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一踏进酒楼便看到大堂正中所挂的那副对联,但当时饿得头昏眼花,心想酒楼中供着什么名家墨宝也属寻常,却也没有在意。此刻听那伙计如此郑重其事地说起,方抬目看去。
那左联上写道: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
右联上写得是: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
小弦不甚懂书法的好坏,但这短短几个字看在眼中,一股豪气和着刚才的酒意直冲逼上来,忍不住轻轻叫了声“好”。
那小女孩存心找茬般轻笑一声,仰起首故意不看他:“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却也不像有的人不懂装懂,只能叫好却说不出什么道理。”
小弦脸上一红,他如何说得出什么道理,只是不肯在这小女孩面前服输,搜肠刮肚地将自己所学的《铸兵神录》与《天命宝典》默想一遍,脑中灵光一现,眼望那伙计,亦是不看那个小女孩,却将《铸兵神录》中的一段话改头换面地说了出来:“此联于简朴清淡的意境中透出一种冷寂倔强之气,惟有心人方明其中神韵,如何解释得出来?我这一声‘好’已是喊得多余了。”这番话取巧至极,说了等于未说,言下之意反讥那小女孩非是有心人,便是给她解释也是白说。
那小女孩正待反驳,那伙计却对小弦一挑姆指,不伦不类地送上高帽:“这位小爷好眼力,本城的大才子郭秀才看了这副对联良久,亦是只说了一个‘好’字,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小弦此刻但觉得天下伙计中最可爱的便是这一位了,笑吟吟地斜望了那小女孩一眼,一付大占上风不与她计较的样子,气得那小女孩小嘴都鼓了起来。
东首那年长的俏丽女子缓缓开口道:“我早注意到这副对联豪气干云,气势磅礴,但其中却似又有种知己难求的意味,更是笔法秀丽,勾折间略有怅意,莫非果是女子所书?”她与那小女孩同是江南口音,但声线却一如她人般清爽利落,语句间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说话间两耳的坠环叮当晃动有声,配着她英挺的容颜,真是有十二分的青春。
“这位姑娘也是好眼力啊!”伙计另一只手的姆指亦挑了出来:“写这副对联的女子乃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三年前来涪陵一游,正好住在本店。卢掌柜素闻她文冠天下、艺名远播,便向她乞字。她临窗远眺江岸良久,便写下了这两句对联,足令小店增辉不少。”
“艺名远播!”那被番僧称为桃花的女子酸溜溜地道:“原来是个风尘女子,怕也是江湖上的好事之徒吹捧出来的吧。”
伙计急得摇手:“这位大姐可莫要乱说,我说得这个女子可不是风尘女子,而是京师中被人称为‘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的骆清幽骆小姐。”
众人恍然大悟,京师三掌门之一的蒹葭门主骆清幽武胜须眉,曾做过武举的主考;文惊四海,所做词句常常被江湖艺人传诵,是所有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其箫艺犹佳,与八方名动中的琴瑟王水秀并称为京师琴箫双姝。
据说骆清幽弄箫时全京城车马暂停、小儿不鸣,虽是有所夸张,但亦充分表明了其箫韵的魔力。更难得的是她一向洁身自好,当朝皇帝几次请她出任宫中御师都被她婉言相拒,多少名门权贵欲见一面而不得。如今怕是已年近三十,却一直独身待嫁闺中,能将其收为私宠怕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最大心愿了。
听到这个名字,再想像着丽人临窗望景,以剑履江、抚山为鞍不让须眉的豪然气慨;更有以傲雪清霜自比,却又隐叹身无知己的惆怅。一时诸人俱都心怀激荡,默然无语。
小弦亦听过骆清幽的名字,却从未料到她在这干江湖人物眼中有这么大魅力,就连那目中无人出口不逊的番僧亦是哑口无言,一时心中对骆清幽的崇敬之情无以复加,不由叹了一口气:“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那《天命宝典》传承于老庄之学,这一句乃是出于《老子》,叹那骆清幽能以一个女子的身份令天下男儿侧目。
与那两个女子同座戴着蓑笠的男子诧目望来,似是奇怪小弦这么一个垂髫童子能说出这段话。
正值气氛微妙之际,却听得门边忽地传来一声极为怪异的弦音,声若龙吟,直荡入每个人的耳中,良久不息。
一个人轻轻“咦”了一声,似是蓦然驻足于店外,然后一挑门帘,踏入三香阁中。
