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臧小凡 本章:第二十一节

    张幕拿着报纸,久久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晨风中,报纸在他手里瑟瑟发抖。

    这篇篇幅很长的报道,是记者从童教授家现场采访到的。在文章中,记者除了详尽描述别墅内所看到的一切,还提出两个疑问。第一,据邻居们介绍,有人在枪战发生的那天早上看到教授夫人在阳台浇花,还听见花园里教授在朗读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更有人在菜市看到女佣在买菜,并确定女佣是回了教授家的。枪战发生前,没有人看见教授一家人走出别墅。可是,从教授家抬出来的尸体看,除了有几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外,邻居们最熟悉的就是教授家的女佣。教授、夫人、女儿则生死不明,他们在别墅莫名其妙消失了。第二,据记者在现场听到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警官说,别墅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自称国民党保密局特工,但拒绝透露姓名,他奉命去别墅保护童江南教授,没想到与同是保密局的几个特工发生误会,双方开了火。至于教授一家到哪里去了,由于受伤严重,他也没看清楚。

    张幕云里雾里,脑子有点蒙。他分析,教授一家肯定在别墅,不然也不会发生枪战,枪战发生后他们没有从正门出来,那么一定有后门,或者侧门,甚至有地下通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一家人不翼而飞。他准备再去教授家一趟,看是否能找到侧门后门,或者地下通道。如果真有,说不定他可以顺着地道找到教授。他的主要目标应该是教授,而不是什么名单。

    早晨的太阳从一座高楼侧面探出一个头来,刺得张幕睁不开眼,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匆匆忙忙不知走向何方。行人的衣服被晨光沐浴着,有的暗,有的亮,斑斑点点,远远望去,像一群蠕动的五彩斑斓的甲壳虫。

    张幕收起报纸,把报纸卷成一个圆筒,夹在腋下,快步向毕打街走去。

    临近教授家别墅时,他放慢脚步。在确信没有异样后,他走上台阶,来到别墅大门前。突然,他受惊似的,猛地闪在一边,同时从腰里拔出了手枪。他看见,大门上的封条已经裂开,有人在他之前进了别墅。

    谁?他的大脑飞速转动。不会是警方,昨天才封的封条,即使今天需要重新勘察现场也不会来这么早。是教授一家人回来了?也不像。这里刚刚发生枪战,死那么多人,教授一家不会淡定到如此地步。是共产党特工,或者保密局突击队进去了?有这个可能。无论哪一方,他都应该提高百倍警惕,因为对方并不知道他是谁。

    他决定进去看看。

    他轻轻推了推大门,看上去特别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一条小缝。他闪在一边,然后快速伸头朝里看了三次。大门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悄悄蹲下,观察门沿下方,没有露水,门槛上却湿漉漉的。他们可能是今天早上进去的,或者刚刚离开,因为清晨的痕迹已遭破坏。张幕拿不准别墅里到底还有没有人,他重新站起来,右手端着枪,左手轻轻推开了门。门轴有点涩,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如果别墅里有人,响声会惊动他们的。他停下来,抓住门环想向上抬抬,也许响声会小一点。他试了试,不行,门太重,纹丝不动,他觉得,门缝大得估计可以侧进半个身子。他抬起左腿,轻轻跨进门槛。有一个东西磕了他脑门一下,他以为是门,便向后躲,谁料那东西还在脑门上,紧贴着不动。他抬眼一看,是根黑黑的枪管。有个声音从门里传出:“别乱动!容易走火!”

    张幕一下子僵住了,他本能地举起双臂,枪口朝下,示意对方,自己已经放弃抵抗。枪被人从手里拿去,他的双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让他不免有点发慌。他的腰里还插着一把20响的驳壳枪,只要对方不搜身,顶在脑门上的枪管稍一松劲,他就可以反手拔出,同时射出子弹。他还没有见过比他拔枪速度快的对手。关键是脑门上这根枪管,应该让它尽量离自己脑门远点,太危险了。

    “兄弟,哪部分的?”张幕沉住气,低声问道。

    “你哪部分的?”那人反问。

    “我没部分,我是教授的学生,专门登门来拜访教授。兄弟,你到底哪部分的?”

