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去厨房找到一块油腻腻的抹布,二话不说塞进韩蓉嘴里,然后用一根粗绳子把韩蓉捆了个结结实实。韩蓉刚才那嚣张劲儿一下不见了,她睁着惊恐的眼睛盯着苏行,嗓子眼里呜呜叫着。
苏行学着她的口吻说:“走着瞧,大戏马上开演!”
韩蓉摇着头,好像还想对苏行说什么。苏行已经没了兴趣,他用驳壳枪枪柄对准韩蓉的太阳穴,轻轻敲了一下。声音不脆,很闷,像击在一张很厚的牛皮纸上。韩蓉嗯了一声,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周哑鸣对苏行说:“一旦打起来,这里就会变成战场,屋里的一切都要毁掉。”
教授在旁淡淡一笑,说:“别担心这个,我本来就准备离开这个家,毁掉它,等着重建,就像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面对剑拔弩张的场面,教授出奇地冷静。经历了柏林的轰炸和苏联军队进入柏林的震撼场面,家门口这一小股保密局的家伙们,教授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苏行面色严峻地说:“教授,如果韩蓉没有夸大其词,我们已经被他们包围,凭我和周哑鸣的火力,很难抵挡他们冲进来抢走教授……”
“哈哈……”教授突然笑了,“他们抢不走的,我们有退路。”
“退路?”苏行和周哑鸣大为惊异。
“对,退路。书房里有一个秘密地道……”教授说。
“地道?”
“是的,是地道。当初之所以购买这幢别墅,就是因为看中了这条秘密地道。德国的经历告诉我,房子下面一定要有逃生之路。这条地道是我们家的秘密,外人根本不知,就连建造这幢别墅的英国人亨特·海尼也于前年因病在伦敦去世了。”
“太好了,”周哑鸣对苏行说,“你带教授一家人从地道离开,我留下,你知道,晓静还在外面。”
“这怎么行?我们两个人尚且抵挡不了,何况你一个人……”
周哑鸣坚定地说:“必须留下跟他们打上一仗,才能换取时间,让教授一家安全离开,不然,我们一个也跑不了。再说,我不能弃她而去。”
这一刻,周哑鸣的眼睛里闪烁起一串晶莹的泪花。他很清楚,留下就意味着牺牲。苏行摇着头,对周哑鸣说:“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晓静对我有……有那个意思……”
“不,我没说过,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晓静怎么可能对你有意思呢?”周哑鸣大声否认着。
“你说过的,你还说,爱情这个东西,不是认识几天或者认识几年就有的,大多数时间它出现在一刹那间,谁都没有料到,它就会突然降临。我现在告诉你,它突然降临了,我喜欢晓静,晓静也喜欢我,所以我留下,我不能弃她而去。”
“不不不!”周哑鸣激烈地摆着头,“你不能跟我抢晓静,晓静是我的,一直是,你才认识几天晓静啊!她跟你不合适。”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毫不犹豫争夺谢晓静,跟两个为了爱人而准备决斗的骑士一样。他们谁都不想弃谢晓静而去。此时的不离不弃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苏行说:“别争了,你听我说,”他抚着周哑鸣的肩膀,“你是香港联络点的负责人,你撤离这里的意义远远大于我。祥和国际商贸公司需要你的存在才能运转,你不能不顾及全局。再说,我的战斗经验比你多,对付这种场面我比你更管用。北方来的战友们马上就到,我不孤独。你等着我的好消息,我会在这幢别墅里跟他们好好打上一仗的。你刚才说什么?晓静是你的,一直是你的。好吧,不跟你争了,晓静真的是你的,战斗结束后,我会还给你一个好好的晓静。就这样吧,Милыйм ойтоварищЯков.(我亲爱的雅科夫同志。)”
苏行最后一句是用俄语说的,他用周哑鸣曾经在苏联“国际特工训练营”的化名来称呼他,借以提醒他在香港联络点的重要性。
周哑鸣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握着苏行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