那弦音令小弦的心里蓦然一震,就似有针尖在心口上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几乎惊跳而起。抬头看时,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冷不丁地出现在门口,脑中突地一窒,只觉得这黑影似是挡住了透入室中的阳光,却又分明感觉到眼前一亮,那种诡异的感觉一闪而逝,却一直盘留于心中不去,十分难以形容。
在座诸人似是全都感觉到了一种威慑力,齐齐抬目看去,只见到一个男子负手站立在门口。他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大,一身合体的黑衣遮不住一种随时欲爆发的力量,背上负着的一个狭长的蓝布包袱高过头顶,却猜不出是什么兵刃。一张瘦削微黑的面上最惹眼的便是那条放恣的浓眉,似是欲从额间飞扬而出,锐针般的亮目正炯炯望着众人,配和着英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显得十分的英俊潇洒。
最令人一见难忘的还是那份万事不萦于怀的从容气度,全身上下似是充盈满着一份澎然的自信。
每个人都觉得他雪亮的眼光正看向自己,除了那个戴着蓑笠的男子,其余人都不由转过脸去,以避开这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凝注一线的目光。
负弓男子与戴蓑男子的目光一碰,脸上微现诧容,随即就近找个座位坐下,对伙计淡淡道:“打一斤酒来。”
伙计方从惊愣中清醒,这人出现的如此突兀却又令人觉得理所当然,相貌如此英俊却又令人觉得异常心虚,怕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连声答应着一路小跑转去内房将上好的美酒端了上来。
负弓男子擎起酒杯,对诸人微一示意,眼光却似一直锁定在那戴蓑男子的身上:“路过此地,所负长弓忽现异声,便进来打扰一下。”
这一句招呼与其说是解释倒不若说是喃喃自语,众人这才知道他背后所负的长长兵刃原来是一把弓。但见他气势慑人,却也不敢怠慢,纷纷举杯还礼。
戴蓑男子微微一怔,喝下杯中酒后重又低下头去,让宽大的蓑笠隔住二人对视的目光,似是若有所思。
小弦见诸人都举杯,却说什么也不敢再尝这像火烧一般的酒,更是觉得那声弦音犹在耳边颤动不休,心惊肉跳之余,勉强笑道:“我年幼体弱,酒足饭饱,这一杯就不用喝了吧。”
负弓男子看到小弦被几大桌菜团团围在中间,不禁微微一笑:“小兄弟随便好了,我岂是强行劝酒之人。”
小弦见到负弓男子这一笑就若是开云破雾、光风霁月般将他原本略带漠然的神情化做乌有,大起好感,心中一横复又端起酒杯:“一见大侠的磊落风范,小弟的酒量却也大了数倍。”闭着眼睛将这杯酒倒入肚中。他这话却也不是虚言,本来酒量就是全无,如今强行灌入一大杯,可不正是大了数倍。
负弓男子见这小孩子说话有趣,更是如挨刀般强行灌酒入肚,大笑起来,竟然重又斟了一杯酒,陪小弦同饮了。
小弦见他一付英雄气慨,却是毫无一点架子,心头大喜,豪气顿生,唤过伙计,一指那人桌前的酒壶:“一并算在我的帐上。”又对那人招呼道:“我这许多的酒菜反正也吃不完,不若请大侠吃饭。”一般行走江湖之人各有顾忌,怎会轻易请人同席,何况是吃了一半的。他却丝毫不懂江湖避讳,见那负弓男子相貌英武,气度豪迈,有心结识,心想反正今天是请日哭鬼吃饭,请一个请二个亦无太多的分别。
负弓男子微怔,正待答话,却听那小女孩笑道:“才敲诈了人家二十两银子便在摆阔么?”
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指那小女孩:“你……”心念电转,猛然想起自己对费源说话时听到一个古怪的笑声分别就是这小女孩的声音,只是见到她的似笑非笑娇俏可爱的神态,胸口又像是被重物所击,不由一窒。饶是以他平日的口若悬河,才吐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年长的女子笑着伸指点点小女孩的头:“清儿你可把人家小孩子吓坏了。”
清儿掩住嘴吃吃的笑,口中犹含混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怕什么?我只是看他胡乱请客却不请我们,心中不忿罢了。”
小弦缓过一口气来,结结巴巴地道:“我……都请好了。”想不到竟然有机会请这美丽的小姑娘吃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脸都涨红了。
清儿拍手大笑,对那年长的女子道:“这可是他自己说的,容姐姐我们快搬过来大吃那个小鬼一顿。”又转脸看着小弦,奇道:“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银子,你脸红什么?”