    “少废话,你管我哪部分的。”对方凶狠地顶了张幕一句。

    “不是那意思,我想……我……你还是放了我吧!我跟昨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教授的学生,今天早上看报纸,知道教授家里出了事,所以我……”

    “放你?你在考验我的智商是吗?你一个学生,拜访教授需要带枪吗?”

    “兄弟,”张幕说,“现在兵荒马乱,谁手里没根枪管子啊!防身要紧,但我从不主动攻击人,除非别人对我产生威胁,那杆枪才能派上用场。”

    “我现在对你已经产生威胁,快用枪吧!看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子弹快,比比速度。”对方一点不客气,继续挑衅张幕。

    张幕忍着气,堆着笑脸说:“兄弟,枪在你手里,我手无寸铁,到哪儿拔枪啊,你就别难为我了。”

    “转过身去!”那人命令道。

    张幕不敢不服从,他举着手,慢慢转过身,面朝外,一动不动。那人从他腰间搜去另一把枪,还从他腿肚子那儿搜出一把瑞士匕首。看来这个人是个老手,很难对付。如果给张幕一次握手的机会,他就可以把毒涂抹给对方,就像上次在新西伯利亚咖啡厅涂给涂哲那样,神不知鬼不觉,透过皮肤就可以把可爱的牵机药献出去。一定有这个机会,他相信。

    “好,现在你退着进门!再警告你一句,千万别轻举妄动,否则你的脑袋就会开花,除非你想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可以成全你。”

    张幕上身保持不动,开始向后迈动双腿,他知道上身任何不正常的摆动,都能导致后面这个人扣动扳机,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一步,两步,三步……外面的阳光在地板上划出一条线,他已经退到阴影里。

    后面的枪管顶了顶他,示意他开始朝前走。他进入到教授家的客厅,上次看到的桌椅、茶几、茶杯等都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后面的枪管没有让他停的意思,一直厾着他后脑勺到了另一个房间。张幕一看房间里的摆设,书桌、书架、壁炉、地毯……他明白了,是教授的书房。

    “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去,转身,要慢,慢……”那人发着命令。

    枪管从张幕的后脑勺移开了,那里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好像失去一个支撑点似的。张幕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过去,转身坐在椅子上,这才把用枪管厾着他后脑勺的人看清楚。络腮胡,牙齿很白,眼睛不大,却很有力度地盯着张幕。张幕惊异地发现,这个穿着便装的家伙,不但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手枪,腰间插着张幕的两只枪,还斜背着一把冲锋枪。从镂空的枪管,圆筒形的弹匣来看,张幕认出,是苏制波波沙冲锋枪,又名人民冲锋枪。很明显,眼前这个家伙是个共产党。

    第一次离共产党这么近,张幕不免心里咚咚乱跳。以前所获得的信息告诉他,信仰共产主义的这帮家伙是一群捉摸不定的亡命之徒,他们可以像春天般温暖,也可以像寒冬般残酷无情。他们是一群有理想,有奋斗目标,纪律严明的队伍,他们所展现出来的力量,足以改变中国。

    “你长得真不好看!”那人说。

    张幕没想到眼前这个共党此时对他的长相品头论足。“你长得也不行,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络腮胡子,看着不干净,脏。”张幕反击道。

    “当然,我把你给逮住了,你肯定讨厌我。”那人张开嘴,露出白牙,笑着说。

    “逮住?”张幕挤着脸皮,跟着笑,“逮我干什么?我来探望教授,碍着你什么事?”

    “嘿嘿,你继续装。”那人收住笑容,枪口指着他。

    张幕也把脸皮收到正常位置,说:“这位先生贵姓?”