苏行安慰他说:“放心,这种小规模战斗我见多了,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还有,”苏行斜眼看了看昏迷中的韩蓉,“把她留给我,她是件不错的避弹衣,那一身厚实的肉,足以替我遮挡一半以上的子弹。”
周哑鸣使劲握着苏行的手,没有再说话。他眼圈红红的,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他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握住这双手了。也正是这双手把教授推给了他,而选择了牺牲自己,他明显感觉到这双手传递给他的力量。这力量渴盼着胜利,而又略带一丝遗憾,就像在接力赛中把接力棒交到他手中一样,那是速度的延续,是对终点的渴望。他感受到了速度,同时也感受到交棒人遗憾地倒在跑道上,再也不能爬起来。他不能停下,不能回头,只能向前冲,冲破终点,才是对交棒人最好的奖赏。
教授走到书房中央那张硕大的书桌前,拉开抽屉,按动里面一个按钮,书桌缓缓移开了,一个黑黑的地洞豁然出现在地板上。教授又按了一下,地洞下面亮起两排小灯,透过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下面有一条斜斜的阶梯。
该是分手的时候了。
教授走上前,握着苏行的手说:“我误会了你,给你的工作带来这么多的麻烦,现在你能谅解我这个老头子吗?”
“教授千万别这么自责,”苏行说,“误会在所难免,没有什么事是一帆风顺的,我能理解。”
教授摇着头,说:“都是我那个学生闹腾的,唉,不提他了……你真的不能跟我们一起走?”
“不能!他们冲进来,发现屋里没人,一定会猜想到有一条通往外面的通道。如果被他们找到,我们谁也跑不了,必须有人拖住他们!”
“难为你了,年轻人。”教授的嗓子也有些哽咽。
“教授赶快撤离吧,要不时间真的来不及了,相信我,我们还会见面的。”苏行催促道。
教授第一个下了地道,然后是夫人,童笙,最后是周哑鸣。
“我会一直在祥和公司等你回来的,”周哑鸣拍着苏行的肩膀,“再见!请多保重!”周哑鸣走下台阶,抬头向苏行告别,直到地道缓缓合拢,没有一丝缝隙。
在地道口合拢的一刹那,外面猛地传来嘭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个沉重的物体落在地上的声音。
苏行知道,外面的人已经破门而入。
他暗暗对自己说:“好啦!准备战斗吧!”
苏行提着驳壳枪,猫着腰,冲进客厅。他拖着捆绑着韩蓉的椅子,连人带椅子一起拉到书房门口。韩蓉实在太胖了,椅子腿吱嘎吱嘎地响,在木制地板上划出深深的两道刮痕。他把韩蓉放在书房门口,自己躲在书房大门内侧,他想利用韩蓉,把她当成一个人肉掩体。除非敌人根本不把她的性命当回事,丢弃她,就像丢弃嘴里的那块油腻的破抹布一样,否则没有理由把她打成筛子。她的体型太合适了,堵在门口,将书房大门堵得严丝合缝,谁想要冲进书房。需要先把这块肥肉用机枪打烂,或者用手榴弹炸得无影无踪。
“里面的人听着,”外面有个沙哑的嗓子大喊道,“弃暗投明,缴枪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把教授留下,我保证你们可以安全地走出这个大门……”
苏行打开扳机,身体紧紧贴着门框,他没工夫搭理外面这个破锣嗓子。
“负隅顽抗,后果自负!我们可以在5分钟内消灭你们,5分钟!”沙哑嗓子继续高喊着。
苏行慢慢把脸贴到门边,偷偷向外瞄了瞄,没有发现喊话的这个人。他想让这个人永远闭嘴。
“请保证教授的生命安全,请保证教授的生命安全!”那个沙哑嗓子不停地喊着,生怕别墅里的人听不到。
恐怕僵持不了一会儿,敌人就要进攻。等他们进来,就会看到白白胖胖的韩蓉坐在椅子上,堵在书房门口等着他们来解救。
“如果你们保证教授的生命安全,我们就可以保证谢晓静的生命安全!”那人把“谢晓静”三个字喊得特别响。
苏行一阵心疼。如果真打起来,他可以舍弃自己的生命,为教授争取更多的转移时间,可是谢晓静呢?他向周哑鸣保证过,要交给周哑鸣一个好好的谢晓静,他必须说到做到。
“外面的人听着,”苏行冲外面喊道,“让谢晓静说话!”
