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连安东大街也静了下来,灯光比平日黯淡了许多。就是最爱夜生活的漂城人,也因为预感风暴来临而躲在家中。
赌坊还有生意——真正的赌徒只要听到骰子摇动的声音,即使生命的安危也可无视于眼内。他们早已习惯了随时输掉一切的刺激感。
酒馆、饭馆压根儿连一个客人也没有,在日落前已统统提早关门。妓院“万年春”只有几个大胆的熟客,已准备在院内留宿,也想趁机居高观看可能在大街上爆发的战斗。
朱牙的直属部下一直沿着安东大街站岗,每隔六、七幢建筑便布置了十来人,从北端的“大屠房”一直延续到南端的善南街为止,集结着大约四百人。这一夜的大街上,“屠房”暂代了巡检房的职能。
在安东大街中段西侧的正中路口守备的十六个“屠房”流氓,聚成圆圈蹲坐在地上,轮流呷着两瓶暖酒。自老俞伯伏诛到现在,他们已戒备了大半天,身心都已疲惫。他们原以为等铁爪四爷的大部队回城坐镇后就可以回家休息,可是早前又接到消息说,四爷最快要到明早才回来,失望和怨愤又令疲劳感倍增。
流氓不时瞧向对街的“万年春”。他们从没尝过踏足这等高级妓院的滋味。
“嗨,我们明儿就到‘万年春’去。”其中一人说。
“呸!你有钱吗?我怕你就是把家当都押了,也不够给鸨母的打赏!”
“他奶奶的,我看过那个叫小语的出入那儿,真是美得没话说……要是跟她睡了,折三年寿也愿意!”
“凭你那贱命,就是亲个嘴也抵不上!你不晓得么?那娘儿已经是查知事的女人啦!你?提鞋还不配!”
“这娘儿可真有够厉害的!听说铁钉六爷的死跟她有点关系,就是因为她跟了查嵩,才没人敢动她……”
“什么没人敢动她?查嵩不是每晚都‘动’她一次么?”
流氓哄笑起来。“一次?你怎么知道不是两次、三次?”
“那老家伙,行吗?”“对着那么个水灵灵的姑娘,我怕一晚十次也行!”“那话儿不行,用手搞搞也蛮过瘾的!”“别说了,心也痒了!明儿我们到上次那窑子去!我爱死了那儿的大澡盆!在水里干的滋味,你们不也尝尝,那可真是白活了……”
一名流氓正笑着,忽然感觉正中路里有点异动。他收起笑容,站在路口朝里面观看。自从“丰义隆漂城分行”被铁锤毁了后,正中路一直变得冷清,这夜路上连半点灯火也没有,流氓的视觉陷入了泥沼般的深沉黑暗中。
——是看错了吧?也许是野狗……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就近在他面前五尺。
一个完全黑色的人。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脸和手掌。手里拿着漆成黑色的藤盾和包裹了黑布帛的腰刀。他是狄斌。
流氓来不及发出呼叫。
狄斌迅速跨前了一步,腰刀自右上方斜斩下去。
流氓听到自己的鲜血从颈动脉破口喷出的声音——今夜漂城的第一滴血。
三十个同样黑色武装的男人同时从黑暗街道扑出。余下的十五个“屠房”流氓还没能看见敌人从哪儿出现,已经每人捱了两刀——第一刀先夺去战斗和逃走的能力,第二刀夺去性命。
伏击的配合十分精准。三十人对十五人,每两个人砍倒一个。完全没有使用藤盾的机会。
当然,要每个目标都即时断气绝命是不可能的——也不是狄斌所希望的。他需要对方发出的惨呼声,来惊动大街上其他“屠房”的守备。
暴叫和脚步急踏的声音瞬间充塞大街。
“在那边!在正中路!”