    “没必要告诉你。”

    “没……”张幕拉着长声,仰头看着天花板,好像能回忆起什么似的。

    “别想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不认识,”萧义海挥了挥手,“或者说,我见过你,你没见过我。”

    “你见过我?”张幕心里一紧。

    “你跟传说中的身份有很大距离。”

    “什么身份?”张幕又吃了一惊。

    “张幕,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教师,”那人说,“按说应该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才子,英俊倜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满脸疤痕,跟耗子啃过似的,而且举着双手的姿势也不好看,猥琐,窝囊,哪儿像个大学教师啊!”

    一片红晕浮上张幕的脸庞,慢慢向下扩散着。他的脸颊发着烧,一直烧到脖子根,甚至胸膛也烤得生疼。他意识到,那不是热,是火,一股可以毁灭一切的火。他准备发火。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张幕提高嗓门问。

    “出言不逊,更不像大学教师,”萧义海的表情严峻起来,“你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至于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你看我背的枪,”萧义海转过半边身,“你见过你们保密局的人背苏制冲锋枪吗?你该不会不认识吧?”

    “你怎么肯定我是张幕?”他颇有些不服气地问。

    萧义海轻蔑地看着张幕,说:“一个自称教授学生的人,拿着驳壳枪,此时出现在这里,不是你又是谁呢?况且,共产党的情报机关又不是吃素的,震旦大学的大门又不关闭,到那里搞到你一张照片不会是什么难事吧?”

    双方的身份无须再纠缠下去,对方是共党,而且他已经认出张幕,接下来的事就是怎么想办法把毒涂给他。这个显然有些难度,这个共党肯定不允许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让他坐在椅子上,就是尽大限度限制他的行动。一旦有什么举动,必须先起身,这个动作肯定慢过站着的人。就在张幕脑子里琢磨怎么办的时候,身后喀拉响了一声,吓了他一跳。他回头一看,发现靠墙的暖气管上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张幕想,被共党烤在这里的人跟他有可能是一个组织的,也就是说,有可能这个女人是保密局的特工。昨天,他分明已经看见教授家那个化名为韩蓉的女佣,此时怎么又在教授家冒出来一个女人?张幕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们认识吗?”萧义海问。

    张幕摇了摇头,那个女人也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不认识,”萧义海对那个女人说,“张幕一个人在教授这边搞得焦头烂额,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所以你的梁君才奉命前来帮忙的,你难道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但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女人说。

    “梁君?”张幕瞪大眼睛问。

    “保密局派出一支突击队,你张幕应该知道。突击队队长叫梁君,是这个女人的男人,她的名字叫林曼。这下清楚没有?你们互相打个招呼吧!”萧义海用戏谑的口吻说道。

    “我认识梁君,”张幕盯着林曼,发现了她的美人痣,“我知道他跟一个有美人痣的共党娘们儿姘居,打得火热。过去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有幸见到庐山真面,果然如传说那样,风骚,漂亮,尤其那颗美人痣,能昂起男人在床上和战场上的斗志。”

    林曼恶狠狠地盯了张幕一眼,张幕以更加恶毒的眼神盯了回去。他现在才知道,突击队的头儿是他在浙江警官学校的同学梁君,这让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以前他就看不惯梁君,在他心里,梁君是个见女人就迈不动腿的家伙,整天在女人堆里周旋,没想到保密局那帮废物竟然让这号人带领突击队,还让他来跟他张幕分一杯胜利的美羹,这不是侮辱保密局,是侮辱他张幕。这个花花公子梁君配吗?想着想着那个女人说话了:“这位张幕,请你说话放尊重点,什么叫娘们儿?什么叫姘居?”

