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遣队向童教授家扑去。
整条毕打街在夜幕的笼罩下静悄悄的,连个行人都没有。下午,猛烈的枪声把这条街的人吓蒙了,他们招呼好家人,关紧门窗,生怕枪战再次发生。封闭的或者狭小的空间,以及坚硬的墙壁能给人以安全感。警车和殡仪馆的车鸣着笛离开毕打街时,他们就呼啦一声散了,再也没有出门。
那幢别墅在夜幕中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像月光中的剪影,无声无息。大门已经被警局的封条封住。王大霖心急如焚,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教授和家人现在在哪里。
与王大霖的焦灼相反,林曼不慌不忙,似乎从不替自己的性命担心。她的手臂背剪着,一根细细的麻绳把她拴得结结实实。毕虎一只手提着枪,另一只手像鹰爪一样抓着林曼背后的绳子。林曼不想做任何挣扎,挣扎也徒劳,她比谁都明白。从小旅馆出来时,她回头看了看被击昏的三个牌友,又意味深长地盯了幺老板一眼,便从容不迫地跟着王大霖他们走了。
她对王大霖说:“看起来情况不太妙,似乎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枪战,我都能闻到火药味,而且警察署的人也已经来过,不知道他们怎样处理在本港发生的这场枪战。我估计,他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双方交火的是谁,为什么交火。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以为梁君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得手,现在看来他们遇到了顽强的抵抗。不过,抵抗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周哑鸣、苏行,就凭手里两块铁疙瘩根本无法抵挡武器精良的突击队。我判断,这两个人已经不在人间,而教授就在梁君手里。旅馆的幺老板会把你们掳走我的消息迅速告诉梁君,他会想方设法找到你们的。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候。等梁君出现。”
王大霖恨得手心发痒,他发誓,一旦得到教授,就立即把这个女人毙掉。最让他难过的是,现在必须留着她,不能伤她一根毫毛,还必须看着她表演。如果教授真被梁君抢走了,她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筹码。可是,就算耐心等候,在哪里等呢?不可能黑灯瞎火地在这条街上等吧!
王大霖决定,特遣队进入别墅。
别墅刚刚发生过枪战,谁也不会料到,还会有人进入,这里反而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场所,就算梁君知道林曼被共产党抓获,也很难想到会藏在教授家里。王大霖现在需要的不是耐心等候梁君,而是等候北方发回指令,他要尽快找到第二个接头地点。如果周哑鸣已在枪战中牺牲,情况就复杂多了。王大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梁君,用林曼换回教授。可是,就算教授真的在梁君手里,他会答应交换吗?他不太相信梁君会用自己的前途换回一个女人,即使爱她入骨,也不太可能在大是大非问题上被林曼左右。从这点上分析,林曼想用自己当作筹码换回教授,有点异想天开。他们只是一对互相利用的情爱工具,一旦一方陷入陷阱,另一方就会毫不犹豫离去,即便是臂膀,也会割臂逃生。
入夜,10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坐在书房各个角落,默默无声。有一道月光从窗户射进来,笔直的光柱落在木制地板上,又洒到每个人的脸上,使得每个人的脸看上去有些发蓝,像是梦境中的人物。