沙哑嗓子一下安静了。
一分钟后,苏行听到谢晓静大声喊道:“别管我!别管我……”随即被人捂住了嘴巴。
听到谢晓静的声音,苏行心里非常欣慰,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把谢晓静先放进来,我们马上把教授交给你们。”他大声喊道。
沙哑嗓子说:“你们先把教授放出来,我们保证谢晓静的人身安全,会把她完好无损地交还给你们的。我们说话算话!”
“你们先放!”苏行分寸不让。
“不行,你们先放教授!”对方据理力争。
“那谁也别放!你们可以保证谢晓静的人身安全,我们不敢保证教授的人身安全,他看上去没那么健康……”苏行认为对方不敢跟他对等博一把,他们来的目的是教授,而不是谢晓静,他们肯定认为教授的命比一个书店小姑娘值钱。
“要放一起放!”对方首先服软。
苏行想,再咬牙坚持一下,对方就会服输。他高声喊道:“外面的人听着,教授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回去怎么交代?你们先放谢晓静过来,我们看到她安然无恙后,立即放教授。我们就两个人,你们一个突击队怕什么?我们被你们围在屋里,哪儿也跑不了。”
对方犹疑了一分钟,终于软了。沙哑嗓子说:“那我们也想听听教授的声音。”
沙哑嗓子显然低估了苏行的模仿能力。通过几次接触,苏行已经可以把教授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他轻轻咳了一下,脖子那里用劲,让自己的声道变窄,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非常苍老:“我……我是童教授……快来救救我……”
沙哑嗓子显然很吃惊,他大声喊道:“教授你还好吗?”
“他们用……绳子……绑着我……”苏行继续模仿着,他担心沙哑嗓子再要求教授说几句,恐怕就要穿帮。
“好,”沙哑嗓子喊道,“你们等着,她过来了!”
敌人果然上当了。
这些人太过自信,认为一个突击队就可以把他们围在别墅,难以飞出包围圈。他们认为,除了稳赢,没有其他结果。有一步棋他们显然走错了,他们先去了大明书店,以为在那儿可以抓住他和周哑鸣,结果只抓到了谢晓静。他们带着这个书店姑娘来到教授家门外,本能地以为可以用她交换点什么。可到了现场,他们才醒悟,谢晓静和教授的分量根本不对等,甚至20个书店老板也交换不了一个教授。那么,挟持这个姑娘就已经失去了意义。既然已经把教授家围得水泄不通,不妨把这个没用的姑娘交还给他们。他们相信,共产党已经无路可逃,一定会乖乖地交出教授。等教授真正到了他们手里,难道共产党可以插上翅膀飞走吗?仍然不能,他们仍旧被围在别墅里,只能束手就擒。
苏行看见谢晓静从外面走进了客厅。她还是穿着那件藕荷色旗袍,抱着肩膀,小心翼翼向前走着,看样子,她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才20岁,被一帮荷枪实弹的家伙挟持,不可能不恐惧。她没有参加过任何战斗,没有亲历过血腥场面,怎么可能面对这样的场面临危不惧呢?她肯定害怕,苏行理解她。他要做的事就是让全中国像谢晓静这么大的姑娘不再害怕。
“晓静,晓静!”苏行轻轻喊着,从门边伸出一只手,示意谢晓静赶快过来。
谢晓静看见堵在书房门口的韩蓉,吓了一跳。这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反剪着手,坐在椅子上,脑袋歪在一边,似乎在昏迷中。
“周哑鸣,是你吗?”谢晓静搞不清门边伸出的手是谁的。
“晓静,放心吧!快点过来!”苏行继续喊着。
谢晓静听出苏行的声音,放心了许多,她朝书房这个方向快步走来。一进书房,见只有苏行一个人,她惊异地问:“周哑鸣和教授他们呢?”
