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风少年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建安 本章:第一章 春风少年

    初春,空山新雨后,清新湿润的林间一片静寂。这时,轻快地驰来一辆马车,“嘚嘚嘚……”的马蹄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也惊起了树上的鸟儿。

    “哇!小姐,快来看哪,那只鸟是蓝色的呢!”车厢中一个声音叫道,随即一张书童打扮、模样甚是乖巧的俏脸露了出来。

    “唉,明月,不是早就说好了吗,现在我是公子,怎么你……”另一个更清脆柔美的声音叹了一口气,“我真是怕了你了。”车帘微动,现出一张俊美至极的精致面孔来。

    明月对小姐的责怪丝毫不以为意:“嘻嘻,公子爷,事情我都已经办好了,你打算怎么谢我?”那“公子爷”瞪了她一眼:“这算什么办好了?等到了东京,那才算是办好了,到那时,本公子再谢你也不迟。”

    明月瞪大了眼,不满地道:“什么?要到东京才谢?不成,不成!昨晚咱们俩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帮你从府里逃出来,你就重重地谢我?”

    “小鬼头!其实论理……该你谢我才对。你已在后苑闷了六年了,若非本公子,你能跟了出来透口气吗?”

    明月眼珠骨碌碌转动:“我不过才呆了六年而已,公子爷你却已被关在那里面一十七年了。在这一十七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门不踏,四门不踩,嘻嘻,也不晓得咱俩到底应该谁谢谁啊?”

    “公子爷”忍笑轻啐:“去!等到了东京,见到……赵长安,本公子就让他赏一个王府里的侍卫做你的小女婿,以作谢礼,可好?”一提赵长安,她眼中立刻光彩四溢。

    明月正要反唇相讥,一见她那模样,立刻偷笑:“公子爷,求求你,莫再念赵长安了,你再这样念,赵长安他非没命了不可。”

    “咦,为什么?”

    明月一本正经地道:“喏,你天天都要把这‘赵长安’念上个五六百遍。你这每念一遍,阿弥陀佛,那边他就要打一个喷嚏,一个人要是每天都打上五六百个喷嚏,那岂不是……”明月好容易说到这儿,再也撑持不住,“扑哧”一声,随即弯了腰,猛揉肚子。

    “公子爷”面色绯红,斜睨着她,咬牙作凶狠状:“哼哼!大胆的奴才,竟敢取笑本公子?看我不……”作势扑将过去,挠明月腋下,顿时车厢中莺声燕语,笑闹作了一团。

    耳听得身后动静,赶车的车夫亦笑了。今天天气不赖,又接了那么划算的一单大生意,无论是谁心情都会好的,何况这单生意并不难。车夫笑着,不由得又回想起二人雇车时的情景。

    “把我和我家公子送到东京去,到了付你双倍车钱。”今天薄暮时分,他刚把车停在姑苏城西门外,一个极标致的青衣书童便过来,这样吩咐他。不远处,柳烟下、花影里,藏着一个书生打扮、手足不安的少年。

    车夫打量了一下明月,问道:“客官是哪家府上的?”明月浑没觉得他这样问有何不妥,直接答道:“我们是姑苏晏府的,那是我家五公子。”一指树下的少年。车夫目光一闪:“好,二位客官请上车吧。”

    正当儿口,一个蓝衣短打扮的中年人满面堆欢地凑了过来,自道姓陆,跟伙计收了一车生丝要贩往东京,想跟明月她们结伴同行。于是,一行十余人、六辆车便一起出发了。陆姓客商先走,说是先去安排好食宿,明月主仆只管自后跟来就是。所以她二人的心情好极了,没想到出门这么轻松如意,府中人常念叨,江湖路险人恶,原来是吓唬我们小孩子的。

    二女正尽情享受这无拘无束的快乐时,车猛然勒住。刹车力量来得太急,二女双双前扑,险些跌出车外,虽勉强稳住了身子,但已被撞得浑身生疼。明月心火上撞,掀车帘要排揎车夫,却见他神情古怪地死盯着路左侧的树林里,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林中长草下影影绰绰地伏着一个灰衣人,除了一头乱蓬蓬的白发,其余皆看不清楚。此人相距山道甚远,又被林遮草掩,也亏了车夫眼力好,居然能在疾驰之中一眼就瞧见他。车夫跃下车辕,明月急叫道:“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接着赶路,过去做什么?”