王大霖命令特遣队队员原地待命,有几个队员打开行军包开始进食干粮,其余的靠在墙壁休息。毕虎拿出两块饼干,递给林曼,被她翻着白眼拒绝了。王大霖和柳东还不能休息,他们围着那台德制英尼格玛发报机,时刻等候来自北方的指令。等候是考验耐心的,它让你把焦灼、期盼、失望、痛苦统统埋在心里,一旦有一种情绪表露出来,你会被更多的焦灼与痛苦包围,在这种情绪下,人们往往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王大霖受过这样的训练,他知道怎样调节生理和心理状况,控制自己的恐惧感,减缓心脏疲惫,让自己保持在最佳状态。他不担心自己的情绪会有什么影响,他担心的是童教授,以及周哑鸣、苏行、谢晓静。消息杳然、生死不明带给他的痛苦超过任何能忍耐的范围,王大霖有一种筋骨断裂的感觉。
林曼善于察言观色,她看出了王大霖的忧虑与焦灼。她低声说:“安静点,着急没用,就像你在上海被捕后一样,只能静静地等候营救你的人,你不可能逃狱。最后,你等来了救你的人。你把这里当成上海的监狱,会有人找你来的。”
“你需要安静!”王大霖回了林曼一句。
“给我一根烟吧!”林曼要求道。
“我只抽烟袋锅子。”王大霖答道。
以前每次抽烟前都是杏姑给他填满烟丝,用拇指按紧,划燃火柴点上,美美地吸上一口再递给他。他一抽烟就会想起杏姑,心中就会堆满无限的惆怅,排解不出。所以,他现在不怎么敢碰烟,抽得越来越少。林曼此时提起抽烟,更让他烦恼不已。来港前他想过,在接走教授的同时寻找杏姑母子,他预感,能在香港见到他们。可现在,别说杏姑母子,就是教授,连个影儿都没看到。林曼一提,他心里一烦,烟瘾犯了。
王大霖从腰里抽出烟袋锅子,填上烟丝抽了起来。一股淡淡的烟雾在书房蔓延开来,林曼闻到烟味,不满地对王大霖说:“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男人。”
王大霖从嘴里拔出烟袋锅子,问:“你抽吗?”
“我不抽,”林曼恶狠狠地说,“你明知道我不抽烟袋,却拿烟味来勾引我,你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只顾自己。我真后悔认识你,更后悔在上海的那一段所谓夫妻生活。我当时怎么容忍你的呢?我甚至还……唉!我都不好意思提。”
“你不抽烟袋,别人也不能抽,这就是你的逻辑。在上海,你只顾自己的筋骨是否断裂,从不顾及别人,比如你姐姐是否变成白骨。这就是你的世界,一个宽宏大量的世界。十几个共产党员的死,换来你和那个狗日的梁君私奔,你他娘还有脸在我面前说自私,你配吗?”王大霖越说越冒火。
“别这么骂梁君,到时候你会感激他的,他手里有你要的教授。”林曼毫不客气地顶了一句。
“别太得意,林曼,有你哭的时候。如果教授真在梁君手上,我不相信他能用教授换你,真的不相信!”王大霖用语言刺激着她。
“哈哈……”林曼仰头笑了起来,“你见识太少了,你就知道在延安宝塔山下给杏姑唱山歌,你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到底能爱到什么程度。多少英雄为红颜抛去头颅,多少君主为红颜失去江山。”
“你确定,梁君是英雄,是君主?”
“我确定,他是我的英雄,我的君主。”
“到时候我会看到他的表演的。”王大霖不再理林曼。她说得再天花乱坠,都免不了最后被制裁的命运,只是时间问题,结果只有一个。
“如果你不相信他会救我,那你现在把我杀了,行吗?”林曼那张嘴毫不示弱,继续刺激着王大霖。
王大霖现在不能杀她,哪怕存在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应该把她留着,直到她失去价值。
他不再搭理她。
半夜,林曼嘤嘤哭了起来。她轻声叫王大霖,让他靠过去,她有话要对他说。王大霖知道她的精神处于崩溃边缘,她强颜欢笑,扬扬得意,用语言彰显狂傲,都反映出她内心的虚弱。王大霖看得很清楚。
她问王大霖:“如果梁君手里没有童教授,你会杀了我吗?”
“会。我不想瞒你。”
“男人都会这么狠心吗?”
“对你这样的叛徒,任何人都不可能心慈手软,你必须接受组织制裁,这是纪律,你事先就知道,可是你仍然选择背叛。你以为过了他们那一关,就可以侥幸躲过我们,世界上没有两头都捏着的好事,你选择了一头,就必须放弃另一头。”
“那,如果梁君手里有教授,他用教授换我,你会同意吗?”