苏行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然后拉着她迅速走到书房中央的书桌前,他拉开抽屉,找到那个按钮,谢晓静显然没有心理准备,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呆了,她张大嘴巴,结结巴巴地问:“这是……这是……什么……”
苏行又按动一下按钮,下面的两排小灯亮了,他对谢晓静说:“周哑鸣和教授一家刚刚顺着这条地道转移,你快点去追他们,他们就在前面等你呢!”
说着,苏行就把谢晓静往地道口推。
她回头,吃惊地问:“你呢?”
“晓静,你别管我,我会想办法追上你们的,我必须留下,才能够拖住他们,否则我们谁也跑不了。”
“不不!”谢晓静一下子急了,“我不能走,不能让你一个人留下。”
“听着,晓静,你留下反而是个累赘,你知道吗?你不会打仗,甚至不会打枪,留下就是送死……”
“可是,你留下,你也活不成了……”谢晓静一下子哭了出来。
“晓静,你听我说,时间真的来不及了,敌人很快就会冲进来,如果他们发现这幢别墅没有教授,他们会丧心病狂,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留下,是为了给教授腾出转移的时间,只要教授安全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我们的特遣队马上到达香港,晓静你放心,我会活下来的……”
“你说过教我打枪的。”
“是的,我说过,我答应你好吗?告诉你,银色柯尔特,见过吗?它可不是滋水的,是射真子弹的。”苏行又一次模仿谢晓静说话。
谢晓静一下子抱住苏行,眼泪刷刷刷地向外涌着。
“如果我教不了你打枪,如果我牺牲,”苏行的喉头有些哽,“你和周哑鸣一定要好好过,他真的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他,你们的幸福,就是对我今天最好的报答。”
谢晓静更紧地抓住苏行的臂膀,不肯松手。苏行想推开她,在两人挣扎时,他们的嘴唇不知怎么碰在了一起,马上触电一样分开了。趁着这时机,苏行一把将谢晓静推进了地道,迅速按动了抽屉里的按钮。
地道合拢了,里面传来谢晓静撕心裂肺的哭声。
苏行咬着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刚才的那个是吻吗?他这辈子还没有吻过女人,不知道吻到底是什么滋味。他们的嘴唇是不经意间碰到一起的,像磁石的正负极,吸在一起,又像同极,迅速地弹开了。虽然唇与唇碰触不到一秒,但他能感觉到,晓静的唇是热的,是软的,是湿的。如果吻是这样的滋味,那他已经尝到了。由此,他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以及一种从未肩负过的使命感。
晓静,再见!他默默地向她告别。
听见屋里半天没动静,外面的沙哑嗓子开始咆哮了:“里面的共党听着,别跟我耍花招,人已经给你们放进去了,赶快兑现你们的诺言,把教授交给我们。否则,5分钟之内消灭你们,5分钟!听明白没有?”