最接近正中路的百多人,像遇上了缺口的洪水般迅速涌来。
狄斌挥舞腰刀一圈,示意立即撤退。三十一人转身,全速奔向正中路深处。
“在里面!追!”“屠房”百多名流氓纷纷高举兵器,追击进正中路内。由于铁爪的部队已几乎掏空了“屠房”的兵器库,这伙人只有少数使用腰刀、长刀、长枪等正规兵刃,其余有的拿切菜刀,有的拿木匠用的小锤子,甚至只有带钉的棍棒。
正中路虽然比城内一般街巷宽阔,但最多也只能容纳十人并排行走。百多人布成长列,红着眼朝狄斌等人疯狂追击。眼看对方只有三十人,他们仗着数倍的兵力,没有一点惧怕。
正走到正中路的中段时,人丛中一个叫小孔的流氓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边跑边回头看,第一眼就瞧见唐阿三。唐阿三长得特别高,在人丛中总是突出一个头来。
下一瞬唐阿三的头就消失在人丛中。他的身体滑倒了,被同伙踏过。
因为一枚黑色的羽箭刺破了他的左眼,直贯到脑袋里。
箭雨这时连环从正中路左旁一幢房子的二楼窗户射下来。
“箭矢!退!”“屠房”人群陷入了慌乱中。在前边的人转身想逃,后方的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仍继续朝前奔跑,结果两头的人潮拥成一堆。已有十多人中箭倒下了。更多的因为混乱而被推倒和踹踏。
“哈哈,比起射靶子还容易!”在二楼指挥弓矢队的龙拜豪笑,下令再射一轮。
下面的人群仍在互相推挤着。有的乱舞兵刃挡箭,也不管把同伴砍伤了。
“他妈的,别乱来!”被砍伤的愤怒地扑向对方,扭作一团。
“停止!”龙拜号令。“改用石头!”
窗户前的弓矢队部下放下了弓,从布袋掏出石块,用力抛掷向下面的人群。
龙拜本人没有闲着,他再次握起长弓,朝下瞄准放箭。每一箭都命中头部。
“屠房”的人在恐慌中根本无法分辨射来的是什么,仍然想拼命逃脱。前头的十多人知道无法往回走,只好再次向前方冲杀。
就在刚脱出人丛时,向前面奔跑的这十多人同时仆倒——吴朝翼指挥部下在街头两边架起的绊索产生了作用。
藏在横巷的吴朝翼带着二十人,手握长枪跑了出来,迅速把倒地的人解决,然后又退回巷内。
这时“屠房”人群中站着的不到五十人。空间增加了,他们终于能往后逃命。
“五哥,上场!”狄斌呐喊。
在“丰义隆”漂城分行的残址上,镰首和三十九个骑兵部下同时脱去了马嘴上的布条。
被拘束已久的四十匹健马一同发出震动黑街的怒嘶。
镰首高举铁长矛,带领部下牵着坐骑奔出颓垣破瓦之间。进入正中路之后,四十人边跑边跨跃上马背,舞起兵器朝前冲锋。
每一匹马的鞍后都插着一面小旗帜,腹下又缚着一块随着奔驰而发声的响板,在黑暗中,四十骑的声势彷如百骑。
镰首吼叫着当先策马奔前。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放任野性的本能操纵自己的身体。
败逃的几十个“屠房”流氓终于脱出了路口,与已经聚在路口上的二百余同伙混成一堆。这几十人一个个脸色青白,没能说得清楚一句话。无形中他们已把恐惧的情绪传染给所有人。
“屠房”的人根本无法确定来袭者的正确人数。更可怕的是对方在无声无息间已进入了漂城的核心地带,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剿灭了己方五十多人。
“说不定是‘咒军师’章帅来了!听说他会妖术……”
听到正中路内的奇异声响时,最大胆的其中数人探头朝路口内观看。
“是骑兵!骑兵!”
“有多少?”
“不知道!看不见!”
镰首的骑队瞬间冲锋出路口,硬生生把“屠房”的三百人切断为两股。在掠过之际,镰首单臂横挥沉重的铁矛。镰首的力量、铁矛的重量再加上马匹奔驰的冲力,那不是人体骨骼所能承受的。连续三个人被击至身体飞起半空中。他们在着地前已脊骨断裂。尸体坠落在人丛里。
接连掠过的每个腥冷儿都惯于马背上作战,懂得藉助马匹的冲力砍杀。长刀锋刃过处,肌肉就像豆腐一样。
在前排的“屠房”流氓这时看清了,来袭者才不过几十骑。可是在后排的人都被声音和气势所震慑,开始往大街两端逃命。
镰首把马首拨转向左,领着骑队朝北面又再冲锋。前方数十码外便是“大屠房”所在。中间唯一的障碍是大约二千斤人肉。从这里杀出一条通道就是镰首的任务。
镰首双腿夹紧马鞍,双手左右迅疾挥旋那可怖的铁矛。有人在无处躲避下绝望地用手上刀子格挡,结果只能延续自己的死亡十分之一秒。
“砍马!先把马砍倒!”