    “明月,让车夫大哥过去瞧一瞧也好,这位老……人家好像不太好?天快黑了,刚才又下了雨,这样躺在湿泥里会生病的。”那“公子爷”也从车上跃了下来。

    车夫笑了:“公子爷这么好心肠,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公子爷”抿嘴一笑:“车夫大哥,我们一道过去瞧瞧,好吗?”车夫正等这句话,当下二人径往老人那边走去。明月虽满心的不情愿,也只得嘟着嘴跟上。

    待到老人身边,“公子爷”轻触老人后背,问道:“老人家,您病了?”老人倏地抬头,乱发下锐利的眼光犹如尖刀,倒吓了“公子爷”和明月一跳。“公子爷”望见老人右胸污血浸染,恶臭扑鼻,而手足上也有许多伤痕血渍,而自己方才远远望见,还以为是雨后的红泥,不禁问道:“老伯伯,您受伤了,是摔的?”老人冷笑不答。

    明月心下不乐,这老头儿怎么这副德性?见老人左腿上有一道伤口,边缘整齐,深可见骨,这可不是什么摔伤,遂轻扯“公子爷”的衣袖。“公子爷”这时也看出老人情形有异,不禁踌躇,心想,看来老人伤势不轻,这荒山野岭的,自己若不管,只怕他就活不了了。

    “公子爷”之母长年虔诚礼佛,她自幼深受影响,便是养的一对相思鸟死了,都要哭上大半夜,更何况一个大活人,还是位老者?遂对车夫道:“车夫大哥,不如我们载了这位老伯一路走,到了前面有人家的地方,找位郎中,为老伯治一治伤,如何?”车夫答应着就要去搀老人,老人却一摆手道:“要扶就要这两个小姑娘扶。”他一语道破二女身份,二女又惊又窘,但深草丛中,雨露湿衣,不宜久留,二人只得一左一右,勉力搀起老人。

    老人一路走,一路连连冷笑,上车后一屁股砸在锦垫上,道:“有吃的没?老子饿了。”明月递过携带的肉干、米粽。老人也不客气,接过大吃大嚼,立刻扫了个精光,双目四下一扫,抓起车角的锡壶,拔开塞子,闻了闻道:“丧气,不是酒。”仰头“咕咚咕咚”,一壶水顷刻下肚。他一抹嘴,抛开水壶道:“喂,让开,老子困了。”“公子爷”忙与明月挤到车角。老人仰面躺下,随即酣声大作。“公子爷”与明月面面相觑:“咱们救的这是个什么怪物?”

    旅途寂寞,二女低语:“公子爷,我们这次去东京,能见到赵长安吗?”“公子爷”智珠在握:“能,一定能。”听口气,好像赵长安此时已整肃衣冠,正在王府的大门前恭候她们似的。少女们的春梦,岂不都是这样天真烂漫的吗?

