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首和狄斌并未察觉:在显仪门的城楼上,蒙真与茅公雷正在目送他们策马出城。
蒙真一身披挂,把头盔捧在手里,站在城楼的边缘,他的水蓝眼睛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身居高处,夏风飒飒刮脸而来。
朝廷临时授予蒙真“抚顺将军”之衔,责令统率“义勇民旅”二千余名“丰义隆”及“三十铺总盟”的民兵,戍守首都东面城墙。
今天下午他曾经登上南郭明崇门,遥视“裂髑军”驻扎的营寨。当时他想:假如自己是守城的统帅,必定考虑马上出城袭击敌军。对方急行多日赶至,人马必定疲乏,又未及布置阵势,正面击之,大有取胜的可能……
可是蒙真也知道,现今首都之内,没有具这等胆气的将领。
——陆英风必定也看穿了这一点……
陆英风一支孤军如此深入,蒙真猜想,他必然有信心能够迅速攻陷首都——否则一旦演变成漫长的攻防战,只要拖延多数天,北边的勤王援军就会陆续赶到,“裂髑军”随时不战自败……
——那是什么厉害的杀着呢?……
“今夜一旦开战,我们要尽量避开攻城军的锋锐。”蒙真吩咐说。“不要让太多兄弟折损。假如形势变得不妙,马上全体撤退,在‘凤翔坊分行’再集合。”
茅公雷站在蒙真身旁,凝视着镰首骑马的背影。
“可是……假如我们撤退后形势改变了,陆英风最终攻城失败,我们就要背上逃兵的罪名。”
“到了某个时候,总要赌一赌。”蒙真回答。“陆英风跟城里这些家伙比较,我宁可押在他身上。”
镰首等人终于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之中。
“他们此去必定是向陆英风投诚,然后加入攻城的行列吧。”茅公雷皱眉说。
“到他们回来时已经太迟了。”蒙真抚摸下巴的胡子。“失去了老大,他们就失去一切希望。”
茅公雷点点头,他很了解,正如他也不能失去蒙真,否则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只懂冲杀的武夫而已。
蒙真再俯视下方的东郊一会儿,确定镰首并未折返。
“行了。通知佟八云,他们可以出马了。”
佟八云沿路不时瞧着这个跟着来的独臂怪人:一身宽长的白袍,却白不过那死尸般的肤色,衬得那头披散的黑发更乌黑,没有带任何兵刃。可是佟八云发现了,此人走路竟是全无足音,高手。
他只知道这个人是章帅派来的。他当然听说过首都里冒起那个叫“飞天”的邪教,也知道他们的纸符上画的那个仙人就是眼前这家伙。他不知道章帅跟“飞天”有什么关系,也不想深究。
佟八云唯一肯定的是,这家伙跟于润生有很深的仇恨。因为他至今只说过一句话:
“那个姓于的,留给我。”
佟八云倒无所谓,直到现在,他连于润生的脸也没有亲眼见过。今夜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佟八云只是可惜,这次又没有机会杀那“三眼”。不过他知道,只要于润生死了,将来必定有很多机会。
——要把他额上那只“眼”挖下来,祭告“双么四”兄弟们在天之灵……
佟八云和孙克刚领着的五十余人,大多都是“双么四”出身的好手;九个是“隅方号”最强猛的石匠;两个属于“联昌水陆”。他们早就给蒙真藏起来,没被征召入“民旅”,现在方可自由行动。
他们已经进入武昌坊之内。上次的大进攻虽然胎死腹中,但“三十铺总盟”的人都因而熟记了武昌坊“大树堂”附近的街道布置,如今在全无灯火的暗街中仍然行走自如。
他们依照计划停留在“大树堂”的两条街道外,先派两人前去侦察。
“没有问题吗?”孙克刚趁着等待时问,他把玩着手中的铁锤。“只带五十几人……”
“盟主已经收到确报,‘三眼’跟所有部下都出城了。”佟八云肯定地说。“于润生除了妻小之外,身边只有一个人。假如我们这也对付不了,就该死。”
他又瞧瞧铁爪。“我们只杀两个人,于润生跟他的护卫。女人和孩子尽量不要杀伤,明白吗?”
