟我说话。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半个月,直到那个女人突然消失。”

    “消失?韩蓉到哪里去了?”

    “有一天,胡柄权突然找到我,说那个女人变心了,不跟他了。我当时还嘲笑他,说怎么这时候想起我来了?前段时间你们不是很恩爱吗?我劝你你不听,你这是自作自受,活该!没想到胡柄权一听我这么骂他,一下子蹲在地下号啕大哭起来,我真没想到一个大老头子为了一个女人会哭,而且哭天抢地。”

    “胡柄权肯定特别喜欢那个女人。”

    “是啊,也许我没能理解他吧。他这么一哭,我也慌了神,毕竟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劝慰了他几句,并问他怎么回事。胡柄权说,韩蓉跟他同居后不久,就提出要他介绍到一个老教授家当女佣,说她不愿意在胡柄权这儿吃闲饭。胡柄权起头不愿意。他知道如果这个女人去了人家当女佣,就等于失去了自由,他们也就没时间在一起了。对于刚刚尝到女人滋味的胡柄权来说,失去这个女人,就等于失去一切。可他耐不住韩蓉三天两头跟他磨,说非要到那个教授家当女佣。那个教授我认识,叫童江南,是个很有学问的老教授。韩蓉说,她之所以想到童教授家当女佣,主要是想跟教授学点东西。你们听听这话,能让人相信吗?一个农村来的女人,要去物理学家那里学知识?简直荒唐。胡柄权一听,也不太靠谱,可他要是不同意,韩蓉晚上就不让他近身,这把胡柄权苦坏了。最后,胡柄权答应把韩蓉介绍到童教授家去,但约法三章,韩蓉每个星期抽出三天时间,趁买菜的时候到胡柄权这里约会。在教授家干够三年,就辞职出来,然后他俩结婚,共度余生。”

    “韩蓉就这样去了童教授家?”苏行问。

    “对。韩蓉也给胡柄权立了规矩,就是再怎么想她,都不能到教授家找她。谁知道韩蓉去了教授家后,立即变了脸,她根本不想再回来,跟以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胡柄权气坏了,怀疑韩蓉跟童教授有一腿。他去了教授家,想把韩蓉找回来,这下可把韩蓉得罪了,她来到学校,找到胡柄权大吵大闹,并说要到法院告胡柄权强奸她,说她留有证据,一告一个准。胡柄权找我的时候,就是韩蓉扬言要告他的时候。我对胡柄权说,算了吧,这种女人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简直是水性杨花,就算以后跟你,她该偷人还是偷人。其实,我对童教授印象特别好,这么说不是认可童教授跟韩蓉有一腿,而是故意说给胡柄权听,让他对韩蓉断了念想。谁知道胡柄权是个醋意大过天的男人。他听我这么一说,恨得咬牙切齿,扬言要报复教授去。我一听糟了,这家伙脑子确实不灵醒了,我再怎么解释也白搭,他认准教授跟韩蓉有关系,是教授把他心爱的女人勾走了。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来到我这里,说连续几天都梦到一个女鬼,那女鬼长得跟韩蓉一样,让他非常害怕。说那女鬼就站在他床前,舌头吐出来有三尺长,披头散发,脸是绿的,嘴唇是红的。再后来,胡柄权从楼顶跳了下去,一命呜呼。那场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太惨了,脑浆都摔出来了。”

    “也就是说,一年以前,韩蓉进入童教授家不久,胡柄权就跳楼自杀了?”

    “是的,”飞叔又舀了一斗烟丝,点燃,“警察署的人说,是自杀,没有他杀迹象。要我说,就是那个韩蓉杀的。不过,这个没有证据,我只是这么猜测。”

    “懂了。进入童教授家是她的最终目的。当这个计划实现后,中间的环节就必须消失。”周哑鸣和苏行相视一笑,可以肯定,韩蓉就是保密局安插到教授家的钉子。

    告别飞叔后,二人急匆匆赶往童教授家。他们必须马上抓住韩蓉,从她嘴里撬出保密局围绕着张幕进行的整个计划。这是一张大网,在网住童教授的同时,也妄图网住其他进步人士。网住后他们怎么处理?会不会全部杀掉呢?很有这个可能。当大势已去时,只能破罐子破摔,鱼死网破。所幸的是,张幕拿到的并不是真正的进步人士名单。

