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究竟怎么了?
薛紫夜跟着妙风穿行在玉楼金阙里,心急如焚。那些玉树琼花、朱阁绣户急速地在往后掠去。她踏上连接冰川两端的白玉长桥,望着桥下萦绕的云雾和凝固奔流着的冰川,陡然有一种宛如梦幻的感觉。
——雪域绝顶上,居然还藏着如此庞大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蕴藏着的,就是一直和中原鼎剑阁对抗的另一种力量吧?
“咦,”忽然间,听到一线细细的声音,柔媚入骨,“妙风使回来了?”
妙风停下了脚步,看着白玉长桥另一边缓缓步来的蓝色衣袂:“妙水使?”
在说话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往前一步,挡在薛紫夜身前,手停在离剑柄不到一尺的地方。这个女人实在是敌我莫测,即便是在宫中遇见,也是丝毫大意不得。
妙水由一名侍女打着伞,轻盈地来到了长桥中间,对着一行人展颜一笑,宛如百花怒放。
薛紫夜乍然一看这位蓝衣女子,心里便是一怔:这位异族女子有着暗金色的波浪长发,宽宽的额头,鼻梁高挺,嘴唇丰润,一双似嗔非嗔的眼睛顾盼生情——那种夺人的丽色,竟是比起中原第一美人秋水音来也不遑多让。
“可算是回来了呀,”妙水掩口笑了起来,美目流转,“教王可等你多时了。”
妙风不动声色:“路上遇到修罗场的八骏,耽搁了一会。”
“哦?那妙风使没有受伤吧。”妙水斜眼看了他一下,意味深长地点头,“难怪在这几日清洗修罗场的时候,我点数了好几次,所有杀手里,独独缺了八骏。”
妙风眼神微微一变:难道,在瞳叛变后的短短几日里,修罗场已然被妙水接管?
“瞳怎么了?”再也忍不住,薛紫夜抢身而出,追问。
妙水怔了一下,看着这个披着金色猞猁裘的紫衣女子,一瞬间眼里仿佛探出了无形的触手轻轻试探了一下。然而那无形的触手却是一闪即逝,她掩口笑了起来,转身向妙风:“哎呀,妙风使,这位便是药师谷的薛谷主么?这一下,教王的病情可算无忧了。”
妙风闪电般看了妙水一眼——教王,居然将身负重伤的秘密都告诉妙水了?
这个来历不明的楼兰女人,一直以来不过是教王修炼用的药鼎,华而不实的花瓶,竟突然就如此深获信任?!然而,他随即便又释怀:这次连番的大乱里,自己远行在外,明力战死,而眼前这个妙水却在临危之时助了教王一臂之力,也难怪教王另眼相看。
“薛谷主放心,瞳没死——不仅没死,还恢复了记忆。”妙水的眼神扫过一行两人,柔媚的笑,将手中的短笛插入了腰带,“还请妙风使带贵客尽快前往大光明殿吧,教王等着呢。妾身受命暂时接掌修罗场,得去那边照看了。”
妙风点点头:“妙水使慢走。”
妙水带着侍女飘然离去,在交错而过的刹那,微微一低头,微笑着耳语般地吐出了一句话——
“妙风使,真奇怪啊……你脸上的笑容,是被谁夺走了么?”
不等妙风回答,她从白玉桥上飘然离去,足下白雪居然完好如初。
妙风站桥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桥下万丈冰川,默然。
这个教王从藏边带回的女人,作为“药鼎”和教王双修合欢之术多年,仿佛由内而外都透出柔糜的甜香来。然而这种魅惑的气息里,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揣测的神秘,令人心惊。他们两个各自身居五明子之列,但平日却没有什么交情,但奇怪的是,自己每一次看到她,总是有隐隐的不自在感觉。
“快走吧!”薛紫夜打破了他的沉思,“我要见你们教王!”
瞳已经恢复记忆?是教王替他解掉了封脑金针?那么……那么如今他——她心急如焚,抛开了妙风,在雪地上奔跑,手里握紧了那一面圣火令。
妙风一惊——这个女子,是要拿这面圣火令去换教王什么样的许诺?
