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满布厚茧、手背爬满了蚯蚓般筋脉的枯瘦手掌轻轻合上,朝着土地神拜了三拜。
赤石雕凿成的神像只有两尺来高,躲在一座花岗岩的阴影底下,身上披着一块已经被沙尘染黄的破布。神的五官因为长年风化而崩缺模糊,只隐约可见已变成凹洞的两只眼睛。
祂在看什么?面前那参拜者的虔诚脸容?岩石旁那口一年有五个月都枯竭的水井?那片每十尺方圆只养得活一株野草的黄土?已经三十八天没有下过一滴雨的碧蓝天空?……
没有人知道。
“干你娘。”
一个年轻的声音自水井那头传来。拜神的中年男人闭起眼睛,假装没有听见,也希望神明没有听见。高瘦的身子仍然跪着,朝土地神叩了一个头,口中喃喃念着愿望。
——保佑今天吃得饱……
“我说,干你娘!”年轻人边嚷着边走过来。他身上也没比中年男人长了多少肉,那张脸就像饥饿的狼。“什么年头了?还拜什么神?”
年轻人的声音中夹杂着疲倦与愤怒。花了一整个早上找到这口井,往下瞧去还是滴水不存。井底的那道裂缝就像一张嘲笑他的嘴巴。
栓在井旁那两匹马显得比人还要乏力。它们要是倒下来,他们就死定了。
年轻人越想越恼怒,步行变成了奔跑,挂在背后那柄砍刀在剧烈晃动。他伸出穿着破烂草鞋的毛腿,一脚踹在土地神的头上。
早已因风化而脆弱不堪的神像颈项断折,头像飞到干枯龟裂的土地上,带着烟尘滚出十多尺外,才给一块石头搁停了。
“亵渎!”中年男人惊呼,狼狈地站起来,往头像掉落的方向追过去。年轻人却一把拉住他的后领。
“要吃饭,就不要拜神!”年轻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盯着中年男人。“靠这个!”他另一只手拍拍背后的刀柄。
那柄砍刀甚是残旧,柄端和刀锷多处都已生锈,握柄处缠着破布条,连刀鞘都没有,只用两条木片夹着刀刃,再以麻绳绕缠。
他拉着中年男人,往马儿那边拖过去。“给我上马!”
男人的眼睛仍瞧着失去头颅的土地神,却不敢反抗,双腿也开始退后走。
到了枯井前,年轻人往伙伴的马鞍旁解下另一柄同样残旧的刀子,递到中年男人胸前。男人及时把刀抱着。
“世上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够保佑我们,就只有它。”
“小毛子,我明白……”中年男人低着头。“可你也不用那样……我怕我们会有报应……”
小毛子没再答理他,一跃就跨上了马鞍。男人知道不该再说什么,也跟随着上马。
他们不敢把马儿催得太急,只是半踱步地往东南而去,那儿是籽镇的所在。他们当然不敢入镇,但是只要接近城镇,遇上旅人的机会就会增加。
在空茫广阔的黄土地上,两骑犹如蝼蚁般,卑微地朝着食物可能出现的方向慢慢爬行。
他们用布巾覆着头脸,遮挡那毒热的太阳。在布巾的阴影底下,小毛子一双眼睛眯着,不住搜索远方地平线有没有猎物的身影;那个叫哈哥的中年男人则不住在舔着干裂的嘴唇,手掌不时摸向马鞍旁边的水囊,可是他不敢拿水喝。在找到新的水源之前,喝光这最后一壶水是极危险的事情。
小毛子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在因为热气而浮游不定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小点黑影。
他跟哈哥相视了一眼。
“还有力气吗?”
哈哥点点头。
两人把刀子拔出来,同时用刀背拍了拍马臀,朝着右前方那黑影的所在急驰。
越是接近,那黑影就变得越大。
果然没有看错,是人。而且只有一个人。徒步。
——在这样的天下、这样的地上用脚走?
