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怎么讲述这个故事呢?或许应该以“从前”开始。但是,不,那样不妥。那会让故事听起来像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其实这个故事并不是这样。
它根本不是那种故事。
既然如此,还是按照我的记忆讲述比较好。毕竟这是我的故事,讲的是我自己的故事,我亲身经历的故事。虽然我现在老了,但不糊涂。晚上,我依旧会插上门闩,锁上窗户,在入睡前把每个暗处检查一遍。带着几条狗在屋子里巡逻一圈。如果他再来的话,狗会闻到他的气味,我就会做好准备等着他。墙都是石头砌的,火把一直燃着。我们手中始终拿着刀,但他最害怕的还是火。
他休想从我的房子里带走任何人,也休想从我的屋檐下偷走任何一个孩子。
我父亲就没那么细心了。他知道这些老故事,在我小的时候,他还曾讲给我听。有睡魔的故事,它专门挖走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小孩的眼睛,有巴巴·雅加的故事,一个巫婆驾着骨头做的马车,手扶在小孩头骨上,还有斯库拉的故事,一个女海妖,她会把水手拖进海底吃掉,食欲极大,胃口永远填不满。
但父亲从来没提起过妖王,父亲只告诉过我,不能冒险独自进入森林,也永远不能在夜幕降临之后待在外面。外面有一些东西,他说,有狼,还有一些比狼更可怕的东西。
世界上有神话,也有现实,我们讲述神话,隐藏现实。我们创造了怪兽,并希望故事中的经验教训能指引活在现实中的我们,教我们去应对最糟糕的事情。我们给各种恐惧命名,并祈祷不会遇到比自己创造的恐惧更坏的事。
我们编造谎言来保护我们的孩子,但是,谎言却让他们面临最大的伤害。
小村庄最北边有一片森林,我们一家人就住在森林附近的一幢小屋里。夜晚,银色的月光洒下来,茂密的树林便不再黑暗,树林上方出现一个个银色的尖塔,就像汇聚在一起的教堂,尖塔的影子愈远愈淡。远处有高山,有城市,还有像海一样的湖泊,站在湖的这一岸望不到另一岸的陆地。在儿时,我会幻想自己穿过重重树林的阻隔,进入看不见的王国。有时候,树林能让我躲开大人的世界,浓密的树叶把我严严实实地藏起来,那就是黑暗对一个孩子的吸引力。
深夜里,我经常坐在卧室窗前,听着森林里发出的各种声音。我学着分辨猫头鹰的叫声,蝙蝠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从掠食者手下逃生的小动物们找食时惊慌忙乱的跑动声。对于我,这些声音已经十分熟悉,它们陪我进入梦乡。这就是我的世界,我曾一度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但是,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一切似乎都很宁静,所有藏在黑暗中的生物好像都突然屏住了呼吸。我仔细地听着森林里的动静,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森林里穿梭、搜寻、追逐。一匹狼在号叫,声音颤抖,我能听到它的叫声中透出极度的恐惧。片刻之后,号叫成了哀鸣,音调逐渐升高,变成尖叫,最后戛然而止。
风刮起窗帘,森林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们似乎生活在文明的边缘,远处那片森林中的野性总在提醒我们这一点。当我们在运动场上玩耍时,我们的叫喊声在空中只停留片刻,然后似乎就被吸进了树林,我们天真的声音在林间萦绕,渐渐迷失,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树林那边守着一只怪兽,它像从树上采摘苹果一样,从空气中抓住我们的声音,把我们吞进它的灵魂。
我刚看到雪时,还只积了薄薄一层,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我们正在教堂附近的旷野里玩耍,追逐一个红皮球,它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十分显眼,就像一团鲜血。以前这里很少会刮风,现在却起了一阵狂风,把小球卷到距离森林不远处的那片小桤木里。我毫不犹豫地追着风进了森林。
当我穿过第一道茂密的冷杉林之后,空气越来越冷,伙伴们的声音在身后逐渐消失。蘑菇长得黑压压的,挂在树桩的背阴面,就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我看到一只死去的小鸟躺在一簇蘑菇下面,它的身体已经塌进去了,蘑菇上渗下的汁液在它身上凝成一团鼓鼓的黄色物体。小鸟的喙上有血,它双眼紧闭,仿佛已在痛苦的记忆中长眠。
我向森林深处走去,身后留下一排足迹,像迷失的灵魂,渐渐消失。我用手分开一簇桤木,伸出于去捡球。这时,风开口对我说话。它说:“孩子,到这边来,孩子。”
我环顾四周,但周围没有人。
