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记不起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古怪行为是什么时候了。她每一天都在成长,变化——起码看起来是这样。很难向那些没有孩子的人解释清楚当家长的难处:每天都会有新的预料之外的事情出现,显示出孩子个性中你一直没发现的一面。父亲独自抚养女儿就更难了,冈为女儿总对父亲有所隐瞒,父亲总有一些事情无法知道。她不断长大,神秘感也不断增强。他被迫靠爱和回忆来维持与这个小女孩之间的亲密关系,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小女孩。
或许我的话只能代表我自己,别的男人没有我这样的理解困难。毕竟,我曾经结过一次婚,自认为了解与我同床的女人,但她对生活的不满积累了好几年,直到最终爆发出来我才知道。当时我吓坏了,但是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震惊。回想起来,她一定已经用了一千种微妙的方式向我传达她对生活的不满,而且我也早已在打击到来之前做好了准备。
听起来,我在这件事里似乎扮演了一个非常被动的角色。本质上我不是个好斗的人,在大多数事情上,我表现得并不十分主动。回顾我和妻子走向圣坛的历程,我惊奇地发现,是她,而不是我一直掌握主动。尽管我的法律顾问和我自己的直觉都告诉我,在这类案件中法院很少会支持父亲一方,但我仍准备和她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令我吃惊的是,妻子认为孩子对她是个负担,她愿意放弃抚养权,至少是暂时放弃。两个孩子还都很小——萨姆刚满一岁,路易莎六岁——妻子认为两个孩子会是她在广阔的世界里寻找机会的障碍。最终,她把孩子留给了我。每年她会来几次,路过乡下的时候,也会顺路来看看。有几次,她说想让孩子们和她在一起,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并且生活得很好。他们现在——或者曾经——我觉得,很开心。
萨姆性格文静,喜欢和我待在一起,路易莎更独立,好奇心强,善于试探加在她身上的各种约束。随着进入青春期,她的这些性格特点变得更加明显了。很可能在我们夏天搬家之前,她就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对这一切无从知晓。只是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醒来,我发现她在黑暗中静静地站在我床前,而儿子还躺在我身旁。我对我的女儿——或曾经是我的女儿——说:“路易莎,怎么了?”
她回答:“我不是路易莎,我是你的新女儿。”
我的故事有些跳跃了。我应该解释一下,她宣布这件事之前的几个月,我们的生活一直动荡不安。我们搬了家,放弃了城市生活,希望在乡村过上更加安定的日子。我们卖掉了房子,只为了那些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很肮脏的钱,然后买了一幢教区长的旧宅子。房子附带着五英亩的土地,紧挨梅林敦小镇郊区。这是一幢漂亮的房子,而且售价奇低,让我能省下足够的积蓄,不仅能保证舒适的生活,还能供孩子们上学。总之,路易莎和萨姆都应该转到新的学校,他们的朋友会分布在各地。两个孩子都不反对搬家,前妻出于义务抱怨了几句,但决定不提出正式反对。无论如何,我告诉他们,什么都还没有定下来:我们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在这段试住期结束时,如果有入觉得生活不适应,我们就搬回去。