    韩蓉在客厅后面听到名单的事,她认为,共产党提供的名单一定有什么蹊跷,于是她想方设法偷看到这份名单。李惟棉、谢力公、杨华波、刘芳雄这四个人她肯定认识,但她不敢保证张幕认识香港站这几个头儿,万一张幕找到这四个人,干出点什么傻事,就给保密局闹大笑话了。于是,韩蓉偷偷换掉了名单。可是,她为什么不通知张幕,直截了当告诉张幕这是共产党提供的名单,不是教授的朋友,千万不能寻找名单上的人,而非要换掉名单用另一部分人代替呢?还有,替换的这份名单上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呢?猜不透,真的猜不透,万一真是保密局搞到的进步人士名单,损失可就惨重了。

    突破口就是韩蓉,抓住她,就能撕开这张大网。

    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站在毕打街教授的别墅门外。周哑鸣敲门,苏行持枪闪在一旁,如果是韩蓉开门,直接抓捕。如果是夫人开门,就直接冲进去,无须跟夫人解释。重要的是,别让韩蓉跑了,更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让韩蓉有时间吞食“光荣丸”,她一死,线索就断了。

    门开了,正是韩蓉。

    “教授正在等你们,请进来吧!”韩蓉的声音很好听,一种能融进男人骨头的嗲音,让人听了腿软。这时候谁也不能腿软,尤其苏行,他的动作必须快过韩蓉。

    他一个箭步,冲到韩蓉面前。当她还没来得及舔到缝在衣领的“光荣丸”时,脖子已经被苏行的大手掐住了。她涨红着脸,两只手想挠苏行的眼睛,可手臂太短,怎么也够不着。周哑鸣抓住韩蓉的手臂,架着她,推进教授家客厅。

    教授和夫人从里屋出来,见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教授问:“她……她……真的是……”

    苏行点了点头。

    这时,童笙也从卧室走了出来。她见韩蓉被苏行掐着脖子,着急地说:“别掐死她!”

    苏行的手太重,韩蓉的脸变得跟紫茄子差不多。他急忙松开手,韩蓉这才缓过气来。苏行把韩蓉狠狠按在椅子上,又搜遍了衣领,没有发现“光荣丸”。

    韩蓉气喘吁吁说:“别搜了,我不会死的,尤其不能死在你们共产党面前,大戏马上就要开演,谁死还不知道呢!”

    这句话已经表明韩蓉的身份,也表明了周哑鸣和苏行的身份。教授频频点头,他终于知道,谁是最可信的人了。

    “韩蓉,只要你老老实实把你所知道的交代出来,共产党会宽大你的。”

    韩蓉摇摇头,眯缝着眼睛说:“我从没想过让共产党宽大我,我没有回头路,只能往前走。”

    “真痛快!那你说吧,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往前走的是怎样一条路?”

    韩蓉笑了笑,说:“隐瞒已经没有必要,马上就要天亮,黑暗终将过去。”

    周哑鸣讽刺道:“按说你已经过了爱做梦的年龄,但你分明又说着梦话。”

    韩蓉睁开眼睛,问:“战争还没有结束,谁也不能肯定结局是什么,胜局何尝不是败局,败局说不定就是胜局。”

    “此话怎讲?”

    韩蓉冷冷哼了一下,说:“一旦你们掌握中国,就已经宣告失败。不是谁都能把这个国家治理好的,它太庞大太复杂了,你们捡了一个烂摊子,也将为此付出昂贵代价。”

    此时,童教授、教授夫人、童笙、周哑鸣、苏行不得不对韩蓉刮目相看。的确,她说的很有哲理,谁掌握这个国家,谁就是败者。多有内涵的一句话啊!看来,飞叔的眼力真的不错,这是一个有文化、有自己独特见解的女人。她的能耐不光是做一手可口的糖醋鲤鱼。

    “你是保密局香港站的吧,韩蓉?”苏行问。

    “没错,我是香港站的,国防部保密局少尉。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趁我心情好,也趁我还活着。”

    童教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为自己的判断力感到难过。夫人也惊讶得张大嘴,面部肌肉一直僵着。一向本分质朴兢兢业业的女佣,一个跟教授一家人融合在一起,并且一起生活了一年之久的女佣,此时此刻摇身一变,竟然是保密局的一名少尉,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们吃惊的了。