声音又一次传来,这次更近了,我发现面前的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起初我以为那是树枝,细细的,颜色很深,它的身躯被灰色笼罩,好像有蜘蛛在上面结了厚厚的网。但是,树枝伸了出来,细枝合拢起来向我召唤。它身上散发着奇怪的欲望,像波浪般一波一波涌来,如污浊的海浪把我冲刷得肮脏不堪。
“孩子,漂亮的孩子,精致的孩子。到这儿来,孩子,拥抱我。”
我抓起球,往后退,但被藏在雪下面的树根绊倒了。我重重地向后摔下来,一条细丝轻轻地摩挲我的脸——是一张蛛网,牢固、黏稠,紧紧地黏着我的头发。我试图推开它,它又缠住我的手指。我爬起来又摔倒了,两次,三次,丝线越来越沉,变得像渔网的网线一样重。昏暗的光照进树丛,照亮了成千上万条漂浮的丝线。从那个灰色的东西等待的阴影处散发出条条丝线,织成的网浮动着,灰东西似乎在我身上分裂,脱落。我挣扎着,张开嘴想要喊叫,但那些线沉沉地落下来,落到我舌头上,紧紧缠绕着,使我不能出声。怪物正在前进,银色的网告诉我它在前进,只要我挣扎移动,那张网就把我抓得更紧。
我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感到缠绕着我的条条丝线牢牢地抓着树根,它们被扯裂了,我终于被释放了。当我跑出树林时,脸上被树枝划破,靴子里灌满了雪。但那个皮球仍然在我手中攥着。我拼命向远处跑去,身后,那个声音又一次传来:
“孩子,漂亮的孩子。”
我知道,它想抓住我,不把我吞噬就不会罢休。
那天晚上,我无法入睡。不停地回想那张大网,还有从森林的黑暗处传出的声音。我无法闭上眼睛,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门外寒气逼人,屋里却热得难以忍受,我不得不踢掉被子,光着身子躺在床上。
但我一定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因为有什么东西拨弄我的眼睛,把我叫醒了。我发现屋里的灯光变了。墙角有一团影子,我却看不清楚那里有什么东西。影子变化扭动着,但屋外的树一动不动,窗帘也一动不动。
接着,我听到了那个声音:微弱低沉的声音,像桔叶的瑟瑟声。
“孩子。”
我猛地坐起身,伸手去拉被子来遮盖身体,但是被子不见了。我朝旁边看,发现被子在窗帘下面。可是,我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把它踢到离床那么远的地方。
“孩子,到这里来,孩子。”
那个角落里飘浮着一个东西。刚开始,它几乎是不成形的,像一团已经开始腐烂的旧毛毯,上面装饰着蜘蛛网的网线。月光照亮了暗淡褶皱的皮肤,像老树皮一样裹着棍子一般的胳膊。常舂藤爬上了它的四肢,缠绕着它的手指,现在,那些从影子里伸出的纤细手指招呼着我。在脸的位置只有枯死的叶子,是黑漆漆的一片,但分明能看到它的嘴,嘴里又小又白的牙齿闪着光。
它不断地重复:“过来,孩子,让我抱抱你。”
“不,”我蜷缩起双腿,尽量缩小自己,尽可能不让它看到我的身体,“不,走开。”
在它的指尖闪烁着一个椭圆形的东西——那是一面镜子,镜框上有精美的装饰,图案是相互追逐、首尾相接的龙。
“看,孩子,只要让我抱抱你,这个礼物就归你。”
镜子转向我,那一刻,我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镜子里不止有我一个。我周围簇拥着很多人,微小的脸——几十个、几百个、上千个,一大群走失的小孩的脸。他们的小拳头锤打着镜子,好像急切地想冲到镜子外面。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我看到了自己的脸,我知道,我的脸将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求求你快走开。”
我忍着不哭,脸灼烧起来,视线变得模糊。那个东西发出咝咝的声音,我第一次意识到那种气味,一股浓烈的气味,是腐烂的叶子的和死水发出的恶臭。还有一缕稍淡的气味穿过,像蛇穿过灌木一般,穿过那股腐烂的臭味。
那是桤木的气味。
那只棍子般的手做了个手势,这次,一个木偶在它的指端跳舞:一个小婴儿,十分精致,栩栩如生,像一个微型小人,一个小侏儒。月光照出了它的轮廓,随着怪物手指的移动,它抽动着,跳着舞。但我看不到控制四肢活动的细绳,当我凑近去观察时,发现胳膊肘和腿部也没有木质关节。怪物伸长胳膊,把木偶递到我眼前,我看清了牵线木偶真正的样子,不禁恐惧地呻吟了一声。
那个木偶不是玩具,不是我们所谓的玩具。那是一个小孩,很小,但是形状完好,长着大大的眼睛,但不会眨动,还有凌乱的深色头发。那个怪物紧抓着小孩的头盖骨,小孩挣扎着胳膊和腿想反抗,嘴巴张得很大,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睛里也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它似乎没有生命,却好像还活着。
“漂亮的玩具,”怪物说,“送给漂亮的孩子。”
我想大声喊叫,但好像有只手抓住了我的喉咙,紧紧地掐着我的脖子。我尝到了嘴里的味道,我第一次知道了死亡是什么,因为怪物的皮肤上沾满了死亡的味道。
突然,那只手在一瞬间移开,小孩也消失了。
“孩子,你认识我吗?”
