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们许下的诺言啊,是如此热情似火,让人喉咙发紧,难以呼吸。我们被彼此的温度吸引——她的体香,他的壮硕——我们的语言早就出卖了我们,让甜言蜜语从我们嘴里跳出来。我们的真实想法在行动中表露无遗,即便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我们之所以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是因为我们真的相信,还是因为等我们大声说出来之后,这些话就都会成真昵?当接受考验的时候,我们当中又有多少人敢说自己兑现了诺言,从未反悔,从未违背呢?当我们的另一半年岁渐高,步履蹒跚的时候,当他们的双眸暗淡无光,我们激情不再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经受住诱惑,不会选择背叛,另寻新欢呢?
至少我不是这种人,我知道什么是忠诚。
我信守着对她的承诺,她对我也一样。不过,是以她自己的方式。
我时常回忆她柔顺的长发,撒娇时撅起的小嘴和眼睛里未说出的承诺。她的美丽是永恒的。她永远不会变老,永远都是那个魅力四射的年轻女孩,就像现在一样。此刻,她正站在我面前,问我:
“你爱我吗?你会永远爱我吗?”
“是的,”我答道,“我爱你,永永远远。”
“即使等到我老了,满头白发,为了不吓到你,天黑才能卸妆的时候也是吗?”
我笑了笑,答道:“到那时也一样爱。”
她假装生气地打我,噘起了小嘴。
“这不是真心话,你心里很清楚。跟我说实话,如果我变了,如果我容颜不再,你还爱我吗?你还会只属于我一个人吗?”
我抱住她,她挣扎了几下,扑进我怀里。
“听我说,”我对她说,“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都要和你在一起。如果我对你没有这份感情的话,我怎么会等这么久呢?”
她笑了,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脸。
“是啊,”她对我耳语道,“你很有耐心。你知道的,我想要特别一点儿,想在新婚之夜,在我们的婚床上,把自己交给你。”
离我们的婚礼还有两周,而离我们初次情定终身也已经有一年了。我们的房子已经建好了,也装修好了,我们将在这里生儿育女,一起变老。这里将会摆上美酒,她父亲的四轮马车,还有她的羽毛床榻。刚采摘下来的鲜花散发着香气,和着她的体香一起飘散在晨曦之中。
我把她送回家。我们走过一片山月桂和夹竹桃,穿过钓钟柳和百合丛,风将草木的种子吹到空中,把它们播撒到四方。太阳落山了,血红色的天空映衬着几只乌鸦,它们就像点点流星,缓缓地在苍穹上滑过。我的掌心里握着她的手,感觉暖暖的,她轻轻地擦过麦田,高高的麦秆弹拢回来,抹去了所有的踪迹,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在她父亲家门口,我最后一次亲吻了她。
从此,我们再也没说过话。
直到现在,一切还历历在目:一群人手里拿着棍子,在我身边的田地里四处寻找,旁边还有狂吠的猎犬。我们用力扒开灌木丛和草丛,土壤都露出来了,蚊虫四处飞逃。此刻没起风,一丝微风也没有。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似乎一切都随着她的离去而消失了。我们踏过麦秆,像蝗虫一样在每片麦地里搜索她的足迹。我们搜寻了整整两天,还是没有任何发现。第三天,我们找到了她。
一群入围在那片白蜡树林边,猎狗在旁边狂吠。我飞奔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她,我拼命推开众人,赶他们走。我不想让人盯着她看,她不会愿意被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她苍白的皮肤上划得到处都是伤口,衣服上血迹斑斑,头发上还沾着树叶和树枝。她半睁着眼睛,好像刚从恬静的酣睡中懒洋洋地醒过来,永远凝固在对黎明的奢望中。我一拳打在离我最近的那个人身上,他没有闪开,反而伸出那双强壮的手把我轻轻拉开。他们用干净的白床单把她从地里抬走,放在马车后面,往村子里走去。所有的人都低着头,这会儿连狗也不出声了。
我们把她埋在北边一个小小的墓地里,就在杨柳树下的一块高岗上。下葬那天,泥土混着雨水一起撒落在她的棺木上。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等在那儿,依然心存侥幸,希望老天弄错了,希望太阳会拨开乌云,暖暖地照在这里,让她活过来,甚至希望能听到她从地下传来的声音。如果真是那样,我就可以把别人叫来,一起挖开她身上的泥土,就用两只手挖。我们会揭开棺盖,她就躺在那里,喘着气,被吓坏了,却仍然活着。
但什么声音也没有。最后,我转过身,随着大伙离开了教堂的墓地。