“我当然会交换,如果他觉得你比教授有价值,我为什么不换?但是,你要记住,林曼,别幻想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你,恐怕结果要比你想的糟糕得多,你要有心理准备。”
林曼更大声地哭泣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感觉到,情况并不像她预测的那样发展。教授在不在梁君手上,她根本无从知晓。用她交换教授只是她的缓兵之计,也许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如果教授不在梁君手上,她就很难从王大霖手里逃掉了,她的命将在王大霖这里结束。她越想越害怕,用哀求的口吻央求王大霖:“求求你,饶了我吧!”
王大霖不作声,他已经回答过了,不想再跟她废话。
下半夜,打着盹儿的特遣队队员们被柳东的喊声惊醒了。他们呼啦一声坐了起来,把目光投向柳东那里,他们知道,北方来电了。
王大霖早被林曼的啜泣弄烦了,他站起身,来到柳东身边,焦急地等着柳东把电文译出来。柳东刷刷刷地在纸上写着,那声音折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神经。不一会儿,柳东译出电文,递给了王大霖,大家又把目光转移到王大霖脸上。王大霖扫了一眼电文,紧接着又扫了一眼,眉头拧在一起。他把电文折起,放进口袋,然后说:“上级已经得知教授家发生的事,国民党保密局派出一支突击队,跟我们抢夺教授。”他转头盯了林曼一眼,意思是之前她说的没错,“目前,教授一家以及周哑鸣、苏行、谢晓静情况不明,上级指示我们到第二个接头地点会合。”
空气像冻住的水,冰冷而坚硬,谁也不敢喘口大气,生怕把冰融化了似的。
“天亮出发!”王大霖命令道,“现在抓紧时间休息,做好战斗准备!”
大家都不言声,抱着自己的膝盖,靠着书房的墙壁继续打盹儿。他们不知道自己明天将要面临的是怎样激烈的战斗,也许牺牲,也许胜利。这结局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狠狠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曼一直醒着,没有一点困意。绳子早就给她解开了,捆久了手臂容易残废。现在看来,她是个很麻烦的累赘。教授身在何处,决定她的结局在何处。教授如果在梁君手里,她可以多活一会儿;如果没在,她应该立即奔赴黄泉。
林曼也是这么想的。她的手腕被一只粗大的手铐铐在暖气管上,手铐和铁管刮得咔咔响。黑暗中,她低声问王大霖:“喂喂,你睡得着吗?”
“睡不着,一直盯着你呢,生怕你跑了。”王大霖漫不经心答道。
“怎么跑?往哪里跑?你就是给我钥匙,我也不会开这种陕北制造的土铐子。我现在好疼,好害怕。”
林曼的口气里带着撒娇的成分,让王大霖顿生厌恶。临到死,她都不会忘记在男人面前发嗲,她想利用女人的生理特点软化王大霖的意志,以求得到一丝活命的可能,没想到王大霖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喂,你怎么不说话?我想问问你,战争结束后,你准备干什么?”林曼说。
王大霖很诧异林曼用这种平静的口吻跟他说话,好像战争不是战争,而是去菜市场逛上一圈一样。可是,战争真的不是菜市,它是要流血牺牲的。现在,战争还没有结束,半个中国还没有解放,最终是渡过长江打到南京,还是李宗仁期望的“分江而治”都尚未可知。而且,他和林曼属于不同阵营,理想、信仰南辕北辙,跟一个女叛徒谈战争后干什么,对于王大霖来说是个很滑稽的事。
“讨论这个有意义吗?”王大霖反问道。
“怎么没有意义?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有意义。”
“战争结束的时候,你还活着吗?”
“你也不一定活着。”林曼的嘴仍然很硬。
“对,两个都不一定活着的人,现在讨论战争结束后干什么,你是不是给吓糊涂了?”
