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缩在一支黑色的大雨伞底下,坐在大修道院前面的长椅上。他的雨衣高高地扣到脖子那里,领子竖起来,碰到帽子边缘,这外貌,与四十年前粗糙的黑白影片里那些便衣警探的样子几无二致。
他刚才在院门街尾那家店买了两份薯条和炸鱼。它们包得好好的,放在他膝盖上头等着。从布里斯托海峡吹过来一阵毛毛细雨,在城市上空飘了下来,眼前雾蒙蒙的,以致大修道院的正面几乎看不见了,连鸽子也抛弃了这地方。但他坐在这里,感觉很满意。
他注意看着经过修道院铺石庭院的人,多半是上街购物的人或是游客。一排讲着法语的学童走近西门,然后进入修道院。史托街那边传来早午餐小提琴协奏曲的开场音符;在交响乐团录音带的衬托下,街头艺人一丝不苟地演奏着。这天早上,能找到这块干爽的地方真不错,但他如果能再多等几分钟的话,会更好,因为大修道院的钟刚好敲响正午。
“我们一定要在这里谈吗?”
声音是从戴蒙背后传来的。他转头,看见马修·狄卓克生就在他肩旁。
“过来坐下。雨伞底下是干的,薯条和炸鱼可不会一直热着。”
男孩绕过长椅,接下戴蒙递给他的纸袋,但仍站着。
“在这里至少可以私下谈。”戴蒙说。“你见过你妈妈了?”
“昨天晚上见到了。葛列格带我们去吃晚饭。有记者包围,不可能在家里用餐。”
“庆功宴?”
“不全是。”马修低头注视地面的铺石,皱起眉头。“葛列格要去美国了。”
“是的,我听说了。”
“他要我妈妈跟他去,而且把我也带去。”
戴蒙直截了当问:“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你杀了贾克曼太太?”
马修屏气,全身一颤,但仍然看着地面。今天,他显然是小孩子的那一面要比大人的那一面来得多。
“你应该告诉他们。”
“我没办法。”
“为什么没办法?”
“要讲的太多了。”
“你是指在你妈妈经历这许多事情之后?”
马修点头。
“我相信她知道,”戴蒙说。“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无罪开释无动于衷的原因。小马,在她内心深处,她一定感觉到真相,但她保持缄默,因为她是你的母亲,而且她爱你。可是,她也知道真相必须讲出来,而且她宁可听你亲口讲,而不是透过别人,比如我。”
男孩仔细审视戴蒙的脸孔,要确保这些话是全然真诚的。
“你打算说吗?”
“必要的话,我会讲。”
他的坦诚通过了仔细的检查,因为小马说:“我会告诉她。”他转头望向别处,看见一个小孩骑着BMX脚踏车穿过庭院。“我会坐牢吗?”
“不会坐牢,你年纪太小。”
“会有审判,像我妈妈经历的一样吗?”
“可能会。”现在不是推测司法系统碰到一名十二岁凶手时会如何处置的时刻,而且,说明会拘禁多久也没有用。“要不要坐下来?”
这一次马修接受了。他必须紧靠着戴蒙坐着才能在雨伞底下。戴蒙看他的眼眶有点湿。
“我不是有意杀死她的。我去她家时,只是想找到那两封信。我知道她一定是为了毁掉一切而把信拿走了。”
“为什么你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我?那个星期一上午,你妈妈接到贾克曼教授的电话,说两封信遗失了。”
“她当时真的很慌乱。我可以感觉她有多么生气,我自己也很生气。贾克曼太太是个恶毒的女人,我恨她。她用可怕的字眼侮辱我妈妈,而且,我不能与葛列格继续游泳,也是因为她。葛列格根本不想停,他一直真心对我好,而且我溺水时,是他救了我。葛列格不像贾克曼太太说的,他想要我妈妈或什么,才利用我,把我当做是鱼钩上的诱饵。其实他……”
“像一个父亲?”
“是的。”马修立刻补充说:“但我还是爱我真正的父亲。”
那个比较喜欢下棋的“真正”父亲,在审判期间甚至没有花点力气回来英国。事实上,那位父亲拒不接纳自己的儿子,但马修盲目的忠诚,压抑了可怕的、死寂的绝望感。
“那个星期一早上发生的事情,经过到底如何?”
“我妈开车送我去上学时,我看得出她为那两封信烦恼透了,我于是决定去找贾克曼太太,试试看能不能拿回信函。开学第一天,我们总是要在祭服室晃几个小时,等候他们发新袍子。他们忙着应付年纪小的学生,没时间管我们这些比较大的学生,所以你可以从纪念品店那边溜走,没人会晓得。我搭迷你巴士到巴斯威克丘。我当然知道那栋房子。我原以为可以找到一扇没关的窗子,结果发现比那还容易,因为后门没锁。我转动门把,就走进去了。楼下没人,我悄悄上楼,发现她在卧房里,还在睡觉。我想找那两封信,但担心她醒来抓住我。”
“她醒来了吗?”
“直到我举起绒毛褥垫盖住她的脸才醒来。她仰卧,我拉起被子盖住她的眼睛。假如她继续睡的话,我想我是不会杀死她的。但她动了,所以我把绒毛褥垫压下去。她挣扎,但没有用,因为她两手都困在被子底下。她愈挣扎,我愈用力,而且已经爬上床跪在她身上了。我同时感到愤怒和害怕,但一点也不惊慌,我只是不希望她醒来发现我在那里而已,所以我一直压、一直往下压,直到她不动为止。等我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事时,心中更恐惧了。我放下被子,照旧盖住她的脸。我晓得她死了,所以没有停下来找那两封信或任何什么东西,只管跑出屋子。”
“搭巴士回巴斯?”
“是的。”
“后来你听说尸体在湖中被人发现时一定非常讶异。”
“是的。”
“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我以为葛列格一定发现她死在卧室了,所以把她丢到湖里,当做是她自杀的。后来,我相信是我妈把她丢进湖里的,因为他们说载运尸体用的是她那辆车。我不晓得怎么办,如果我爽快承认的话,有可能害我妈惹上麻烦。你们到我家,而她设法逃跑、被你们抓到那天,我没有真的脑震荡,我心想,如果我进了医院,你们可能就会释放她。”
戴蒙点头,没说什么。
“很抱歉,因为我的缘故,你丢了差事。”马修说。
“算了,”戴蒙说。“安迪·卡文崔在浴池敲击我的脑袋,你及时协助,可能救了我一命。把炸鱼和薯条吃完吧!”
沉默中,戴蒙左右衡量着马修所告诉他的事。对皇家检察署来说,要对这个案子做出一个合宜的处置,是非常困难的。老实说,如果贾克曼和德纳带这男孩一同飞往美国,大概可以让每个人省得头痛。未成年孩童没有遣送回国的事例。
马修仿佛看穿他心思似地说:“我想认罪。如果我去警察局,你会陪我去吗?”
“一定。”
“但我想先跟我妈讲。”
“好。”
“你认为她会怎么样?”
“我想她不会赶着去美国。”
“葛列格呢?”
“等听完你讲的事情以后,他要是改变计划我也不惊讶。”
他们吃罢午餐,起身要离去,戴蒙一只手轻轻放在男孩肩上。前方的雾气开始散去,他看清楚那几个石雕天使当中,在阶梯最下面的那一个,是向上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