莫非……是瞳的性命?
他一瞬间打了个寒颤。教王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容许一个背叛者好端端的活下去!瞳这样的危险人物,如若不杀,日后必然遗患无穷,于情于理教王都定然不会放过。
如果薛紫夜提出这种要求,即使教王当下答应了,日后也会是她杀身之祸的来源!
然而在他微微一迟疑间,薛紫夜便已经沿着台阶奔了上去,直冲那座嵯峨的大光明圣殿。一路上无数教徒试图阻拦,却在看到她手里的圣火令后如潮水一样的退去。
“等一等!”妙风回过神来,点足在桥上一掠,飞身落到了大殿外,伸手想拦住那个女子。然而却已经晚了一步,薛紫夜一脚跨入了门槛,直奔玉座而去!
大殿里是触目惊心的红色,到处绘着火焰的纹章,仿佛火的海洋。无数风幔飘转,幔角的玉铃铮然作响——而在这个火之殿堂的最高处,高冠的老人斜斜靠着玉座,仿佛有些百无聊赖,伸出金杖去逗弄着系在座下的獒犬。
牛犊般大的獒犬忽然间站起,背上毛根根耸立,发出低低的呜声。
老人一惊,瞬间回过头,用冷厉的目光凝视着这个闯入的陌生女子。
她奔到了玉座前,气息平甫,只是抬起头望着玉座上的王者,平平举起了右手,示意。
“薛谷主么?”看到了她手里的圣火令,教王的目光柔和起来,站起身来。
老人的声音非常奇怪,听似祥和宁静,但气息里却带了三分急促。医家望闻问切功夫极深,薛紫夜一听便明白这个玉座上的王者此刻已然是怎样的虚弱——然而即便如此,这个人身上却依旧带着极大的压迫力,只是一眼看过来,便让她在一瞬间站住了脚步!
“教王……”有些犹豫的,她开口。
玉座下的獒犬忽然咆哮起来,弓起了身子,颈下的金索绷得笔直,警惕地望着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它被金索系在玉座下的波斯地毯上,庞大如一只灰色的牛犊。
“啊!!”她一眼望过去,忽然间失声惊呼起来——
那里,和獒犬锁在一起的,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个满身是血的人同样被金索系住了脖子,铁圈深深勒入颈中,无法抬起头。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在地上,被迫匍匐在冰冷的石地面上,身上到处都是酷刑的痕迹。带着白玉的面具,仿佛死去一样一动也不动。
然而在她踏入房间的刹那,那个人却仿佛触电般的转过了脸去,避开她的视线。
既便看不到他的脸,她却还是一瞬间认出来了!
“明介!”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大喊,“明介!”
她看到了面具后的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看到他全身关节里流出的血——一眼望去,她便知道他遭受过怎样的酷刑。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到一个月之前,在药师谷里的明介还是那样冷酷高傲,出手凌厉心深如海。在短短的二十几天后,居然成了这种样子!
是谁……是谁将他毁了?是谁将他毁了!
那一瞬间,剧烈的心痛几乎让她窒息。薛紫夜不管不顾的飞奔过去。然而还未近到玉座前一丈,獒犬咆哮着扑了过来。雪域魔兽吞吐着杀戮的腥气,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扑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她却根本没有避让,依旧不顾一切的扑向那个被系在地上的人。獒犬直接扑上了她的肩,将她恶狠狠的朝后按倒,利齿噬向她的咽喉。
“啊。”那个死去一样静默的人终于有了反应,脱口低低惊叫了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颈中和手足的金索瞬地将他扯回地上,不能动弹丝毫。
就在獒犬即将咬断她咽喉的瞬间,薛紫夜只觉得背后一紧,有一股力量将她横里飞速拉了开去。
她被那股柔和的力道送出三尺,平安落地。只觉得背心一麻,双腿忽然间不能动弹。
“喀嚓”,獒犬咬了一个空,满口尖利的白牙咬合,交击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薛谷主,勿近神兽。”那个声音轻轻道,将她放下。
“风,”教王看着那个无声无息进来的人,脸上浮出了微笑,伸出手来,“我的孩子,你回来了?”
