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开放黑沙村国教教堂的决定可不是轻易做出的。可以觉察到那里的人不欢迎英国国教,这种反感不仅是针对国王的教派。自从四百多年前,村子最初建立的时候起,这里的人就一直抵制有组织的宗教。没错,这里建过几座小教堂,有天主教的,也有新教的,但没有朝拜者的教堂又怎么能被称做教堂昵?不如在岸边建个小茅屋,还能给洗澡的人提供方便。
世纪之交的时候,这座小天主教堂被改建用于俗务,后来被一场大火烧毁,屋顶烧光了,墙壁也熏黑了,黑得像村子以其命名的那些黑沙粒。新教徒做礼拜用的房子倒是还留着,可惜已经被大家遗忘了,成为这个国家的耻辱。黑沙村没有产业。当有人问起的时候,村里的人都说他们不需要牧师,他们能以自己的努力活下来,甚至能过得很富足。这些话确实有些道理,这里的海岸线暗藏危险,有很多激流,还有神秘的大浪,一旦出现就会置人于死地。然而,从来没有一个黑沙村的人葬身大海,村里的渔船队里也从没有一条小船出过海难。
由于得不到当地居民的支持,黑沙村的教堂不得不完全依靠主教区的资金维持运转,只有最差和最绝望的牧师才会被派到那儿,在海边勉强维持生计。他们大都默默地酗酒,直至被人遗忘。只有喝得不省人事,躺在路边的时候,才会烦劳村民们把他们抬回到床上。当然,还是有些特例,比如上一个牧师,罗兹牧师,在刚接到派遣令的六个月内,他一直怀着传教士的热情在这里工作。但是,渐渐的,他发出的信件越来越少。当地居民没有明确表现出对他的敌意,但他还是彻夜难眠,他的教民对宗教缺乏热情,这使他极其苦恼。在他寄出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坦言这里的寂寞生活与孤立无助的感觉不断地折磨着他,他开始产生幻觉了。
“我在沙子中看到人影,”他在最后一封信中说道,“我听到有人对我低声耳语,邀我去海边散步,似乎是大海在召唤我的名字。我真害怕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我就会按照那声音的要求去海边散步,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他依然坚持鼓励村民改变生活方式。他开始对村子的历史感兴趣,四处打听村子的过去。他从书店订了一包又一包的书,全是些晦涩难懂的学术著作。他去世后,人们在他的书房里发现了这些书,上面有他做过的数量惊人的注释和标记。
在收到他寄出的最后一封信的一周之后,罗兹牧师的尸体被冲上了黑沙村的海岸。但是,对于他的死亡,所有问题都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解释。因为你看,罗兹牧师不是溺水而死,而是窒息死亡。他的尸体被解剖后,肺里并没有发现积水,只有沙子。但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教会已经决定重新开放黑沙村的教堂。因为教会有这个责任,牧师不允许任何一个村子的人得不到真正的信仰之光,即使村民反对,也不能阻止真正的信仰之光的降临,而我将承担这个责任。
教堂建在紧靠海边的石岬旁,教堂周围有很多坟墓,墓碑都已经风化了。近几个世纪,来这里工作、在海浪的轰隆声中结束生命的所有牧师都葬在这里。罗兹牧师的坟墓紧靠教堂的西墙,一个花岗岩制成的小十字架说明那里是他最后的安息地。教区长的宅子是一幢朴素的二层小楼,是用当地的石头建成的,一条小路从教堂后面通到这里。从我卧室的窗户可以看到如同白色幽灵的海浪落在黑色的海岸上。当浪花撞击迸溅时,就像被沙子吞噬了一样。
村子很小,只有五六条狭窄的街道,一些小房子杂乱地挤在一起。村里有一个商店,村民想要买的东西在这里都能买到,小到衣夹,大到车轮的商品应有尽有。商店旁边还有个小旅馆。我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就去了这两个小店,店里的人对我很有礼貌,也很谨慎,但我觉得他们的态度既不是欢迎,也不是不欢迎。这两个小店都归黑沙村的非正式村长所有。那是一位叫韦伯斯特的先生,他个子很高,面色苍白,与他打交道时,总感觉他是一个殡葬师在给一个穷困潦倒的顾客选择最便宜的骨灰盒。当我向他提出,请他允许我在旅馆和商店里张贴礼拜的时间表的时候,他委婉地拒绝了我。