小弦讪讪道:“我……我不是小鬼。”他尚是第一次与清儿正面对话,偏偏说得又是让自己心虚的事,一边在心里痛恨自己不争气,一边却是红晕满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哦,对了。”清儿促狭地挤挤眼睛,强按笑意正色道:“你不是小鬼,今天你是小员外、小财神、小东道、小掌柜、小老板……哈哈。”一言未毕,已是手捧小腹,笑得直不起腰来。小弦没好气地瞪向那小女孩,却见她弯腰低首间露出脖颈上挂着的一面小小金锁,映在雪白的肌肤上,心中又是一跳,连忙移开目光。
那被称为容姐姐的女子抬眼望了一下那负弓男子,脸上竟也似有些微红了,对清儿道:“你看人家都不动声色,就你急得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负弓男子闻言微微一笑,起身往小弦的桌前走去:“既然如此,便唠扰小兄弟了。”
清儿见状更是拉着容姐姐与那戴蓑男子一并去小弦那席,容姐姐却是红着脸不依,一时酒店中嘻笑不休,一派旖旎小儿女风光。
戴蓑男子却是有心认识那负弓男子,亦不劝阻。容姐姐终于抵不住清儿的软缠硬磨,盈盈站起身来,就待往小弦这边走来。
西首桌上那番僧甚为好色,一直呆呆望着那容姐姐,见此情景甚是恼恨负弓男子有机会与佳人同席,冷哼一声对小弦道:“你这小娃娃就不请我们了么?”
小弦如何擅于应付这等场面,不知用何话推辞,只得回应道:“这位大师要是有意,我也一并请了便是。”心道这下可好,估计这二十两银子全数花光不说,还要等日哭鬼回来应急了。
那番僧哈哈大笑,不顾同桌那青衫人的阻止眼色,大刺刺地站起身就待上前,同桌那二兄弟模样的人低声调笑道:“和这等标致的小妞同席,大师艳福不浅呀……”声音虽低,但在场几个人却都听在耳中,心头有气,但见小弦身为东道主若是不发话,却也不好发作。
番僧嘿嘿笑道:“这不算什么。想那骆清幽何等孤傲,若是有日能与她同席,方才真是艳福齐天呢。”他这话却是大声说出,分明是将诸人都不看在眼里。
负弓男子浓眉一挑,煞气乍现,看得小弦心头莫名一惧。他头亦不回,只是缓缓道:“骆清幽的名字你也配叫么?”
那番僧大怒,却也有点惧那负弓男子的凛傲气势,一指伙计:“连一个酒楼的伙计都可以叫,我凭什么不能叫?”这句话的语气虽是不忿,语意中却示弱得多了。
那伙计见负弓男子的目光漠然射来,急得大叫:“不关小的事,我只不过是说骆姑娘在小店中写得这副对子。”
负弓男子显是才经过酒楼边,不知诸人刚才说到骆清幽的事情,闻言望向那副对联,轻轻念着:“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似呆住了一般,声音渐渐转低,终长叹一声:“傲雪难陪!傲雪难陪!若非如此,又能如何呢?”
众人听他语气,似是与骆清幽有什么关系,心头均是泛起一丝疑惑。
那番僧虽是酒酣耳热之余,却也知道这负弓男子并不好惹,借机下台:“算了,我也吃得饱了,下次再让这小兄弟请我吧。”
同桌那个名唤桃花的女子却见大家都对骆清幽视若神明般,心头醋意大起,冷笑道:“骆清幽也没什么了不起,若是早嫁了人,也不会引得天下这许多男子对他念念不忘了。”
负弓男子蓦然转过身来,冷冷看了一眼桃花,脸色铁青:“千叶门主葛双双自是不同,嫁了又嫁,不然只怕就再没有男子能记住她了。”千叶门的掌门“繁星点点”葛双双先后嫁了五个丈夫,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最后一个嫁得却是当今丞相刘远的二公子,在江湖上传为笑柄。
负弓男子这番话说得阴损刻薄之至,以他的行事,若不是怒到极点,断不会出此不恭言语,只是骆清幽实是他心中十分在意的人,绝不容人当众辱她。
桃花大怒,小眼圆睁,柳眉倒竖,脸上的粉似也簌簌落下不少,手按腰间:“你算什么样东西,竟敢辱我千叶门主。”看她架式,只要一言不合,千叶门名震江湖的暗器就将尽数射出。那同桌为首的青衫人暗暗扯桃花的衣袖,似是劝她不要生事。
负弓男子的眼光却不看桃花,而是望向那青衫人领间绣的一朵花:“原来是洪修罗的人,怪不得区区千叶门亦敢如此嚣张。”洪修罗乃是京师三大掌门中的关睢掌门,官拜刑部总管,旁观众人听他提及了洪修罗的名字,心头更是疑惑。
青衫人一惊:“你是谁?”