“你这个人就是,一点没有情调,”林曼恼羞成怒,“你脑子里从来不幻想一些东西吗?幻想的过程是美好的,对生命是有积极意义的。”
“那你幻想一下,你死了以后,准备干什么?”王大霖反唇相讥。
“过奈何桥的时候喝一碗孟婆汤,遗忘前世,投胎到下世再也不当叛徒。”
这个答案出乎王大霖意料。他知道,林曼此时也许有些自责与忏悔,但更多的是施展攻心术,其最终目的是想让他软下来,放她一马。
一旁的毕虎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损了林曼一句:“你下辈子很难再变成人,不信你等着瞧。”
听到这句,林曼又哭了起来,好像下辈子马上来临似的。
林曼一直哭哭啼啼到天亮才闭住嘴,她知道,王大霖早上要去接头,教授在梁君手上或者被共党掳走,答案就在今天。她的眼睛跟随着王大霖,王大霖走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到哪儿,生怕王大霖把她落下。她的判断对了,王大霖不准备带她一起去。一是没有必要,跟周哑鸣苏行他们接上头才是目前的首要任务,带着她绝对是个麻烦。二是不想让这个女叛徒知道一丁点联络地点的信息,以防后患。谁留下来看守林曼呢?王大霖想,毕虎不合适,他太单纯,头脑相对简单,而林曼这个妖精万一施展什么伎俩,容易把毕虎激怒,坏了大事。他看了看特遣队的其他成员,最终他选择了萧义海。他把萧义海叫到身边,低语嘱咐了几句。萧义海点着头,朝林曼这边瞟了几眼。他眼珠黑亮黑亮的,加上一脸络腮胡子,几颗白白的牙齿从胡须中露出,像草丛中的几颗晶莹剔透的玉石,跟眼睛一衬,黑白分明,特别引人注目。他是特遣队除王大霖外另一个结过婚的人,见过世面,人也稳重,让他留下来看守林曼,比较合适。
林曼一看王大霖不带她走,又看见一个大胡子坐在她身边,不干了,大声嚷嚷起来:“王大霖,你这是干什么?”
“老实在这儿等我的消息!”王大霖答道。
“不行,我必须跟你去!”林曼急了。
“为什么?”
“你一走,他,”林曼指着萧义海,“他会打死我的。”
王大霖冷笑道:“好像跟着我,就不会一枪崩了你似的。”
“你讲原则,起码你尝试用我交换教授,不然早把我杀了。可他们,”林曼指着周围特遣队的队员们,“眼睛里全是仇恨,没有原则,你一走,我立马没命。”
“你会慢慢发现,我比他们还狠。”
“起码你能让我慢慢发现,而他,”她又一次指着萧义海,“我马上就发现了。”
萧义海忍不住说话了,“第一眼看见我的人,都害怕我,”他低着声音,用喉咙最深的地方发音,“再继续看,能直接吓死。”
他的确快把林曼吓死了。她战战兢兢,可怜巴巴地望着王大霖带着队伍走出别墅。王大霖的背影告诉她,她真的离死不远了。
走出别墅,东方的云际染上了一抹淡红,像女人抹在脸蛋上的胭脂,带着初醒的慵懒与美丽。挟着咸味的海风阵阵袭来,把沉睡一夜的树叶掀起,哗啦哗啦直响。
他们很快到了弥敦道,那块厚厚的招牌在晨曦中微微露出了一点金色的光泽。王大霖一行人隐蔽在远处的大树后,警惕地向那边张望着。招牌下面的门脸不大,两扇铁门紧紧关着。这就是电文中说的第二个接头地点:祥和国际商贸公司。
此时,很多商铺都还没有开门,街道上显得有些冷清,行人也不多。通过近20分钟的观察,周围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说明这个接头地点还处于保密状态,没有暴露。大明书店已被敌人捣毁,教授家里又发生了枪战,唯一能跟香港联络站联系上的只有这家商贸公司了。
必须跟周哑鸣他们联络上,否则特遣队将毫无目标,甚至失去此行的全部意义。
“如果周哑鸣没牺牲,他应该在这儿。”王大霖说。
7点,祥和商铺的大铁门终于打开,商铺还在正常营业。王大霖和毕虎装成来商铺购买药材的生意人,慢慢向商铺靠近。王大霖抱着双臂,缩着脖子,好像很冷似的,一把压满子弹的驳壳枪藏在衣内的左腋下,他可以随时抽出枪扫向敌人。毕虎则把m1卡宾枪裹在一个长长的包袱里,像是随身携带的行李。他跟在王大霖身后,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王大霖和毕虎推开商铺大门走了进去。商铺里的柜台只有一个,横着摆放,有5米长,柜台后面是一排一排的匣子,上面标着中药名称:知母、黄芩、菘蓝、柴胡、远志、薏苡、北苍术、白芷、紫菀、藁本、肉苁蓉……应有尽有。有两个伙计打扮的人,一个正在埋头扫地,一个站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见有客人进来,打算盘这人把算盘一收,抬起头,笑吟吟地问道:“客人是来买药材的吗?”