众人都点点头,唯有铁爪完全没有表示。
佟八云看见了:铁爪的眼睛里闪现出一股疯狂的亢奋。
——疯子……
佟八云只好期望,待会儿不会出现什么失控的场面。
探路的两人回来了,其中一人竖起一根拇指。
佟八云左手拔出短砍刀,右手指间挟着三柄飞刀,领着众人出击。
终于看见了“大树堂京都店”。四周一片死寂,店外空无一人。守卫药店的那些禁军步兵果然依约撤走了。
“妈的。”孙克刚露出鄙夷的神情。“其实他们干脆把于润生干掉就行了,不用我们来出手。”
“何泰极不想弄污自己的双手。他怕‘三眼’万一活着回城,必定找他报复。”佟八云微笑说。“他不是没有听闻上次九味坊发生的事情,知道‘三眼’即使一个人也有多可怕。”
佟八云并不知道,这其实也是章帅和蒙真的政治考虑:假如于润生死在禁军之手,万一首都被攻陷后南方藩王执政,必然有人查究起来,“丰义隆”难脱告密者的嫌疑;现在亲自动手,那就只是黑道斗争的层次,面对将来的新主子也容易解释……
“那就动手吧!”孙克刚心急地说。“还等什么?假如给于润生溜了就不妙!”
佟八云点点头,已经再没有隐藏的必要。他猛地一挥手,五十多人一拥奔往“大树堂”的正门。
这次行动早就排演过了。开路的是孙克刚跟五名石匠,他们同时前冲挥锤,猛击在那道夹铜板的厚实木门上。门板仍能抵受着没有断裂,但门闩和活栓都被震得松动了。孙克刚等六人以犹如划船的整齐节奏,一同提起铁锤、拉弓、挥打,如此再合击了三次,木门终于朝里轰然崩倒。
佟八云先朝门内的店面射出飞刀开路,再带着十多人一拥而进,各据店面的有利位置。仍没有遇上任何人。
这时铁爪有如没有实体的鬼魅,在这许多挤在一起的壮健身躯之间,硬是从仅有的空隙中穿插而过,一下子就越过了店面,从店后进入露天的中庭。
佟八云和孙克刚看见铁爪这等妖异的身手,不禁也呆了一呆。他们随即领着众人紧随铁爪。
“大树堂”店子前后没有一点灯火,中庭三面的窗户全部漆黑无光。
“他必定躲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佟八云说着,把砍刀高举。
这是早就决定的手势。站在中庭中央的众人会意,同时放尽喉咙猛吼一声。
然后在正前方管账房里,传来一记孩子的惊叫,叫声被一只手掌迅速掩盖。
“是那里!”佟八云兴奋地擎刀指向账房。
铁爪领着孙克刚与众人,全速朝那房间奔杀过去。
账房前门两边的窗户突然整排打开。
窗内似有金属的反光。
铁爪是飞奔最速的一人,但亦是最快发现有异而改变方向的一个。他的身体硬生生往上拔起。
孙克刚高举铁锤,仍然想向房间冲过去。他发出夹杂了愕然与愤怒的吼叫。
——可是他的锤子永远也挥不出去。
成排三十枚强劲的弩箭从窗户齐射而出。
箭簇不是深深贯入肉体,就是撕破肌肉继续飞行。中庭内血雨纷飞。
中伏的悲叫。
孙克刚胸腹中了三箭,他仍然站立。
但他身旁的战友全部倒下了。
铁爪的身体仅仅越过了箭雨。可是在他着地之前,窗里已经换了第二批弩手。
夹在人群最中央的佟八云,因为四周部众用身体把箭矢都挡下了而毫发无伤。他奋力把飞刀掷进一扇窗户内,窗里有人应声倒下。
但这无法阻止第二轮的弩箭袭来。
更多人悲叫倒地。
铁爪右手旋挥,以惊人的反射神经拨走了迎面射来的两箭,但右腹还是给另一箭贯入了。
“于润生!”他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左右两侧的屋顶上又各出现十名弩手,强弩指向中庭,这次没有齐射,却一一瞄准仍然站立那十余人才扣下扳机。
其中一箭斜下贯入孙克刚的颈项,他终于带着不甘心的目光倒下来。
佟八云只感到身体一阵阵火灼的感觉,也无法确定自己哪些部位中箭。
铁爪却仗着流星般的速度朝来路急退,弩手一时无法瞄准这个迅速移动的目标,纷纷射空。
