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麟门客栈”只有三街之隔,是一家小得多的“迎风客栈”,多为一般客商入住的平凡旅店。
武当派驻在西安府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走到那客栈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前,以预定的暗号敲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脸皮晒成棕色,脸颊皮肤粗糙,正是武当“兵鸦道”弟子焦红叶。方济杰点点头,匆匆而入,并把门带上。
桂丹雷本在房内闭目静坐,此刻早就睁开眼。旁边的锡晓岩,左手在空中比划着招式,神情焦躁,好像恨不得快点打一架。
“怎么样?”桂丹雷那头枯发,包藏在头巾之下,以免惹人注目。
方济杰摇摇头。
“‘麟门客栈’那些人还没有调动。看来他们还没找到。”
桂丹雷略松了一口气。但一天没有找到掌门,他一刻还是不能安心。
“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各门各派的人前来。这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桂丹雷疑惑。“本来应该只有我们这群人知道……”
同来的武当弟子,“镇龟道”的陈岱秀和另外四名“兵鸦道”门人,分别住在另两个房间。他们不想太多人聚在一起,以免引人怀疑。
锡晓岩这时停下手来。他垂头说:“桂师兄,对不起……我收拾行装时,跟过几个同门说……”
“鲁莽!”桂丹雷斥骂一声,但见锡晓岩满脸愧疚,又不好再责备他。“算了……你也不会想到,武当山也会有奸细……”
武当弟子,人人都接受刻苦非常的锻炼,非有极坚定意志,是不可能长留在武当山的。很难想象当中会有人接受外人收买。
——除非是一开始入门时,已经怀着目的……
“桂师兄,我想提出一些想法。”方济杰久处江湖,自然思虑比较周密:“这些人来自各省各地,也就是说,掌门入关中的消息,是同时很快向四面八方传播的。天下间具有这样能耐的,恐怕只有……”
“是朝廷的人。”桂丹雷拍一拍膝盖。
“我们武当派,难道在朝廷里树敌了吗?”焦红叶问。
桂丹雷叹息摇头:“这可得要等师副掌门从京师回来,我们才会知道……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先他们一步找到掌门。”他皱着眉又说:“这么多敌人……早知如此,我至少要带三十人来。”
“敌人多又如何?”锡晓岩自豪地冷笑:“我才不相信,他们的武功制得了掌门!”
“我怕的,不是他们的武功。”桂丹雷脸容忧心:“就算是猛虎,遇着看不见的陷阱,也有被擒的时候。”
殷小妍想过很多次,但还是想不透:这个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几天的奇怪客人,究竟是什么人?
她只知道两件事情:一是这客人拿出来的金子,足够长期包下那个厢房,也包下了这儿最红的书荞姑娘;二是他从不喝酒,却喝比什么酒都要昂贵的茶叶。
在这种地方,只要你花得起这种钱,没有人会多口问你是什么人。
小妍是书荞姑娘的近身。因此现在也成了服侍这位客人的婢女。
对了,她还知道一件事情:这位客人很喜欢洗澡。那厢房里就放着个大澡桶,他每次都要洗很热的水,浸得那白玉雕琢似的身体因为血气而通红。
每次添水时,看见这客人的身体,小妍的脸都红了。她在这种地方工作,见过男人的裸体自然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线条和肌理这么完美的。小妍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怎样才能锻炼出这么美的身躯。
虽说书荞姑娘被包了下来,但十多天以来,她只在这位客人的房间里睡过两晚。此外每天晚上,他就只是听书荞姑娘奏琴。
来这儿找书荞姑娘的客人,每一个都必定要听她著名的琴艺。不过书荞姑娘跟小妍说过:她知道大多数的客人根本就没在听,他们不是要假装风雅,就是在找机会奉承她。
