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太婕若尔汀试图谋害我的那天是八月五日。
妻子想杀害丈夫,一定是她已有某种程度的不满,而不仅是嫌恶而已。婕瑞热心、充满活力的个性无人不知,是个有魅力的人,而且她又长得异常漂亮。当时她已到达“美丽”开始被“优雅”、“细致”这些并不比它逊色反而更加高贵的形容词所取代的人生阶段。她那出名的红发束起来盘在细白的后颈上,搭配她一向喜欢穿的黑色衫裙,一点也不会显得不祥,反而衬托得好极了。
我不得不说,我们在家里的私生活完全是另一类故事。过去半年来,她变得愈来愈难共同生活,情绪无法预料,碰到一点小挫折,她就会失去理性、大发脾气责怪我。我还记得,车子发不动时她怪我碰她的车,说我藏了她的报纸,明明是她自己没关水龙头却说是我放掉热水槽的水——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都被她扩大,并指责分明是我的恶意作对。有的时候她虽然心情好,但也同样难伺候,因为紧接着来的就是沉默黯淡的沮丧期。这一切当然令我担忧,但还不致于坏到演出暴力事件,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婕瑞暗中计划事情的迹象早已透过医师间接显露出来。七月底,我去做例行的身体检查。我在大学的同事都固定那时候做身体检查。护士替我量过体重、血压以及她单子上列出的所有项目以后,要我到诊察室等候诊断。我的个人医师那天正好不方便看诊,所以我第一次与里面较年长的医师接触。布班得医师是旧派医师,头发花白、脸上也长了老人斑,戴着蝶形领结和袖扣。他是那种排斥电脑的人。尽管他办公室墙上有禁烟海报,窗户也开着,但室内仍弥漫雪茄烟味。
“身体觉得怎么样?”
“再舒适不过了。”我回答。
尽管我是在说我自己,但我仿佛看到一个眼聪目明、健壮结实、神情愉快的人。
“你这么年轻——三十六、七岁——就当了教授。你教什么科目?可不会与医学有关吧。”
“英文。”
“很好。”布班得医师从眼镜框的上方看着我,褐色眼睛发亮。“这样你就不会在本行内对我罗唆什么了。我倒不晓得他们克拉文墩的人注重英文母语。”
“我最近正忙着开一个系,但讲座两年前就开设了。”
“英文系教授,嗯?听起来不错,但别想占着位子太久。长期枯坐可能导致便秘和痔疮。”
“这工作不须一直坐着,空档时间我会站起来伸展一下。”
“非常好。感觉压力大吗?”
“站起来的时候?”
“运作上,”布班得医师说。“我是说运作系务。”
“不大会,目前学生还不太多。”
医师浏览过护士填写的那张检查表之后,笨手笨脚地把它塞进一个浅黄色牛皮夹内,那牛皮夹代表我一生的医疗明细。
“除了那本写穴居矮人——还是兔子?——的书(指英国作家托尔金所著的《s》,主角是一群穴居矮人,身长仅及普通人一半大小,性格似兔子,善良热爱和平),我没有读过比这更沉闷的了。教授,这么久下来的过度工作竟没有把你累垮,就保险的行话来说,我会说你是个气色红润的优质保户。你太太是那个在电视上饰演康蒂丝·米那的迷人女孩,对吧?她也是我的病人。”
我点点头。
“她星期一来过,”他继续说。“医师这工作的一个额外赏赐是,看太太比看先生的机会多。我并没有侮辱的意思。”
“我没有误会您的意思。非必要时,不和医师预约看诊是我的原则。”我换了个姿势,放下交叠的两腿,预示即将离去。“既然我不是来这里骗个一星期假的,那么我不多耽搁您的时间了。”
布班得医师做了个要我继续坐着的手势。
“贾克曼太太预约时,服务台那些人都着迷了。”
“那是电视的力量。”
“你想知道她为什么来看医师吗?”
当时的谈话显得轻率,所以我无心探知。记得我防卫地说:“我太太和我都尊重彼此的隐私。”
“你们睡一起吗?”
我的眼睛张大了,身子坐直起来。
“这有关系吗?”
“假如没有关系我就不会问了,是不是?”布班得医师说。
“假如你是指同一个房间,答案是肯定的。”稍微想了一下我才说。
“这样的话,可见我还是有点专业的。你一定也注意到了。”
“注意到什么?医师。”
“你太太患失眠症。”
“我……太太……失眠?”
“这就是我为什么问你有关压力的事。我福至心灵地想到,可能你在不知不觉中把工作上的烦忧感染给她了。不过你说过,你的工作压力不大。”
这时,我已不在乎那没有事实根据的精神医学了。我一点也不看重精神医学,所以我告诉他:“我不大常与婕瑞谈起我的工作。”
“这样的话,我们就得在别的方向找寻焦虑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她对目前的生活模式有所不满?她现在必须忍受不再受到注目的。”
“这是真的。她现在只拍些广告片,至于电视工作完全没有了。”
“是什么原因呢?因为每个人都还把她想成是康蒂丝吗?”
“这肯定是部分原因。”
“你没注意到她睡眠减少了?”
“老实说,我没有注意到。我们各睡各的单人床,而且我一倒头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到了早晨,你不问她睡得好不好吗?”
“我没有老是问。我的印象是,起床时,我看她总是睡得很甜。”我停顿一下。“医师,我不得不说,对这谈话我觉得不自在。假如婕若尔汀担心睡不好,她大概老早就跟我提了,但事实上她没有提起。她来找你,只是求心安的吧?”
“我本来以为你晓得这问题,”医师对我说。紧接着提到一个我最不喜欢的暗示,“我猜你会担心吧?”
我努力自制。
“你既然告诉我了,我当然会担心。假如要我夜里替她冲杯热巧克力什么的,我会尽可能帮忙。”
医师吸吸鼻子。
“你不用刻意不睡陪她,这对失眠症没有帮助。”
“那你有什么建议呢?”
“你不用操心,她现在睡得着了,我开了乙苯基丙二醯尿的处方给她。”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皱起眉头。
“情况有那么糟吗?”
“我们试过比较温和的催眠剂,但她告诉我那没什么效用。”
“这么看来她得这个病有一段时间了,我都不知道。”
“这是严重而难医的失眠症,教授,我们必须想办法打破这种周期。有些失眠症病患服用以前用的巴必妥酸盐有效,服用新镇定剂反而无效。我们重新建立睡眠习惯时,需要几星期的时间让自然的睡眠习惯养成。”
“你是说,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现在原因仍然不明。它可能是身体上的关系,但所有的失眠原因里,焦虑是最常见的。我看得出你有体谅了解之心,这一点本身就有帮助了。因此,如果你能找到困扰她的原因,并积极改善,长期下来,你的功效会比乙苯基丙二醯尿还卓著。不管怎么样,请你谨慎点。”
“真好笑!”我说。
“教授,身为一个知识份子,我相信不用别人告诉你,病人对医师的信心是非常重要的。”
“这点我了解,”我告诉他,而且没有犹豫。“身为一个知识份子,我必须给我太太的忠告是:要她换医师。再见。”
我起身走出去。
发动车子以前,我坐在车内想弄明白为什么婕若尔汀会失眠,又何以我竟没有注意到。我一点都没想到,那个乙苯基丙二醯尿是为我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