这人岁数不小,满脸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沿着嘴角眼角向外扩展,上到耳根,下到脖子,都是褶皱。
“有保定安国的阿胶吗?”王大霖问。这是电文中上级告知他的接头暗号。
“没有,只有山东平阴县东阿镇的阿胶。”那人不动声色地答道。
“请问,东阿镇的阿胶是怎么熬制的?”
“阿井水,性趋下,清且重。取井水煮胶,谓之阿胶。”这是沈括《梦溪笔谈》中的句子,“客人需要多少斤?”
“十二斤。”王大霖答这句暗号的时候心里一疼,上级并不知道祁志、吴双鹏已经牺牲,设计这个暗号时,自然包括特遣队的12个人。
暗号一对上,打算盘这人嘴角一动,似笑非笑,转身回屋里去了。少顷,一个微胖的男人一掀门帘走了出来,王大霖一眼就认出了周哑鸣,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他上前跟周哑鸣热烈握手,并把旁边的毕虎介绍给周哑鸣。王大霖激动地说:“哎呀,终于把你给找到了。”
“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周哑鸣也很激动。
“教授呢?”王大霖急切地问。
“放心吧!教授一家都很安全。”
“太好了!”王大霖又一次握着周哑鸣的手,他接着把特遣队从空降到香港后发生的事简略说给了周哑鸣。周哑鸣把苏行进入教授家一直到昨天发生的枪战,一五一十告诉了王大霖。
王大霖心里有了谱,他问周哑鸣:“说起昨天教授家发生的枪战,你们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唉!”没想到周哑鸣叹起气来。
“怎么了?”王大霖感觉不妙。
“我和教授一家倒是逃出来了,可苏行没能出来,他为了掩护我和教授撤退,一个人跟国民党保密局一支突击队交火。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苏行凶多吉少。”
“啊?!”王大霖听到这消息,大吃一惊,“我们就是从现场过来的,别墅里到处是枪眼,地下有一些血迹,我们昨晚进去之前,现场已经被警察署的人清理过,有警察署的封条。”
“你们去了现场?”这次轮到周哑鸣吃惊,“那里是非常危险的。”
“我们本来根据指示到大明书店接头,但大明书店已遭敌人控制,就在我们向上级请示第二个接头地点时,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人……”
“谁?”
“林曼。”
“啊?是上海那个女叛徒吗?在哪里发现的?”
“进入香港后,我们暂时待在一家小旅馆,在那家小旅馆发现了她,当时她正跟三个男人打麻将,我们迅速把她擒住,她交代了大明书店的情况,正好与我的判断相符,并说保密局那支突击队的队长,正是当年上海滩勾引她的那个小白脸,名字叫梁君。”
“梁君?”周哑鸣皱着眉头,“嗯,想起来了,我认识这个人。”
“林曼知道落在我们手里的结果,为逃命,她把自己当成人质。她说,教授可能已被梁君抓走,如果梁君知道她在我们手里,会拿教授来交换她的。”
“哈哈,”周哑鸣笑了,“那个梁君当年在军统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专门玩弄女性。有一个女发报员,因为跟他发生感情纠葛跳楼自杀,戴笠差点毙了梁君。林曼在他面前,智商几乎等于零。她简直在做梦,她有那么值钱吗?”