    忽然,车后传来一阵纷乱杂沓的马蹄声,然后有人高呼:“喂!前面的车子,停一下!”“公子爷”、明月一惊:惨了!府里的人追来了!车还没停稳,几骑马已冲到车前,拦住了去路。

    “吁!”车慢慢停下。明月偷眼一望,见有三十多个黄衣人,执着明晃晃的钢刀,将车团团围住,个个面目狰狞,杀气腾腾。

    二女心惊肉跳:啊!糟了,糟了,莫非撞上了强盗?想起从前听家人说起过的那些强盗杀人如麻、奸淫抢掠的恶行,二女手脚瘫软,六神无主。

    黄衣人中一个领头的中年人盯视车夫,喝道:“喂!赶车的,刚才来路上有没有见到个灰衣老头儿?五十多岁,大概这么高。”说时作势比划了一下。

    不等浑身发抖的车夫答话,明月插嘴道:“这位大叔说的老头儿,是不是灰白头发,脸色发黄,手脚粗大?”中年人目光一闪道:“正是!小姑娘,老头儿现在哪?”

    “你们找他干吗?”

    “呃,那是我叔公,今天一早出门,一直没回来,后听人说在山里摔伤了,我就一路找来了。小姑娘,你是在哪见到他的?”明月眼珠转动:“方才在上山的第二个坡中的路边,我见一个老头儿正往树林里去,穿的正是灰衣。”中年人听罢,再无多话,对车帘一拱手,一勒马,众黄衣人遂往来路驰去。

    骗走这帮人,明月甚是得意,吩咐车夫:“快!快走。”缩头回身,见“公子爷”正瞪着自己:“老伯的家人来找他,你个小鬼头干吗骗走他们?”明月不禁叹气:“奴婢的好公子爷呀,这伙人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天底下哪有找自家叔公还拎着刀的?再说,这老头儿身上明明是刀伤,方才那人却说是什么摔伤,这不是明摆着骗人的鬼话吗?嘻嘻,许他们骗咱们,倒不许咱也骗一骗他们?”

    “好丫头,真比你家小姐强得太多了。”那一直呼呼大睡的老人不知何时已醒了,正双目炯炯地望着车窗出神,二女吓了一跳。

    “公子爷”大为惊奇:“老伯,您醒了?身上的伤感觉好点儿了吗?”老人不答,却看着明月叹了一声:“不过你的那点子小把戏,怎么可能哄得过常山派的一干狠角色?”倏地抬头,沉声喝道,“华老二,上面的冷风很好喝吗?”

    二女正诧异,马声惊嘶,车又猛地一顿。二女又一次重重地撞在车厢壁上。明月恼火非常,一掀车帘就要骂人,却见车外一人当路而立,竟只用一只手便将急驰中双马所拉之车硬生生地勒停了。正是刚才问话的中年人。二女不会武功,不知他露的这一手“力遏沧海”,不但力道大得惊人,且出手的方位、角度、时机亦十分精妙,在江湖中已属凤毛麟角。

    随即车顶上一声刺耳的长笑,然后一人轻捷落地。明月定睛一看,是名獐头鼠目的尖嘴黄衣人。

    华老二挡在车前,道:“白老前辈,东逃西藏了这么些天,身上又挂了那么多彩,何苦来呢?我们众家兄弟不过是想请你到罗浮山盘桓几天,你老人家却就是不肯赏我们这个薄面。”说话声中,一干黄衣人从路旁树林中四面冒出,将车团团围住。而车夫蜷在车辕上,早吓得呆了。

    老人冷笑道:“老子白云天这辈子独来独往惯了,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们常山派的耗子洞又脏又腥又臭,狗都不拉屎,是人去的地方吗?”

    “公子爷”听老人自称白云天,不禁失声惊呼。她虽不会武功,但她家本是武林世家,耳濡目染,常听家人谈及武林中的人物、故事。“荆北大侠”白云天的大名,早不知听过几千几万遍了。他豪气干云的侠行义举,使她时时肃然起敬。她常想,若几时能亲睹这位“荆北大侠”的凛凛神威,那该是件何等快意的事情!不料却茌今天意外地见到了。

    “白老前辈不愿屈尊前往,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又怎敢勉强?不过白老爷子既中了川西魏家的绝命散,胸口又被天虎帮的‘过山虎’常威戳了一枪,右腿又着了傅家兄弟的烂银钩,还带着那物事赶路,也忒辛苦,不如白老爷子把它交给我们代为保管,你也好趁早去找个郎中瞧瞧。”

    华老二在说这番话时语气真挚,情意殷殷,“公子爷”不禁想道:“方才看这帮人好凶狠,不料听他说话倒是挺通情达理的。白老爷子不如听从他的劝告,尽早去疗伤治毒的好。却不知他说的‘物事’是什么?看白老爷子两手空空,并没什么需交与他们代为保管的‘物事’呀?”