这个沙哑嗓子一直强调5分钟。也许他认为世界上最快的时间就是5分钟。让狗日的5分钟见鬼去!我等不了,把时间拨快点行吧?苏行抬手“哒哒哒”给了外面一梭子。
外面顿时安静了,静得让人难以置信。除了呛人的弹药味儿,仿佛世界上其他东西都不复存在。苏行用毫不客气的枪声告诉他们,有种就冲进来吧!沙哑嗓子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一梭子子弹。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屋里的人敢向他们开枪。枪声意味着一场血腥无比的战斗将要打响,意味着这幢别墅血肉横飞,意味着共产党不妥协不投降。他不明白,共党难道不顾教授的安全吗?其实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们的目的是教授,而不是打仗。他想凭借他们的武装,不费一颗子弹就能把教授抢到手,他没有想过被围困在屋里的两个共产党能跟他们硬拼。他的如意算盘是,两个共党分子被他们吓破了胆,然后乖乖地交出教授,然后,他就一梭子把他们给解决了。
苏行见外面的敌人没反应,估计要不了一会儿就要采取强攻,他知道一个突击队进入一个封闭空间首先要做什么。他迅速跑到书房里的卫生间,找到两块毛巾,用水浸湿,一块绑在嘴巴上,一块准备捂住眼睛。他还没有把这些工作做完,两颗瓦斯弹就丢了进来。瓦斯弹翻滚着进入客厅,嘶嘶响着,冒出浓烟,顿时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灌满整个客厅。气味蔓延着,向书房这边袭来。苏行想关上书房房门,但已经来不及了。一股浓烟迎面扑了进来,他赶紧卧倒在地,一块毛巾堵住嘴,一块毛巾挡住眼睛。
绑在椅子上的韩蓉被瓦斯弹熏醒了。她肥胖的身子剧烈地扭动着,两只脚使劲蹬着门框,想从椅子上挣脱出来。苏行绑得太紧了,她根本无法挣脱。她重重地倒在地上,嘴里的抹布掉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空气,就被瓦斯呛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在咳嗽的空当还忘不了喊救命:“啊……救……咳咳……救……咳咳咳咳……”她忘了,这个时候每张一下嘴,就被迫吸进一口瓦斯。她的眼泪鼻涕涌了出来,比她前40年加在一起流的还多。
苏行伏在地下,这个时候越贴近地板越好。尽管有两块毛巾挡着嘴巴鼻子眼睛,但仍控制不住瓦斯的侵入,他开始流泪、咳嗽。但是他不能掉以轻心,这个时候是敌人最容易进攻的时刻。果然,有三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端着冲锋枪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他们不知道屋里的共党是个狙击手。苏行瞄都没瞄,一抬手,哒,哒,哒三枪,三个家伙纷纷倒地。一排密集的子弹射了进来,打在书房的书架上,一摞厚厚的书哗啦啦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韩蓉和苏行都伏在地板上,射进来的子弹并没有伤及他们,但韩蓉吓坏了,她不顾一切地嚎起来,意思是告诉外面,她还在里面。
“啊……啊……”她尽量让自己的嗓子发出最大的声音,但瓦斯已经进入她的喉咙,她的嗓子变得像公鸭子似的。
又是一排子弹射了进来,这次打在书房的门框上,把墙上的砖泥掀掉了,哗啦一声,砸在苏行和韩蓉的身上。韩蓉以为自己死了,她闭着眼睛哭了起来。
外面的沙哑嗓子一时拿不出主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其实,他也不知道里面的共党拥有什么武器,有多少子弹,一味强攻,只能送死。这幢别墅地处香港,在英国人的地盘。如果搞得全香港惊天动地,全球的媒体一报道,这可是要吃国际官司的,到时候他只能充当替罪羊。奇怪的是,里面的共党,好像吃准了这一点,他们没有被他的阵势吓倒,反而轻而易举打死突击队三个队员,这让他非常恼火。必须尽快解决战斗,否则越拖越被动。