至于这个客人,他听曲的时候只是闭着眼睛,听完之后也没有怎么赞赏书荞姑娘。但是小妍感觉得到,他似乎真的很喜欢听。
只有一次,客人听完琴曲之后,沉默良久,然后感叹地说:
“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最美丽的东西,都是没有修饰的,因此常常都是在最极端的情景里才会出现。”
小妍半点没有听明白。
客人跟书荞姑娘在房间里时,谈话总是不多。本来像书荞这么红的姑娘,就算对方出得起银两,她也有拒绝客人的自由。但书荞姑娘没有拒绝。她每天都很有耐性地在房里陪他,有时画画,有时提诗,有时甚至只是坐着,无言相对地静静品茗,似乎并不觉得闷。
有次小妍忍不住问她。她微笑回答小妍:
“你还小,不懂得分辨男人。有种男人,只要跟他一起,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很欢喜。”
每天日间大部分的时辰,这位客人都关起门,独自一人躲在房里。小妍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有一次经过的时候,她好像听见门里传出一记低沉的呼喝声。
这客人有一个长形的布包,安放在桌子上。书荞或小妍在房里时,这个布包从来都不会打开。
客人曾经叫她洗一套衣服。是一套奇怪的白袍,好像道士穿的那种,胸口有个怪怪的符号。他吩咐小妍,洗了也不要晾在外头,只能挂在房间里。小妍洗的时候,发现袍子上染了些淡淡的红色,很难洗得脱。
现在她又捧着一盆热水,走在廊道上,正要加进那房间的大澡桶里。
她垂头,在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正长得越来越美丽。再过不久,自己就不再是婢女。然后将要跟书荞姑娘姐妹相称。
这也许不算是不幸吧?小妍想。总比长得丑,继续当婢女强一点点。在这儿工作的女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选择。
但小妍还是不能抹去心头的一丝哀愁:她无法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
小妍快要走到房门了。她告诉自己要提起精神来。对着客人,是不能用这副样子的。否则让鸨母看见,不免又得捱一顿打骂。
小妍还提醒自己,服侍完这客人洗澡之后,记得要去厨房沏茶。
荆裂和虎玲兰牵着马儿,漫无目的似地在西安的大街上走着。他们自从离开了“麟门客栈”,一直没有交谈。荆裂也没有再笑。
这时虎玲兰忍不住开口。
“刚才要是你叫他一起走,他一定会跟着来的。”
荆裂想了一想。“也许是吧。”
“那么你……”
“我只能教他武功。”荆裂摇摇头。“我不能够告诉他,他的人生要怎么走。这得他自己抉择。”
虎玲兰点点头,也就不再说了。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荆裂便说:“是时候找落脚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在他们后面有人高喊了一声:“是你们!”
那喊声旁若无人,繁忙街道上的所有人都转头看过去。
只见一条好像小男孩的身影,牵着一匹高骏的白马,正快步向荆裂他们走过来。
“荆大哥!兰姐!”
虎玲兰大喜,放开马缰也就迎着走过去。两人在街心高兴地手牵着手。那“男孩”还兴奋得跳起来。
除了童大小姐还有谁?她身穿男装,戴着头巾,脸上也蒙了面巾,不认得她的,还分不出是男是女。她身后交叉背着两柄剑:一柄是那练武用的钝铁剑;另一柄自然就是在巫山分别时,燕横送给她的那把“静物左剑”。
“你怎么会来的?你爹……”虎玲兰不能相信地问。同时荆裂也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本来爹是要带我回成都的。可是过了两天他忽然对我说:你去找他们吧!我马上就赶来,可是路上一直赶不及你们……”童静在旅程上很久没跟人谈话,说起来又急又快,荆裂和虎玲兰都几乎听不清。
她拉下面巾,瞧着荆裂,脸容有些腼腆:“我想,是因为荆大哥临别前跟爹说的那些话……荆大哥,多谢你!”