小毛子也不多想了,继续策马向前。两人不约而同都把速度放慢了,还是让马儿多省点力气好。
已经到了那人百码之内,那人显然因为听见马蹄声而停住了脚步。
“要命就给我站住!”小毛子在到达几十尺距离时,才举起反射着阳光的砍刀呐喊。此时,他看见了对方的身姿。
高大得异乎寻常的身躯,从头到脚包覆在一件大斗篷之下,背着一个好像箱子的东西。
那人仍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在轻松地迎接小毛子和哈哥到来。
两人结伙已经好一段日子,这时甚有默契,先由小毛子上前试探,哈哥在后戒备。
小毛子策骑到了那人跟前。这才看清,那人的身材真的高大得吓人,高度几乎到马鞍上的小毛子喉结。小毛子不禁有点心虚,虽然那人两手空空。
那件古怪的大斗篷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织满了花纹,却因长期日晒淋雨而褪色,已经看不清楚织的是什么图案。背上是一个有半个人高的竹编箧子。
从地上的足印可见,那人自正西方徒步而来,每个足印都清楚看得到五只足趾。
那人连鞋子都没有穿。
“放下来!”小毛子用刀尖指向竹箧。
那人的脸藏在斗篷阴影之下,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小毛子正想再命令,那人却蹲下了身子,轻轻把竹箧卸到地上。
小毛子跃下马鞍,刀尖仍然指着那人。
“退后!”
那人依言后退了几步。
哈哥见那人没有反抗,这才上前来,也跃下了马,左手同时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右手的刀子遥遥威吓着对方。
小毛子上前一脚把竹箧踢翻,然后才伸手解开箧盖的扣子。他蹲了下来,左手把整个沉重的竹箧倒掀。
从竹箧里跌出来的全是书。大都已很残旧,有线装的,也有绕着绳子的卷宗,还有几部的封皮用不明动物的皮革制造。
小毛子带着绝望的表情,不停翻弄那堆书卷,希望发现当中夹藏了些什么。只有一页接一页的文字。小毛子不识字,却也辨得出,其中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来自异国。
——见鬼……
“妈的,你背着这许多书干嘛?”小毛子暴怒戟刀指向那人。
那人却慢条斯理地盘坐到地上,他把斗篷的头笠拨了下来。
又长又乱的头发与胡子,把半张脸都掩盖了,但仍然可以看出极分明坚实的轮廓。脸色晒得甚黝黑,颧骨因为消瘦而高高突出。左边脸颊有四道时日已久的伤疤,似乎像给什么猛兽抓过。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却透着一股浓重的倦意。
这汉子把手掌伸进斗篷侧的大口袋里时,小毛子和哈哥不禁后退了一步。
汉子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他以纹满了弯弯曲曲刺青的手指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两块小小的火石,和三根手指般长的纸卷。
汉子拈起其中一根纸卷,放在鼻前嗅了几下,然后把纸卷的一头含在嘴巴,用打火石点燃另一头。纸卷着火后他便用力吸啜了一下,然后满足地吐出一股带着香甜气味的青色烟雾。
“书,当然是用来看的。”汉子仰首瞧向空中的烟雾,不经意地说。声音中带着沧桑的沙哑。
小毛子想了一想,才会意对方是在回答自己。他气冲冲上前,劈手把汉子手指间的纸卷打飞。
“口袋里还有什么?”刀子停在那汉子的颈项一尺前。
那汉子慢慢掏出大口袋里仅有的东西:一个剩下小半的羊皮水囊,还有用纸包着的半块硬饼,也都放在地上。
小毛子退后了一步,再次用刀尖指着汉子的胸口。“别装蒜!站起来。”
汉子站了起来。小毛子和哈哥仅及他胸口,他的眼睛平静地俯视两人。
