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躺在床上。朦朦胧胧间,忽然看见佐野站在我床脚。
啊!佐野在这里!我找到佐野了!
佐野的脸孔苍白无色,飘浮在上方。他一声不吭,弯下身子,将我脚底的被子掀开,伸手来抓我的脚。
我的左脚腕被他紧紧地抓住,呀!佐野的手心冰凉冰凉!我心想,佐野真的死了!!我想叫,可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佐野想做什么?!
只见佐野抓住我的脚,从脚掌心处抽出一根白色的线来。那线像是从我的身体内抽出来的,大约有一毫米粗细,好像棉线一样,看上去挺结实的。我感觉线从胸膛内一直朝我的左脚那里拽去,身体内也确实有一种东西被拽出去的感觉……
那被拽出来的东西好像是我的内脏,我的内脏通通变成了一根根细线,而佐野竟将它一点一点地拽出来了!于是我的内脏被一点点拆散了。随着佐野在脚底下拽呀拽的,我胸膛内的脏器全部碎掉了,溶化了。
最先是胃,胃部慢慢地发热,然后溶化。
接着是肺,肺越溶越小,使我呼吸变得急促。
再下来是心脏……我由里及表慢慢地溶化。当胸部和腹部的线被抽出来时,整个身体瘪了下去。
佐野拽我心脏时的那副平静的表情令我火冒三丈。
讨厌讨厌讨厌!!快住手!!
可是我的脚一点力气也没有,想踹他却抬不起腿。整个身体绵软无力,想逃也逃不脱。
眼看着线拽到脖子这里了,我的头颈已经无法弯动,我看不见脚底下的佐野了。我只好眼睁睁地瞪着黑黑的天花板,听天由命。
我要死了!身体内的五脏六腑全部被佐野掏空,最后整个身体变成一根线死去。
我想像着自己变成一根细线的惨景。可是又想像不出,白费力气。
接下来我将会怎样?我真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只能悲伤,哭泣。在变成一根线之前,我总算还能哭泣。或许我的眼泪会湿润变成了细线的我,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吧!
我的脑袋也开始溶化了,我能听到我脑袋中线被“噌噌”拽出去的声音。脑袋里面也慢慢地变成了线。
只剩最后一点时间可以用来思考了。最后关头想些什么好呢?
当然是喜欢的人和值得高兴的回忆啰。
金田阳治。
假如我最后关头想的是金田阳治,那么大脑即使变成线,白色的线也会印染上阳治的脸孔模样来。
可是……啊!
咦!怎么回事?阳治的脸孔是什么样的?我怎么想不起他的脸来了。
啊,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阳治!阳治!!阳治!!!
混蛋!我竟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阳治!阳治!!阳治!!!
啊!难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这样变成一根白线吗?!
哎!莫不是有关阳治的所有往事、所有回忆,全部都变成了线呢?
妈的!这是真的?!我真想最后再一次看到阳治的脸孔啊……
啊!阳治!
原来是一场噩梦。
我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是早晨了。不,从窗帘的间隙射进来的阳光判断,已经是中午了。
这是我做过的最糟糕的噩梦之一。以前我还做过比这更糟糕的一个噩梦——
我稀里糊涂地去参加了一个葬礼,被围坐在许多人中间。
是谁的葬礼呢?原来是哥哥的葬礼!
我不禁吓了一跳。正在这时,那个杀死哥哥的凶魔冲进葬礼会场,开始向众人袭击。我飞快地逃出去,凶魔向我追来。我忽然看见邻家的八岁小女孩美由纪就在我身边,于是抓起她抛向凶魔。美由纪瞬间被凶魔手执的刀砍得血肉横飞。我一边回头看,一边拼命地逃。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最糟糕的噩梦。直到现在,我对美由纪还是怀着一种罪恶感,为了自己活命,竟然将美由纪抛向杀人凶魔,明明知道她是我的邻居,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我真是一个残忍的家伙!剥开表面的伪装,我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为了自己,不惜牺牲自己的妹妹或者邻家的小女孩。
我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抬起左脚想看看脚掌心,没有线头!当然不会有线头的啦。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自己的五脏六腑被拽出来,变成一根长长的细线,这一梦中情景还是太让人后怕了。我的后背到现在还直打哆嗦,浑身像是虚脱了一样,好一会儿从床上爬不起来。
躺在床上又想起了阳治。唉!不是能记起来么,他拉着我来到医务室门前,非常担心我膝盖上的血,我明明能记起他的面孔。
这是怎么啦?