荆裂耸耸肩,只是看着虎玲兰笑了笑:“好了,以后又有人负责点菜了。”虎玲兰听见噗哧笑了出来。童静听不明白,搔了搔头。
“我还担心找不到你们,西安府好大啊……”她左右看看:“啊,燕大哥呢?他去了哪儿?”
荆裂收起笑容。
童静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永远精力旺盛又爱笑的荆大哥,会露出这样落寞的样子。
樊宗蹲在那条窄巷里,检视梁四躺在地上的尸身。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人叫梁四。但在“麟门客栈”的对街,他就察觉这个人行藏很奇怪。
樊宗一直都在客栈对面的市集角落处,监看“麟门客栈”那干武林人士有何动静。西安城实在太大,又不确定姚掌门是不是在城里,他和三个驻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无法靠自己找出其下落,于是决定主力窥视这些敌人的动向。
樊宗穿成一个客商的模样,兵器都藏在包袱里,以免引起那些敌人的注意。
这天在“麟门客栈”出入的人很多,奇怪的人物也不少。他就见过有几名打扮奇特的男女进去。不久后其中一对男女又离开了。这二人虽然可疑,但行色并不匆忙,看来并没有任务在身,樊宗也就打消了跟踪的念头。
——假如樊宗知道那个男的,正是“武当猎人”,决定肯定不一样。
接着他就见到这个梁四进去和出来的样子。明显行径闪缩,尽量不想引人注目,而且表情紧张。
果然,不一会儿又有两个武人出来,远远地吊着他——樊宗分辨得出,他们是本地“镇西镖行”的镖师。而“首蛇道”的同门早已打探到,“镇西镖行”的大当家、心意门人颜清桐,正是这次各派武者聚会的主人家。
——很可疑。
于是樊宗决定跟着去打探。光天化日之下,他当然不能施展轻功,只能如常人般,在后面不显眼地跟踪着。
这梁四一直走到城东,进了一条后巷就消失了。那两名镖师则在巷口对面守着。樊宗更加肯定这些人有古怪,就在远处耐心等候。
过了好一阵子,梁四又再出现,再次走在大街上。他的样子更鬼祟,不时都回头看,两名镖师跟踪得更小心,离得梁四更远。樊宗要不被其中一方发现也变得困难,只好拖远了距离,变成只看得见两个镖师,看不见梁四。
走了好一段路,忽然看见那两名镖师快步上前,还好像从衣袍底下掏出些什么藏在手臂内侧。
樊宗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要阻止事情发生,大概也来得及的。以他负责守备武当山的武功造诣,对付这两个寻常镖师,比应付两只小虫还要容易。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想冒险暴露武当弟子已经到了西安这个事实。
于是当他进入这无人窄巷时,看见的已经是梁四的尸体。
直觉告诉这个“首蛇道”的精锐弟子,此事极不寻常。他努力翻找梁四的衣服——当然小心避免触及他颈项流出的鲜血——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什么也没发现,樊宗很是苦恼。
然后他留意到:梁四左手的尾指,留着长长的尖指甲。上面好像粘着些黄色的东西。
樊宗拿起那只手,仔细看看。指甲内藏着一些残余的粉末。
他把那尾指凑近鼻子,轻轻嗅一嗅。然后急皱眉头,马上把那只手猛力甩开。
“毒!”
樊宗虽未拼凑出整个事情,但已经清楚感觉到不祥。
他全神回想刚才梁四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身为“首蛇道”精英,其中一项本领,就是要对环境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他想起来了。
——一个临街而挂的大招牌,迎着风徐徐摆动。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盈花馆”
再不是顾忌的时候了。樊宗全力展开“梯云纵”轻功,那螳螂般的瘦长身躯,踏一踏巷道的墙壁就翻上屋顶。他同时已经将那插满短飞剑的皮带,从包袱里抽出来,迅速挂在身上。
他足不停步,无声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屋瓦,直线奔往城东的方向。
梁四的尸体,仍然遗在那窄巷里,开始渐渐变凉。
他绝不会是今天西安府里唯一的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