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吉说:“董事长和夫人,开始考虑买别墅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起先也是为了节税,渐渐地,他们计划退休后搬到比仙台更暖和的地方生活,于是开始认真寻找适合的地点。我想夫人的风湿痛可能也是一个原因。仙台市内虽然不常下雪,但毕竟还是很冷。”
“最后选定幸山庄有什么特别理由吗?”
“我想应该有。是个很像董事长作风、有点伤感的理由。”
绪方秀满说他就是爱上了潟户这片土地的景观。
“董事长靠着白手起家开了现在的店,工作几乎就是他的嗜好,其实他也很喜欢摄影。打年轻时起,唯一的兴趣就是那个,现在少爷大概连这也忘记了吧。”耕吉一脸寂寞地微笑,“潟户这块土地对董事长或夫人来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关联。不过,两人新婚时,曾把行李往董事长车上一放,也没决定目的地,就随兴开车出发进行了一趟摄影之旅。董事长后来告诉我,当时,他们曾经在无意中经过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也拍了很多照片。这是他们年轻时的故事,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据说当时潟户一带还没有开发,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听说从崖上放眼眺望,更是绝佳美景。”
祐司“啊”地叫了一声。
“广濑先生,我也……”
“少爷以前都是喊我耕叔。”
“那,耕叔,我是不是也被带去过?在我还很小的时候……”
“的确是,您还记得吗?”耕吉脸上一亮。
祐司把那个梦告诉他和皱着眉的三枝。
“我在新开桥皇宫醒来前,做了一个站在崖边眺望大海的梦。梦中我跟老爸在一起,我想那的确是我爸,没错。”
耕吉精神一振,伸手抓起祐司的手腕,边摇晃边说:“没错,没错!仙台虽然离海不远,但也不是随便就能在海边戏水的地方。跑到松岛当然可以坐船,可是董事长不太喜欢那边的景色。他嫌那里已经太商业化了——董事长也笑着说,自己就是靠去松岛观光的游客做生意的,还说这种话很可笑吧。因此,当他第一次带少爷见识大海时,就特地带您远赴潟户。那时少爷大概三岁左右吧,由此可见董事长有多么喜爱那片土地的景色。”
正因为这样,当他在找地方供夫妻俩退休后共度余生时,一听说潟户开始开发度假设施,推出了别墅要卖,立刻就去看了。
“回来之后,董事长高兴地说,那里并未被开发得一塌糊涂,景观还是一样。所以,立刻决定在那里买栋别墅。幸山庄这个名字也是董事长取的。”
仔细咀嚼这番话后,祐司问:“我爸遇害时多大?既然他跟村下猛藏是同学,应该是五十八吧。这么年轻,就已经打算退休了?”
耕吉咳了一声挺起背,又缩起下巴。
“董事长常常说,将来把公司交给少爷的时候,他要完全抽身,身边只要留点养老用的存款,剩下的就由您自由发挥。要不然,如果等您当了董事长还跟在您身边,董事长认为这样对彼此都没好处。”
“原来如此。”三枝点点头,“真是个刚毅的父亲。”
“他总是说,不能走别人走过的路,他只是把工具交给祐司,生意要靠祐司自己做。董事长自己当年是靠着一家跟路边摊差不多大的特产店起家的。他希望儿子能继承他创下的事业,可是他不能因为这样就留恋不舍,必须尽量让少爷自由发挥。而一旦出了问题也不会插手帮忙,这就是他的方针。您不记得了吗?”耕吉求助似的看着祐司,他承受不了只好转开眼睛。
“五十八岁就退休,就一个自营业的经营者来说的确是太早了。不过,正如我刚才提到的,一方面是担心夫人的风湿痛,而董事长自己打十五岁起就不眠不休地工作,或许也觉得已经够了吧。所以,我也很赞成。”
“我都明白了。”祐司说,“而且,我爸决定退休,也就同时决定了由我来继承吧?”
耕吉有点困窘地结巴起来:“没有那么顺利啦。”
“是谁反对吗?”
“是少爷您自己。当初不顾董事长反对,跑去银行上班的也是您。”
三技噢了一声。
“第二代闹革命啊?”
“您说不想按照别人安排好的路子走。大学也是在本地念的,您说想多见见世面,自己去找了工作。银行的工作谁也说不准会调职去哪里,所以社长很生气。”
其实老爸也一样过于保护小孩嘛,想到这,祐司不禁有点好笑。
同时,在这一刻,他首次意识到绪方秀满是自己的父亲,也是在消失的记忆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一部分,刺痛心扉的感觉随之涌来。记忆的一部分伴随着极度鲜明的形象重新浮现。跟老爸争论,演变成吵架,离家时,抱着再也不回来的打算把所有行李都打包装箱,以致借来搬家的厢型车塞都塞不下……
“我离开家了吧。命案发生前,就和父母分开生活了,对吧?”
耕吉急急点头:“对,您一去报到就被派到石卷分行,住进了单身宿舍。您想起来了吗?”