平时记得起来的事情,难道睡觉时就会忘记得一干二净?会有这种事吗?装在脑壳里的是同一个大脑,可睡觉时和平时就会迥然不同。事实上真的会是这样?平时的大脑和清醒时的大脑有什么不同吗?
或者存在两个大脑?一个在睡觉时运动,另一个在平时运动。不,这不可能。
是不是因为人在睡觉时,大脑会变得迟钝,以至连最简单的事情也想不起来?我能想像出整个身体变成一根长线的情景,却记不起来自己最喜欢的人的脸孔。妈的!这可怎么是好?
我必须将阳治的脸孔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绝不可以再发生睡觉时记不起他脸孔的事情。因为今后,我真的有可能会遭遇最不幸的事情,意识渐无,死神逼近。谁能保证不发生这样的事呢?如果在临死前的模模糊糊的意识中最后想看一下阳治的脸孔却又怎么也记不起来的话,那怎么行呢?!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害怕。决不能犯这种痛悔莫及的错误啊!
即使我的大脑将要休克,我将要死去,我也一定要记起阳治的脸孔。在那样的危急场合,我只想记得起阳治就行了。我一定要将关于阳治的记忆永远地保存起来,保存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怎么才能做到这样呢?
“去找他,爱子。”——唔,又是想像中的夏丝汀。
“对。”
我从被子中伸手将桌子上的手机拿过来,躺在床上打开机盖,看了一下时间。星期二的12点10分。
我翻身趴在床上,脸侧躺在枕头上,左手“咯哒咯哒”地开始按键发短消息。
“早上好,阳治。”
不行,这样说他一定知道我在睡懒觉了。重写。
“在吃午饭吗?下一节课溜出来去转转吗?”
他会问:去哪里啊?
“我们去查查佐野的事情,”
他会问:怎么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车到山前必有路。见面再说。”
他会问:为什么我非得去调查佐野的事情?
不,阳治绝不会这样说的。阳治是个好人,跟佐野那样的傻瓜关系也不错,所以他绝对不会对我说为什么我非得去做这件事这类的话的。只要有空,他什么都肯帮助别人的。尽管他上课一直挺认真的,但……但也可能溜出来。只要有这个需要。以前他也曾经缺过课。或者在上课的时候向老师报告一声:“老师!我头昏!”然后便急匆匆地走出教室,一去不返。
总的来说,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但有的时候也会突然表现出自由散漫,令人意想不到。
我继续“咯哒咯哒”地写着:“关于佐野的事,我想起一些事情。”
这倒不是摆噱头,我是真的想起来一些事情了。这样能多少引起阳治的兴趣吧?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从旅馆跑了出去,大约半小时以后佐野明彦也离开了房间,到服务台结完账后离去。后来佐野去了什么地方?现在还无法知道。大概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吧。
不过有一点现在是明确的——佐野的脚出了事情。
佐野失踪的那天晚上,他家收到了一个邮件,第二天早上佐野的妈妈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还有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佐野的左脚小脚趾,外面用透明保鲜纸一层层包着。还附着一封信,具体内容不清楚,反正是乱七八糟的恐吓语言,说什么要想见到佐野的话,就拿一千万日元来换。
这些事情我全是从警察那里听来的,他们来了我这里,调查我和佐野去情人旅馆那天的事情。
当时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将人绑架后斩下脚趾再寄给他家里人的这个犯罪情节。
我好像看到过这种手法。
是在哪里?对,电影。
是谁演的?里面好像有一个非常吊儿郎当的人。对了,有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和一个吊儿郎当的人。还有……还有保龄球!一个身穿紫色上衣、样子怪怪的人击出一个全中后,突然慢动作跳起了舞。
是哪部电影?名字好像叫什么什么兄弟。
这里面就有一个富翁的太太被人绑架后,脚趾头被剁下来送到家里的镜头。为什么会出现保龄球,这已经记不清楚了,好像是绑架案件和保龄球比赛交错在了一起。……是哪部电影呢?
啊!演员中好像有布歇米,史蒂夫?布歇米!自从看了《空中监狱》以后,我就是史蒂夫?布歇米的FANS了。他那颀长的身材和圆睁的双目,还有那口伶牙俐齿,令我每天怦然心动。
对了!就是史蒂夫?布歇米!那对兄弟叫乔尔?科恩和伊桑?科恩!
