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漂城的情势更形紧张。
老俞伯、吹风、黑狗的旧部更活跃了。朱牙的部下多次传达老总的禁足令,可是都没有效果。
双方曾在城内多处险些爆发了冲突,但在激烈的口角后都各自退却。朱牙固然不希望在这关头出现内哄,另一方也因为人数较少而不敢妄自决裂;可是对立的情势已隐然形成了。
苦恼的朱牙接到施达芳一次又一次的通报,都是说仍在搜索中。杀害俞氏一家的凶手就像平空消失的幽灵。
派往城外催促铁爪回师的快马也回来了,呈报铁爪已驻留在岱镇,今天之内都不会回城。朱牙的眉头皱得更紧。
——一定要捱过这一夜啊……
庞文英的部队事实上没有进入小镇桑麻,而只在野地上暂时停驻,准备随时再向后撤退或做出反击。
庞文英也开始疑惑:铁爪的部队会否一如于润生估计匆忙撤退呢?假如这估计错误了,铁爪继续快速追击,庞文英将会陷入极大的困境。铁爪的千人部队足以在短时间内彻底击灭这儿的二百余人。
幸好已收到铁爪停驻岱镇的情报。不过这也意味着,“屠房”千人将获得休息,为接着的大决战做好准备……
在明晴星空下的荒野结营,耳中听着马嘶声和风声……庞文英有一种回到壮年热血时代的错觉。然而此刻“四大门生”全都不在身旁,庞文英加倍感到孤寂。
“润生。”庞文英瞧向坐在旁边的这个新门生。“你的兄弟现在应该差不多到了漂城啦?”
“嗯。”于润生点点头。“现在应该已绕到了漂城的西南方。希望在他们抵达南城门前不会被发现吧。”
“假如你的兄弟都在这一夜死光了,你会怎么样想?”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于润生微笑。“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是从来不想的。”
“很好。很好……”庞文英点点头,捋着银白的胡子。“润生,有这样的兄弟,你好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
“唉……”庞文英叹了一口气又说:“润生,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大弟子燕天还的事?”
于润生摇摇头。“可是我听过卓哥说了一些。燕师哥去时才只有三十六岁吧?真是可惜。”
“嗯。要是他活到今天,漂城也许早就是‘丰义隆’的了。可恨那枚流箭……”
“庞爷,你有没有想过,燕师哥也许是给自己人杀害的?”
“你说什么?”庞文英捋须的手僵硬了。
“就是说,也许有人不希望看见你的阵营太强……”
庞文英从没有这样想过——不是因为以他的智慧想不到,而是在潜意识中不往这个方向想。这要是事实便太可怕了,也因此从没有部下向他提出过这个可能性。
——嗯。回到京都总行后,有必要调查一下。虽然已是九年多前的事情,可是找起来应该还有一些线索……
——要回京都,就必先把眼前的“屠房”打倒!天还,你在天上看着我取胜吧!