撤退是不可能的,抢不到教授,他只能提着自己的脑袋回去见上司。使用手榴弹强攻,甚至炸毁整幢别墅也不可能,影响太大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唯一的办法就是端着冲锋枪往里冲。这可是送死的买卖,但他管不了这么多,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据说别墅里的那个女人是保密局秘密安插在教授家的钉子,此刻,他顾不上保护那个女人的性命,枪林弹雨,只能靠她自己了。他咬了咬牙,扬起手枪,大吼了一声,决定亲自带领突击队发起进攻。谁是最后的赢家,5分钟后见分晓。
瓦斯味儿逐渐散去,烟雾渐淡,客厅里各种家什变得清晰起来。苏行费力地把椅子连同韩蓉一块儿扶了起来,继续堵在书房门口。他低头寻找那块油腻腻的抹布,想继续把韩蓉的嘴巴堵上,省得她吱哇乱叫。他还没找到那块抹布,外面的子弹就扫进来了。哒哒哒哒……有一颗子弹打在韩蓉的脖子上,殷红的血顿时喷射而出,溅了苏行一脸。
有一个家伙端着冲锋枪出现在苏行的视线中,他一进客厅就紧张地东张西望,好像第一次进入菜市的小贩,没见过世面似的。大概是第一次进入具有外国风格的别墅,里面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那么新鲜。如果不是战斗状态,估计他会停下来到处摸摸。他的确应该摸摸自己的脖子。苏行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枪,打在那家伙的脖子上。那人应声倒下,拼命蹬着腿,捂着脖子嘶叫着。
韩蓉吃惊地盯着苏行,她看见苏行脸上的血,以为苏行中枪了。突然,她感觉哪里不对劲,是自己的脖子,像豁开一个大口子,直往里灌风。她终于看到了,有血从自己的脖子往外喷,衣襟早已被温热的鲜血打湿。
“你……你是个……疯子……”她大叫起来。
苏行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他顾不上搭理她,继续向外射击。
“咳……咳……我不行了……”韩蓉说。
她的确不行了,大股大股的血从脖子那里向外汩汩喷着。她好像不太甘心这样死去。她向苏行点着头,示意苏行听她说句话。
“如果……你能见到……张幕……替我谢谢……他……”
苏行惊讶地回过头。
“……替……我谢谢……他帮我把……欺负我母亲的仇人……杀了,他肯定……杀了……名单上的第一人,……咳……那个该死的……神父……还有后面那几个狗男女……都是我想要消灭的……”
苏行说:“我答应你。那你告诉我,谁是‘蜜蜂’?”
“是……是……”韩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行,然后全身一松,头歪在一边,咽了气。
哒哒哒……一排子弹打在韩蓉的尸体上。她的身上满是枪眼,那件中式斜襟布衣已经被子弹撕碎,露出白皙的肉和刺眼的血。书房门口少了韩蓉,好似敞开很多空间,那是敌人唯一可以进入书房的通道。射在韩蓉身上的子弹来自不同方向,说明已经不止一人进入了客厅。苏行想探头看看敌人的位置,还没露头,便被更加激烈的子弹打了回来。
他抓起韩蓉身下的椅子,连同韩蓉,一起拖向书房深处。他知道,距离门口远一点,更能有效地射击进入书房的敌人。他猫着腰,拖着笨重的韩蓉,有一梭子子弹追着他的脚,哒哒哒地射在地板上,地板马上弹射起来,白花花的木头以及木屑翻滚着抛向空中。
他的腿像被谁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中弹了。他扑在地下,就势翻了几个滚,回手给了门口一梭子,有一个胖胖的家伙被击中了,哐当一声倒在书房门口,堵在了那里。外面有人踹了他一脚,他歪倒在一边,闪开了一条缝。就在那个胖家伙倒在一边的一刹那,有个人一个鱼跃,从空中窜了进来,还没落地,便朝苏行这边扫射过来。苏行抓住韩蓉的尸体挡住了这排子弹,顺势给了还在空中的那家伙一枪。那个姿态灵活的家伙落在地上,再也没动。
他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弹夹,还有5个,够应付一阵的。等把这5个弹夹的子弹打完,教授他们早已经走出地道到达安全地点了,谢晓静估计也应该追上了周哑鸣。他不知道地道里的路好不好走,里面还有没有灯。他知道只有在地面上拖够时间,才是最有保障的保障。一定要坚持到那个时候,给教授以及谢晓静足够的时间,等他们全部安全的时候,自己的使命才应该结束。