    张幕刚想骂她几句,但他从那个女人眼里看到了一些内容,这个看上去无比妩媚的娘们儿用眼睛告诉他,他们可以共同对付这个共党。这眼神给了张幕一点力量,虽然他怀疑这个女人的能量,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办法把毒涂给这个共党。想到这儿,张幕眼睛一亮,暗暗朝林曼点了点头,两个人迅速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联合起来了。他仔细看了一眼林曼,头发虽然耷拉下来,但挡不住她那双内容丰富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信了,这双眼睛不但让男人直达心灵,还直达她的大腿根。她的一只手被一只粗大的手铐铐在暖气管上,人坐在地板上,一条颜色鲜艳的格子裙下面露出一条白皙的大腿。裙摆长及脚踝,此时皱巴巴地撩了上去。一定是这个女人自己抬高大腿撩上来的,她想用两条白皙的大腿对付那个络腮胡子。张幕看明白了,这一幕让他对林曼这个娘们儿有了信心。他希望林曼把这股力量毫无保留使出来,不指望那个络腮胡子在她的那条格子裙下迷失方向,缴械投降,只要有微小的松懈就行。他的毒药是主力,林曼的风骚是最有力的辅助工具,也就是说,他是正面战场,林曼在大后方搞些破坏就行。

    确定好作战方针,他准备回骂林曼。他知道林曼在故意挑起话题,好让那个共党心烦意躁,警惕心大降。只有这样,他们两个人才有机会,否则,只能等死。

    “你难道不是娘们儿,你和梁君不是姘居是什么?臭不要脸!”张幕高声骂道。

    林曼一愣,她没想到张幕骂她臭不要脸,她以为张幕会顺着“姘居”这个字眼儿说说她和梁君的爱情,岂料却被“臭不要脸”这个词迎面羞辱。她把铐子弄得哗啦哗啦响,愤愤地开始反击。她说:“你大概认为只有你和教授女儿那点破事才叫爱情是吧?呸!我想起来就想吐。”

    这次轮到张幕一愣,他没想到眼前这个陌生女人竟然知道他和童笙的事。况且,那也不叫事,只是童笙的单恋罢了,跟他似乎没什么关系。但没什么关系也不能随便说,毕竟他跟教授一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而且童笙确实很单纯很无私地爱过他,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纯真感情,即使他没有感觉,也不允许别人拿出来说事。

    “别跟我提爱情,”张幕说,“你一个女叛徒,有什么资格谈爱情?你只配跟梁君鬼混。你知道不知道,过去有一个女报务员曾为他跳楼自杀,你大概也是这个下场,不,你没有机会跳楼,你的下场更惨,你会被共产党修理的。”

    “你说我是叛徒?”林曼尖声叫着,“我叛你了,还是叛国民党了?”

    “你背叛共产党,你是他们的叛徒,就像周佛海、陈公博一样,这两个杂碎还是共产党一大代表,最后却变成背叛共产党的人间渣子,我都替共产党害臊。你知道他们的下场吧?跟随汪精卫的汉奸,就算国民政府不毙他们,共产党也不会饶了这两只狗。今天,你将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满脸胡子的共产党手里。快点!”他望着萧义海,“快把这个女叛徒毙了,她害死你们那么多人,她死有余辜,遗臭万年。”

    林曼气急败坏喊道:“快把他绑起来!他是个疯子!”

    萧义海不动声色地问:“你们俩这是演双簧呢?给谁看?”

    张幕和林曼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发现他们像两个小丑,挤眉弄眼,极力想引起观众的注意,可眼前这个络腮胡子根本没兴趣观看。而且,他的警惕心还很高,没有被他们的争吵所迷惑,相反,他的枪口一直没有垂下,黑洞洞的枪管一直对着张幕。

    必须另辟蹊径。

    “你把我绑起来吧!”张幕央求道,“我的手已经酸得抬不起来,我不想再举着,你要是不放心,就干脆把我绑起来,那样我也许更舒服些。”张幕想引诱萧义海靠近他,只要手与手能接触,他就有活命的可能。谁知道他话音未落,萧义海已经从身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卷绳索,哗地丢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丢在张幕脚下。

    萧义海说:“自己把自己给绑了吧!”

    张幕愣住了,问:“我自己绑?”

    “是,你应该会,军统特训班应该教了你各种捆绑方法。之所以让你自己绑自己,就是想告诉你,你的人生就是作茧自缚,这样多有意思啊!”

    “我不会自缚,真的,”张幕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还是你亲自把我绑了吧!”