房子有五间卧室,四间的面积都很大,和城里比起来,孩子们拥有了更多自己的空间。两间卧室空着,我住在后面那间。房子有一个能俯瞰后花园的大厨房,一个餐厅,一个我自己的书房,还有一个开放式的宽敞客厅,里面放着一排排书架。房子右边是几间陈旧的马厩,已经废弃多年,里面仍然飘着淡淡的干草和马的气味。马厩里阴暗潮湿,孩子们简单地勘察了一番,决定把这里当做小游戏区。
这幢宅子已经挂牌出售一段时日了,直到买下来几个月之后,我才了解到原因。很明显,这里无法让人生活得很好。村里的教友们由来自更大的镇子——格雷文顿——的牧师们管理,他们轮流负责老教堂的礼拜仪式。
最后一个牧师离开后,这幢宅子里曾经住过一个艺术家,她是一个画儿童故事插图的画家,但是没住多长时间。搬走之后不久,她就在村子最北端那处房子的火灾中去世了。根据她的工作性质,我猜想她离开的原因是画画赚的钱付不起已经相当便宜的房租。在房子后面的一堆垃圾和枯树枝里,我无意中发现了她的一个小盒子。有人想把这些东西全部烧掉,或许是火没烧起来,也有可能是火被雨水浇灭了,因为盒子很湿,图上的很多墨水已经晕开了。尽管如此,从留下的图画上能判断出她真正的职业不是给孩子们画故事。所有的图都让我毛骨悚然,大都是惨白的半人身怪兽,它们长着模糊的五官,眼睛是细长的橄榄形裂缝,鼻孔很宽,嘴巴大张着,似乎是靠闻气味和尝味道来维持生存。有些怪兽的脊椎骨节处长出了破碎的长翅膀,翅膀的膜被戳破撕裂,像蜘蛛网上腐烂的蜻蜓。那些图我一张都没留,因为担心会吓着孩子们。我往火里添了点儿石蜡,确保这次全部的画都烧掉了。
这幢宅子的房屋结构没有问题,我们刷了新油漆,买了新家具,换掉了黑暗的色调和厚重的窗帘,取代以夏天的颜色,屋子里明亮了许多。后花园尽头种着苹果树,树后有一连串小块的土地向坡下缓缓延伸到谷底的一条小溪,小溪两岸长着繁茂的树林。那是块好地,不过,尽管我主动提了多次,当地人却对在那里放牧充满了顾虑。
当地人不愿在那里放牧,可能是由于第三块田里那个土堆。土堆正好位于房子和小溪中间,周长约二十英尺,高约六英尺,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村里传言,那是一个妖精的堡垒,一个古老神秘的种族居住过的地方。还有人说这里曾是个古冢,但当地的考古记录中没有相关记载,也没有人知道下面埋着谁或埋着什么。路易莎喜欢幻想我们的土地上有一座仙子的城堡,她就把这个土堆当成她的仙子城堡。说实话,我也乐于这样想,仙子不会扰得我无法入睡,但如果让我觉得有一堆陈尸旧骨在青草和雏菊下慢慢腐烂,我恐怕就睡不安稳了。萨姆则刚好相反,他不喜欢那个土堆,宁肯在附近的田里绕着走,也不愿从它旁边经过。路易莎的胆子则大得多,每次都径直走过去,站在土堆顶上向我们挥手。
萨姆一直有点儿怕他姐姐,怕她喜怒无常的脾气。相反,路易莎却一直保护这个弟弟,还不忘督促他少些孩子气,要更有男子汉的气概。结果萨姆总是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自己意志的事,让自己陷入尴尬甚至痛苦的境地。每到这时,路易莎都不得不出手相助。最终萨姆总免不了掉眼泪,对姐姐反唇相讥,还会和姐姐疏远一段时间,但慢慢地,姐姐又会主动帮助弟弟。路易莎身上总会有新鲜的东西吸引他,某种令他着迷的闪光之处。这次也是,她身上有了一些变化,而我竟然没有觉察到,也许是因为她的情绪一直反复无常吧。
然而,现在我仔细回想一下,还真想起一件诡异的事。那是我们住进宅子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半夜我忽然惊醒,感到屋内一阵凉风吹过,伴着窗扇撞击窗框的声音。我下了床,循着声音来到了女儿房间。她正站在窗前把手伸向窗台。
“你干什么呢?”我问道。
她迅速转过身来,随手把窗户关上了。
“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她答道。
“谁会叫你啊?”