负弓男子微微一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这份兄台且放心,这只是我与千叶门的恩怨,必会给你留点面子。”在场几人先见他与桃花剑拔弓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中堂的那两个商贾已悄悄往门口走去。此刻又听他如此说,还只道他不想生事,心中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负弓男子看向桃花,冷冷一笑:“我已辱了你家掌门,你又能如何呢?”
桃花虽是有些惧此人,但言语说到此处已是箭在弦上骑虎难下,大叫一声,双手扬起,数十道黑光由袖中射出,直奔对方的全身穴道袭去。几人相距如此之近,这数十道暗器乍然发出极难躲避,其威力更是笼罩了大半个厅堂,就算负弓男子能尽数格挡避开,但磕飞的暗器也极易误伤他人。由此可见这个桃花确是一向蛮横跋扈,行事霸道,一言不合便不顾一切出手伤人。
戴蓑笠的那个男子踏前半步,他似是一点也不担心清儿与容姐姐的安全,只是将小弦、那伙计及那两个商贾护在身后。
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负弓男子竟然尚有暇道了一声“好。”却不是赞桃花的暗器功夫,而是赞那带蓑笠男子宅心仁厚、设想周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负弓男子手腕轻动,一把抓起酒桌上的筷筒,力透指间,数十支筷子疾若流星般从筷筒中飞出,后发先至,一一撞在桃花所发出的黑光上。那数十道黑光飞至半途,便尽数被筷子撞回,反射向桃花。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到“笃笃笃”数十声响动。那些木筷全都钉在桃花桌前,围成一个半圆形,每个筷子下都钉着一枚黑色的铁蒺藜。
那些铁蒺藜打造奇特别,每个中间都有一道小槽,看来是用以加熬毒物所用。是以铁蒺藜尽数陷入桌面中,木筷亦勾卡在铁蒺藜的槽间而不落下,乍看起来便似是以木质之筷穿过了铁质蒺藜一般。令人吃惊的不但是此人以软木胜坚铁的腕力,更有发射木筷精确无匹的准头。
桃花大惊,出道近十年来尚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不用闪避不用格挡而是硬碰硬地破了自己的暗器,才要再出手,腰间一麻,却是被另一只木筷打在腰间穴道上。
那番僧一声怒吼,却被青衫人一把拉住,对负弓男子一拱手:“多谢阁下手下留情,后会有期。”他眼力最为高明,见此人反震回来的暗器钉得如此整齐,显是留有余力未发,那戴蓑男子不知是友是敌,但也绝非庸手,真要动起手来己方虽是人多亦是败面居多,何况已隐隐猜出此负弓男子的身份,只有日后徐图报复。
负弓男子若无其事地傲然一笑:“兄台慢走,可别忘了结帐。回京后代我问洪总管好。”他举手破去桃花的暗器,却仍是轻描淡写般不动声色,言语间更是冷嘲热讽不留丝毫余地,看来对那堂堂刑部总管洪修罗亦是毫不买帐。
青衫人一拱手,只待留下几句场面话:“在下……”
负弓男子打断他的话:“你不用与我报名换姓,我无兴趣与洪修罗的人打交道。”
青衫人被他迫得缚手缚脚,却不敢发作,只得将一口气发在伙计身上,大声唤来结帐。再恨然望了负弓男子一眼,带着番僧与那二兄弟扶着桃花走出三香阁。
小弦看得目眩神迷,大张着嘴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大侠出手不凡,小弟敬你一杯。”
负弓男子转过头来一笑,面容平和,却再无适才的杀气:“今天让小兄弟请客,也算有缘。怎么就你一个人么?”