妙风走过去,低首在玉阶前单膝跪下:“参见教王。”
“带着药师谷主按时返回了么?真是个能干的好孩子。”教王赞许地微笑起来,手落在妙风的顶心,轻轻抚摩,“风,我没有养错你——不像瞳这条毒蛇,时刻想着要反噬恩主。”
“……”妙风顿了一顿,却只是沉默。
“放了明介!”被点了穴的薛紫夜开口,厉声大喝,“马上放了他!”
明介?教王一惊,目光里陡然射出了冷亮的利剑,刺向那个手举圣火令的女子。然而脸上的表情却不变,缓缓起身,带着温和的笑:“薛谷主,你说什么?”
“马上放了他!”她无法挪动双足,愤怒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瞪着教王,紧握着手里的圣火令:“还要活命的话,就把他放了!否则你自己也别想活,我只会把你往死里治!”
“……”教王默默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探询的目光落在妙风身上。
然而妙风却低下了头去,避开了教王的眼光。
如果说出真像,以教王的性格,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当年屠村时的漏网之鱼吧?短短一瞬,他心里天人交战,第一次不敢对视教王的眼睛。
“不!不要给他治!”然而被金索系住的瞳,却蓦然爆发出一声厉喝,“这个魔鬼他——”
“喀”,白色的风在大殿里一掠即回,手刀狠狠斩落在瞳的后背上,瞬间将其击晕。
“敢对教王不敬!”妙风在千钧一发时截断了瞳的话,一掠而出,手迅疾地斩落——绝不能让瞳在此刻把真像说出来!否则,薛紫夜可能会不顾一切的复仇,不但自己会被逼得动手,而教王也从此无救。
“住手!”薛紫夜厉声惊叫,看着瞳满身是血的倒了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愤怒。
他却是漠然地回视着她的目光,垂下了手。
“风,在贵客面前动手,太冒昧了。”仿佛明白了什么,教王的眼睛一瞬间亮如妖鬼,训斥最信任的下属——敢在没有得到他命令的情况下忽然动手,势必是为了极重要的事吧?
教王望着瞳,冷笑:“来人,给我把这个叛徒先押回去!”
“不许杀他!”看到教徒上来解开金索拖走昏迷的人,薛紫夜再一次尖叫起来。
“薛谷主果然医者父母心。”教王回头微笑,慈祥有如圣者,“瞳这个叛徒试图谋刺本座,本座清理门户,也是理所应当——”
薛紫夜蓦地一惊,明白过来:明介费尽了心思夺来龙血珠,原来竟是用来对付教王的?!
他……是因为返回昆仑山后谋逆不成,才会落到了如今这样?
“但既然薛谷主为他求情,不妨暂时饶他一命。”教王却轻描淡写地开口,承诺。
没有料到教王如此好说话,薛紫夜一愣,继而长长松了一口气。反而觉得有些理亏:无论如何,人家处分教中叛徒都是理所应当,自己的要求实在不合理,难得教王还肯答允。
“教王这一念之仁,必当有厚报。”薛紫夜挣了几下,却站不起来。
“风。”教王蹙了蹙眉,“太失礼了,还不赶快解开薛谷主的穴?”
“是。”妙风俯身,解开了薛紫夜双腿上的穴。
“薛谷主,你持圣火令来要我饶恕一个叛徒的性命——那么,你将如愿。”教王微笑着,眼神转为冷厉,一字一句的开口,“瞳本是我的奴隶,从此后他的性命便属于你。但是,只有在你治愈了本座的病后,才能将他带走。”
是要挟,还是交换?
薛紫夜唇角微微扬起,傲然回答:“好。一言为定!”
“谷主好气概,”教王微笑起来,“也不先诊断一下本座的病情?”
“紫夜自有把握。”她低了低头,眼神骄傲。
“那么,请先前往山顶乐园休息。明日便要劳烦谷主看诊。”教王微笑,命令一旁的侍从将贵客带走。然而在她刚踏出大殿时,老人再也无法支持地咳嗽了起来,感觉嘴里又有冲上来的血的腥味——看来,内力已然再也压不住伤势了。如果这个女人不出手相救,多半自己会比瞳那个家伙更早一步死吧?