“本森先生,就像我对你的几位前任说的那样,我们这里不需要你。”当他和我一起走在村里的主街上时,他似笑非笑地告诉我。一路上,人们都热情亲切地和他打招呼,而我只得到了匆匆的点头示意。有时,我回头望去,发现经过的人注视着我,互相议论着什么。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说,“那些生活中没有上帝的人往往更需要上帝的庇护,即使他们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虽然不是什么神学家,”韦伯斯特先生说,“但是我觉得有很多宗教派别,有很多上帝。”
我沉默了一会儿,这毕竟是异端邪说。
“您说的没错,是有很多上帝,韦伯斯特先生,但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的不过是迷信,是无知者的错误看法。”
“真的吗?”韦伯斯特先生说,“我也是一个愚昧无知的人吗,本森先生?”
“我,我不能这么说,”我结结巴巴地说,“在很多方面,我都感觉您是一个最有修养的人,但是在宗教问题上您却表现出视而不见的态度。村子里的人很敬重您,难道您只想用您的影响力去……”
“去做什么?”他打断了我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真正的愤怒,尽管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难道我要鼓励他们去听从一个看不到的上帝,而这个上帝只让他们今生受苦,期待来世能过上某种田园式的生活吗?就像我说的,除了你的上帝,也许还有其他的上帝,本森先生。更古老的上帝。”
我咽了口唾沫。
“你是在告诉我,这里的人都是异教徒吗?”我问道。
这时,他眼中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冷静。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说,你有你的信仰,别人也有别人的信仰。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不幸的是,这里不属于你。”
“我选择留下来,”我回答道。
他耸耸肩,说道:“那么,我们可能还没发现用得上你的地方。”
“我热切地期望你们能早日发现。”
韦伯斯特满脸堆笑,但再也没说什么。
那个周末,我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做了礼拜仪式,这是我的职责。我唱着《上帝是我的牧羊人》,回应我的只有海鸥的叫声。那晚,我坐在书房窗边,盯着下面那些奇怪的黑沙,这个村子因它得名,在我周围是我的前辈留下的少得可怜的财产,几经岁月侵袭,现在已经落满灰尘。我还不想睡觉。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什么也没有做,只翻阅了一些旧的航海历史书,有关地形研究的书,还有些记载着据称与超自然力量有关的真实案例的集子,这些书更像一便士的恐怖杂志,而非牧师的藏书。
翻书桌时,我发现了那个笔记本。它一直平放在抽屉最里面,周围有很多昆虫尸体。笔记本里只记了约二十页的内容,但这整齐的笔迹一看便知是罗兹的字体,因为这种字体和留给我的诸多教堂文件里的字体完全吻合。
日记本里记载了罗兹对此地的历史所做的调查研究,大都只能让人一时感兴趣,包括一些关于村子的起源、世仇和神话传说的故事。罗兹发现,如果不认真研读黑沙村的历史,不会知道黑沙村的历史比人们所知的更久远。没错,这个村子建于十七世纪初,但在比这更早的时候,这片土地上已经有人活动了。罗兹相信,紧靠海岸的地方曾经有一个石头筑成的环形建筑,他已经确定了这个区域的位置,还用一块翘起的木板做了标记,那里原来可能是一个祭坛,但那是用来做什么的祭坛呢?罗兹似乎很想知道这些疑问的答案。
黑沙村是在一六零三年十一月九日成立的。罗兹发现,每隔十年,在黑沙村建村官方纪念日前后一周内,都有人在黑沙村的海域溺水身亡。这些记录并不完整,有几年,罗兹没能添加记录,但事情发生的规律却再清楚不过了。每过二十年,就会有一个来自村外的陌生人死在黑沙村。虽然这期间也会发生其他溺水事件或其他意外,但十一月的死亡事件有着诡异的连贯性。笔记本上的最后一条记录讲的是一个叫伊迪丝·亚当斯的女孩,她在一八九九年九月溺水身亡,但她不是黑沙村最后一个死于此类意外的案例,这个“殊荣”落到了罗兹头上。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我发现自己在倾听大海的声音。如果是平时,海浪声会让我安然睡着。但现在,在这个地方,我却久久不能入眠。