“脱光!统统脱光!”小毛子把砍刀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
汉子乖乖地解开了斗篷的扣子,斗篷蓦然褪落地上。
汉子在斗篷里没有穿衣服,只有下体用一块破布包成“丁”字,全身裸露在火热的阳光底下,身体的肤色跟脸一样黝黑。出人意表的是,那高大的身躯消瘦得不像话,两排肋骨有如只包着皮的鸟笼。胸腹、背项和手腿的筋肉虽然幼细却仍很结实,优美的纹理形状清晰可见,可以想象这副身躯曾经多么壮硕健美。全身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肤,不是旧创疤就是已经模糊的刺青。肚脐刺的那个图案好像是只眼睛……
小毛子和哈哥因为这具突然裸裎眼前的诡异身躯而屏住气息,视线完全被吸引了,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
小毛子蹲下来摸索脱落地上的斗篷,里面没有再收藏什么。他丧气地叹息。
哈哥则被那根掉落的纸卷吸引了。他捡了起来,嗅嗅点燃那头冒出的烟雾,然后学那汉子吸啜了一口。
哈哥从前也抽过烟杆,可是抽这东西的感觉完全不同,身体好像忽然变轻了,饥渴的感觉也像变淡了。他竟不自觉微笑起来。
“小毛子……这个……是好东西……”
小毛子怒瞪着哈哥,“做事”时说出名字是大忌——虽然邻近这几个镇没有不知道他的。
哈哥却似完全看不见小毛子的怒容,仍然傻笑着把纸卷递给他。
小毛子把纸卷夺过来,瞧了一瞧。反正什么也劫不到,这东西,不抽白不抽。他狠狠吸了一大口。
眼睛里的怨怒顿时消失了。
那汉子拾起地上的斗篷,慢慢地穿上,然后又把散落的书卷收回竹箧内。
“哈哈……”小毛子笑着又抽了一口,然后用刀指着那汉子。“你还想背着这堆东西吗?书有这么好吗?”
“读了书,明白的事情就多了。”汉子一边执拾时回答。
小毛子又大笑了几声,刀子指向大片的黄土。“你看!在这种地方,需要明白多少事情?”他又挥挥手上的砍刀。“明白这个就够了。在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书。”
那汉子把竹箧的盖子合上,然后走到小毛子跟前,拿过他手上的纸卷,也抽了一口。那汉子站得这么近,可小毛子已没有半点警戒心。
汉子把纸卷传给了哈哥,然后瞧着小毛子那张年轻的脸。
“为什么要作贼?”
小毛子失笑,这是他听过最愚蠢的问题。
“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就抢别人的。”
“你抢了别人的,别人岂不是很痛苦?”
“你也可以抢别人呀。”小毛子摇摇头,“没胆子去抢,就只好等别人来抢,怨不得人。”
他坐下来,把砍刀放在一旁,然后拍拍土地。“我在这里活了二十年,二十年来这里就是这样。人们口里骂贼,心里还是希望自己就是贼。呸,一群没胆子的孬种。”
“官比贼抢得还要凶呢。”哈哥在另一头吐着烟雾说。“对,这里就是这样。”
那汉子遥望大地与天空,然后沉重地说:“你们没有想过改变这里吗?大家都不抢,也就可以一起好好活下去。”
小毛子和哈哥愕然地瞧着汉子。
——果然是个疯子。
哈哥举起纸卷。“我说,你抽这东西太多了。”
“也许吧。”汉子把竹箧背起来。“那么剩下的就给你们吧,还有水和饼。”
他伸手指往东面。“我没弄错的话,那头是有人家的地方吧?”
小毛子像梦游般点点头。
“我告诉你:你快要死了。”汉子正要举步时,突然停下来凝视着小毛子。
“什么?”小毛子瞪着眼睛。他被汉子瞧得心里发毛。
“在你死时,会遇上一个额头上有镰刀的男人。”汉子把斗篷的头笠拉上。“那个时候,如果你答应那个男人一生都不再作贼,你就可以活下去。”
汉子说完后,就踏着赤足,以平均而有力的步履继续往东方走。
小毛子心里还是惊疑不定,抢过哈哥手上的纸卷,又猛抽了一口。
两人目送那汉子再次变成地平线上一个小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