最后一枚箭才刚射出,右面仓库那头的木门即向外打开。
枣七与田阿火率先奔出,后头跟着数十个全身黑甲的战士,如饥饿已久的狼群一拥而上。
佟八云感觉双腿已无法逃跑,只能原地站立,他染血的右手伸向腰间欲拔出飞刀。
——至少多带几个敌人一起下去……
可是右手根本不听使唤。他侧首才看见,右肩被一枚箭矢深深钉入。
而田阿火已经奔到他面前,双拳穿戴着一对镶有铁片的皮革手套。
田阿火的独目中闪出积藏已久的暴烈火焰。
佟八云勉力举起左手的砍刀,却被田阿火双手擒住了握刀的手腕。
田阿火双手一扭一挫,佟八云腕骨碎裂。
田阿火仍未放手,扯着那条手臂把佟八云硬生生拖前。佟八云双足无法再站稳,头脸狠狠仆在地上。
田阿火的右拳从高轰下。
在那铁拳与地面的挤夹之下,佟八云头骨爆裂。鲜血从眼睛、鼻孔、耳朵、嘴巴同时激喷而出。
田阿火仍未满足,再伸腿在佟八云的脑袋上狠狠踏了几下。佟八云的身体全无反应。
还余下几个侥幸只有轻伤的“三十铺”打手。但即使没有受伤,要正面跟这些全身披挂、习于野战的“裂髑军”战士对抗,根本不可能。
单方面的屠杀很快就结束,所有还剩下一口气的人都给补上一刀。
枣七眼里却始终只有一个人。
他一直追赶铁爪,进入了药店的店面。
在黑暗的店铺里,铁爪本来全速向正门逃逸,却突然毫无先兆地回身,一爪挥向枣七的脸庞!
枣七就如上次保护于润生时一样,双臂交叉护头,挡住那只魔爪。
这次却没有皮肉破裂之声,代之以金属鸣响。
枣七伸腿猛踹向铁爪的腹部。铁爪及时缩腰闪过,却被枣七的脚踢中了钉在腹间那枝箭杆,肚子里有一股被翻搅的剧痛。
他的爪子往下一捞,枣七反应亦速,把腿缩回来。
枣七这时才把穿戴着铁皮甲片的双臂放了下来,朝铁爪露出狞笑。
他如猴子般全身猛扑向铁爪。那完全出于野性的动作,连格斗经验甚丰的铁爪也无法分辨是用身体哪部分攻击。
不必分辨,铁爪只要伸出他那五只能毁灭一切的手指就够了。
爪影已投在枣七的脸上。
枣七那异于常人的神经反应却也在铁爪的意料之外。他在间发不容中堪堪侧首闪过了那魔爪,头脸顺势猛地一摇,咧开那两排尖利的牙齿,近距离噬向铁爪的手臂!
铁爪却没有缩手,而是把独臂弯折躲过利齿,同时化为肘击,手肘如斧刃横打向枣七的太阳穴!
枣七及时低头缩下闪过。
铁爪的手臂屈而复伸,五指狠狠抓住了枣七的头发。他以此为圆心,身体平空翻腾,以全身的力量扭扯枣七的头颅!
——硬拔头颅。铁爪最得意的招术。
枣七怪叫着,他那异常粗壮的颈项抵住了铁爪的拔扭。枣七猛力以全身回拉。
铁爪的手指上,只余下几把粗硬的头发。
枣七凶怒地盯着铁爪。
“裂髑军”的黑甲步兵已经在枣七身后出现。铁爪再有自信,也知道在这里跟这许多军士拼斗必死无疑。他再次运起双足,朝药店正门全速奔逃。
枣七和众步兵却并没有追出去。
越过门槛之时,直觉告诉铁爪有危险。但他没有任何选择,继续奔出。
原来站在左右屋顶上那些弩手已经聚集在正门顶上,并已提着第二批预早扳了弦上了箭的强弩。
二十柄弩弓一同瞄准逃到街心的铁爪。
同时扳机。
铁爪的白衣变成了红衣。
他的身体却竟然没有停滞下来,带着一条血路迅速逃进了对面黑暗的街巷。
门顶上的弩手都呆住了。在战场上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在这种齐射之下仍然能够活命。
枣七在门前看见了,正要再追出去,却听见后面一声呼喊,“别再追了。”
只有这个声音,枣七绝对服从。
于润生已经站立在中庭里,低头瞧着那堆横七竖八的尸体。
陆续又有士兵从“大树堂”的仓库门口走出来,已达二、三百人。药店里已经挤不下,部分军士开始分批走出药店,占据邻近的房屋。
一名军官指挥着部下:“把这些尸体也搬到后院,跟那些禁军一同堆着。”
“你们共有多少人?”于润生问那军官。
“七千人。”
“不可能等他们都到达才出动吧?”