“在感情方面,林曼可怜又可悲。”王大霖无不惋惜地说。
“是的,女人太漂亮了反而不好,太漂亮往往太过自信,容易迷住自己的双眼,她们以为所有男人都想围着她们转。林曼就是在演绎这样的悲剧,并把自己固定在悲剧中的主角。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不必同情她,对于这种女叛徒,没有任何同情可言。她现在人在哪里?”
“铐在教授别墅书房里,特遣队的萧义海在看守她,跑不了的。”
“书房?我们就是从书房逃出来的。”周哑鸣说。
“从书房怎么逃出来?”王大霖不解地问。
“书房里有地道,直接通往外面的下水道。”
“哦?”这答案大大出乎王大霖的意料。
旁边的毕虎忍不住说:“要知道如此,早就应该把林曼毙了,你没看到她那个嚣张的样子,连损带挖苦的,我忍无可忍,差点……”
“放心吧!正义一定要得到伸张,”周哑鸣说,“特遣队其他人呢?”
“都在外面。”
“好,我马上派人去联系船主,估计今天,或者明天就能联系到可靠的船主,尽快把教授一家带离香港。”周哑鸣说。
“对,尽快接走教授是我们这次的主要任务,不过,恐怕张幕不会这么轻易认输的。”
“不止一个张幕,还要加上梁君。我想,他们不会轻易放你们离开香港,他们的嗅觉非常灵敏。”
“所以,有必要在接走教授之前,把这两颗臭钉子拔掉。”
“最好拔掉,否则一路上他们都会缠着你们。”周哑鸣对王大霖说,“提醒你一句,梁君不好对付,这人除了毒辣,更是一个亡命之徒,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知道。对了,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教授?我想跟他会会面,沟通一下。”王大霖问。
“现在。”
祥和公司门脸虽小,但从柜台旁边走进去,后面竟然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四合院。四合院环境幽雅,院中央有一池清水,水中栽着一座葱葱郁郁的假山,有几条红色的金鱼在池中游动。
周哑鸣把教授一家安排在四合院里的两间平房里,教授夫妇住在北房,童笙住在西房,东房则住着谢晓静。房子本来是祥和公司的伙计住的,昨天晚上教授一家转移到这里以后,周哑鸣便叫伙计跟自己到大堂打地铺,把房间收拾出来腾给教授以及童笙、谢晓静住。
周哑鸣把教授夫妇、童笙、谢晓静引见给王大霖,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由于童教授对周哑鸣的信任,省略了事先准备好的证明信,大家一见如故,很快就聊到了一起。
童教授说:“可见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最关键,没有信任什么事也干不成。”
王大霖说:“是啊,我们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复杂的局面,谁也没料到国民党保密局方面也恰恰这个时候来争夺教授。如果我们考虑周到,苏行一来就拿出证明,恐怕就不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不,不,”教授说,“恐怕苏行先生拿出证明,当时也打消不了我的疑虑。有一个重要原因,张幕是我的学生,一个曾经跟我们家走得很近的学生,我想,他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派出张幕的。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情感上我肯定偏向于他,以为他不会加害于我,以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并把他当成真正的共产党人。我把这个世界看得太简单了,以至于错怪苏行先生。唉!我追悔莫及,他……他……苏行……”童教授一阵难受,说不下去了。
“一定没事的,他有极强的自救能力,他受过这方面的严格训练,能应付那个场面。放心吧,教授,今天我们就派人去了解情况。”周哑鸣插话道。
“但愿他平安无事,他是个好人,好人……”教授不停念叨着。
一旁的谢晓静听到他们说苏行,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忘不了苏行在最后时刻把她推入地道的一刹那,他把生命留给了她,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归中。她忘不了苏行最后望着她的那种眼神,她懂,里面有太多不能明说的内容,一种欲拨动心弦而不能的遗憾,久久缠绕着谢晓静,让她一时很难从中挣脱出来。
周哑鸣说:“梁君在什么地方现在无从知晓,但张幕,还是能寻找到一些线索的。虽然张幕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但童笙不止一次见过他,说不定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王大霖对童笙说:“你尽可能全面地回忆一下跟他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往往一个很微小的细节就能透出一些很有价值的信息,根据这些信息,也许我们能找他。”
童笙沉吟了片刻,说:“有个小孩跟他在一起。”
“小孩?”