十一月一日是圣徒日,也就是在那晚,我开始听见低语声。起初我以为是风吹草叶的声音,但当我走到窗边,才发现树枝竟一动也不动。可还是有低语声,时而温和,时而似恸哭,说着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我跑回床上,用枕头堵住耳朵,但那可怕的声音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消失。
从那以后,随着小村成立纪念日一天天临近,我每晚都会听到那些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每个深夜,万籁俱静之时,我却睡不着。我把毯子裹在身上,站在窗边,望着远处黑色的海岸。虽然没有一丝风,我却好像看见了成串的沙子从海岸上飘起,像一个个幽灵,在空中扭曲着、移动着。
白天的时候,我打算补补觉,但要想使疲惫的身心恢复活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感到头痛,总是迷迷糊糊地做着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站在黑沙滩上,隐约感到背后有人,转过身去却只看见空无一人的海滩一直延伸到大海。那个梦把我烦醒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继续休息。我起床走进小厨房,想喝点儿热牛奶,以期能安下神来。我在桌子边坐下,突然瞥见一道亮光从海岬滑向北边,那里摆着很多神石,是早期信仰的证明。我放下牛奶,迅速穿上衣服,裹上深色大衣,穿过田地朝通向遗址的小路走去。马上就要看见小路时,我本能地趴到地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我身上,看身形是两个男人,正默默地朝石头走去。我在小路边上尾随着他们一直走到神坛。韦伯斯特站在那里等着,石头上放着一盏提灯。他穿着平日穿的那件粗花呢大衣,大衣下摆被微风吹着,不停地拍打他的腿。
“拿到了吗?”韦伯斯特问。
两人中的一个,一个叫普雷特的农民递给韦伯斯特一个棕色纸袋。韦伯斯特把手伸进袋子,掏出一件东西,剥去那件东西外面包的一层白色的东西,露出一条圣带,正是几天前从我的洗衣篮里莫名消失的那条。我一直都纳闷圣带到哪儿去了,现在我知道了。
韦伯斯特提起灯,顷刻间,他的脸被照亮了,但我似乎看到他露出了后悔的表情。或许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以为自己看到了那个表情。
“必须这么做,”普雷特说,“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
韦伯斯特点点头,“到了那个时刻就不可能了。”他说,“过不了多久,继续下去就太危险了。”
“然后怎么办呢?”第三个男人问,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也许那些古老的上帝将会死亡,”韦伯斯特只是说,“我们也会和他们一起死。”
他拾起圣带,和两个同伴朝沙滩走去。他们在那儿挖了一个坑,把圣带放进去,仔细地把坑填平。之后,他们一起返回了村子。
我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之后,就沿着他们走过的小路朝海滩走去。不一会儿,我就找到了他们留下的那个小土墩,那下面埋着我的圣带。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不知该做什么。我忠于上帝——我的上帝,但是那些在梦中困扰我的画面又出现在我脑海里:那些被我的前任发现的、韦伯斯特提到的死亡事件。我害怕极了,祈求上帝能给我一些指示,但无济于事。
因此,尽管感到正在背叛自己曾在韦伯斯特面前捍卫的信念,我还是用双手挖开沙子,把圣带从坑里取了出来。我抖掉沾在上面的黑沙,准备回教区长的宅子。我转过身,把坑再一次填满。就在我填坑的时候,我感到沙子在我周围慢慢聚集,似乎有意识地变成各种形状,使我心烦意乱,我加倍小心地藏好圣带,以免被别人发现。