所以,无论如何,目下不能拂逆这个女人的任何要求。
呵……不过七日之后,七星海棠之毒便从眼部深入脑髓,逐步侵蚀人的神智,到时候你这个神医,就带着这个天下无人能治的白痴离去吧——
我以明尊的名义发誓,你们两个,绝不能活着离开这座昆仑山!
在侍从带着薛紫夜离开后,大光明殿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风,抬起头,”教王坐回了玉座上,拄着金杖不住地喘息,冷冷开口,“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女人,和瞳有什么关系?”
妙风猛然一震,肩背微微发抖,却终不敢抬头。
“看着我!”第一次看到心腹下属沉默地抵抗,教王眼里露出锋锐的表情,重重顿了顿金杖,“她为什么知道瞳的本名?为什么你刚才要阻拦?你知道了什么?”
沉默许久,妙风忽地单膝跪倒:“求教王宽恕!”
“你说了,我就宽恕。”教王握紧了金杖,盯着白衣的年轻人。
“薛紫夜她……她……乃是当初摩迦村寨里的唯一幸存者!”顿了许久,妙风终于还是吐出了一句话,脸色渐渐苍白,“属下怕瞳会将当初灭族真像泄露给她,所以冒昧动手。”
“摩迦村寨?……瞳的故乡么?”教王沉吟着,慢慢回忆那一场的年前的血案,冷笑起来:“果然……又是一条漏网之鱼。斩草不除根啊……”
他拄着金杖,眼神里慢慢透出了杀气:“那么,她目下尚未得知摩迦一族覆灭真像?”
“是。”妙风垂下头。
“那么,在她死之前再告诉她罢。”教王唇角露出冷酷的笑意,“那之前,她还有用。”
那样的语调轻而冷,仿佛一把刀子缓慢地拔出,折射出冷酷的光。深知教王脾性,妙风瞬间一震,重重叩下首去:“教王……求您饶恕她!”
玉座上,那只转动着金杖的手忽地顿住了。
“风,”不可思议地看着阶下长跪不起的弟子,教王眼神凝聚,“你说什么?”
“属下斗胆,请教王放她一条生路!”他俯身,额头叩上了坚硬的玉阶。
金杖闪电一样探出,点在下颔,阻拦了他继续叩首。玉座上的教王眯起了眼睛,审视着,不知是喜是怒:“风,你这是干什么?你竟然替她求情?从你一进来我就发现了——你脸上的笑容,被谁夺走了?”
妙风无言,微微低头。
教王凝视着妙风苍白的脸,咬牙切齿:“是那个女人,破了你的沐春风之术?”
“这一路上,她……她救了属下很多次。”妙风仿佛不知如何措辞,有些不安,双手握紧,“一直以来,除了教王,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属下只是不想看她死。”
“我明白了。”没有再让他说下去,教王放下了金杖,眼里瞬间恢复了平静,“这还是你第一次顾惜别人的死活——风,二十八年了,你从来没有这样过。”
妙风没有说话,仿佛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笑容。
教王沉吟不语,只看着这个心腹弟子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种种表情:茫然、苦痛、尴尬、挣扎,懵懂和绝决。不由暗自心惊:不过短短一个月不见,这个孩子已经不一样了……十几年如一日的笑容消失了,而十几年如一日的漠然却被打破了。
他的眼里,不再只有纯粹、坚定的杀戮信念。
——终于是被折断了啊……这把无想无念之剑!
“如果我执意要杀她,你——”教王用金杖点着他的下颔,冷然,“会怎样?”
妙风的手无声地握紧,眼里掠过一阵混乱,身子颤了颤,垂下了眼帘,最终只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属下……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那样茫然的回答,在教王听来却不啻于某种威胁。
“……”他的眼神一变,金杖带着怒意重重落下!
然而妙风沉默的低着头,也不躲,任凭金杖击落在背上,低哼了一声,却没有动一分。
“竟敢这样对我说话!”金杖接二连三的落下来,狂怒,几乎要将他立毙杖下,“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却是这样要挟我么?你们这群狼崽子!”
