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斌的第一站并不是进漂城,而是往北郊拜会于老大的丈人。
李老爹早就没有种药田,原来的田舍和仓库也都拆掉了,改建成一座气派十足的庄园。邻近的农家看见这座建筑都不禁感叹:假如当年那个药店的小子来的是我家就好了……
李老爹早就吩咐佣人在花园里设宴,迎接带着大批礼物到访的狄斌。另外,田阿火也派了部下,把仍然住在城里的龙老妈接过来,一起吃这顿饭。
李老爹仍然很壮健,一看见狄斌的车子到来,就奔出前院迎接,见面时用力地抱着他的肩膀。
“女婿在京都还好吧?兰儿呢?”
“都很好。”狄斌紧握着李老爹的手掌说。“不要担心。”虽然见面不多,但他一直也很喜欢这老头。李老爹不仅是家人,也是“大树堂”的恩人——当年进攻“大屠房”之前,就是他借出仓库给于润生作基地。
“我好记挂兰儿呢。”李老爹叹息着说。李兰每年都有回外家省亲,有两次还带着阿狗和镰首的那些孩子回来,李老爹很怀念那些热闹的日子。可是,他舍不得这片几十年前一手打拼开垦的土地,始终不肯搬到首都跟女儿同住。
龙老妈自从儿子死后,身体比从前差了。可是,看见六叔叔时仍然是一样地多话,劈头第一句也是问狄斌什么时候娶亲。狄斌只有无奈地微笑。
至于二嫂嫂冯媚,狄斌深知风尘出身的她必定守不了寡。为免早晚弄出丑闻来,污了二哥身后之名,他索性就给她一大笔嫁妆,把她送到别州,改嫁给一个跟“大树堂”没有任何生意关系的商人,从此割断了关系。
这顿饭的酒菜和果品都很清淡,用的全部是邻近农田新鲜的作物。在晴朗的花园里,狄斌跟两位老人家轻松地边谈边吃,洗去坐了五天船的劳累。
他留意到龙老妈吃得很慢,也吃得很少。
饭后李老爹花了很多唇舌,挽留龙老妈在这庄园小住一段日子,也可好好养病。然后两个老人站在前院,送别了狄斌的车子。
狄斌从车窗看了他们最后一眼。
——不知下次回来,还见不见得着他们呢?……
狄斌终于进城了。车子前后皆有“大树堂”的部众开路及拱卫,整个车马及步行行列多达五百之众。昔日在漂城,即连朱牙或庞文英也从没有如此的威势。
田阿火也坐在狄斌的车子内,沿途顺道巡视“大树堂”近年在城内的各项改建工事。鸡围大体上还是老样子——一个如何繁荣的都市,仍是需要像鸡围这种地方。
破石里的改变则大得多,连名字也已经改作“普石里”。以当年的“老巢”为中心,整个地区都彻底翻新了,街道变得整齐清洁,成了漂城内一个副商业区。
车子终于驶入安东大街。
一看见两边车窗那丝毫未变的繁盛街景,狄斌心头感触起来。
——从前,这里就是我们的梦想……
久居首都多年之后,狄斌蓦然再看见安东大街,惊觉原来比记忆中狭小得多……
大街只有两处地方改变了:一是北端“大屠房”原址,已经建起“大树堂漂城分堂”的总部,中间特意起了一座六层高塔,比当年的“大屠房”高楼更雄伟高耸;二是“江湖楼”——龙拜殒命之地——被夷平了,改建一座“善济舍”,定期向城内贫民赠药及派发粮米。这善堂与四周豪华的妓院酒馆格格不入,但没有人敢说一句笑话——它是狄六爷亲自下令兴办的,里面供奉着“大树堂”龙二爷及葛三爷的遗像画卷。
“够了……”狄斌放下车窗的帘子。“我没精神,明天再看吧。”然后闭目养神。在旁的田阿火一心想向狄六爷展示,自己这个“漂城分堂”掌柜有多称职,此刻不禁有点不是味儿。可他没敢再说半句,只是吩咐车夫加快速度。
田阿火本来还想邀请六爷今天晚饭后去欣赏“斗角”,可是现在也打消了念头。他上任掌柜以来的一大建树,就是把“漂城大牢”那地下“斗角”,发展成公开的赌博赛事。城内共建起了三个簇新的“角场”,每日轮流举行比赛,除了成为一大财源外,也是“大树堂”挑选好手以补充新血的地方,田阿火一直对这功绩非常自豪。
狄斌坐在马车上闭目沉思。
今天的漂城已经完全属于他们,而且比从前还要繁盛亮丽;然而一闭上眼睛,狄斌心里的漂城仍是往昔那个样子。
——在那儿,保存着所有他最珍贵的记忆……
车子离开安东大街,继续往南行驶,直出漂城南门。
还没有到达南郊那座墓园,远远已经看见山坡上空冒起焚烟。
八年前,当首都的一切都安定下来后,狄斌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漂城,在风景美丽的南郊挑选了一面山坡,把那儿大幅土地买下来,建成了这片围绕着石砌矮墙的墓园,把龙老二和葛老三的坟墓移葬于此。
两座坟头都建得极尽豪奢,相当于寻常人家的屋子般大小,镂刻精致浮雕的石碑相当于两人高。墓地四周又遍植了搜购自各州各地的奇异花草,伴以各种形貌色泽的罕有奇石。墓园中央挖了一个养着鲤鱼和灵龟的放生荷池。
墓园各处也都立着其他较小的坟墓,葬的是吴朝翼和其他牺牲的“大树堂”部下。他们从前都只是散乱地下葬在漂城内外,如今集合在一起,狄斌一眼望过去,这才蓦然想起:
——为“大树堂”而死的人真不少……
当然,他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只是现在这许多坟墓排列在眼前,那视觉的冲击也令他不禁动容。
田阿火的部下早就在两座主坟前焚烧各种祭品。当狄斌到达时,那大鼎炉里已经积了尺厚的灰烬,墓前也已备齐香烛与三牲果品。
狄斌首先站到龙拜的墓碑跟前。他没有心情读上面刻的那几行歌颂的细字碑文,只是从田阿火手上默默接过三根指头粗的燃香,双手举在额前,深深拜了三拜,再亲手插进灰炉里。
十年前,当他第一次回漂城拜祭二哥时,心情异常地激动。可他没有哭。自从镰首离开至今,他一次也没有哭过。
如今再次站在龙拜和葛元升的坟前,狄斌的心很平静。
——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大概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有变淡的时候……
他又在葛三哥的墓前依样再拜,就没有多留,头也不回地登上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