    “我替他绑!”林曼举起另一只手,向萧义海要求着,“你把我给解开,我来绑他,我学过,会绑。”

    张幕气坏了,他大声喝斥道:“滚开!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娘们儿!”张幕心里特别着急,这个臭娘们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只想让那个共党解开她,她好趁机脱逃,却完全不顾张幕的感受。张幕此时如饥似渴,就想让那个共党跟他接触接触。“别听她的,她不会捆绑,她就想让你给她把手铐子给解开,你可别上她的当!”张幕对萧义海大声说道。

    林曼的脸也变了颜色,她气愤填膺,说:“你个张幕,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保密局的,怎么替共产党说话?我严重怀疑你的身份,你可能是共产党卧底,是保密局的叛徒。好啊,我算看明白了,你和这个络腮胡子是一伙儿的,你们共同来对付我,你们来对付吧!我等着,我不怕死,死有什么?人活在世上无非为了生与死,生无所惧,死何所惧?你们来吧!来吧!”她开始放开喉咙号啕大哭,两只脚在地下乱蹬,露出更多的大腿。这个傻娘们儿,就算等着受死,都没忘记她的本色。张幕看着这场闹剧,哭笑不得。

    萧义海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林曼表演,说:“哭有什么用?我没钥匙。”

    林曼一下子止住哭声,无助地望着萧义海,说:“你的意思是,你没有钥匙打开我的手铐?”

    “是。”

    “他们临走前没给你钥匙吗?”

    “给我钥匙干什么?万一我被你的魅力所吸引,给你打开手铐怎么办?我的头儿是傻子呀?”萧义海突然笑了起来。

    这样的回答无疑是在羞辱她,林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刚才的号啕大哭有过于夸大的痕迹,让她有点下不来台。她悻悻地盯着萧义海,一副不屑的样子,跟刚才死乞白赖央求萧义海的表情判若两人。

    局面尴尬起来。萧义海想绑住张幕,但又不想靠近他。张幕想让萧义海靠近,好把手上的毒药涂给他,可他半天不挪半步。而林曼想让萧义海打开自己的手铐,不惜用上卖弄风骚、撒泼哭闹等手段,到最后才知道,人家手上根本没有钥匙。三个人仍然处于张幕被萧义海用枪厾着后脑勺进屋时的状态。

    “这样吧,”张幕说,“我先把手放下来,不能再举着,快断了,我想抽根烟。你别以为我兜里还藏着什么武器,你已经搜过了,连匕首都没有,只有一包烟。我太紧张了,我想休息一会儿。”他没等萧义海同意,就把手放了下来,随后就伸进口袋掏香烟盒,“你要开枪也可以,让我抽完烟。”说完就从烟盒里抽出一只香烟,放在嘴唇上,又拿出火柴盒,推开盒匣,挑出一根火柴,划燃,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

    “昨天晚上有人用烟袋锅子馋我,今天你又拿香烟馋我,点上,给我丢过来一根!”林曼冲张幕喊道。

    “别乱动!”萧义海看着这两个人越说越随便,急忙警告道,“别怪我走火!”

    林曼一下子老实了,张幕也规矩起来,挺直身子,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往外喷着烟。萧义海一看这情景,不能让张幕这么自由,不知道这家伙能使出什么坏招,再说王大霖队长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必须把张幕捆起来,不能让他乱举乱动。

    “张幕,你先用绳子把自己的腿捆在椅子腿上,后面的事我来办!”看张幕把烟蒂丢在地下后,萧义海命令道。

    太好了!等了这么久,机会终于来了!张幕心里一阵暗喜。

    他弯腰捡起绳索,先挽了两个套,把自己的双脚放进去,然后绕在椅子腿上两圈,绑紧,又从两腿之间拉起绳索,分成两支,绑住自己左右膝盖。他抬头看着萧义海,说:“我只能绑成这样。”

    萧义海见张幕把腿已经捆紧,便小心翼翼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张幕的心咚咚开始急跳,他必须在萧义海捆住他的双手之前把毒药涂给他,晚了就不行了。怎么抓住这个共党的手才能不让他挣脱呢?必须有个理由,否则他会惊跳起来跑掉的。