然而妙风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忍受。
“好罢。”终于,教王将金杖一扔,挫败似地往后一靠,将身体埋入了玉座,颓然叹息,“风,这是你二十年来对我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我答应你——那个女人,真是了不起。”
“多谢教王。”妙风眼里透出了欣喜,深深俯首。
然而一开口便再也压不住翻涌的血气,一口血喷在玉座下。
教王同样在剧烈地喘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修炼铁马冰河走火入魔以来,全身筋脉走岔,剧痛无比,身体已然是一日不如一日。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舍弃这枚最听话的棋子!
“这一次,暂且饶了你。”教王微微冷笑,“希望,你不会和瞳那个叛徒一样。”
“属下誓死追随教王!”妙风断然回答,毫不犹豫。
“那么,替我盯着那个女人。你也该明白,她如果敢和我玩什么花样,死的就是她自己!”
黑暗而冰冷的牢狱,只有微弱的水滴落下声音。
这个单独的牢狱是由一只巨大的铁笼构成,位于雪狱最深处,光线黯淡。长长的金索垂落下来,钉住了被囚之人的四肢,令其无法动弹分毫。雪狱里不时传出受刑的惨叫,凄厉如鬼,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囚笼中被困的人却动也不动。
“啪”的一声响,一团柔软的东西扔到了笼中,竟是蛇皮缠着人皮,团成一团。
腥气扑鼻而来,但那个被锁住的人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怎么,这可是你同党的人皮——不想看看么?”蓝衣的女子站在笼外,冷笑起来,看着里面那个被锁住的人,讥讽,“对,我忘了,你现在是想看也看不见了。瞳。”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五条垂落的金索贯穿他的身体,死死钉住了他。
自从三天前中了七星海棠之毒以来,那个曾经令天下闻声色变的绝顶杀手一直沉默着,任剧毒悄然侵蚀身体,不发一言。
妙水不由有些气不顺:自从教王把瞳交由自己发落以来,她就有了打算——她想问出那颗龙血珠在叛变失败后去了哪里。
自从妙火死后,便只有她和瞳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那是天地间唯一可以置教王于死地的剧毒——如果能拿到手的话……
然而无论怎样严刑拷打,瞳却一直缄口不言。
修罗场里出来的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是惊人的。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七星海棠的毒侵蚀得太快,不等将瞳的记忆全部洗去,就已先将他的身体麻痹了——不然的话,血肉之躯又怎能承受种种酷刑至此?
“那么,这个呢?”啪的一声,又一个东西被扔了过来,“那个女医者冒犯了教王,被砍下了头——你还记得她是谁吧?”
瞳霍然抬起头来,那双几近失明的眼里瞬间放出了雪亮的光!
他不顾一切的伸手去摸索那颗被扔过来的头颅。金索在瞬间全数绷紧,勒入他的肌肤,原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度迸裂出鲜血。
然而,手指触摸到的,却是一颗长满络腮胡子的男子头颅!
“哈哈哈哈……”妙水仰头大笑,“那是妙火的头——看你吓的。”
仿佛被击中了要害。瞳不再回答,颓然坐倒,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无力和恐惧。脑海里一切都在逐步的淡去,那种诅咒一样的剧毒正在一分一分侵蚀他的神智,将所有的记忆都消除干净——然而,那个女子的影子却仿佛深刻入骨。
“你不想看她死么?”妙水眼里充满了获胜的得意,靠近了囚笼,低低开口,“你也清楚那个女医者上山容易下山难吧?她已经触怒了教王,迟早会被砍下头来!……呵呵,瞳,那可都是因为你啊。”
瞳的肩背蓦然一震,血珠从伤口瞬地滴落。
“妙水,”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受刑而嘶哑,“我们,交换条件。”
“嗯?”妙水笑了,贴近铁笼,低声,“怎么,你终于肯招出那颗龙血珠的下落了?”
“说吧,你要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快些解脱?还是保命?”
“你让她平安回去,我就告诉你龙血珠的下落。”瞳只是垂下了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你,也想拿它来毒杀教王——不是吗?”