小弦见他适才大发神威,有心结识此人,听他承自己的情,大是高兴,心想若是说有日哭鬼带着自己,这请客的功劳岂不少了一半,一笑含混过去,先招呼清儿、容姐姐与那戴蓑男子就座。咳了一声,学着江湖上的言词道:“在下杨惊弦,却不知各位朋友怎么称呼。”他本想在名字前加上什么绰号,但营盘山、清水镇似乎远没有什么降龙山、伏虎镇叫得响亮,只得作罢。
“你这小鬼名字倒起得威风。”清儿笑道,一根细巧的葱指按在自己的鼻尖上:“我叫水柔清,你们叫我清儿就是。”再一指那年长的女子:“这位是容姐姐,芳名叫做……嘻嘻,姐姐可未必愿意与你通名道姓。”小弦见水柔清大不了自己几岁,却一口一个小鬼,心中大大不忿,但不知为何当着她的面再也没有平日的口若悬河、嘻皮笑脸,心头暗恨。
那女子轻轻打了清儿一下,再对负弓男子盈盈一福,眼光却是只看着小弦,细声道:“我叫花想容。”
“容姐姐好。”小弦对她说话可轻松多了:“云想衣裳花想容,姐姐这名字可好听多了,名如其人,不像有的人分明又是蛮横又是不讲道理,偏偏还起个温柔似水的名字。”
清儿大怒,做势欲打,只是与小弦隔了一张满是菜肴的桌子,够不着他,急得跺脚。惹得花想容笑得花枝乱颤,当真是应了她的名字。
负弓男子亦是呵呵一笑,望一眼那戴蓑男子,反手拍拍背后所负长弓,直言道:“适才我路过酒楼,神弓突然发声长鸣,心觉蹊跷,直到进来见兄台风采后方知神弓所鸣有因,愿与君一识。”他面上一片赤诚坦荡之色,与方才的神威凛凛大不相同。却是见这戴蓑男子刚才动手之际护住不通武功之人,分明是个性情中人,以他素来的骄傲却也直言想与之相识。
戴蓑男子伸出手来与他相握,正容道:“能与君识,亦我所愿!”他见了那负弓男子的出手,自是早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便要报上自己的姓名:“在下……”
“且慢!”清儿忽打断他们的对话,面上闪过顽皮之色:“大叔先不要报上姓名,且让我来说个谜语,让大家猜一猜对方的身份。”
小弦一听清儿投其所好,心头大乐,拍手叫好。清儿余气未消,偏过头去不看他。
正在此刻,从门外忽进来一个中年女子,对着花想容施礼道:“小姐原来在这里,找得我好苦。”抬眼却见到那负弓男子,慌忙又是一福:“原来恩人也在此,贱妾这厢有礼了。”负弓男子淡然一笑,还了一礼。
“恩人?”花想容一脸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戴蓑男子亦道:“林嫂莫急,有话慢说。”对负弓男子介绍道:“这位林嫂是花姑娘的随身管家,小弟这次来蜀地办事,正好与花姑娘水姑娘顺路同行,一路上亦多得她的照应。”
林嫂连忙客气几句,这才对花想容道:“今早在涪陵渡口,一艘小船失控顺流冲下,眼见便要撞到我们的船上,当时小姐已来涪陵城中游玩,船上便只有我们几个女人家。”一指那负弓男子:“若不是这位大侠仗义出手,不但我们的船非被撞坏不可,人也要有所损伤。”言罢又是一礼。
负弓男子谦然道:“林嫂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英雄!”小弦大叫一声,这才知道面前这个负弓男子便是早上救了画舫的那蓝衣人,当时便有心结识,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相貌,如今他又换了衣衫,却想不到当真能在城中碰见,还阴差阳错地请他喝酒,一时乐得手舞足蹈,大笑道:“哈哈,我们真是太有缘了。”
负弓男子眼光何等厉害,早上便见了小弦与日哭鬼,只是小弦亦换了一身装束,所以才没有及时认出来,笑骂道:“好小子,原来是你惹得祸,看来你这一顿也不是白请。”
“我有先见之明嘛!”小弦心花怒放,对伙计大叫:“再拿十斤酒来。”又主动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这一回倒觉得酒入口顺当多了。“我先自罚一杯。今天能结识大侠,真是三生有幸,前世积德。早上匆匆一见,便由衷的佩服大侠的高风亮节、急公好义、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他刚才见了那负弓男子的闪电出手,对他的武功人品崇拜至极,此刻便若平日说书般将一大串形容词流水般说出,若不是碍着清儿的面尚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知会说出多少肉麻的词来。
花想容兰质慧心,清儿冰雪聪明,那戴蓑男子亦是久经世故,略一猜想便知原委,见小弦说得有趣,都是大笑起来,无意间又亲近了许多。
负弓男子望着清儿笑道:“你不是说要猜谜语么?且说出来。”
清儿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一指戴蓑男子:“第一个谜语是与大叔名字有关的。”她想了想,摇头晃脑地道:“虾将下了水,蛙兵入了地,红烛不见光,蚊子不识字……”
小弦大笑:“好笑呀好笑,哪有这样一窍不通的谜语,可有谁听说过会识字的蚊子么?”