军官点点头。“大概有二、三千人,就开始进攻。”他顿一顿又说:“不过有一个人,元帅说必定要等他。”
于润生微笑。“我知道。”
继续有“裂髑军”的士兵,从仓库的那个秘密地牢源源而出。他们穿戴全副装备,摸黑穿越那条近三里长的地道到来,一个个显得颇疲乏。于润生吩咐田阿火,指示军士们取用早就安排在仓库里的粮水,士兵洗了脸喝了水之后才比较清醒。
这条地道就是“东都大火”之后,乘着兴建“大树堂京都店”及重建武昌、合和两坊时,以工事作掩饰暗中挖掘的。地道耗费的金钱和时间,几乎相当于两坊所有建筑工程的总和。
——但是现在它带来的回报却不只百倍。
从“大树堂”涌出的战士越来越多。武昌坊自大火后才刚刚重建,完成的楼房未及一半,居民本来就不多,“裂髑军”士兵轻易就把大半个武昌坊占据了。
于润生一直站在仓库里等待。
终于自那地牢的出口,出现了他等待的人。
狄斌策马出城后,立即奔赴位于京郊那个隐蔽的地道入口,然后又马上徒步走过漫长的地道。虽然经历这一番奔波,身心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疲倦。每当到了这种重要的关头,他总感觉身体里生出一股连自己也惊讶的潜在能量。
紧随在他后面的镰首,当然更像有耗用不完的力量。
狄斌一看见老大,立即上前紧紧跟他拥抱。
“我还担心枣七赶不及……”狄斌大大吁了一口气,这才放开于润生。“嫂嫂和孩子们呢?”
“都还在账房里,没事。”于润生拍拍狄斌的肩头,他瞧向镰首,“老五,上次在九味坊堵你的那些‘三十铺’的人,都死了。”
“只有他们来吗?”镰首问。“茅公雷呢?”
于润生摇摇头。“他没来,倒是铁爪出现了……”
“死了吗?”狄斌立时紧张起来。
“不晓得他搞的那个‘飞天’,是不是真的招了鬼神来保佑他……逃了。可是受了很重的伤,不会活多久了。”
“很好。”狄斌恨恨地说。“三哥的仇,我们还有机会亲手报。”
其余“大树堂”的部下,还有“八十七人众”也都陆续自地牢现身。他们一个个比“裂髑军”的士兵还要精神,齐向于堂主问安。
“现在不是想报仇的时候。”于润生说。“没有时间了,你们准备动身。”
刚才那名军官走近过来。他后面跟着两个士兵,各自捧着一整套铁甲的部件和一具虎头状的战盔,还有一柄五尺长的铁剑。全部跟陆英风那套一模一样。
“这位是五爷吧?”军官朝镰首说。“元帅希望你能够穿上它,令城里的人以为,他已经亲自带兵攻进来。”
镰首接过那柄铁剑,拔出尺余,细看那剑锋。铁剑颇沉重,对他而言却正好称手。
“好。”镰首微笑。“那我就当一夜的元帅吧。”
那军官也不禁开怀笑了起来。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只是一介草民,但他听元帅说过,此人在上次的战争里,也曾是南军先锋队的军人;而且这男人的身姿气势,一眼就看得出不是平凡人,甚至真的隐隐可与陆英风相捋。
“你们去吧。”于润生目中又再闪现那股慑人的异采,那语气和表情跟当年进攻“大屠房”前一模一样。
“去收取属于我们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