    白云天嘿嘿冷笑道:“魏家、傅家那群狗崽子暗算老子的时候,原来你们这群臭耗子就一直躲在旁边哪?为什么当时不出头来替老子‘保管’那物事呢?哦,是了,是了,常山派的耗子功不但又臭又腥,而且上不得台面,不敢跟老子当面锣、对面鼓地较量。现在看老子快不行了,你们这些臭耗子才敢来捡这现成的便宜,是不是啊?”

    华老二脸皮甚厚,被他说破了图谋,却毫无愧怍之色:“白老前辈双枪神勇,大力开山掌也极是了得,要不是魏家、傅家他们先行下手,我常山派又怎敢来搅扰白老前辈呢?”

    “那现在你们是敢来搅扰了?”白云天目光冷电般一扫众黄衣人。他虽遍体鳞伤,身中剧毒,但双目神光四射,不怒自威。众黄衣人见他在这种情形下犹有如此神威,俱是一凛,有胆小的弟子便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华老二暗忖:“老东西要是没受重伤,己方莫说这三十多人,就是再多加两倍,也绝不是他的对手。可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不赶快抓住,那己方这十多天来,从沧州一路跟着这老东西,晓行夜宿、藏头掩尾的,为的又是什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心中计议既定,更不耽搁,冷笑声中,所握双刀便待出手。

    “各位,且慢动手!”循着说话声,众人只见五丈开外的道旁松树下,不知何时已多了十来个人。这些人服色各异,形容不同,发话的人二女却认得,正是那陆姓客商。“公子爷”奇怪,他们不是前头就走了吗?怎么现在又现身于此?而且他的嗓音怎的又不哑了,还这么耳熟?陆商人微笑,徐步上前道:“各位,打扰打扰!抱歉抱歉!实在是对不住。方才你们的话,鄙人都听到了,按理不该过问……”

    “展大爷,您是展大爷!”明月大呼。

    “鬼丫头,好灵的耳朵,好大的胆子,竟敢私带小姐跑了出来?等以后回府去,看我再好好地收拾你!”陆商人手一抹,自脸上揭下了一张面皮。

    “公子爷”大奇:“展伯伯,怎……怎么会是你?”那展伯伯笑嘻嘻地拱手道:“荷官,属下给小姐见礼了。”又对身后诸人一挥手,“不用装了,都揭下来吧。”诸人均笑着从脸上揭下面皮。

    那扮作“公子爷”的荷官目光一扫,又惊又喜,叫道:“颜姨,你也来啦?”一美貌妇人抿嘴一笑:“淘气!老爷可被你气坏了。”

    “怎么,你……你们?”荷官吃惊地问道,平时伶俐的口齿这会儿也不利索了。

    “护送我们的大小姐去京城里逛一逛呀!你以为,凭你们两个小姑娘,就能到得了那几千里之外的东京?”荷官、明月对视一眼,原来两人的出逃之举,家里人早就察觉了,父亲还派人扮成客商前来护送。

    一旁的华老二却阴恻恻地说道:“原来姑苏晏府也看中了这物事!居然出动了展铭、颜容两位高手。”