“屠房”的人想到这战法,可是却只有少数人敢执行,无法配合一拥而上。擅长骑兵战的腥冷儿当然明白这是个弱点,一看见有人冲过来,便把马头拨向那一方。来人不是被健马扑得翻倒和被马蹄踹过,就是在千钧一发下闪避到马侧——结果也难逃鞍上人的刀锋。
一个腥冷儿的刀子不巧卡死在敌人的骨头间,对方临死前把他拉下了马鞍。腥冷儿立即被乱刀斩死。
一个流氓乘机抢上了马背,策马向骑队攻击。可是“屠房”中只有已出城的铁氏兄弟一系部下受过严格的马战训练。这个夺马者还没有平衡身体作出一次攻击,便被两个腥冷儿的回马刀砍落鞍下。
镰首知道在大街后段的另一股敌人必将反击,必须尽快开出通往“大屠房”的血路,于是不管拥过来的敌人,把铁矛指向前方,全速驱马奔前。
战马撞击上一堆流氓,马的脚力无法支撑,两只前蹄屈倒了,惯性令镰首的庞大身躯朝前飞出。
镰首在半空中把铁矛插进地上,双手紧握矛杆末端,头下足上地翻起,再放开矛杆,巧妙地转身卸去冲力,安然双足着陆。
镰首迅速拔出腰间钢刀,同时水平斩倒一人。这柄环首钢刀为他特别打造,握柄较一般刀子长。镰首双手握刀,身体不断旋转,在敌丛中卷起一股血腥的漩涡。
自从“万年春”那次几乎被杀的一战后,镰首似乎又比从前强了。现在即使被全方位包围,镰首亦没有被击中过一次。他了解被围之时不断移动位置是活命的要诀。当然这种战法对体力的消耗极巨,但体能本就是镰首最强的武器。
断肢在镰首的身旁渐渐堆积。地上聚起了血渍。有的流氓边战边呕吐。他们渐渐退却了。缓缓戒备后退的步伐又逐渐加快,终于变成转身奔逃。
——那不是人!是冥府派来惩罚世人的鬼!
当镰首终于停止下来时,手上钢刀的刃身结着半分厚的浓稠血浆。
骑队部下牵着一匹空马来接应。镰首收刀回鞘,拔起倒插地上的铁矛,然后跨上马背。
“我们折了多少?”
“只有四人。”
“好!跟着我!”镰首扯动缰绳,拨转马头朝大街另一方奔过去。
另一半的“屠房”流氓原本往后退却了数十码,但重新组织后又朝前边的马队攻击过来。可是狄斌已及时率领一百人的步战队横里杀出来,在大街中央布起藤盾防御阵。“屠房”的人冲击了好几次,却因为缺乏长枪一类武器而无法突破。
“屠房”人马正准备再一次冲击时,突然发现前方的藤盾阵全都蹲了下来,露出身后由龙拜指挥的箭矢队列。
在笔直的大街上,面对密集又缺乏防具的敌人,龙拜的部下几乎不必瞄准。惨呼声盖过了羽箭划破空气的声音。
龙拜把箭矢队分成两排,前排的一放完箭便退下来再搭箭,另一排同时补上射击。在这种经过真正战场测试的精密战法下,只习惯街头乱斗的“屠房”流氓成了羔羊。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纯粹单方面的屠杀。
绝大多数流氓都已觉悟败了。头目们带头逃跑。
“停止!别浪费了箭矢!”龙拜看见敌人全体逃命后立即下令。
镰首的骑队也已到来会合。
“这里由五哥守着!”狄斌呼叫。“二哥看着北临街那头。”
吴朝翼解散了藤盾阵。步战队中半数人把盾牌交了给箭矢队的人,然后纷纷从行囊掏出攻城的用具。
“我们去了。”狄斌朝镰首说。
“别用‘去’字那么难听嘛。”龙拜笑着插嘴。
“去吧。”镰首用布帛把铁矛上的血渍抹净。“把‘大屠房’打下来后,我们一起在里面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