    张幕的脑子迅速飞转着。

    “这个……”张幕绽开嘴角,笑着,“很高兴认识你,朋友。”他伸出手,似乎想让对方顺着他的手握过来,“生死两茫茫,转眼隔阴阳。”他嘴里冒出来一串莫名其妙的句子。

    萧义海警惕地停下脚步,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跟你握个手。”

    “握手?”萧义海没想到张幕会有这个要求。

    张幕说着就抓住了萧义海的手,说:“在死亡面前,任何利益、信仰、敌我、仇恨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希望我们彼此消除一切隔阂,只是简单地握个手,没什么深一层的意思,如果有的话,就算是国共再次合作吧!记着,我们是人,首先是人,而不是共产党国民党,你就当送我一程,也许,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安心上路。”

    “国共合作”这个词让萧义海的心软了下来,他没有拒绝张幕的手。

    张幕的心差不多快从心窝里跳出来,他抓住萧义海的手,再也不想放开。他轻轻揉着,像揉着一团面,脸上挂着笑意。

    萧义海不习惯一个大男人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放。再说,张幕的手有些油腻,凉飕飕的,握着很不舒服。他把手抽出来,绕到张幕背后,迅速把张幕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他弯腰用手拽了拽张幕腿上脚上的绳索,确实捆得很紧,他又来到林曼这边,检查了一下手铐。

    “疼……”林曼可怜兮兮地望着萧义海,她的手腕已经被手铐勒出几道红印。

    萧义海没理她,抬起一张椅子,放在张幕和林曼之间,各相隔有三四米的地方,稳稳当当坐了下去。他准备休息一会儿,专心等王大霖他们回来,不再跟这两个狗男女啰唆。他把冲锋枪转到胸前,双臂抱着,开始闭目养神。

    张幕没有心思养神,他一声不吭,远远端详着萧义海。据说,当一个人打盹后醒来,发现你养的狗坐在你面前正歪着脑袋看着你,你别以为它有什么好意,那是它在观察你多久死去。张幕现在就像一条这样的狗,他时而眯缝着眼睛,时而睁开,时而又歪着脑袋,就等着毒药在萧义海体内发作。此前,萧义海一直保持警惕状态,他只是在握手的那一刻放松了绷紧的心。看来这位共党老兄,对毒药的知识很欠缺。这样当然好,不然他根本没有机会逃脱,只能坐以待毙。

    20分钟后,萧义海突然颤动了一下,他好像从梦中惊醒过来,抬起头,先看了看绑在椅子上的张幕,又看了看铐在暖气管上的林曼,在确认两个人都在控制中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

    “别动!”张幕说。

    “你说什么?”萧义海没听清。

    “我说,你别乱动!”张幕提高嗓门。

    “什么意思?”萧义海警惕地睁大眼睛,睡意顿消。他想把怀里的冲锋枪端在手里,但那杆装上71发子弹弹鼓,重达10多斤的波波沙“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下,在安静空旷的书房发出震耳的声响。这声音吓了萧义海一跳,也吓了林曼一跳,她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只有张幕知道,萧义海的手已经不听使唤。

    “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张幕微笑着说,“慢慢站,别猛。试试吧!”

    萧义海试了试,没能站起来。

    “是不是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张幕问。

    萧义海无助地望着张幕,他知道坏事了。

    “别动,千万别动!动就麻烦大了。你现在后悔跟我握手了吧?哈哈,我现在给你介绍一下你是怎么中毒的。”张幕像当初给涂哲介绍牵机药那样,详细地描述了一番,然后关心地问道:“你闭上眼,好好感觉一下,你的四肢是不是像有无数根针刺你一样,有点麻,微微还有点痛。别担心,这个痛现在还可以忍受,等一会儿,也许就没有这么乐观了。现在,痛在慢慢向其他地方蔓延,”张幕干笑着,“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别动,越动毒素流动越快。”

    这情景让林曼兴奋起来,她眉飞色舞地喊道:“张幕,我没看错你!”