    “名单是你换的吧?”周哑鸣问。

    “是,当我听到你们要用名单欺骗张幕时,就准备想尽一切办法把它换掉。没想到你们竟然用我们香港站长官的姓名来蒙骗张幕,我为你们的手法暗暗叫好。你们欺负张幕不认识香港站的长官。你们猜对了,他的确不认识,他是上边从上海特别调过来执行任务的,只接受局座的指令,而且,他并不十分清楚我们香港站也协助他完成任务。”

    “他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韩蓉又一次冷笑,说:“你们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你们的判断没错,他是利用童教授学生的身份,并以童笙过去恋人这个招牌来执行任务的……”

    童笙的脸色变得灰白,她为自己绝望。

    “……他的任务很简单,争取童教授,并从教授口中挖出向往北方的所谓进步人士,然后一网打尽。”

    “如果张幕找到这些进步人士将会怎样处理?”

    “杀掉。我仅仅知道结局肯定是这样,至于他怎么杀,我并不知道。”

    “也就是说,他拿到你换掉的名单后,已经开始按照名单上提供的人开始大肆杀戮?”

    “应该是,我想,他手脚应该很利索,没有理由耽误。童笙不是说张幕已经找到四个人了吗?我相信,那四个人已经不在人间。”

    “那,你换的名单上的那些人,是些什么人呢?”

    韩蓉笑了,笑得非常灿烂,她说:“我要是知道你们共产党在香港的姓名住址,早就提供给香港站了,而不是等到这个时候。放心,跟你们共产党无关,也不可能跟我们保密局有关。”

    “难道是你随手写的,是一些无辜的老百姓?”

    “不,不,你别把我想成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我从不跟无辜的老百姓记仇,只跟和我有仇的人记仇,这是我的隐私,不想细说。”韩蓉的目光突然变得凶悍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难道你假借张幕的手公报私仇?”

    “可以吗,还是不可以?哈哈哈……”韩蓉模棱两可地玩着文字游戏,肆意大笑起来。

    “那么,《大公报》的许才谦,还有计程汽车司机老何,新西伯利亚咖啡厅的女侍者邛莉,以及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都是你杀死的了?”

    “哈哈,你们太看得起我了。”韩蓉眉毛一扬,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这动作让教授和夫人大吃一惊,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女佣还会抽烟。“你们说的这几个人都不是我杀的,”她边抽烟边说道,“而是另有其人。我不是行动组的,杀人这件事我还没有学会。我们有人专门干这个,干净麻利,杀人不留痕迹。哈哈,你们没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吧?我为你们的业务水平感到羞愧。”

    “能说说你潜伏在教授家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吗?”

    “时刻掌握教授的思想动向,然后提供给保密局,为以后有可能执行的任务提供帮助,比如这次张幕,我就必须尽力协助他、帮他,让他尽量少犯错,更不能让他干出寻找我们香港站长官这种傻事。”

    “那么,你是直接受香港站指挥了?”

    “你们真想知道?”韩蓉挑衅地望着周哑鸣苏行。

    “当然。”

    “你们错了,我其实也没见过香港站长官,我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而已。我直接受命于一个代号叫‘蜜蜂’的人。关于‘蜜蜂’,我无可奉告。你们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不过,不想让你们知道的你们永远不能知道。也许,等童教授这件事完结以后,或者很多很多年以后,‘蜜蜂’才能解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猜,连你也未必见过‘蜜蜂’,或者根本就是你编造出来的。”苏行嘲讽地说道。

    “我说过,无可奉告。见不见过,有没有这个人,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韩蓉好像要封口似的,不想再透露半分。

    童笙实在看不惯韩蓉得意扬扬的表情,她插嘴道:“做得好像多神秘似的,有什么了不起?找不到‘蜜蜂’没关系,但我保证能找到张幕,我知道他住在哪儿。”

    韩蓉回头看着童笙,同情地说:“嗯,我太理解你了。恋人反目,其仇其恨,可以毁掉整个世界。古代无数战争因此而起,多少人头落地,大不了一个情字。我知道你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也曾爱过,也曾恨过,我知道被爱人抛弃的那种苦痛……”

    “包括你抛弃胡柄权吗?”周哑鸣问。

    韩蓉白胖的脸突然涨红了,然后变得铁青,相貌也一下子丑陋起来,像被“胡柄权”三个字给扭曲了。她厉声问:“你们真有能耐,连胡柄权都翻出来了。告诉你,胡柄权是自己跳楼自杀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抛弃他,他更没资格抛弃我。”

    童教授问周哑鸣:“你所说的胡柄权,是不是我们学校那个老勤杂工,介绍她来我家的那个?”