“一个报童,经常在毕打街出现。就在昨天,发生枪战之前,大概上午10点过的时候,我还在毕打街见过他。当时下着雨,他一个人坐在街边长椅子上玩耍。”
“这个报童跟张幕是什么关系?”王大霖问。
“报童是个孤儿,一直在毕打街这一带卖报,张幕是来到香港后才认识他的。他把那个报童接到他租住的地方一起住,看得出来,张幕对那个报童很好。”
“你去张幕的住处时,见到那个报童了?”
“嗯,当时张幕急于想要我父亲提供给他的名单,就派那个小报童来跟我接头……”
“什么名单?”王大霖不知道名单的事。
周哑鸣简单扼要地把名单的事说给了王大霖,王大霖点着头说:“明白了,可是取名单这么重要的事,他却让一个报童来跟你接头?”
“我想,张幕之所以把这个报童接到他那里住,除了对这个小孩产生同情心外,更多的是想利用那个报童。他担心暴露自己,所以把自己藏起来,让报童替他出面办理一些事情。”
“嗯,一个不起眼的小孩,是最好的掩护。”
“张幕还给我跟那个小孩设置了一个接头暗号……”
“暗号是什么?”
“k2cr2o7。”
“这是什么?”王大霖皱着眉头问。
“是化学方程式,张幕的表面身份是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化学系教师。”一旁的童教授插话道,然后问童笙,“你再说一遍,暗号是什么?”
“k2cr2o7。”
教授低声重复着这个暗号,对于一个物理学家来说,触类旁通,一个小小的化学方程式是难不倒他的。
童笙说:“张幕说,k2cr2o7是一种可以让人间充满爱的东西,同时,它也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魔术师,可以瞬间让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他跟你这么说的?”童教授问。
“嗯。”童笙点了点头。
童教授脸色严峻,说:“我猜测,张幕利用他的化学知识,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有惨绝人寰的举动。他不是说已经开始寻找名单上的人了吗?”
“是的,他已经开始寻找,说进展很慢,只找到前面四个。后面的人,他会加快速度继续寻找。”童笙答道。
“那么,这四个人,以及后面的一系列人,估计已在人间消失。”
在场的人大吃一惊。
王大霖问:“那,这一串字母是什么意思呢,教授?”
“重铬酸钾,又称红矾钾,是一种橙红色三斜晶体或针状晶体,由重铬酸钠与氯化钾或硫酸钾进行复分解反应而制得。溶于水,不溶于乙醇。”
“它有什么用处呢?”王大霖问。
“用处相当广泛,比如制造火柴头的氧化剂,制造搪瓷瓷釉粉,使搪瓷成绿色,还有皮革业的鞣革。玻璃工业用作着色剂,印染工业用作媒染剂,香料工业用作氧化剂等。另外,它还是测试水体化学耗氧量的重要试剂之一。酸化的重铬酸钾遇酒精由橙红色变灰蓝色,是检验人体酒精是否过度的一个重要指标,通常用于杀人现场尸体分析。”
“张幕用这个化学方程式作为接头暗号,有什么特殊含义呢,教授?”