    张幕嘴角翘着,得意地说:“我的毒,当然比你大腿管用。”

    林曼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颇不服气,但嘴角早已绽开,脸颊上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知道,她有救了。

    张幕对林曼说:“我的本事还可以让你再吃惊一次,你信不信?”

    “不信!”林曼挑衅地望着张幕,其实她心里,当然渴望再一次吃惊。

    “哈哈哈……”张幕大笑,他马上想表演给她看,他还想表演给萧义海,趁他还活着。

    萧义海感觉自己的身子开始发沉。糟了!他心里暗忖。

    张幕见萧义海的脸色已经变了,有汗珠在他的额头渗出。他知道萧义海马上要昏厥,他必须赶在他昏厥之前表演给他看。没有观众,或者只有林曼那个娘们儿当观众,显然满足不了张幕的虚荣心。

    “你知道掌握共产党最多机密,号称中共历史上最危险叛徒的顾顺章,最后枪毙时是什么样的情景吗?”张幕说,“那是1935年的事。戴老板当时很重用他,他却密谋成立‘新共产党’,于是老蒋下令枪决。顾顺章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的著作《中国共产党的特务工作》我读了不下10遍,对他很是钦佩。行刑人员在开枪前,用一根粗粗的铁丝穿过他的琵琶骨,防止他逃跑,因为他会缩骨术,我亲眼看他表演过。一根绳子把他五花大绑绑起来,他可以轻松地从绳子中间缩出来,就像我现在这样……”张幕说完,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边站边摘掉身上的绳索。

    这一幕的确让人瞠目结舌,林曼连惊呼的时间都腾不出来,她张大嘴巴,整个脸部僵在那里,呆住了。

    “共产党里顾顺章会这招,在军统,只有我会。当年戴老板曾让我把这个秘术传授给其他特工,不行,这个不能传授。这完全不是技术,是天生。”

    张幕走到萧义海跟前,拿去他身上的两只手枪,捡起掉在地下的冲锋枪,得意地朝林曼走去,身后传来咚的一声,萧义海倒在了地下,再也没有醒来。

    张幕蹲在林曼跟前,问:“看到我的本事没有?”

    林曼还没缓过劲来,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信了没有?”

    “信。”

    “现在,我准备救你,好吗?”张幕想伸手捏捏林曼那张妩媚的脸蛋。

    “不,不!”林曼吓得浑身发抖,“别用手碰我!”

    张幕把手举在空中,他盯了盯自己的手,说:“我差点忘了,毒是不认人的,它可以毒死共产党,也可以毒死你这样只知道卖弄风骚的女人。”

    “别讽刺我了,”林曼知道此时不能跟张幕犟嘴,“快点救救我吧!求求你!但是请你别用手碰我,我害怕……”

    “好,好,”张幕举着手,“我不碰你,可是,我怎么救你呢?我也没有钥匙呀!”

    “你不是有本事吗?”林曼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张幕,“你再表演一次开手铐吧!我相信,你一定会。”

    张幕摇着头说:“不,必须有钥匙,我再有本事能熔化那么粗的铁吗?你以为我是火炉吗?”

    “你比火炉还厉害呢!”林曼夸奖着。

    “只有一个办法,”张幕嘿嘿笑着,“用匕首把你的手腕锯断,你就能从这副手铐里缩出来了。当然,你如果会缩骨术,就不需要经历这么痛苦的手术。”

    “不行不行,我要我的手腕,我不会缩骨术……”林曼惊恐地摆着脑袋。

    “手腕比命还重要?等我走了,剩下你一个人,你就等着共产党来给你解手铐吧!他们顺便把你脑袋也解开,那样你就彻底自由了。”

    “求求你,求求你,”林曼快要哭了,“你要是救了我,你要我怎样,我都答应你。”

    张幕低头看了看那两条白皙的大腿,说:“女人唯一能报答男人的就是身体,这是你的唯一本钱,所谓以身相许就是这个意思吧?但是,这种苟且之事必须在男人稀罕你的情况下才能发生。问题是,我不稀罕,一点都不稀罕,怎么办?”