清儿恼羞成怒:“人家现编的嘛。你猜不出来就算了,还敢笑我?!”
小弦和她混得熟了,少了许多拘谨:“没学问还要来现眼,就莫要怪人家笑你……”话音才落,心头猛然一震,望着那戴蓑男子目瞪口呆:“原来你就是……”
负弓男子的声音乍然响起:“久闻兄台大名,神交已久,只是一直无缘识荆,今日一见,足慰平生。”他的声音也不大,却将小弦余下的语音尽数压住,不让他将那戴蓑男子的名字说出来。
戴蓑男子含笑点头,望着一脸惊异的小弦道:“小兄弟知道我的名字就行了,若是说出口来怕是有麻烦。”
小弦知机,重重点头,目中神情复杂。清儿的谜语虽然不工整,但分明就是一个“虫”字。
原来这个戴蓑男子便是名满江湖的白道杀手虫大师。虫大师专杀贪官,是朝庭缉捕的重犯,若是在这酒楼里说出他的名字只怕立时便会引来大群官兵。小弦本就对虫大师的所作所为甚是佩服,又是听了日哭鬼的往事,更是对其心倾,想不到竟然就于此涪陵小城中见到了他,更是见虫大师对自己不避身份直承名讳,显见信任,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对清儿伸出大指,赞她谜语出得好。
清儿见这个“对头”夸奖自己,脸有得色,再一指负弓男子:“下面这个谜语便是与大侠有关了。”
负弓男子含笑点头,心知以虫大师的见识自当是早知自己是谁,这两个女子能与之同行,必也不凡,也应猜得出来。可这小姑娘偏偏要玩出这许多的花样,也可算是精灵至极了。
清儿清清喉咙,吟道:“独木终成双,好梦难天光,山麓不见鹿……”一时卡住了,却是想不出下一句,眼见小弦对他幸灾乐祸地挤眉弄眼,更是着急。
花想容含笑接口道:“楚地不留踪。”
虫大师对负弓男子鼓掌长笑道:“容儿说得好,这不留踪三个字可算道尽了兄台的风采。”
负弓男人微微含笑点头,与虫大师四手紧握,显已默认。
小弦亦猜出清儿所说的是个“林”字,他对江湖人物所知毕竟有限,想不出这负弓男子是谁,但见虫大师对他都如此推崇,自应是非常有名的人物,心中苦苦思索。
此刻又有一人走进三香阁,径直对小弦道:“小哥请随我来,尊叔在外面等着你。”
小弦认得来人是刚才叫走日哭鬼的那名大汉,心中老大不情愿。想此刻若是求虫大师带自己走,虽然唐突,但说明自己遭掳的缘由估计他亦不会袖手。只是日哭鬼虽然起初对自己凶狠,又扬言要吃了自己,但最终仍是待自己不薄,纵是要走也应该当面与他告别。当下悻悻起身,对众人道:“你们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
清儿笑道:“天下无不散宴席,小鬼你这就走了么?不送不送。”
小弦心中委实不舍:“你们就在那画舫中住么,我去找你们可好?”他怕清儿一言拒绝自己,又对虫大师道:“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虫大师所学颇杂,精擅观相之术,先前便看出小弦虽是生得不怎么俊俏,但眉目间隐有正气,颇为不凡,所以才不避讳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艺高胆大,也不怕小弦报官,长笑一声道:“叨扰小兄弟一顿酒席,多承盛情。我们在涪陵城尚要留二三日,小兄弟有空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小弦得虫大师应承,心中高兴,先叫过伙计结帐,幸好总计不过十八两银子,尚不曾让他当众出丑。
小弦随着那大汉走出三香阁,行不几步,便被日哭鬼一把抓住。
小弦兴高采烈地道:“你猜我碰到谁了。”他伏在日哭鬼的耳边小声道:“原来那个戴蓑笠的男子便是虫大师。”他知道虫大师对日哭鬼有恩,是以才不隐瞒。
日哭鬼却是毫无动容,一脸阴沉:“我知道。”
小弦奇道:“咦!原来你知道了?对了,为何你不与他相认?”