“呵,”妙水身子一震,仿佛有些惊诧,转瞬笑了起来,恶狠狠地拉紧了他颈中的链子,“都落到这地步了,还来跟我耍聪明!猜到了我的计划,只会死得更快!”
然而下一瞬,她又娇笑起来:“好吧,我答应你……我要她的命有什么用呢?我要的只是教王的脑袋。当然——你,也不能留。可别想我会饶了你的命。”
瞳表情漠然——自从知道中的是七星海棠之毒后,他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
“龙血珠已经被我捏为粉末,抹在了沥血剑上——”他阖起了眼睛,低声说出最后的秘密,“要杀教王,必须先拿到这把剑。”
“……”妙水呼吸为之一窒,喃喃,“难怪遍搜不见。原来如此!”
她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会守诺言——毕竟要了那个女人的命也没任何意义。”顿了顿,妙水脸上却浮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只是没料到你和妙风这两个无情之人,居然不约而同的拼死保她……可真让人惊奇啊!那个薛谷主,难道有什么魔力吗?”
“妙风?”瞳微微一惊。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也要保薛紫夜?
“还得谢谢你的薛谷主呢,”妙水娇笑起来,“托了她的福,沐春风心法被破了,最棘手的妙风已然不足为惧。妙空是个不管事的主儿,明力死了,妙火死了,你废了——剩下的事,真是轻松许多。”
瞳一惊抬头——沐春风心法被破了?
多年的同僚,他自然知道沐春风之术的厉害。而妙风之所以能修习这一心法,也是因为他有着极其简单纯净的心态,除了教王安危之外心无旁骛,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懈可击的气势。
然而,如今居然有人破除了这样无想无念的空明状态!
她……是怎样击破了那个心如止水的妙风?
昆仑绝顶上,最高处的天国乐园里繁花盛开,金壁辉煌。
这个乐园是大光明宫里最奢华销魂的所在,令所有去过的人都流连忘返。即便是修罗场里的顶尖杀手,也只有在立了大功后才能进来获取片刻的消魂。
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超出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想象: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到处流淌着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俊秀的童子,向每一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每一个要求。
“薛谷主,可住得习惯?”琼玉楼阁中,白衣男子悄无声息地降临,询问出神的贵客。
室内火炉熊熊,温暖和煦,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外面是冰天雪地。薛紫夜正有些朦胧欲睡,听得声音,霍然睁开了眼睛——
“是你?”她看到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妙风无言躬身,迅速地在其中捕捉到了种种情绪,而其中有一种是愤怒和鄙夷。看来,昨日以来他一连串的恶行,已然完全破坏了她心中对于自己的印象吧?
对于医者而言,凶手和屠戮者是永远不受欢迎的。
“薛谷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属下将前来接谷主前去密室为教王诊病。”他微微躬身。
“明介呢?”薛紫夜反问,站了起来,“我要见他。”
“在教王病情未好之前,谷主不能见瞳。”妙风淡然回答,回身准备出门,然而走到门口忽然一个踉跄,身子一倾,幸亏及时伸手抓住了门框。
薛紫夜微微一怔,低头的瞬间,她看到了门槛上滴落的连串殷红色血迹。
“妙风!”她脱口惊呼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扳住了他的肩头,“让我看看!”
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笑了笑:“没事,薛谷主不必费神。”
“胡说!”一搭脉搏,她不由惊怒交集,“你旧伤没好,怎么又新受了伤?快过来让我看看!”
妙风站着没有动,却也没有挣开她的手。
两人就这样僵持,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仿佛都有各自的坚持。
雪在一片一片的飘落,落满他的肩头。肩上那只手却温暖而执着,从来都不肯放弃任何一条性命。他站在门口,仰望着昆仑绝顶上翩然而落的白雪,心里的寒意和肩头的暖意如冰火交煎:如果……如果她知道铸下当年血案凶手的便是他,会不会松开这只手呢?