漂城南门的八名守卫都是已年过三十的老兵。
冬衣还没有从兵营发过来,秋风一卷过,卫兵都在发抖,终于也忍不住向在附近看守的“屠房”流氓讨酒喝。
卫兵和流氓有说有笑。“屠房”经常要从城外输入私货,与城门卫兵的关系极佳。
“嗨,听说你们自家儿快要开打起来了?”一个老兵向流氓打探。他的家眷也住在城里,当然不想看见城内出现流血混战。
“那种事,谁也说不定。都是那老俞伯大爷捣的鬼啦。”一个流氓叹息着说。他虽属于朱老总直系,但说到老俞伯时也没有流露鄙夷或不敬的语气。混在黑道久了,早就明白一切斗争都只是为了利益。
“可是朱老总这次也太狠了些。”另一个流氓的话,透露了朱牙直系人马也开始对老总不满。“连女的也不放过……”
“不。我看这不是朱老总下的手。”老兵反倒看得透彻。“说不定是‘丰义隆’嫁祸。我看哪,这内情不太简单……”
老兵这时看见了一群人正从对街急步走过来。
“屠房”二十多个流氓立时生起警戒,正要拔出刀子,却发现来者是一群差役,大约三十人。
“干什么?差爷们不是全躲起来了吗?……”一个流氓嘀咕着,认得差役中领头的是这管区新任的代役头雷义。
“雷爷,有什么事情吗?”由于雷义的管区包括南门在内,守兵跟他亦颇熟稔,连忙恭敬地打招呼。
雷义对守兵没有看一眼,冷冷瞧着“屠房”的人马。
“你们都给我滚回家去。”
“雷爷,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流氓登时愕然。
“听不懂吗?还是要到大牢去吃吃饭?”雷义一招手,三十名部下差役立即拔出棒杖和腰刀,有的则手拿绳索。
“这个……雷爷,我看是有点误会了,不相信的话请到‘大屠房’去问问,我们可是朱老总亲自派来这里看守的,也是为了避免事情闹起来……”
“我的管区里的事情,我自会料理。”雷义铁青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怎么样?别不识抬举。”
“屠房”流氓面面相觑。朱老总严令他们尽量不要引起冲突,更何况对方是差役。
“好吧,我们这就回去请示朱老总。”领头的流氓挥挥手,带领众部下往安东大街的方向离开,边走边在心里暗骂:“狗蚤子大的臭役头,还是个暂代的,他妈的摆什么官威?我这就去跟朱老总告状,明儿他跟查知事说一句话,要叫你这臭小子卷铺盖!”
直至“屠房”流氓从视界消失后,雷义等差役仍站在原地不动。
“雷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老守兵漫不经意地问。他知道城内黑白二道就是闹翻天,也不干军队的安危。
“没什么。”雷义说着挥挥手。差役一拥而上,把八名守兵统统擒住,迅速用绳索把手足给缚起来,又在嘴巴里塞进布条。
守兵从没想过差役会对他们动粗,还来不及反抗已一个个给缚成螃蟹般。
雷义掏出八锭银子,逐一塞进守兵的衣襟。
“你们就好好睡一会。”雷义知道这批守兵才刚换班,下一班要到黎明前才来接替。“换班前我会叫手下放了你们。就当今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只要你们不说出去,我自会给更多的好处。”
差役把守兵藏进附近一所早已准备好的屋子里。
“开城门。”雷义下令。
差役点点头,全力把沉重的木闩卸下,然后缓缓把坚厚巨大的城门往内打开。
全副玄黑武装的吴朝翼蹲伏在城门外一角,此时才跳了出来。雷义急步走向他。
“可以进去了。”雷义轻声说。
吴朝翼略一点头,转身朝向城门百码外道路旁的树林挥臂在头上转了三圈。
隐匿在树木后的黑色战士,像月光映出的人影般缓缓出现了。二百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四十匹马全部被布条缚着嘴巴,马蹄也裹上了厚布。
雷义很少惊慌。过去在狭小的屋子内赤手面对三个持刀悍匪时,或在屋顶上急跑追逐盗贼时,他也没有一丝害怕的念头。
但是现在他看见这支幽灵般的奇袭部队,清楚感受到二百人一同散发的悍烈杀气时,他感到有点害怕。
——果然是杀过人的腥冷儿。
奇袭队无声地鱼贯穿过城门。
雷义看见牵着坐骑走过的镰首时,已猜到他就是打死铁钉六爷的人。他们过去从没有见过面。
真是一个奇异的男人,雷义想。也只有于润生能够把这样的男人收为己用。
狄斌经过雷义身旁时,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必。我这样做有我自己的理由。”
“我晓得。”狄斌再没有看雷义一眼,立刻又忙于用手势指挥部队的去向。
雷义发现这个矮小的男人,似乎跟上次见面时改变了许多。而那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雷义想了一会儿才醒悟那是什么改变——
狄斌的身上正显现出于润生的影子。
部队全部进城后,雷义又指挥差役把城门关上。看着城门关妥之后,雷义转过身来,看见最后的几个腥冷儿也迅速隐没进黑暗的街巷里,跟刚才现身时同样地神秘。
那二百人就像根本从来没有在这一夜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