日哭鬼叹了一声:“现在他见了我只怕立时就要取我性命。”小弦心中一惊,这才想到日哭鬼后来噬食幼童,以虫大师嫉恶如仇的性子,只怕真是不能容他。
原来日哭鬼早就悄悄回来过三香阁,他起初只见虫大师的背影只觉得熟悉,后来自是一眼认了出来。幸好他这些年心郁难平面貌大变,所以虫大师乍见下才没有将他认出来。但他怎敢冒险再与虫大师朝面,因此才谴那擒天堡的汉子去将小弦叫出来。
小弦颇有些泄气,想到日哭鬼必不会让自己再去见虫大师,与他告别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他起初尚动心去拜那龙判官为师,但见了虫大师与那林姓男子,自然心气高了许多,想到龙判官在武林中声名颇差,又是位列邪派宗师,再也不愿与他发生什么关系了。
二人一路走着,日哭鬼见小弦神思不属的样子,奇道:“你不问我那船家的事么?”
小弦心中筹划着脱身之计,随口问道:“那个船家是什么人?”
日哭鬼漠然道:“他是流沙帮的一个小角色,不知道吃了什么雄心豹胆敢来害我,结果徒送了性命。”流沙帮是涪陵左近的一家小帮会,以船营为生,有时亦做一些没本钱的买卖,一向服庸于擒天堡的威势之下。
小弦吓了一跳:“他死了?”
日哭鬼缓缓点头:“已被杀人灭口了,鲁子洋派人在城东找到了他的尸身。嘿嘿,一指毙命,下手的人倒是个高手。”
小弦问道:“是谁杀了他?”想到早上尚好好的一条汉子转眼间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心中忽就不安起来:莫非这就是江湖么?
日哭鬼冷笑道:“想必是指使他来害我的人。流沙帮主欧阳清一个劲给我赔罪,量他也没有这胆子令手下惹我擒天堡,幕后应该是另有其人。”他顿了一下,思索道:“你可记得么,那船家听到你大声叫起龙堡主的名字时是什么表情?”
小弦回忆在船上的情形:“恩,当时我大叫龙判官的名字,那船家听到了好像面色大变,似乎是大吃一惊。”
“不错。”日哭鬼分析道:“可见他起初只以为我是普通船客,这才受了别人的好处要来害我性命,一听到我们与擒天堡有关,自然便心头发虚,慌了手脚。”
小弦一拍小手:“我知道了,那船家定是料不到叔叔是擒天堡的人,本想收手不干,但那时已经将船身凿穿,纵是及时堵上也只恐脱不得干系,他心中害怕,所以才弃船跳江而逃。也因为如此,船漏水不多,所以我们才能逃过这一劫。”
日哭鬼见小弦年龄虽小,但心思缜密,说得头头是道,暗中赞许:“你也不要太小看叔叔了,就算那船上的洞开得再大点,我也有办法护得你平安脱险。”话虽如此,想到早上惊魂一幕,心中犹有余悸。
小弦与日哭鬼混得熟了,也敢开他玩笑:“呵呵,那是因为你与我这个福星在一起,所以才能化险为夷,不然你就到江底喂鱼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日哭鬼却是颇多感叹:“一入这个江湖,性命便只由掌握在老天手中。江湖人谁不是过着刀头舔血、朝不保夕,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日子,纵然有日真落到江底喂鱼,亦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他这番话平时何曾对人说过,只是把小弦当做亲近至极的人,这才一吐心声。
小弦不料一句玩笑换来日哭鬼这许多的感触,心头甚是迷茫:“你可知道是什么人要害你?”