“咳咳,咳咳!”然而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背后却传来薛紫夜剧烈的咳嗽声。
昆仑山顶的寒气侵入,站在门口只是片刻,她身体已然抵受不住。
“快回房里去!”他脱口惊呼,回身抓住了肩膀那只上发抖的手。
“好啊。”她却是狡黠地一笑,抓住了他的手臂往里拖,仿佛诡计得逞,“不过,你也得进来。”
室内药香馥郁,温暖和煦,薛紫夜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谁下的手?”看着外袍下的伤,喃喃,“是谁下的手!这么狠!”
妙风的背上布满了淤伤,色做暗红,纵横交错,每一条都有一寸宽、一尺许长。虽然没有肿起,然而一摸便知道是极厉害的:虽然表皮不破损,可内腑却已然受伤。
她轻轻移动手指,妙风没有出声,肩背肌肉却止不住地颤动。
“这是金杖的伤!”她蓦然认了出来,“是教王那个混帐打了你?”
妙风微微一震,没有说话。
“他凭什么打你!”薛紫夜气愤不已,一边找药,一边痛骂,“你那么听话,把他当成神来膜拜,他凭什么打你!简直是条疯狗——”
话音未落,一只手指忽然点在了她的咽喉上。
“即便是贵客,也不能对教王无礼。”妙风闪转过身,静静开口,手指停在薛紫夜喉头。
“你……”她愕然望着他,不可思议地喃喃,“居然还替他说话。”
顿了顿,女医者眼里忽然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我是想救你啊……你怎么总是这样?”
他的手指停在那里,感觉到她肌肤的温度和声带微微的震动,心里忽然有一种隐秘的留恋,竟不舍得就此放手。停了片刻,他笑了一笑,移开了手指:“教王惩罚在下,自有他的原因,而在下亦然甘心受刑。”
他也不等药涂完便站起了身:“薛谷主,我说过了,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费神。”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站起,扯过外袍覆上,径自走出门外。
“雅弥!”她踉跄着追到了门边,唤着他的名字,“雅弥!”
然而大光明宫的妙风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那并不是他的名字。
雪花如同精灵一样扑落到肩头,顽皮而轻巧,冰冷地吻着他的额头。妙风低头走着,压制着体内不停翻涌的血气,唇角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是的,也该结束了。等明日送她去见了教王,治好了教王的病,就该早早的送她下山离去,免得多生枝节。
他既不想让她知道过去的一切,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曾为保住她而忤逆了教王。他只求她能平安地离开,重新回到药师谷过平静的生活——
她这样的人,原本也和自己不是属于同一世界。
“我想救你啊……”她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如此的悲哀而无奈,蕴含着他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温暖。她对他伸出了手,试图将他从血池里拉上来。但他却永远无法接触到那只纯白的手了……
十二年前那一夜的血色,已然将他彻底淹没。
暮色笼罩了雪域绝顶,无数的玉树琼花都黯淡了下去,逐渐隐没。
薛紫夜独自一人坐在温暖馥郁的室内,垂头望着自己的手,怔怔地出神。
明日,便要去给那个教王看诊了……将要用这一双手,把那个恶魔的性命挽救回来。然后,他便可以再度称霸西域,将一个又一个少年培养为冷血杀手,将一个又一个敌手的头颅摘下。
自己……原来也是一个极自私懦弱的人吧?
为了保住唯一亲人,竟救一个恶魔的性命,令其荼毒更多的无辜者!
她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望着自己的手心,据说那里蕴含了人一生的命运。——她的掌纹非常奇怪,五指都是涡纹,掌心的纹路深而乱,三条线合拢在一起,狠狠地划过整个手掌。
她沉迷于那些象征命运的涡流中,看得出神,没有觉察门口一个人已然悄然出现。
“薛谷主。”蓝衫女子等待了片刻,终于盈盈开口,“想看手相么?”
“妙水使?”薛紫夜一惊,看到门口抱剑而立的女子。
这个妙水,虽然只在桥上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靡靡气息,散发着甜香,妖媚入骨——她一眼看去便心里明白,这个女人,多半是修习过媚术。
“我看薛谷主这手相,可是大为难解。”妙水径自走入,笑吟吟坐下,捉住了她的手仔细看,“你看,这是‘断掌’——有这样手相的人虽然聪明绝伦,但脾气过于倔强,一生跌宕起伏,往往身不由己。”
薛紫夜望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个女子想说什么,于是沉默。
她目光落到妙水怀里的剑上,猛地一震:这、分明是瞳以前的佩剑沥血!