没错!是《影子大亨》这部电影!
我又错了。
翻开书架上的录像带一查,《影子大亨》是蒂姆?罗宾斯演的,里面根本没有史蒂夫?布歇米。记忆中那部有保龄球还有绑架案的片子叫《大保龄球离奇绑架案》。出演布歇米的朋友、那个吊儿郎当的人的是杰夫?布里基斯,令人讨厌的胖侦探是约翰?古德曼,击出全中然后跳起怪模怪样的舞的是约翰?塔图罗。
真是张冠李戴,错得也太离谱了。
因为不喜欢《大保龄球离奇绑架案》中的约翰?古德曼,我没买这盘录像带,所以家里的书架上没有。唉,要是当初买了多好啊。
不过,这部电影确实讲述了一件绑架案,犯人也是将被绑架者的脚趾头斩下来后,再寄到她家里去的。
然后怎么样了?
我记得约翰?古德曼的探案过程好像也同样的离奇。
哎?原来并没有发生绑架案?!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于是,我决定去录像片租赁店借来看看。嗯,对了,同阳治一起看吧。同阳治一起看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那不就是约会吗?唔。
妈的,现在可不是想什么约会的时候。即使我和佐野只有一次亲密接触,但他被人绑架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我可不能无动于衷,一点也不考虑呀。
可是,毫无头绪。
正胡乱想着,阳治回短消息了:“我溜出来了,现在正跟柴田和北泽在找佐野。你在哪里?有些事情正想问你呢。”
嘁,跟柴田和北泽在一起啊。
这时,突然响起Life is beautiful的旋律,原来是手机响了。一看显示屏,是阳治打来的。
我将手机扔在床上,不去理睬它。跟朋友在一起时的阳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兴趣。和他见面,必须制造出一对一的氛围来。
Life is beautiful的旋律响了两遍,断了。
我收拾着《影子大亨》的录像带,手机又响了起来。我仍旧没有理睬,它照例响了两遍,又断了。
我默默地拿起手机,将上面的“未接来电”显示记录消掉,放入挎包。穿好内衣,换上外套,蹬上牛仔裤,将头发束起,用发夹固定住,戴上眼镜,将前刘海稍稍垂下几根,遮住眉毛,然后抓起挎包出门了。我要再看一遍《大保龄球离奇绑架案》,哪怕自己一个人看。说不定电影会给我些什么启发呢。
看着从租赁店借来的DVD,我不禁又对约翰?古德曼产生了反感。这个死胖子一点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武断地妄下结论,结果判断失误,屡屡出错,可就是这样,他还不知反省。
“这个笨蛋!这个死胖子!”
而演多尼的史蒂夫?布歇米就太棒了。最后虽然莫名其妙地死去,但也是布歇米一贯的风格,好爽。
哦,对了,不去想这些,还是考虑绑架案吧。
电影的最后结局是,所谓绑架案是一起伪装的事件,寄给富翁用来敲诈钱财的脚趾,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根本没有绑架富翁的太太,却假装绑架了这位太太,将同伙中一个女人的脚趾斩下来,寄到富翁家里去诈取赎金。
没想到,富翁早已对太太心生不满,正想借绑架犯之手杀死自己的太太呢。于是,他装作很担心太太的样子,雇用洛杉矶最吊儿郎当的侦探杰夫?布里基斯带着赎金去赎人质,想以此来激怒绑架团伙。此时,约翰?古德曼横插一杠子进来,将事情搅得一团糟,让绑架犯、富翁还有观众的我全都讨厌透顶。
坐在电视机前看完这部电影,我开始思考起来:果然也是斩掉脚趾寄到被绑架者家里这一招。能不能借用电影中的故事来分析佐野的事情呢?
关键在伪装绑架。
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情况就像约翰?古德曼那个笨蛋所设想的,纯粹是所谓被“绑架”的太太设下的圈套,换句话说,是佐野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不过如果是这样,为了伪装绑架案,必不可少的还是那截脚趾。约翰?古德曼说富翁太太是不可能自己切下脚趾的,大概傻瓜佐野也不会切掉自己的脚趾头吧?那么就是说,是佐野斩掉别人的脚趾,又寄到自己家里去的。
他把谁的脚趾斩掉了?
决没有人会被切掉脚趾而若无其事的。被切掉前或者被切掉后,那人一定和佐野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吧。嗯,恐怕还不只是争执呢。那么佐野可能是杀了那个人,再切掉脚趾寄到家里去的?要是那样的话,佐野就不光是什么绑架,而是一个杀人犯了!