“张幕在大学的时候就喜欢炫耀他的化学知识,这一点童笙应该还有记忆,他经常给童笙讲述化学方程式,尽管童笙一点兴趣都没有。”
童笙垂下头,她恨不得记不起这个环节。
“张幕用一个化学方程式作为接头暗号,难道是为了炫耀他的化学知识吗?”王大霖问。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记起了这么一件事,当时在震旦大学理工学院,有一个姓查的教授,准备研究古代的化尸水……”
“化尸水?”众人惊呼。
“对,就是古代小说里出现的令人恐怖的化尸水,它可以让任何肉体瞬间消失。从各种古代文献资料中看,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化尸水的成分到底是什么,它更多的是出现在古代小说中。小说里对它的描述很夸张,故弄玄虚占了很大成分,当时西方的现代化学还没有引进中国,我们那时对一种化学物质的称呼有好几种,甚至几十种,相当混乱,五花八门,互不相通,对记载或者传承一种发明有着很大的障碍。在愚昧、无知的情况下,人们更相信道家的炼丹术,认为那就是顶尖的绝学。据传,所谓的化尸水就是一个老道发明的。”
“这个重铬酸钾跟化尸水有关系?”
“当时我记得,查教授向院方提供了一份‘有关化尸水的可行性实验报告’,内容绝密,查教授只给我一个人看了,报告里涉及浓硫酸和重铬酸钾,他说古代所谓的化尸水,吹嘘的成分大于实际效果,而他研究出来的实验结果,比古代的化尸水更胜一筹,连骨头都能溶解得干干净净,不剩一点渣子,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
众人面面相觑。
“院方拒绝了查教授的研究,认为此研究对社会无益,反而容易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后来,查教授暴病而亡,此项研究也就不了了之。张幕此时提到重铬酸钾,不会是无意为之,那么多化学方程式他不用,偏偏把重铬酸钾当作接头暗号。我猜测,查教授的研究成果被张幕窃取了,他有可能正在使用这个研究成果。”
“难道张幕找到名单上的那些人,就用这个重铬酸钾让他们人间消失?”童笙抱紧肩膀,不寒而栗,她想起张幕屋里的臭味。
“他并不知道名单被韩蓉换过,以为名单上的人都是投奔北方的,找到这些人后他怎么处理呢?我觉得更大的可能就是杀人灭口。而杀人灭口的方式,以张幕所擅长的专业来看,不会使用手枪。天呀,”教授突然惊呼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他们不但利用张幕是我学生的这个招牌,同时也兼顾了张幕的职业。他们想把我抢去,阻止我去北方,同时让我提供给他们进步人士的名单,然后由张幕操作,蒸发掉名单上的人。”
“太可怕了!”童笙全身不停地打着抖。周哑鸣说:“虽然我们不知道韩蓉偷偷换掉的名单上那些人到底是什么背景,但作为一个保密局女特工,她想要对方死的,肯定不是她的同类。即使不是共产党,也多半是无辜的人,我们更应该尽快找到张幕,阻止他再继续疯狂下去。”
王大霖说:“抓捕张幕看来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童笙小姐,你刚才说张幕让报童跟你接头,是不是跟报童接上头后,你又见到了张幕呢?”
“没接上头,我只是怀疑这个报童是接头人,他被吓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后来我就跟着他,果不其然,跟到了张幕新的住处……”
“是不是说,如果找到那个报童,就可以找到张幕?”
“正是这个意思。”
“报童有多大年龄?”王大霖问。
“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
“哦。”王大霖若有所思,如果儿子还在,也差不多这么大的岁数。据邓处长转达苏行捎回去的话说,有一个卖报的小孩像王大霖的儿子。不过香港这么大,卖报的小孩多了去了,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这个方法倒是不错,可是,”周哑鸣挠着脑袋问童笙,“那个报童还会出现吗?”
“我今天就去毕打街,看能不能碰到那个报童,如果碰上,我就再一次跟踪他,看张幕现在住在哪儿。”
“行,”周哑鸣说,“但要注意安全,要时刻注意观察,你家才发生枪战,那条街的情况很复杂,说不定埋伏有保密局的特工。”他又转向王大霖,“我们走地道回去,不能把那个女叛徒忘在那儿了。”
“忘不了,我的战友萧义海还在那儿呢!”王大霖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我要亲自制裁那个女叛徒,为上海的同志们报仇。”他盯着周哑鸣,“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