“薛谷主,你的宿命线不错,虽然中途断裂,但旁有细支接上,可见曾死里逃生。”这个来自西域的楼兰女人仿佛忽然成了一个女巫,微笑着,吐出一句句预言,“智慧线也非常好,敏锐而坚强,凡事有主见。但是,即便是聪明绝伦,却难以成为贤妻良母呢。”
妙水细细端详她的手,唇角噙着笑意,轻声曼语:“可惜,姻缘线却不好。如此纠缠难解,必然要屡次面临艰难选择——薛谷主,你是有福之人,一生将遇到诸多不错的男子。只不过……”
她抬起头来,对着薛紫夜笑了一笑,轻声:“只不过横纹太多,险象环生,所求多半终究成空。”
薛紫夜蹙起了眉头,蓦然抽回了手。
“妙风使,何必交浅言深。”她站起了身,隐隐不悦,“时间不早,我要休息了。”
听得这样的逐客令,妙水却没有动,低了头,忽地一笑:“薛谷主早早休息,是为了养足精神明日好为教王看诊么?”
“不错。”薛紫夜冷冷道——这一下,这个女人该告退了吧?
“薛谷主医术绝伦,自然手到病除——只不过……”然而妙水却抬起头望着她,莫测地一笑,吐出轻而冷的话,“救了教王,只怕对不起摩迦当年惨死的全村人吧?”
“什么!”薛紫夜霍然站起,失声。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十二年前那一场血案!
“嘘。”妙水却竖起手指,迅速向周围看了一眼,“我可是偷偷过来的。”
“你说什么?”薛紫夜脸色瞬间苍白,“你刚才说什么?当年摩迦……摩迦一族的血案,是教王做的?!”
妙水施施然点头:“大光明宫做这种事,向来不算少。”
“为什么?”薛紫夜眼里燃起了愤怒的光,低低,“为什么?”
“为了瞳。”妙水笑起来了,眼神冷利,“他是一个天才,可以继承教中失传已久的瞳术——教王得到他后,为了防止妖瞳血脉外传,干脆灭掉了整个村子。”
“……”薛紫夜只觉怒火燃烧了整个胸臆,一时间无法说出话来,急促地呼吸。
“当时参与屠杀的,还有妙风使。”妙水冷笑,看着薛紫夜脸色苍白下去,“一夜之间,杀尽了全村上下一百三十七人——这是教王亲口对我说的。呵呵。”
妙风?那一场屠杀……妙风也有份么?
她忽然想起了白日里他说过的话——“你会后悔的。”他说,“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费神。”
一瞬间,她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畜生。”薛紫夜双手渐渐颤抖,咬牙一字一字,“畜生!”
“那么,”妙水斜睨着她,唇角勾起,“薛谷主,你还要去救一个畜生么?”
“……”薛紫夜急促地呼吸,脸色苍白,却始终不吐一词。
妙水面上虽还在微笑,心下却打了一个突愣:这个女人,还在犹豫什么?
“不救他,明介怎么办?”薛紫夜仰起头看着她,手紧紧绞在一起,“他会杀了明介!”
“哈……原来是因为这个!”妙水霍然明白过来,忍不住失声大笑,“愚蠢!教王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真的会因为你救了他,就放了瞳?”
“想去看看他么?”妙水笑着起身,抓起了桌上的沥血剑,“那么,跟我来。你看到他就会明白了。”
薛紫夜看着她走出去,心下一阵迟疑。
这个大光明宫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深不可测,从瞳到妙风无不如此——这个五明子之一的妙水使如此拉拢自己,到底包藏了什么样的心思?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心下凛然,哑声询问。
妙水回眸嫣然一笑:“你说呢?”
不等薛紫夜回答,她翩然走了出去,拉开了秘道的门:“当然是因为——我想让教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