    展铭转向华老二,正色道:“我们姑苏晏府对白老前辈身上的什么‘物事’并不感兴趣,今天不过无意间偶然遇到了常山派的各位师兄和白老前辈。本来嘛,华师兄、白老前辈之间的过节,不该我们这些外人过问,不过,”他顿了顿,接着说道,“白老前辈现既身受重伤,这时华师兄若向他老人家追讨什么‘物事’,鄙人只怕今天这事要是传扬了出去,却会坏了贵派在江湖中的名头。”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说得又句句在理。华老二连连冷笑,焦躁恨怒至极,却无法辩驳。己方人虽多,可展、颜二人的功夫都不弱,况晏府四子在江湖中侠名素着,武功早登一流高手之境,现不知埋伏在这林中的哪里。对方既有备而来,又在他们的地盘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己方万不是姑苏晏府的对手。看来,自己这一个多月都白忙活了!

    “我常山派是名门正派,怎会做那种落井下石、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姑苏晏府喜欢做,只管做,却反来说别人,好笑,好笑!”华老二说完“嘎嘎”干笑了几声,展铭等人听了,大觉刺耳。

    颜容怒道:“姓华的,你嘴里不明不白地都在胡说些什么?什么喜欢做不喜欢做?什么意思?”华老二冷笑不答,一挥手:“走!”一时间,众黄衣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一直斜靠车门旁,冷眼旁观的白云天见展铭向自己一拱手,他刚要开口寒暄,忽然一声惊呼,从车上一头栽了下来。展铭、颜容一怔,反应奇快,双双纵身掠了过去:“白老前辈,您怎么啦?”白云天伏在地上,低声呻吟:“老夫……胸口,疼得厉害。”

    展铭、颜容手方触到他的衣裳,突然同时惊呼一声,疾往后退。展铭怒喝:“白云天,你干什么?”话音未落,已栽倒在地。颜容只叫得一句:“荷官小心!”也当即晕了过去。九名晏府家仆见变故陡生,均又惊又怒,虎扑过去。荷官、明月只见眼前人影疾晃,再定睛看时,九条壮汉竟都已倒在地下,呻吟不已。

    二女尖叫声中,齐齐和身扑上前去。白云天反手一钩,食指已点中荷官的肩贞穴,与此同时,左肘撞出,正中明月左腰,明月仰身摔落车下。白云天手执颜容的长剑,一指早被这一连串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的车夫,厉斥:“快走!”车夫愣了一愣,方扬鞭催马,直冲出去。

    白云天适才倾尽全力暗袭,牵动了全身伤处,这时头晕目眩、浑身脱力,胸、臂、腿上的伤口一齐剧痛。他再也无力支撑,一歪身,软倒在荷官身侧。

    荷官心中气苦,只恨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心软,救了这个老恶人?怒骂:“老……老……”她自幼家教严谨,从未骂过人,这时竟不知该如何骂才好,只得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个小女娃子,老夫……咳咳,杀你折面子!”

    荷官悲愤已极:“你杀了展伯伯、颜姨,还有明月他们,我……要是还能动得一动,定一刀杀了你,为他们报仇!”

    白云天刚才点她的穴道时,便察觉出她身上竟无丝毫内力,现又听她这样说,大为惊讶,道:“展铭、颜容只不过是被老夫用魏家的毒刺刺中,刺上的离魂散只会让他们昏迷,六个时辰后自会醒来,你个小女娃子居然看不出来?”

    荷官哽咽不已,哭道:“我……我只恨我不会武功,不能杀了你。”

    白云天一愕,忽觉事有蹊跷。晏天良有四子一女,而他对此女宝贝异常,江湖中尽人皆知。他不可能用不谙武功的爱女作套,谋夺自己所携的“物事”。且晏天良若存心抢夺,也不会只派展铭、颜容前来。晏家四子的功夫早臻一流,方才只须四子中的一子在,自己焉能轻易脱身?

    他心惊不已,问道:“女娃子,你们今天真的是碰巧遇上了老夫?”

    “当然是碰巧,莫非还有谁爱碰上你这个老……老……的吗?早晓得你是这种……我就让你死在那烂泥里头。展伯伯、颜姨他们好心救你,你却恩将仇报!”

