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两个号码,有从0到9的十个可能,加起来总共是一百种组合。他和三枝作好分工,用各自房间的电话逐一打过去试探。
“如果是传真号码,电话接通后,会响起哔的一声,那就表示没打错。你帮着确认一下。就算接通后有人接电话,也要问问那是不是传真机的号码。因为虽然不常见,偶尔还是会碰上用电话线同时切换使用的情形。”
这是项需要相当耐心的工作,但他丝毫不觉辛苦。为谨慎起见,三枝已经先替他在纸上写好具体该说些什么,所以不用担心,而且他也很庆幸能有件事情让他集中精神。更何况,这说不定会是重要线索。
开始打电话,对方接电话,进行交谈。
“对不起,我好像搞错客户的传真号码了,请问这不是传真机吗?”
就这么不断重复,他负责的五十个号码已消化一半了,还是没听到三枝说的那种“哔”的声音。
她守在他身边,一直竖着耳朵听。当他确认过第二十七个号码挂上电话后,她小声说:“真的会是传真机吗?”
他一边按着下一个号码一边回答:“起码值得试试。”
“是这样,没错啦……”
电话通了,传来“这个号码目前是空号”的提示音。他在那个号码上打个叉,继续下一个。
“传真机这个名词的意思,我马上就理解了,你也是吗?”
“嗯。记忆并未连这种事情都抹杀。关于这点昨晚我也说过了,常识还好好地留在脑中呢。”
电话又通了,这次有人接听,还是打叉。
结果,五十个号码全部打完了,在他分到的号码中,确定没有传真机。望着一整排叉叉时,响起了敲门声,三枝探头问:“怎样?”
“我这边全都不对。”
三枝用手掌啪地拍了一下大腿。
“我这边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了!快过来确认一下。”
三枝拖着微跛的右脚,敏捷地回到七〇六室。他也牵着她的手站起来。
“只有一个。”
“对呀,可我们还是找到了。”
和亢奋的他正好相反,她微微侧首不解。
一走进七〇六室,三枝正从靠墙的桌上取下满布尘埃的罩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三枝问他。
“当然知道。”
是文字处理机和传真机。电线胡乱缠在一起,不像是常常使用,感觉上只是随手往那儿一放,机器本身倒还算新。
“我要用这个,传真给那个号码。”
“你要传什么过去?”
“哎,你等着瞧吧。”
三枝笑着在桌子抽屉里四处乱翻。最后,他咕哝着“找到了”,便取出一张空白复印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接着把传真机的电源打开,开始传真。
“稍等一下哦。”三枝说着两臂交抱,望着纸张一边发出小小的声音一边被机器吸进去。
他让她在唯一一张沙发上坐下,自己靠着墙。传真完毕,三枝把纸张收回,又说了一次“稍等一下,马上就有结果了”。接着点起烟,站在窗边吞云吐雾。
由于弄不清楚三枝在干吗,他只能听命行事,茫然地打量着房间内部。
七〇六室比七〇七室略小一些,宽度较窄,格局倒是一样,有一个厨房,还有一个房间,可以当作卧室兼起居室。虽然有阳台,但仅正面有窗,采光不太好,只有早晨才能照到阳光。
昨晚在这里过夜时,他睡在沙发床上。由于当时太累了,早上脑袋又还没完全清醒,所以现在才头一次认真观察屋子。是个和七〇七室不相上下的冷清房间,厨房摆设的电器种类与数量也大同小异。里面的房间有床铺和小书柜,迷你音响用的收纳柜里放着手提式电视和卡式录音机,房间中央有张玻璃桌和沙发床,还有就是现在这张桌子了。
“三枝先生,你是什么时候搬进这里的?”