他们不到一周就抓到了他:一个没有国籍的流浪汉。他们跋山涉水,追了很远,最后在一个老磨坊里堵到了他。他带走了她的一绺头发,撕下了她的裙子边,当做丝带扎着头发。他棕色的破袋子里全是这样的丝带,都绑着那些被害女孩们的头发。他被施以绞刑,以抵他犯下的罪行,在绞刑架上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对他的结局并不满意,无论他在弥留之际遭受了多大的折磨,都不能把她带回我身边。她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我们再也不能长相厮守了。在她下葬后的一个星期里,除了从一个旧罐子里喝了一点儿水,我什么也没有吃。我蜷缩着睡觉,希望那样能减轻我的痛苦,但是痛苦从没消失过。我做了些令人不安的梦,梦里夹杂着历历往事和永远不可能到来的未来,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空落落的床上,并意识到它将永远都是空的。
不过,我渐渐喜欢上了每天醒来的时刻。那一刻,愿望和现实是一致的。我能平心静气地半睁着眼睛,那奇怪的样子就像是在模仿我死去的新娘,好像这样做我就可以与她合二为一,就会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和她团聚。
在第八个晚上,她来找我了。
我从断断续续的睡梦中醒来,听见风吹过树丛,夹杂着动物的哀嚎,可是从没有动物发出过这样的叫声。声音里透着奇怪的渴求,还有一丝熟悉的甜蜜。由于没吃东西,我的身体很虚弱。我颤颤巍巍地走到窗前往外看,外面一片漆黑。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窗外婆娑的树枝、黑着灯的窗户、寂静的街巷和大大的教堂尖顶。远处是教堂的墓地,那一大片高岗上到处都是坟墓,里面的死人正密切关注着活着的人们。
一棵老柳树的树枝将墓碑拢住,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似灯火又不是灯火,似有形却又淡于形。它悬在地面上,我知道那下面的土是新近翻动过的,土地上插着的花朵还没有完全枯萎。我竭力想看清楚那团光亮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想看看有没有她的影子,可是距离太远了。我打开窗户,风中传来了她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一条藤蔓从那团光亮里探出来,似乎在召唤我过去。我后退了几步。我想去她那儿,可又害怕再也看不到那团奇妙的光亮。我感到身上莫名的燥热,仿佛有个赤裸的身体紧紧压住了我。我似乎能嗅到她的体香,她的秀发轻柔地抚着我的面颊。我想走过去找她,可正当我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两腿突然一软,感到一阵恶心眩晕。就在我伸出手,手指碰到门的金属把手的那一刻,我全身瘫软。我绝望地大喊了一声,接着就跌倒在地。我一头撞在地板上,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黑暗向我袭来,那团光亮也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我躺在门口。有人叫来了医生,他善意地劝说我,尽管我很悲痛,可必须试着吃点儿东西。让他惊讶的是我当时就答应了。很快,一碗清淡的汤端了过来,我想尽量多喝一点儿,但我的胃还很虚弱。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吃东西,让我有点儿反胃。那天的晚些时候,我尝了点儿肉汤和干面包,木然地从床边走到镜子跟前,想把胡子刮一刮。我的手抖得很厉害,把脸刮破了,流了血。我努力想集中精力干完手头的事。我把水泼在脸上,把血和肥皂泡洗掉。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她就站在我身后。我从镜子里看到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叠衣服,一边轻声哼唱着。我听到她光着的脚轻轻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还有她棉质的睡裙擦过床脚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想要说话,房间里却什么都没有。
我不能去找她,所以那天晚上,她来找我了。起初我以为是月光透过窗子照下的婆娑树影,但接着,玻璃上传来了轻轻的叩窗声。我从床上起来,看到她掩在面纱下的脸庞,敲玻璃的纤纤玉指,她下葬时穿着的婚裙领口的蕾丝,以及她那鼓胀的胸脯。她张开嘴,红色的舌头在唇瓣间跃动。她光着的脚悬在空中,距离地面有几英尺,地上没有任何影子,她乌黑的双眼透着饥渴。
“你爱我吗?”她轻声问道,声音里流露着和眼神里一样的饥渴,“你会永远爱我吗?”