后半夜,我没有睡,认真想着我所看到和听到的事。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去了村子里。我买了一些面包和奶酪,来到韦伯斯特的小客栈,看到他正在为一天的生意做准备工作。我发现他很怕正视我的眼睛,但我没让他察觉到我已经发现他不自在了。
“打扰您了,”我说,“能给我来一杯茶吗?我不得不承认,今天早上我就感到头晕,我确实需要喝点儿东西,好让我能有力气走回家。”
韦伯斯特咧嘴笑了笑。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儿还有比茶更能提神的东西。”他说。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茶就可以了。”我说。他走进吧台后的厨房里去烧水。他只离开了几分钟,但在这段时间里,我做了想做的一切。我从吧台后面的衣钩上挂着的夹克口带里掏出一条破旧的白手绢,同时祈求上帝宽恕我的行为。之后,韦伯斯特回来了,我和他坐在一起喝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又怕他因为鼻塞或打喷嚏而要去找他的手绢。我喝完茶,要付钱,他却没要。
“免费,”他说,“只是为了证明我绝无恶意。”
“完全没有。”我说。
我从他那儿出来,走到海滩上散步。当我确定没人跟踪我时,才跪下来在粗糙的黑沙上挖洞。
那晚我没有睡,所以当听到有人叫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法院的传讯。
“本森先生,本森先生,快醒醒!”
韦伯斯特站在我的窗户下面,手里拿着一盏灯。“您快来看看,”他喊道,“海岸上有一具尸体。”
我下了床,迅速穿上衣服和鞋子,跑下楼去开门。可当我打开门时,韦伯斯特已经朝海滩跑过去了。他穿过草地向沙滩跑,手里的灯光随着脚步上下跳动。
“来啊,”他喊道,“快点儿!”
我稍停片刻,从伞架上抽出一根结实的白桦树枝带在身上。我喜欢走路的时候拿着这根树枝,很享受摸着树皮的感觉,但是,现在它的重量让我觉得很安心。我跟着韦伯斯特的灯一直走到沙丘边上,下面就是沙滩,海浪拍打着沙滩,在那里有一捆黑色的东西,看起来像一个孩子的尸体。也许是我错怪韦伯斯特了,确实有人受伤了或死了。我忘记了恐惧,走到海滩上,沙子很软,我一脚踩下去就陷了有一英尺那么深。我一步一步走着。韦伯斯特在前面呼唤我,让我再走近点儿,他脚下那捆东西没有动。我跪在旁边,想借着光一看究竟的时候,它也没动。慢慢地,我的手颤抖着掀开了盖在上面的湿湿的黑布。
布下面有一些毛发、一只狗的鼻子和一条粉色的长舌头。是一条狗,一条死狗。我抬头去找韦伯斯特的灯,却发现灯光已经离我远去。韦伯斯特打算把我独自留在沙滩上。
“韦伯斯特先生,”我说,“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正要站起身,突然,一阵刺痛迎面袭来。我赶快摸了一下,却感到手指上有一层黑沙。我周围的沙了流动着,变出各种各样的形状,起起伏伏,先变成一列柱子,又慢慢散成黑色的乌云,落到了下面的海滩上。好像成了一些人形,但脊背高高隆起,被厚重的毛发覆盖着,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想我依稀能看见它们头上有角冒出来,扭曲着,盘绕着,缠着头颅一直延伸到脖子。低语声又出现了,我明白了,那不是我过去在夜里听到的语言,而是沙子移动发出的声音。那些小颗粒相互碰撞着,不停地变换,很快,它们又聚集到一起,瞬间形成古老的、早已消失的形状。
韦伯斯特还在跑,他朝沙丘的安全地带和岬角上翘起的石板处跑。他高举着灯,以免被海革和浮木绊倒。我跟在他后面,快要追上他的时候突然陷进一块奇怪的、像海绵一样软绵绵的东西。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高高地升起,接着,沙子扑进我的眼睛和嘴,就像手指突然抓向我的脸。我吐出嘴里的沙子,用袖子擦了擦脸,但没有回头看,也没停住脚。