三枝依然保持背对他的姿势回答:“大约一个月前。”
既然如此,那应该就不是因为刚搬来才来不及买家具了。也许纯粹只是喜欢简单的房间吧。
这间屋子里的东西能够令人感到符合“记者”身份的,似乎只有文字处理机和传真机。书柜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份报纸的缩印版、字典和几本小说,还放了一些传记随笔。柳田邦男、泽木耕太郎、杜斯昌代……当他察觉自己对这些作者的名字有印象时,他感到现实已逐步地——虽然速度极为缓慢——回到他的身边。
书柜里并没有什么特别能够表明屋主个性或志向的书。唯有一本有点特别的书,看起来像是大型写真集,标题是《SFX特殊摄影的技术与实践》,封面使用的照片是飘浮在宇宙外太空、虽然制作精巧但看起来就是很没分量的火箭——不,也许是某种战斗机吧。他知道,是电影。
不过话说回来,他完全没找到三枝隆男写的书,看来果然只是“自称”记者——他这么想着离开了书柜。
虽然开着空调,屋内还是很闷。三枝大概也感觉到了,拿着香烟把窗户打开,走向阳台。跨过铝门门槛时,有毛病的那条腿有点行动艰难。
“哇,今天太阳也好毒。”
就在三枝边说着边迈步走向阳台时——
“危险!”他不由自主地大喊。
三枝愣了一下随即止步,转身看着他。她也惊讶地弹起上半身。
“干吗?”
“怎么了?”
纵使两人紧张地反问,他还是无法回答。
在他脑中,那场梦中之雨又出现了,就是那种水果从天而降的幻影般的情景。当他在冰箱里找到苹果时,曾经突兀出现的相同景色,现在又在脑海深处如同薄纱飞扬般倏忽出现,又悄然消失。
“怎么回事?”三枝就像每个人听见“危险”时的反应一样,脚还没着地便僵立不动。
“对不起……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
三枝一直从阳台凝视着他。他把手放在额头,频频眨眼睛。
三枝伫立不动,站在阳台——不,是站在装设在阳台角落、面积约有小桌子那么大的四角空地上。
他走近阳台仔细一看,那块四角空地其实是厚约五厘米的金属盖子,上面印着许多字。
大的字写着“紧急逃生梯”,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此为紧急救生梯,火灾等情况发生时可从此下楼逃生。用力往下踏此盖,盖子踏落的同时梯子也会下降。仅限紧急逃生时使用,请勿在上面堆积物品。……用力往下踏”还用红字特别强调。
三枝明显露出担心的表情,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他摇摇头,解释刚才脑海出现的“梦境幻雨”。三枝一脸认真地听着,听完却笑着说:“真像童话。”
这时,音响柜上的电话铃声响起。三枝从他腋下钻过回到屋内,急忙拿起话筒。
“喂?东京通讯系统客服中心,您好。”三枝干练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禁看着她。如果她视力完好,两人就会带着怀疑面面相觑了。
“啊?真的吗?”三枝露出惊讶的表情,“那真是不好意思。请问您那边的传真号码是……是……是……奇怪,号码明明是对的呀。您那里不是三好制作所吗?是医院?啊?您是榊诊所啊?根据号码,地点在新宿,是吧——我懂了,这样啊,哎,真是不好意思,我会再确认一次。”
三枝挂上电话,转身朝两人嘻嘻一笑。
“查出来了。用来复印的那份传真是榊诊所发出来的。”
“是家医院吗?”
“不知道是哪种医院。”
“哎,你们先等一下。这个我正要调查。先打一〇四,问出新宿榊诊所的电话号码,然后你再打电话过去。”三枝说着指向他,“对方如果听出我的声音,那就糟了。你就跟对方说你想过去,不知道该怎么走。新宿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他把那个地名在脑中反刍,说:“好像知道。”
三枝从书柜抽出地图,在东京都全域的地图中,翻开有电车路线图纵横交错的那一页。
“在哪一带?你找出来指给我看看。”
几乎是立刻,他找到了位于山手线上JR新宿车站的位置。如果说东京的形状像一条斜躺的鱼,那么新宿正好位于腹部。
“现在我们在这里。在山手线的圈外,跟新宿是反方向。”三枝动着手,逐一指给他看。
“是,我知道。”
“你觉得自己本来就知道东京的地理位置吗?”
他慢慢考虑。
“在走廊看到东京塔时,我一看就知道了,可是……”
这时脑中忽然浮现出“高田马场”这个词。他试着说出口,三枝吓了一跳。
“高田马场紧挨着新宿,你以前去过吗?”
“……也许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她,这时插嘴道:“三枝先生,我总觉得,我们两个好像不是东京本地人。你不觉得吗?”