说不定正好是相反。没有人会为了绑架一个人而去杀他的,应该是佐野先杀了人,再伪装成绑架的,这样更合乎情理。为什么要伪装成绑架呢,因为杀了人,伪装绑架才有可能逃脱嘛。
是的!假装自己被人绑架,就可以诈取到一笔资金,用作逃亡所需。要是交了赎金,佐野还不回家,那么谁都会以为佐野被犯人所杀,过上一阵子,人们就会打消寻找他的念头,慢慢忘记他了。佐野则拿着自己的赎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隐姓埋名的生活。
假如他厌倦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他还可以跑回家,只需撒个谎,对人家说是从绑架团伙手里逃出来的不就行了?甚至他还可以把自己杀死的人说成是绑架犯,这样就更妙了。对,太妙了!太棒了!
事情的大致经过不就是这样吗?
不过且慢。别想得太简单了。佐野自导自演一场杀人和绑架的恶作剧,这是有可能,但我们来看看另一种情况会怎么样吧。
另一种情况就如《大保龄球离奇绑架案》的真相一样,佐野突然失踪了,有人知道后冒充绑架了佐野,企图从中捞一笔钱。
是谁呢?不知道。我对佐野的人际关系不太了解。
我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但这个人一定非常清楚佐野突然间离开了家,然后一直没有回来这件事情。
是佐野的朋友吗?
不知为什么,佐野这家伙周围朋友特别多,有男的有女的,要怀疑的话那嫌疑犯可就太多了。唉,真烦人!
但这里也有一个同样的问题——那就是脚趾。那截脚趾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按照前面的思路同样来推理一番吧。
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让人家将自己的脚趾剁下来,因此脚趾的所有人一定与自称绑架者的人有过龃龉,或许就因为争吵而被杀的,由此演变成了一桩杀人事件。但决不会为了假装绑架而去杀人,同样也是先杀了人,然后为筹集逃亡资金而伪装成绑架案的。
嗯,一定是这样。
嗯?是这样吗?
也可能是佐野的朋友杀了人,佐野为了帮他而策划了所谓的绑架事件。佐野这家伙是个十足的混蛋,所以他完全有可能傻兮兮地对朋友说:“就假装我被人绑架了,从我家里弄些钱来,你拿着这些钱赶快逃走吧!”
对,说不定这家伙真的会这样说呢!
于是,佐野同样自导自演伪装成被人绑架的样子,自己躲起来,等弄到一大笔赎金,帮助朋友逃跑后,再假装被犯人释放,胡乱编些理由,心安理得地回到家里。
可不是这样么!这样也完全说得通呀!
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唉,更加理不出头绪了。
可是,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总比两种情况都不可能来得好呀。尽管还不清楚事实到底是怎样的,反正伪装绑架是很说得通的。不管是哪种情况,我觉得都是杀人在先。
不过,我分析的前提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自己切掉自己的脚趾的。可是不是这样呢?谁知道。假如能够得到一千万日元,会不会有人甘愿剁下自己一截脚趾呢?
嗯,说不定我也会那样做。看是什么场合啦。脚趾只长在脚上而已,又生不出一千万日元来。那些出卖青春和靠陪聊陪玩赚外快的,我不知道她们一次能赚多少,几万日元了不起了吧?要赚一千万日元不知得干几百回哩。而牺牲一截脚趾就能轻轻松松地换回来一千万日元,何乐而不为?只需写封敲诈信,和脚趾一起寄给家人,就能拿到一大笔赎金,然后回到家里就万事大吉了。
说不定家人会替我将那截脚趾冷冻保存起来。我拿到赎金会到家后,立刻捧着脚趾前往医院,没准还能接上呢。
这样说来,尽管一瞬间感觉到有点痛,却能够将那一千万日元据为己有,而且我并没多大的损失呀!
噢!太棒了!Nice!!
或许我还会一边忍受脚趾被切下那一瞬间的疼痛,一边高呼着一千万!一千万!!有的时候,人还是非常能够忍受的。妈的!我现在就能忍受。
要是有了一千万日元,我就可以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了。
接下来的大约半小时,我一门心思在做梦,考虑有了一千万日元去买些什么东西。我从书架上取下《Olive》、《Spring》一类杂志,开始认真研究起上面的商品广告来。
就在这时,阳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