我前面的韦伯斯特看起来非常疲惫。我离他越来越近,但终究没能比他先一步到达沙丘。我等待时机,又向他靠近了五六英尺,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中的白桦棍向他砸去。棍子正中他的后脑勺,他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手里的灯也跌落下来,灯油流了出来,在沙滩上燃烧着。突然,在刺眼的光亮下,我看见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后面的东西。他努力想站起来,但我在从他身上迈过去时,又踢了他一脚,他再一次倒下了。我朝一个陡峭的斜坡走去,仿佛滑行一般走在更加松软的沙子上,一把抓住一捆沙茅草,直起腰来,俯视下面的黑沙滩。
“你跑不了的,”他喊道,“这些都是古老的神灵,真正的神灵。”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面对那些步步逼近的形体,他小心谨慎,却毫不畏惧。
“认了吧,”他继续说道,“这就是你的命。”
“不,”我叫着,“这不是我的命,这些不是保佑我的神灵。”
我从口袋里掏出弄皱的圣带给他看。
“韦伯斯特先生,摸摸你的口袋,你会发现少了什么。”
当韦伯斯特反应过来的时候,五六个螺旋状沙柱已将他团团围住。我看见他努力想逃出来,但沙子的运动加速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寸步难行。然后,这些沙柱突然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在灯油微弱的光照下,我看见沙滩上只留下韦伯斯特瘦削的身体。海滩上所有的运动都停止了。他抬起头,困惑地望着我,伸出一只手。我也本能地伸手去拉他。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事,我是不会撇下他不管的。
就要碰到他的手指的时候,突然,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韦伯斯特脚边。那是一堆沙子,从地面凸起来,呈椭圆形,在沙堆中心的下方出现了两个洞,像两只深陷的眼睛。两眼中间是一个破损的鼻梁,两边各有一个锯齿状的颧骨。不一会儿,在韦伯斯特的脚边张开了一张嘴,我看见了嘴唇,还瞥见一个类似舌头的东西,全都是黑沙形成的。韦伯斯特低头看了看,开始尖叫,那个东西已经开始吞噬他了。他挥拳打着那个影子,他的手指用力抓着,试图阻止他的祖先,但他很快就被吞到胸部,然后是脖子。他的嘴再一次张大,但不管喊什么都没用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沙子塞满了他的嘴,渐渐地,他的头也消失在黑沙之下。
然后,那张脸塌了下来,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坑地,就在那儿,一个人的生命被沙子吞噬了。
没有牺牲,就不会有救赎。上帝派他唯一的儿子来证明这个真理,可就是有人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去理解。从基督出现之前,一直到黑沙村建立,很多人在石祭坛遗址做考古挖掘时都发现了成堆的白骨,也许这就是献给这些人相信的奇怪的上帝的“安慰”。
村里的小教堂再次空置下来,黑沙村也有了新村长。一九四一年,德国曾向黑沙滩投下一枚炸弹,却没有爆炸。炸弹陷入沙里,他们试图找到这枚炸弹,但只是徒劳。既然沙子可以吞噬一枚炸弹,又何尝不能吞噬一个人呢?因此,沙滩边围起了带刺的铁丝网,竖起了警示牌,警告人们不要靠近。
韦伯斯特错了,那些古老的神灵不会这么容易就被遗忘。有时,一阵风掠过荒凉、连绵的海岸线,沙滩上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形状,那些沙子的幻影支撑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一小堆一小堆地散落在地上。也许要几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完成这一过程,但它们终究会成功的。
因为,渐渐地,毋庸置疑,那些黑沙会一点点磨平警示牌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