“那份工作现在不知道怎样了。”
“您已经辞职了,少爷。”耕吉的脸色眼看着越来越阴沉,“幸山庄命案发生后过了一个月左右您就辞职了,您说需要时间。”
“时间?”
“是的。少爷您宣称要重新调查那起命案,还说凶手宫前孝没有死,还在哪儿活得好好的。”
明惠猛地抽了一口气。
宫前孝还活着——他的尸体没被找到,因此,这的确有可能。那双眼睛,那紧握的拳头。
“那,我就是为了这个去东京?”
“不,您没有立刻去。您在一月中旬辞去银行的工作,回到仙台老家,每天都不知道在调查什么,有时甚至跑出去好几天都不回来,看起来简直像中邪似的。”
耕吉用忧惧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担心他到现在仍处于那种状态,两手摸索着不知该往哪儿放。
“就因为有这种情况,我们大家才认为您最好尽快跟明惠小姐成婚。可是少爷您却完全置之不理,坚称宫前孝还活着,一定被人藏在某个地方,整天只顾着调查。就在这个当口,明惠小姐失明了。”
祐司转头看明惠。
耕吉仿佛要责备祐司的行为,连声音都气急败坏起来:“人家明惠小姐也一样突然失去父亲和妹妹,光是这样就已经令人恍惚欲狂了,结果连少爷也变得跟疯子一样。都是这样的心理负担造成的,医生说,人一旦钻起牛角尖,不想再看到任何东西,有时候就会真的失明,明惠小姐就是这样。”
“这是歇斯底里反应。”三枝接着又连忙辩解似的加了一句,“不,我不是指一般说的那种意思,是真有这种病。”
明惠的视线落在矮桌上,宛如变成人偶般动也不动。
另一方面,祐司倒是恍然大悟。这段日子,明惠比较能适应“眼睛看不见”的状态,果然是因为以前有过相同的经验,并非只是她的直觉比较灵敏。
最后,明惠抖着声音问:“那么,我是什么时候治好的?还是说,我去东京找祐司的时候尚未治好?”
“已经治好了。”耕吉回答,他的音调仿佛在鼓励她:所以这次一定也没问题。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去看了医生,但更重要的因素,我想应该是少爷终于回心转意,回到明惠小姐身边。”
“那,我放弃调查了?”
祐司这么一说,耕吉带着依然没原谅他的神情点头。
“嗯,那时候是啦。”
明惠的眼疾好转,婚事也有进展,也正式订了婚,两人看起来似乎终于定下来了。
“那是五月初的事。”
没想到——
“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十日,少爷忽然说要去东京,什么原因我并不清楚。明惠小姐当时也说不知道。总之,少爷又为了命案重提旧事,丢下明惠小姐就去东京了。”
三枝抓抓头。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做那种事,总应该有个导火线吧。”
耕吉耸起肩膀一脸惶恐。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想知道,少爷也全都一个人藏在心里不肯说。”
祐司恨不得抱头。慎重地把重要的东西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是无所谓,可问题是现在连自己都忘了藏在哪里。不,不是自己忘了,是被迫忘记。
“让你们两人丧失记忆的人——”三枝认真地说,“大概就是想让你们忘记那个只有你们才知道的东西吧。”
也只能这么想。
“是谁做出这种事的?”明惠低语。祐司感到,明惠毋宁更像是提出一个命题。
“我倒觉得有迹可循。”三枝缓缓开口,“万一宫前孝真的还活着,会有谁想把他藏起来保护?”
祐司耳中回响起一段话,是三枝手边那些剪报上写的。现在,这段话听起来好似从活人的喉头真真切切地发出来。
“请原谅我儿子。他已经死了,要怪就怪我……”
“那个人一旦发现你……”三枝指着祐司,“正在到处打听孝,想把他找出来,或许会采取强硬的手段。”
“可是,有这种方法可以让一个好好的人失去记忆吗?”
面对耕吉惨叫般的质问,三枝别开视线看着小小的庭院点头。
“说出来是有点难听啦,”他转头看着三人,“你们听过‘电疗’这个名词吗?”
无人应答。
“也就是电流刺激疗法,也称为ES。以前有段时期经常用在精神分裂或酒精中毒的病人身上。到现在,据说治疗效果其实值得怀疑,但还是有医院基于某种惩罚的意图用在病人身上。当然,这种医院很少,属于极少数。不过,实际上还是找得到。这种黑心医院把赚钱摆第一,根本不打算真心治疗病人。”
榊诊所的太田明美说过:“如果是酒精中毒的病人,我们可以介绍别家医院。不过,榊医生好像不太想把病人送去那家医院……”
三枝继续说:“而且啊,一旦被这样电过,记忆力就会减退。我就知道有个病人,由于被电得太频繁了,过去一两年的记忆全都消失了。”
潟户友爱医院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型精神科专科医院,入院病人总数高达八百人。即使是别的医院不愿收留的重度酒精中毒病人,他们也照收不误——
“有这个消除你们记忆的动机,又能用这种方法的,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
三枝的话,祐司能够理解。他看着手臂上的号码,然后回答:“我想——应该不会错,就是村下猛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