我摇头。心里想着,我可能是在做梦。只有在梦里才会发不出声音。只有在梦里,被子才会自己从床上逃走。
只有在梦里,才会有怪物散发着枯叶和死水的气味,把一个没有生命的小孩放到我面前,让它跳舞。
“我是妖王,一直都是,将来依然是。我是妖王,我攫取一切我想要的东西。你难道要挑战我的欲望吗?跟我来,我会给你珍宝和玩具。我会给你糖吃,并且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都会叫你‘心爱的’。”
在那本该长着眼睛的地方,有两只黑色的蝴蝶默默展翼,像两个小小的哀悼者在守灵。怪物张开大嘴,满是骨节的手向我伸过来。当被欲望征服的时候,它有些哽咽。妖王走过来了,它得意扬扬,可怕至极,肩上披着一张人皮,几乎要拖到地面了,和貂皮不同的是,这张皮的边缘装饰着长着头发的头皮,黄色、黑色、红色的头发编织在一起,像秋天树叶的颜色。斗篷下面是一个银色的胸铠,上面错综复杂地雕刻着赤裸的人体,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叫人无法分辨。怪物头顶上戴着人骨做成的王冠,王冠的每个尖都是一个小孩的手指,用金线缠在一起,手指向内弯曲,像在召唤我加入他们。但是,我看不到王冠下面的脸,只能看见黑暗的嘴和里面雪白的牙齿,宣告着可怕的食肉的欲望。
我集中所有意志力,从床上跳起来跑向门口。身后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和树枝刮擦的声音。我转动门把手,但是因为手心里有汗,把手又湿又滑。我试了一次又一次。腐烂植物的恶臭越来越浓。我恐惧地低叫了一声,门终于开了,我的脚踩到了走廊上,这时,树枝抓到了我的后背。
我使劲扭动身体,转身逃脱了,紧紧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本应去找父亲。但是本能驱使我来到火炉旁,里面还有一丝微弱的火。我从柴堆里捡起一根木棍,缠上一块抹布,在灯油里浸泡后扔进火里,火苗在我眼前跳动。我捡起一块地毯裹到身上,光脚轻轻地踩着冰冷的石板地,走向我的房间。我贴在门上悄悄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动门把手,慢慢地推开房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唯一晃动的影子来自摇曳的火苗。我来到妖王刚才站的角落里,现在这里只留下了蜘蛛网和蛛网上干枯的昆虫躯壳。我站在窗边,远处的树林悄无声息。我关上窗户,但就在我伸出手去关窗的时候,后背一阵疼痛。我伸手向后摸了一下,看到指尖上沾满了血。从悬挂在水壶上方的一小片镜子里,我能看到背上横着四条长长的口子。
我以为自己尖叫出来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叫声是从爸爸妈妈房间里传出来的,我向那里走去。
我看到父亲站在敞着的窗前,母亲跪在翻倒的摇篮边。那是弟弟每晚裹着毛毯睡觉的地方。现在,里面没有婴儿,毛毯落在地板上,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腐烂树叶和死水发出的臭味。
从此以后,母亲再没有恢复正常。她每天以泪洗面,直到再也哭不出来,她的身体和灵魂都已长眠。父亲苍老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悲伤的雾气笼罩着他。我无法告诉他是我拒绝了妖王,它抓了弟弟代替我。我暗暗责备自己,并发誓再也不让它带走任何一个我要保护的人。
现在我会紧闭窗户,给入门闩上门闩,让狗在屋里自由走动。我从不给孩子的房间上锁,不论白天黑夜,我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他们身边。我警告他们,听到树枝敲打窗户就马上叫我,千万不要自己开窗。如果看到树枝上挂着闪闪发光的东西,绝对不要碰,要继续走原来的路,始终在正确的道路上行走。如果听到有声音承诺说只要抱一下就有糖吃,一定要头也不回地跑开。
在火光的照耀下,我经常给他们讲睡魔的故事,它专门挖取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小孩的眼睛,讲巴巴雅加的故事,那个老巫婆驾着骨头做的马车,手扶着小孩的头骨;讲斯库拉的故事,她会把水手拖进海底吃掉,食欲极大,胃口永远也填不满。
我也给他们讲妖王的故事,讲它树皮一样的手臂和缠在身上的常春藤,它那温柔的、瑟瑟的声音,它的礼物,专门用来诱捕不够警惕的孩子,还有它那可怕得无法想象的嗜好。我告诉他们妖王的欲望,让他们知道关于它所有的一切,等它来的时候,孩子们就能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