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三枝那辆保险杠凹陷的车,在按对方指示的路线去榊诊所的路上,他仔细观察车窗外的景色,留意有无足以刺激记忆的事物。
从小松川匝道进入首都高速公路,笔直朝西。三枝像个称职的导游,不时加上旁白。
“对于这个恶名昭彰、收费特别贵的首都高速公路,有没有印象?”
“看到那张地图复印件时,我立刻认出小松川匝道,也马上想到那是首都高速的出入口之一。”
“喂,你会不会开车?现在看我开车,怎样?记得自己开过吗?”
方向盘、离合器、油门、刹车;后视镜中映现的后续车辆、超车用的车道、窗外飞驰而过的各种标志。
“我想我应该会开车。对,我曾经开过,我觉得好像连车都有。”
这点几近肯定。坐车这种情况、这种轻快的震动,开始摇醒他那沉睡的记忆。
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是自动挡”,吓了三枝一跳。
“啊?”
“我的车是自动挡。看你频频换挡,我就想起来了。”
“你开自动挡啊,那是女人开的玩意儿。能不能顺便想起车型和车体颜色?能想起车牌号码更好。要是知道那个,就能立刻查出你的身份了。”
他把手放在头上,努力集中意识。可是,仿佛在轻飘飘无处可抓的窗帘汪洋中泅泳,即使不停地拂了又拂,恼人的迷雾依然纠缠不去。
一旦刻意回想就完全失效,或许还是任由记忆随意浮现比较好吧。这就像小别针掉在家具的缝隙里一样,越是伸手想掏出来,别针偏卡得更深。
“是河。”她忽然说。他闻言往窗外一看。
一点也没错,汽车正经过一条宽阔的河。大楼绵延直至水泥筑成的坚固堤防边,河水整片都是灰的,仿佛被人乱涂一气。
“你怎么知道?”三枝问她。
“听声音。感觉好像来到宽广的地方,而且风又湿湿的。”
“你的直觉真灵。”
他又想到了她的过去。或许对她来说,身陷失明这种状态不是第一次。
又或者,纯粹只是她的适应力较强?
“刚才横越的是隅田川。有印象吗?”
他对“隅田川”毫无认识,不过,倒是看过类似的景象。他频频产生这种感觉。
“除了开车,搭乘其他交通工具也可以横越这条河吧?”
“那当然。搭乘JR总武线也看得见,公交车也经过,因为河上有很多座桥。”
又走了一会儿,路上开始严重塞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看吧,所以才会恶名昭彰。根本一点也不高速,对吧?我们从箱崎下匝道好了。尽量多走一些路线,也许更能刺激你们的记忆。”
三枝说着改走一般街道,虽说每处红绿灯都得停车,但这样感觉更舒服。他一直凝视着飞逝而过的街景。
“虽然印象很模糊,不过……”
“嗯?”
“记忆中好像待过绿意更浓的地方。”
“乡下吗?”
“不,是都市。不过,并不是这种到处都是柏油路和高楼大厦的景色,绿地和行道树比较多,而且……”
他集中精神把焦点对准脑中映现的那片淡色风景。
“而且什么?”
“街道的另一头好像还看得到山。”
三枝手扶方向盘,迅速抬眼,看着他映在后视镜中的脸。
“真的吗?”
“对,你觉得呢?”
她本来茫然地眺望着窗外,这时转过脸来,轻轻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要是我也能看到景色,或许就不一样了。”
三枝把注意力放回前面,慎重地说:“最近哪,有些地方虽说偏远,但其实大都市的街景和东京都差不多,顶多只是保留了较多的自然环境,而且还比这里容易生活。比方说札幌、盛冈、新潟、仙台……”
他仿佛忽然被人扯了一把似的跳了起来。
“仙台?!”
“这个地名很熟吗?”
三枝转身,车立时晃了一下,差点和邻车道的大卡车擦撞,三枝连忙打回方向盘。她因此失去平衡身子一歪,几乎整个人跌入他的怀抱。
“仙台?”她大声说,“我也记得,我知道!”
三枝放慢速度,重新调整好姿势,吐了一大口气。
“这是大收获。情况顺利的话,说不定明天就可以让你们坐上新干线了。”
他努力冷却亢奋的心情说:“可是,只知道仙台,岂不是跟只知道东京差不多。”
前方出现了几栋摩天大楼,如同一群巨人,向着烟雾笼罩的天空并肩耸立。三枝单手挥向彼端。
“那是新宿CBD的摩天大楼,有住友的三角大楼啦,中央大楼啦。后方看起来比较矮胖的,是世纪凯悦大饭店。怎样?”
“毫无感觉。不过,不是第一次看刭,我有印象。”
“哎,严格说来,其实也等于是观光区嘛。”
三枝将视线转向放在仪表板上的道路图。
“电话中,对方叫我们开进小泷桥路,是吧。这条路平时也很堵,不过花不了多少时间,马上就到了。”
榊诊所位于北新宿一丁目,在小泷桥路和大久保路的交叉口前左转,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巷大约走两个街区就到了。
那是栋贴者白瓷砖的四层楼建筑,外形看起来就像两颗骰子并列,上面又堆了一颗。上面的骰子正中央挂着时钟,因此,看起来又像是小学校。
建筑物建在道路稍微内缩的位置,前院的部分当作专用停车场。
“非本院相关车辆请勿停”这个斗大字的警语架设在从马路上也能清晰可见的位置。而现在,停车场已经客满,大概是因为正值诊疗时间吧。
四周并未特意用围墙之类的东西围起来,左右相邻的商家屋檐一直延伸到诊所旁边。
刚想暂停一下,后方立刻传来刺耳的喇叭声。这条路不仅狭小,路边停放的车也很多,来往行人更不少,在这里停车恐怕会立刻造成交通拥堵吧。
三枝咂舌。
“不管怎样,先找个可以停车的地方再说。”
在周围绕了几圈后,最后三枝把车停在比较不显眼的附近民宅边。引擎熄火后,三枝问她:“怎么样?要一起进去吗?”
他迅速看了她一眼。
“带她一起去会不方便吗?”
三枝皱起脸。
“你不也看到医院前面那条路了?路又窄、车开得又快,还有自行车钻来钻去。如果走路不小心点,就连我们都有可能出车祸。让她走那边实在太危险了。”
他还没开口,她就先说了:“我在这里等你们。”
“在车里?”
“对,你们两个去吧。”
把门锁好后,他和三枝离开了。
“你要小心一点。还有,千万别开口。就算想起什么,发现那家诊所是你熟悉的地方,在我没开口之前也绝对不能说话。”
“就算那家诊所的医生或护士看到我的脸,说‘咦,真难得,欢迎你来’也不行吗?”
三枝一脸无趣地哼了一声:“要是有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结局在等着,那就太棒了。”
“我只是随口说说啦。”他笑了,心里一边想,只要保持轻松愉快的表情,应该就不会被人发现他害怕得要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