“城堡里的人。”她回答,说话时脸上还挂着笑容。我以为她是在和我开玩笑,可路易莎爬回床上时,我注意到她似乎藏了什么东西,不让我看见。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只看到远处一片黑暗。我注意到窗台上有些带油漆的木头碎片,是从插销旁边的木框上撕下来的,一阵风吹过,把它们吹进了黑夜里。
我回到路易莎床边。不过一小会儿,她已经睡熟了,好像干了什么体力活儿一样疲倦。她的双手放在毯子下面,头发上有一片树叶,可能是从窗户里刮进来的吧。我轻轻地把树叶取下,把她额前的头发拨到一边,免得她在睡梦中觉得痒。就在这时,我的指尖触到了什么东西,质地很粗糙,就在她肩膀那儿。我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她的布娃娃莫莉不见了!以前她睡觉时都会把莫莉放在身边的,但现在她抱着的是一个用稻草和树枝做成的粗糙的东西。那东西有点儿像人,双手出奇的长,身子鼓鼓的,肚子特别大,头上还拖着六条退色的辫子,嘴的位置是一个圆洞,两个椭圆形的窟窿似乎是眼睛,四片蒲公英叶插在背上,可能是用来充当翅膀吧,但一点儿也不像。
忽然,我看见它空空的肚子里有东西在动,凑近一看,树枝和干草里困着一只大蜘蛛。它不可能是自己爬进去的,因为这个东西编得很紧。做这个东西的人故意把蜘蛛放在里面。它触探着周围的缝隙,试图从牢笼里逃出去。我把这个东西从女儿的怀里拿开,这时,那只蜘蛛颤抖了一下,缩成一团,死了。
我把这东西从女儿的房间里拿走,放在书房的书架上,才回到床上睡觉。第二天早晨我回去查看的时候,它已经摔得粉碎,之前的形状完全看不出来了,里面的蜘蛛现在已经成了一团干瘪的肉球。
直到中午我才找到机会和路易莎谈昨晚的事,但她根本不记得我们的对话,不知道莫莉的去向,也不知道稻草人是怎么来的。我把她留在屋里找她的娃娃。天空阴沉,大雨将至。萨姆在睡午觉,我们的管家,一个叫阿姆沃斯太太的当地女人一边照看他,一边熨着一堆衣服。尽管就要变天,我还是决定出去转一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朝着第三块地那儿的土堆走去。即使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这里也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现在乌云压顶,这个地方似乎有一种能够感知的意识,好像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正在思考,在策划阴谋。我竭力驱散这种感觉,但昨晚路易莎的话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响。她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这个土堆,虽然距此有一段距离,但只要站在窗前就能看到这里。土堆下面只有一条河和空旷的田野。
到了土堆前,我默默蹲下,将一只手放在上面,手掌下面的土是温热的。此时此刻我没有丝毫不安。恰恰相反,我感到自己很放松,闭着眼睛嗅着野花和流水的气味。我很想休息,想躺在地上,忘记烦恼,感受绿草轻抚肌肤的惬意。我几乎就要伸懒腰躺下了,忽然,一个影像闯入我脑中。我看见了,并感觉到它正从土堆下面沿着一条通道快速向我逼近,通道里有土和树根,它在行进中截断了许多虫子,碾碎了许多昆虫。我瞥见了白色的皮肤,像是某种长时间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又长又尖的耳朵垂下来,粗大的鼻孔上面有两个裂开的凹陷,可能曾经是眼睛,但现在被一层布满血管的皮肤盖住了。它的嘴一直咧着,好像在笑。下嘴唇向下拉,形成了一个三角,露着牙齿、血肉和牙龈。残破的翅膀紧紧地贴在身上,偶尔试探似的拍打几下土墙,似乎想找回很久之前曾经能自由飞翔的感觉。
它不是独自前来的,还有别的追随者从地底朝我跪着的地方赶来。他们被我的体温吸引,被一种莫名的愤怒驱使。我迅速睁开眼睛,恢复了意识,急忙抽回手,马上离开了土堆。但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感到手掌底下一阵骚动,好像有股力量为了抓住我而拼命地想冲出地面。
我站起身,拍掉手上的草叶和泥土。忽然,就在我的手刚刚摸过的地方,我瞥见了一片红色。我用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向里面扎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沿着土堆滚了下来,一直滚到我脚下,上面的泥土掉下来一块。是布娃娃的头,身子不见了,厚厚的红发里爬满了虫子,脖子的窟窿里挤满了甲虫。是莫莉的头,我女儿的布娃娃。直到雨水砸在我脸上,我才有力气把它捡起来带回家。
我来到路易莎的房间,想和她谈谈,但她变得非常激动,眼睛里盈满泪水,拼命否认自己做了错事。当我把莫莉的头拿给她看时,她看上去真的非常吃惊。她猜到莫莉可能是被埋在了地里,整个人几乎都要发狂了,我只好留下来陪她,直到她睡着。我亲手把女儿卧室的窗户锁好,用一把以前从未用过的小钥匙锁上,以策安全。确认所有进入房子的入口都锁好之后,我把钥匙放进兜里,带着钥匙上床睡觉。