书房门口的尸体越堆越高。他的腹部又中了一枪,这次很疼,疼得他两眼冒出金花。他就这样死去吗?他不相信。
20分钟过后,进攻突然停止。双方就像精疲力竭的斗士暂时喘口气,相互瞪着对方,再也没有力气击出最致命的一拳。
苏行看见有一股鲜血从身下淌出,那颗该死的子弹打在他膝盖上方,皮肉已经掀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另一颗子弹则把他的肚子击穿了,露出肠子。他脱下衬衣,用嘴把衬衣撕开,然后紧紧地裹在大腿上方,又用剩下的一半堵住自己的肚子。刚才腾不出手来救护自己,现在采取止血措施有点迟了,他口干舌燥,浑身发冷,这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水……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他靠在书架上,书架上的书已经被子弹打得散落一地,书房里一片狼藉,没有发现哪里有水。
水……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水。真的太口渴了。
忽然,他仿佛听到一个声响,飘飘忽忽的,由远而近,越来越刺耳。
听出来了,是警笛。
香港警察署出动了,他们不允许任何一方在大英帝国的地盘上大动干戈。看来,外面这帮人该撤退了,他们可不想在国际舆论面前吃亏。可是,别墅里这么多尸体怎么解释?苏行太清楚他们,他们会把这一切栽赃到共产党身上。他们会对国际媒体说,共产党的一个武装部队对香港一幢别墅进行了攻击,目的是抢夺别墅里的古代字画与文物。转换身份对于他们来说得心应手,运用自如。谁是谁非,仅凭他们掌握的话语权就可以翻云覆雨,扰乱视听。
一旦落入香港警察之手,苏行不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给组织带来任何麻烦。他不能大大方方承认我是共产党,当这次行动处于绝密状态下时,阻止泄密的唯一办法就是牺牲。
他提起驳壳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他感觉枪特别重,好像根本举不到太阳穴位置。他闭上眼,扣动了扳机。
咔……子弹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卡壳。
他退掉子弹,重新上了膛。
再来一次!
突然,他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白白牺牲,牺牲阻挡不了他们胡说八道,反而给他们落下口实。他想起他的苏联老师叶甫根尼·康斯坦丁诺维奇说过一句名言,栽赃是最有效的脱身方法。苏行放下驳壳枪,等着警察进来。他感觉时间是那么漫长,仿佛停滞了似的。晕眩越来越近,整个书房开始摇晃起来。膝盖上的白衬衣已经变成红色,肚子也在继续失血。
他知道自己将面临被捕,然后关进监狱,被英国人审讯,甚至拷打。他将在未来很长时间与组织失去联系。这一切的一切都难不倒他,他唯一需要遵守的就是严守机密。他可以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底,谁也撬不走。
教授已经安全了吧?肯定安全了。再说,特遣队马上到了,他们会把教授送往北方,他们会替我完成还没有完成的任务。谢晓静呢?她已经见到周哑鸣了吧?肯定见到了。其实,他是喜欢晓静的,只是他知道,晓静更喜欢周哑鸣。他必须退出,为了晓静的幸福,也为了周哑鸣的幸福。他们两个都幸福了,他就没有所谓不幸福了。他默默想,我正是为了他的幸福而存在着的。
书房开始摇晃,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他们说着什么,苏行听不大清楚,他的听觉被疼痛覆盖着,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人的血到底有多少呢?不知道。不知道。他的血已经流干。
有个戴大盖帽的人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苏行的脑子里闪现出苏联老师叶甫根尼·康斯坦丁诺维奇的名言。
他对那人说:“我是……国防部……保密局……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