    “那你要什么?除了我的命,我都给你。真的,都给你!你就要了我吧!”林曼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你的嘴比河里的泥都软,救了你以后,你的心比石头都硬,我太了解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女人了。哈哈……”张幕仰头笑着,“不想再逗你了,救你不救你,在于我的心情。首先我没有义务救你,你和那个梁君,还有什么突击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现在心情相当不错,我决定救你。”

    林曼的眼睛发出兴奋的光芒。

    “你是好人。”她说。

    “我当然是好人,我的好要慢慢体会才行,可惜我们接触的时间太短,你还无法体察到我的好。现在我很奇怪一件事,你在延安,没人教过你解手铐吗?梁君也没教你吗?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女人,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开手铐必须用钥匙吗?尤其对付这种土铐子,一根细细的铁丝就够了。”

    张幕走出书房,到厨房找到一根细铁丝,三捅两捅就把手铐给捅开了。

    被手铐铐了一夜的林曼,一下子从地下站了起来。她甩了甩手腕,似乎不相信手铐已经离开了那里,仿佛手腕上还搭着那块铁一样。

    “要我怎么报答你?”林曼挺着胸问。

    张幕乜斜着林曼,说:“我问你一句,你知道教授一家是怎么离开这幢别墅的吗?”

    林曼摇摇头。

    “你和这个络腮胡子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梁君带领的那支突击队,跟事先到达别墅的共党分子周哑鸣、苏行发生枪战,结果我不知道。我恰巧被共党派来的一支什么特遣队碰到,然后被挟持到这里。特遣队的其他人今天早上到指定的接头地点接头去了,留下这个络腮胡子看守我……”

    “你只知道这些?”张幕歪着脑袋问。

    “是的,”林曼扭着腰肢朝张幕走来,“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共党那支特遣队随时可能回来,到时候想跑都跑不掉了。”

    “大门在那儿,”张幕一指,“你走,赶快在我面前消失,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美人痣,再见!”

    林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从张幕的眼睛里,她真的看到了厌恶。她有点不相信男人会厌恶她。拒绝她的男人,王大霖是第一个,张幕是第二个,他们都是怪人。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没有说声谢谢,也没有再回头看张幕一眼。看不上她的男人,也同样被她看不上。

    张幕感兴趣的不是林曼的美人痣,而是教授一家怎么离开这幢别墅的。倒在地下的萧义海还没死,身体轻微抽搐着,嗓子里发出轻微的叹息声。他绕开萧义海,站到书房中间,开始环顾四周,想从这间书房里找出他想要的答案。其实,离开这里,只需要一条通往外面的秘密地道就行。张幕来到书架前,伸手把一排一排的书全部扒拉到地下,并没有发现什么暗道机关,又准备把整个书架拉倒在地。他拉开架势,抠住书架边缘,咬着牙,猛地向外一拉。书架摇摇晃晃,斜斜的,“轰隆”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他躲晚了。书架的一角结结实实砸在他左脚的脚面,他一声惨叫,抱着脚在地下打起滚来。他不顾一切地大叫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淌下,坑坑洼洼的伤疤发着亮光。他猛地憋住气,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来,这样疼痛似乎减弱一些。10分钟过后,疼痛渐渐消失,但眼前冒着金星,由远而近,一颗一颗向他涌来。

    他嘶嘶吸着气,单腿站起来,跳着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想找找有没有卫生棉或者药水。抽屉里面除了有一摞硬硬的白纸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恼怒地把抽屉整个拉了出来,想狠狠砸烂。可是,他发现抽屉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低头一看,有一根细细的电线连在抽屉后面,还有一个黑色的圆圆的东西。张幕用手按了按那个圆东西,屋里顿时响起一阵沙沙的响声,书桌正在被什么东西移动着。

    他看见书桌下面出现了一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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