夜里来了一场大风暴,所有的门窗都被吹得嘎嘎作响。我被萨姆的哭声唤醒,把他抱到了我床上。我又去路易莎那里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安稳,丝毫没受到狂风的影响。
第二天早上,我拉开窗帘,发现外面阳光明媚,花园及周围没有任何凌乱的迹象。垃圾桶盖子也没被吹跑,树叶都挂在树上,窗台上的花盆也没被吹偏一英寸。
更奇怪的是,全村没有一个人记得昨晚的大风暴,似乎连一丝微风都不曾有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天的太阳越来越热。我晚上睡觉时即使只盖着最薄的被单,依然热得辗转反侧,直到疲倦战胜了不适,才能入睡。有一两个酷热的夜晚,我被隔壁房间玻璃上的敲打声吵醒,走过去却看到路易莎正试图弄坏窗户上的锁,整个人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我隐约记得不能叫醒梦游的人,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慢慢把她带回到床上。第二天早晨,她可能已经记不起是什么诱使她从床上爬起来了,也没提过城堡里的人,后来也没有。但窗户外侧出现了一些痕迹——一条条模糊的抓痕,好像一把大叉子的齿在上面划过,窗框上掉下的木屑更多了。我的梦里反复出现那些飞行得怪物,他们又能拍打着早就破碎的翅膀在黑夜里飞翔了。它们把房子团团围住,撞击着每一道门,每一扇窗,疯狂地想接近我的孩子。
萨姆不再和我去小溪边散步了,他更愿意待在房子里,越来越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房间,他房间的窗户上有护栏。要不然就待在我的书房里,因为书房的窗户是铅制的,很窄,只有顶端能打开一英寸的窄隙。我问过他有什么烦恼,但他不愿向我吐露为何行为如此反常,似乎有人威胁他,让他对所有的事保持沉默,不然就会伤害他。
之后,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需要去伦敦处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不得不在那里过夜。阿姆沃斯太太同意留下来照顾孩子们。临走前,我反复叮嘱她晚上一定要把所有门窗锁好。尽管如此,她还是给路易莎的卧室窗户留了一条缝,为的是让屋里的空气流通,孩子能睡得舒服些。
不管土堆里住着什么东西,它抓住了这个双手奉送的机会乘虚而入,一切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是萨姆让我对他姐姐的变化产生了警觉。过去他是那么喜欢姐姐,现在却躲得远远的不和她玩,和我变得前所未有的亲近。一天晚上,我把他放到床上,从他的卧室离开之后,听见他房间里有搬东西的声音。当我想进去一探究竟时,发现门被一把椅子、一些靠垫,还有他的玩具箱挡着。我问他在干什么,他不说,只是撅着嘴看着自己的脚。但慢慢地,他的嘴唇开始颤抖,接着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他害怕。
我问他:“你怕什么?”
他说:“路易莎。”
“为什么呀,萨姆,那可是你姐姐。萨姆,路易莎爱你,她不会伤害你的。”
“她让我出去陪她玩。”萨姆答道。
“你不是喜欢和她玩吗?”我说。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以前或许是这样,但现在已经变了。
“晚上,”萨姆说,“她让我晚上出去和她玩儿。那么黑,在城堡那儿。”他补充道,然后泣不成声,无论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我去问路易莎为什么把弟弟吓成那样,她只是说弟弟在撒谎,她没有兴趣和他玩。我一再追问,她便沉默不言,我只好放弃了,既沮丧又不安。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观察路易莎。我注意到现在的她带着一种平静和警惕。她的话越来越少,食欲不振。她只吃盘子里的肉,把蔬菜堆在一边。一说起她的任何行为,她就默不作声。我对她完全束手无策,更谈不上处罚她了,而且直到那时我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要处罚她。有一天,我发现她正在摆弄窗户上的金属网,还用指甲试着开窗子上的锁。装金属网是因为萨姆还小,怕他打开窗户。那是我第一次冲她发火,质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出声,还想从我身边溜走,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逼她回答我。我几乎要打她了,因为她行为的变化实在让我太生气了。这时,我仿佛看到一丝红色在她眼睛深处闪烁,像一把火炬突然点亮了黑暗的深谷。也许那仅仅是我的猜想,她的双眼似乎比以前更窄了,眼角微微上扬。
“别碰我!”她低声说,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邪恶,“要是敢再碰我,你会后悔的!”