“是,”我答道,这个字急切地抓住我对她的欲望,还有她对我的欲望,“是的,永永远远。”
“我想要你成为我的第一个,”她说,“我想让我的第一次特别一点儿。”我眼前突然闪过一幅画面:她的尸体躺在绿色的草丛里,撕烂了的裙子,还有裸露的皮肤。
一切都没了,我亲爱的,一切都没了。
“一定会的。”我对她发誓。我摸索着打开窗销子,推开窗户,夜晚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花草的清香中夹杂着一股潮湿的、裸露的泥土气息。可当我伸手去摸她的时候,她却抽身而去,回她来的地方去了。光亮渐渐消失了,她在挥手示意我跟过去。她的身影模糊了,鲜红的嘴唇随着那团光亮成了教堂后山上的点点微光。最后,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我们原定的婚礼那天,我慢慢地吃着早餐,一口一口强迫自己全部吃下去。医生过来看我,说我的身体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好转了那么多。我打扮好,和家人一起吃过午餐,还多喝了一杯红酒。下午,我一个人散了一会儿步,便准备回家。晚饭后,我找了个借口回到卧室。我没脱衣服,默默地坐在床上等待,直到夜阑人静,所有人都睡着了。我溜出房子,穿过街道,朝教堂墓地走去。
掘墓人把他们的工具放在墓地大门边的小屋棚里,我从屋里拿了我需要的工具。她下葬的地方还没有立墓碑,但我知道怎么找到她,我知道她就在柳条轻抚的那个墓地里等我。光亮又出现了,她呼唤我的声音从地面上和墓地里传过来。我把大衣放到一边,开始挖土。地面很松软,土还是松动的,快挖到棺材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响动,像是手指抓挠木头的声音。我越挖越快,泥土向我的两侧飞散。我终于可以看到了那个刻着名字的小金属牌,还有棺木上冷冰冰的螺丝。此刻,棺木里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急切,我生怕她会弄伤自己的手,便又加快了动作。
我把撬杠插进棺材盖里往上撬。盖子稍微动了动,紧接着,嘎吱一声巨响,盖子打开了,她出现在了我面前。
她十指相扣,横放在腹部,手指上缠着念珠。
面纱下,她双眼紧闭,嘴唇发白。
她的皮肤曾经洁白无瑕,现在却不知怎么弄脏了。
我依然爱她,一如既往。我对她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爱她。每个人都会在岁月里慢慢枯萎了容颜,爱情却永远历久弥新。
我把她扶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弹去她眉毛上的一只甲虫。我觉得她身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体香。我轻轻地吻了吻她,虽然她的嘴唇没有动,但我还是能听到她喃喃的细语声。
“你爱我吗?你会永远爱我吗?”
“是,”我回答,“是的,永永远远。”
她不再说什么,我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拥在怀里,走在夜深入静的路上。我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因为身体还很虚弱,但我很快就恢复了平衡,站稳了脚,把她抱得更紧了。她全身发冷,可那只是因为夜晚太冷了。很快,她就会暖和起来的。
我抱着她朝我们的小房子走去,屋里面,窗台上的灯还亮着。
花瓶里插着刚采来的鲜花,房间里弥漫的花香和我的新娘的体香交融在一起。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和我的新娘,一起凝视着屋里的白色床单,蓬松的枕头,松软的褥子,我们将睡在这上面,就在我们的新婚之夜。
轻轻地,我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欢迎你,我亲爱的。”我轻声说,终于和她一起睡在了我们的婚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