    “就是他,”周哑鸣说,“韩蓉装作饿昏的女子,被胡柄权救起后,二人开始同居。而后韩蓉要求胡柄权介绍她到教授家当女佣,想必那个时候,保密局得知教授正好需要一个女佣,于是利用这个空子把她安插了进来。开始,胡柄权没有答应韩蓉的要求,担心她到教授家里后,他们的关系就结束了,但韩蓉不肯罢休。她不是爱上给她吃饱饭的胡柄权,她的目的是打入教授家中。正如她刚才说的,以最近的距离,掌握教授的思想动态,以便为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唉,我当时哪儿想到这一步棋呢?”童教授自责道。

    “这个不怪教授,谁又能提防这一招呢?胡柄权更没想到这个女人在利用他。教授可能有所耳闻,那个老勤杂工一辈子打光棍,突然在晚年的时候遇到一个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况且这个女人没丈夫没孩子,孑然一身,没有任何牵挂,如果跟她过剩下来的日子,该是一件多美的事儿啊!最后,胡柄权害怕失去这个女人,只能屈服。可韩蓉进入教授家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她利用完胡柄权,准备跟他彻底断绝来往,这让胡柄权恼羞成怒。在这个女人眼里,胡柄权只是一个跳板,当跳板失去作用,唯一的办法就是锯掉它。况且,这个跳板还不老实,还在继续颤悠,还在碍事,就应该让它消失。于是,在韩蓉跑到学校跟胡柄权大吵大闹一场后,胡柄权选择了跳楼。很难相信胡柄权是自杀的,韩蓉,此时,你还能坚持说,杀人这件事你还没有学会吗?”

    韩蓉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们这是警察办案,还是跟我扯共产党国民党啊?”

    童笙也气得不行,她指着韩蓉说:“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种人,太可怕了!”

    韩蓉说:“可怕的不是我,而是张幕,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你。他只是一味地利用你的感情,当你失去应有的作用时,你的地位跟那个令人作呕的胡柄权一样,谁也不敢保证你不从楼顶跳下去。”

    “闭嘴!”童笙全身颤抖着,“今天,我们全家算看清你了,也看清了张幕。”

    “可惜,你找不到张幕了,”韩蓉笑着,“昨天,你离开后,他就搬走了。他暂时不想见到你,他担心你把共产党带去。也许,在我们接走童教授的时候,他会出现的,你们或许可以见上一面,或许……你连见一秒钟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们接走童教授?”苏行笑了,“韩蓉,你真的还在做梦的年龄吗?”

    “这句话我应该问你,”韩蓉与苏行对视着,“你以为童教授现在坐在你面前,他就百分之百是你们的了?早着呢,大戏刚刚拉开帷幕。”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演员还怎么演下去。”苏行说。

    “演员不止我一个吧?你们不是跟教授说,你们的人马上就要到香港了吗?”

    “是的,马上就到。就在今夜。”

    “哈哈,”韩蓉仰头笑着,“你们知道一个苏行势单力薄,然后派出一个特遣队来香港抢教授,我们就傻了吧唧等着你们抢走吗?说实话,我们也觉得一个张幕势单力薄,他一个人对付不了你们。你们的人从河北出发,长途跋涉,我们的人可以就地聚集,速度比你们快,他们早就到了!”

    全屋的人大吃一惊,苏行和周哑鸣嗖地拔出手枪。

    “别着急!”韩蓉说,“大明书店的谢晓静就在门外,你们想误伤那个美丽的姑娘吗?听懂了吧?我们的人先去大明书店抓了谢晓静,按照时间推算,他们现在已经在门外整装待命,在你们的特遣队到来之前,先拔头筹,你们说好吗?还记得最开始我怎么说的吗?我不会死在共产党面前,大戏马上开演,谁死还不知道呢!没有什么比瓮中捉鳖更让人惬意的事了。好好考虑考虑吧!是缴械投降呢还是负隅顽抗?给你们点时间考虑考虑,过了这个时间,国民党对共产党就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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