说完,她挣脱了我的双手,冲出房间。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了火灾,想起了房子的上任主人那些熏黑的画。我在想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想象着她死时的情形:她被自己的想象力折磨,把一幅幅画扔进壁炉里烧毁,希望能得到一丝安宁,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人们认为她的死是场悲惨的事故,但我不确定。有时,为了远离痛苦和寻求最后的解脱,这是一个人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有一件事我还没讲,这件事比任何事都更让我感到恐怖。上星期,萨姆抱怨说他的一个小玩具熊不见了,那是他三岁生日时他妈妈送给他的礼物。那个玩具很脏,作为眼睛的两只扣子也不一样,还曾经脱线,我又笨拙地缝上了,粗粗的黑线圈还露在外面。萨姆却爱它至极。那天,萨姆醒来后不久就发现小熊不见了,因为平时它都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阿姆沃斯太太刚好来了,我请她帮忙找一找。我去找路易莎,想问她有没有看见弟弟的小熊。她不在屋里,我也没在房子里其他地方找到她。我走进花园,喊着她的名字,一直走到果园才远远地看见她,她正跪在土堆脚下。
不知道是什么直觉促使我决定不能让她发现我。我藏在东边树林后面,慢慢靠近她,想看她到底在干什么。但等我靠近时她却站了起来,她用裙子把手擦干净,跑回了家。我没惊动她,直到她进入果园,离开我的视野,我才走向土堆。
不用想都知道我会找到什么。地上有一个新挖的洞,我把土拨开,指尖摸到了毛茸茸的东西——萨姆的熊。我试图把它拉出来,它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只听刺啦一声,拉出了小熊的头。我接着往下挖,寻找小熊的其他部分,却什么也没找到。
我从土堆边走开,更加明白了它的怪异之处:它的线条如此规则,显然是特意建造的。顶上那片平坦处就是为了诱使粗心的人驻足休息,然后在它的温暖中失去意识。坡顶上的草颜色那么浓,比周围的草都要绿,绿得不像是真的。
我转过身,看见果园边站着一个人,身着一袭白衣,望着我。这个女孩已不再是我曾经的女儿了。
现在我弄明白了整件事,弄清楚了所有的细节。此时此刻,我又躺在了床上。黑暗中,我的女儿站在我床边,她说话时眼睛放出红光,她说:
“我是你的新女儿。”
我相信她。我身边是熟睡的萨姆。每天晚上我都让他和我待在一起,即使他问我为什么不再让他像个大男孩那样自己睡,我也坚持这样做。有时,我做梦时的喊叫会吵醒萨姆。梦里,我真正的女儿被埋在一个土堆下面,奄奄一息,周围是一群皮肤惨白的怪物,是它们抓走了她,把她留在了它们身边,它们对我的女儿充满了好奇与憎恶,她的叫声被泥土掩盖了。我拼命想把她挖出来,但没挖几下就挖到了石头。不管土堆下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它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滚开。”我低声对她说。
她眨眨眼,眼中的红光闪了一下。
“你不能永远保护他。”新女儿说。
“你错了。”我答道。
“总有一天晚上,你开着窗睡觉,或者门没锁,”她低声说,“总有一天晚上你会大意,到那时你就有一个新儿子了,我也会有一个新弟弟。”
我把那串钥匙紧紧地握在手里。我用链子拴着钥匙,挂在我的脖子上,从未让它们离开过我的视线。我们只在晚上才有危险,只有太阳下山之后它们才会来,寻找进入房子的人口。我已经贴出告示,准备卖掉房子,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离开。时间越来越紧了,不仅是对它们而言,对我们也是。
“不会的。”我对她说,我看着她退到墙角,慢慢地坐在地板上。看不见的东西用力拉着窗户和门,红色的光在黑暗中闪烁。我的儿子,我真正的儿子,正静静地睡在我身旁,安全无恙。
暂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