最后的问句是针对他的。
他朝三枝点点头:“是啊。刚才我也跟她说过,一般知识还是好好地留在脑中,所以既可以跟煤气公司的人交谈,也能够打电话,还知道传真机是什么东西。一听到‘诊所’,也知道那是类似医院的医疗机构。可是,我们对东京的地理环境却只有模糊的知识,我认为这表示我们在失去记忆前,可能就只有这点了解。”
三枝轻轻摊开双手。
“很有可能。我想这应该是妥切的解释。一般来说,即使住在其他地方,起码也知道东京塔、新宿和原宿。所以,反言之,如果检视在你们脑中留下鲜明印象的地名,应该也可以追踪到你们住过的地方。”三枝满意地笑了,“不过现在,话题还是先回到榊诊所吧。你可以打电话吧?”
“OK。不过,请你告诉我,你刚才是怎么让对方打电话过来的?”
“就用这个。”三枝把刚才的传真纸给他看。大小各不同的文字与记号、粗细浓淡参差不齐的线条填满了整张纸。
“这是装这台传真机时,工作人员使用的测试方式。”
纸张的栏外还印着较大的文字:“检修后的测试传真。收到之后,请立刻回电。东京通讯系统客服中心出租业务部”。下方写着这间屋子昀电话号码。
“原来如此。”
“一般人啊,”三枝笑着说,“通常都很有责任感,一旦发现你打错了,都会打电话提醒你。”
打一〇四,立刻就查到了榊诊所的电话号码。查号台给的是总机号,所以也许不是那种小区的小诊所。
这次打电话,和之前的情况大不相同,他忍不住有点紧张,喉咙干涩难耐。会是什么样的对手接电话,又会发现什么样的事昵?一想到这里,汗水湿透了他的背。本想喝点水让自己镇定一点,可是从厨房水龙头接的水,不但温温的,还带着很重的金属味儿,反而令他更不舒服。
“振作一点。”三枝拍拍他的肩膀说。
“好像要打开惊奇箱时的心情哦。”
他试着打去,刚响了一声,就有女性的声音应答。他询问该怎么走,对方亲切地告诉了他。三枝按下免持听筒键让声音传出来,在一旁做记录。
他本想问那是家什么样的医院,但他知道一旦问了对方必然会令人起疑。道了谢正想挂电话时,对方反问他:“您说要来我们这边,请问有介绍信吗?”
他仿佛出其不意地挨了一拳:“啊?”
“门诊病人,如果没有介绍信,通常我们是不看的。您那边的病人是急诊?是您自己要看病吗?”
“不、不是我,是我的家人。”
他说完,看看三枝的脸色。三枝以眼神示意,鼓励他继续敷衍对方。
电话中的女子继续说:“该不会是酒精中毒吧?如果是那样,我们倒是可以介绍您去别家医院就诊。”
酒精中毒?
“喂?您在听吗?”
“阿,在,对不起。”
“我是说,如果不是酒精中毒,又没有介绍信,你们就算来了也是白跑一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病人?”
看他愣得哑口无言,三枝立刻上前一步,想接过电话。他摇头拒绝,润了润嘴唇后,说:“呃——我们也不太清楚。”
“是晚上睡不着,还是拒绝上班或上学?”
三枝点点头。
“啊,说是睡不着。”
他一边附和对方,一边心跳加速。
“啊,这样啊。失眠啊。还有什么症状?具体说过怎样的话?会不会说话颠三倒四?”
三枝挑起眉头,缓缓动着嘴唇无声地说:“每天心神不安,紧张得要命,也许是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神经衰弱。”
他一边向三枝点头,一边对着电话重述一遍:“说是每天心神不安,紧张得要命……我想也许是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神经衰弱。”
三枝重重点头。
心理压力、精神衰弱,仿佛逐渐对焦,他终于回想起这些词的意思。理所当然地,最后就连他也隐约察觉到榊诊所是家什么医院了。他的喉咙干得要命。
电话那头的小姐语带同情地说:“实在很抱歉,我想我们恐怕无法诊治。您完全没有别家医院可找吗?”
“对。我是听说你们这家医院不错才打来的。”
“您住在哪边?东京都内吗?”
“是的。就方位来说,是在新宿的对面。”
“噢。如果是江东区或江户川区,可以去墨东医院。那边有精神科的急诊部,您何不打去问问?”
他殷勤地道谢后放下话筒。由于太出乎意外,手心都冒汗了。三枝扯着下巴。
“精神科啊。”“说不定,我们俩也该去挂个号。”她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