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人进入灵堂里。他们既没有鞠躬上香,也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于润生跟前。
站在中间的那个男人最高大,个子跟镰首不相伯仲,但发鬓斑白,看来已过五十。他显得有点不自在。因为没有穿着胄甲。那柄五尺长的铁剑也不在手。
左右两边的男人戒备地盯着枣七。
“我有伤在身,只能够坐着。”于润生说。“元帅请见谅。”
陆英风点头。“听说从前你曾经当兵。哪一方?”
“无论当时身在哪一方,生死都掌握在元帅手上。”
陆英风首次露出笑容。
“可是现在我的生死却掌握在你手上吧?”
“元帅是我们的贵客。”
“元帅要走要留,谁敢拦阻?”站在右边的随参管尝傲然说。
“京都有人来过。”
左边的翼将霍迁听到于润生这消息,脸色微变,忧心地瞧向陆英风。
“请放心,你们绝对安全。陆元帅是当世英雄,让你死在连卵蛋也没有的阉人手上,太教人遗憾了。”
陆英风没有动容。一路向南逃亡以来他已三次遭旧部出卖,险些被缚回首都。他更不会轻信市井黑道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大。
“给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是走投无路的丧家犬了。”陆英风苦笑。
于润生了解,眼前这个五十四岁的“平乱大元帅”为何放弃侯爵之位出走:在这个曾经肩负百万人生死的男人眼中,对世上一切都不屑一顾,只有尊严是他唯一珍视的东西。“关中大会战”本来应该是他人生的高峰,却在最后给别人夺去了光荣。他不可能默不作声就此渡过余生。
陆英风大元帅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必要告诉你吧?”管尝冷笑。
“你们收了那姓蒲的多少钱?那家伙不太慷慨吧?二、三十万两?你们这么多人,恐怕撑不了多久。何况你们若要起事,比如攻打一村一镇,没有上五十人不行吧?”
“什么攻打村镇?你把我们当作马贼啦?”管尝愤怒地说。
“这也不失为积存军费的好方法。”
“别把我跟你们这种人相提并论。”陆英风说。“陆某一介武夫,半生戎马,仍知廉耻,俯仰天地而无愧。”
“我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于润生并没有给这豪语慑住。“我们吃的米都不是自己亲手种的。我们吃的、喝的、穿的、玩的,都是靠杀人得来。”
陆英风安静地垂头凝视于润生。
“也许……你说的没错。杀人……我最擅长、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杀人。”陆英风喃喃继续说。“我要是生在太平盛世,也许就此一生默默无闻,当个农夫或屠户,顶多也不过考个小小武官……所以我不后悔。我的剑沾过千万人的血,才会发出那种光芒。”
他的视线没有改变,跟于润生那充满神采的眼瞳对视。
“你也跟我一样吧?你也为了自己了得的杀人伎俩而自豪吧?”
于润生没有回答他。
然后所有人都离去了。
于润生的眼神带着落寞。
像陆英风这种人究竟是个傻瓜还是疯子?于润生唯一确定的是,这个男人是一件宝贵的资产。
陆英风想得到些什么?取回那失落的尊严?像南藩般举起“勤王旗”,斩除王政四周的奸臣?要是如此,当年他又何必领朝廷大军平乱,把数以万计的人头斩下来?他在跟那几万人开一个疯狂的玩笑吗?那几万人的死亡岂非变得连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于润生没有再想下去。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些连自己的命运也掌握不来的人,不论死去多少也不会动摇这个世界。真正能动摇世界的只有像陆英风这种人。
当然还有像于润生这种人。
他勉力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庞文英的棺木跟前。他双手按着棺木两侧,上身俯伏在棺木上,脸颊贴着棺盖。
他闭着眼睛,嗅到像海洋般的盐味。
两个生命。一个六十六岁。一个还没有出生。已经牺牲了这两个生命,于润生不能却步,更不可能回头。
于润生微笑,亲吻棺柩。
首都。
没有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能够抗拒这样光荣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