日哭鬼嘿然一笑:“擒天堡的仇家也不少了,这些日子又将有一些大事要发生,自然许多宵小之辈都蠢蠢欲动了。”
小弦本想问问有何大事发生,但见日哭鬼颇为神秘的样子,料想他不肯告诉自己。忽想起一事,又向日哭鬼问道:“对了,我在那三香阁中还见了今天早上在江边拦住我们那艘小船的蓝衣男子。”
“哦!”日哭鬼虽是暗中回了一趟三香阁,但察知虫大师在场,怎敢多留,是以竟然不知那林姓负弓男子的到来。他对此人的印像极深,喃喃道:“这人的武功奇高,却不知是什么来路。”
小弦道:“我才打听到他应该是姓林,就被人使人叫走了。他的武功果然好厉害,那个千叶门女人的几十道暗器被他轻而易举地就破了……”当下又眉飞色舞地将酒店中那一战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他口才本来就好,又对那林姓男子倍有好感,加油添醋地一番形容,直夸得天花乱坠。
“原来是他!”日哭鬼长叹一声:“天底下姓林的、暗器功夫又是如此出神入化,除了那六年前当众挑战明将军的暗器王林青,还能有谁!”
“你说什么?!”小弦惊得跳起老高:“他就是暗器王!”他从小就听父亲许漠洋给他讲了暗器王林青的许多事迹,说到暗器王当年如何在万军丛中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战书,又如何执偷天弓愤然一箭射杀京师八方名动中与之齐名的登萍王顾清风,再说到与明将军在幽冥谷中的那惊天一箭赌约……
在小弦的心目中,暗器王简直与神人无异,实是自己心目中最崇拜的一个大英雄。只不过许漠洋提到林青时从来都是对其恭称暗器王,小弦亦只觉得暗器王就是暗器王,从来不知暗器王的本姓林。此刻听日哭鬼一语道破,刹那间心中翻江倒海,平地生波,想到自己竟然无意中请暗器王喝酒吃饭,还一起谈笑甚久,真是如在梦中一般。再想以父亲与暗器王的交情,无论如何他亦会把自己带着一并去找父亲,一念至此,哪里还按捺得住,恨不得背生双翼飞回三香阁对暗器王说明自己的身份……
“你那么吃惊做什么?”日哭鬼哪想到小弦心中这许多的念头,沉吟道:“虫大师与暗器王同现涪陵城,只怕不日就将发生足可惊动武林的大事,我们这就回擒天堡,将这情况报上堡主。”
小弦渐渐冷静下来,心知日哭鬼定然不会放自己走,自己若是说明真相,亦不知他会做何举动,多半会用强迫自己入擒天堡。当今之计只有先争取留在涪陵城中,瞅机会联系上暗器王,那时就由不得日哭鬼了。眼珠一转:“哎呀不好,我的东西丢在那三香阁了,我这就去取。”
日哭鬼哪会放他走:“等他们走了我叫人帮你去取。”
小弦苦着脸道:“不行不行,那东西十分珍贵,晚了就被他们拿走了。”
日哭鬼斥道:“胡说,暗器王与虫大师何等人物,怎会贪你小孩子的东西。”他心中实是对小弦十分疼爱,自觉语气过重,又柔声道:“是什么东西?很紧要么?”
小弦心念一动,想到清儿脖上持得那面小金锁,手上比划着:“是如此大小的一面小金锁……”
日哭鬼疑惑道:“我这几日怎么没有见到你身上有这东西?”
小弦索性一路编下去:“那是我过世的母亲给我留下的惟一之物,万万是不能丢的。是了,我平日都是贴身挂着,定了刚才喝酒呛着了低头咳嗽的时候不小心掉落了……”情急之下也不避讳说自己没有酒量了。小弦说到这里,心头本就着急,更是想起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眼眶亦是微微发红。
日哭鬼见小弦的样子,想到自己和亲生孩儿的浓浓情谊,面上虽是不动声色,暗里却也替他着急:“不要急,叔叔定会替你找来。”
小弦一心要回三香阁:“就怕落在那个小姑娘手上,她本就对我恶声恶气,定不会轻易还我。我还是现在回去看看吧,不然过后她定是翻脸不认帐了……”
日哭鬼拍拍小弦的脑袋:“你放心,我刚刚得到情报,这几日涪陵来了不少高人。这金锁别说落到那小姑娘的手里,就算真被暗器王与虫大师拿了,我也有办法请人帮你取回来。”
小弦实在无法可想,只得耍赖道:“那你可要答应我,不帮我取回金锁我们就不离开涪陵城。”
日哭鬼倒也爽快:“好,我答应你。”
小弦见日哭鬼答应先不离开涪陵城,目的至少达到了一半,心中稍安。听日哭鬼回答的如此有把握,奇道:“我那金锁若真是落在暗器王与虫大师的手里,难道你也有办法请人取回来么?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
日哭鬼神秘一笑:“你可听说过那宇内偷技无双的妙手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