    “展铭、颜容怎么会来这里?”

    “怎么会来这里?我从家里偷跑出来,想去东京,爹晓得了,就叫他们扮作商人,护送我去,早晓得会撞上你这个……什么荆北大侠,行侠仗义?都是……呸!”荷官越说越气,越想越悲,越思越悔,正寻思用什么恶毒的话痛骂对方,以一泄心头之恨时,突听白云天痛声长叹:“错了,错了,错尽错绝!”倏伸指解开她被点的穴道,“小女娃子,你好心撞上了老夫这个老糊涂蛋,老夫……错怪你和展少侠他们了。”

    他这一用力,更觉伤处痛入骨髓,不禁喘得更狠了。荷官身体突然能动弹,一个翻身坐起,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白云天勉力撑起身子,愧疚地道:“女娃娃,老夫老昏了头了,错把你们晏府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这里……老夫,先行给你赔罪。”一语刚毕,已重重地磕下头来。

    他一生行侠仗义,为人刚直豪爽。先只道荷官、展铭等人亦像川西魏家、常山派一样,意欲劫夺他所携的“物事”,故而一直对荷官白眼相向,恶语相加。此时醒悟错怪好人,大是不安,他可不像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错了就错了,也不推诿掩饰,重重地三个头磕下去,慌得荷官连忙去拦,但任她怎么拦也没拦住。

    白云天正色道:“晏姑娘要瞧得起老夫,就叫老夫名字好了。”

    “不成,不成,那怎么成?”荷官慌得手足无措。

    白云天道:“那就是姑娘还记恨老夫了?”

    荷官无奈地道:“那……我叫您白爷爷,好吗?”白云天笑了,锐利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暖意:“老夫一世孤伶伶的,没亲没戚,没成想今天得了恁乖的一个孙女,嗯,老天待老夫不薄。啊哟,真老糊涂了,快,快停车!”荷官吓了一跳,问道:“白爷爷,怎么啦?”心想,不知自己才得的这位爷爷又是哪里不妥了?却见他攒眉摇手:“展少侠、颜女侠,还有其他人都还躺在地上呢,咳咳,我们赶快回去!”

    车夫缓缓停车,但却不拨转马头。荷官催他返回,他头也不回,冷冷地说:“甭折腾了,使唤了老子老半天,你这个小贱货还有完没完?”

    暮色四合,山风带来了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车夫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间变得说不出的阴森诡异。白云天瞳孔收缩,沉声道:“你不是车夫!车夫不会抢劫客人的财物。”

    车夫淡淡地回应道:“老子不过想借你身上的那件‘物事’用一用。”

    白云天哈哈大笑道:“川西魏家的毒药、常山派的快刀、伏虎帮的摧心掌、傅家兄弟的烂银钩都借不到,你个兔崽子又凭什么借了它去?”

    车夫端然不动,只举了举马鞭:“鞭子!”

    白云天凝目望向那根长不过八尺、黯旧无光、看似极其平常的马鞭,突然觉得冷汗正从掌心一点一点地慢慢沁出。因他已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本不应在此时此地现身的人,一个本该已死了五年的人,塞北鬼鞭——鬼哭!自从十三年前,鬼哭凭一根鬼鞭,杀尽了在冀东铁岭峰上聚会的三派六洞一十八家帮主后,江湖人便全忘了他的真名,只以“鬼哭”称之,因为他是个鬼撞见了也要痛哭的人。

    荷官不明白白云天的脸色何以忽然间会变得那么难看,他看那车夫背影的神情,仿佛比看见了地狱中的恶鬼还要可怕几分。她顿时只觉得身遭的空气骤然变冷,竟至于要冻住了,迫得她无法呼吸。她想后退,避开这窒息的气氛,但身子却已被一股肃杀之气困住了,半分也动弹不得。

    白云天一生闯荡江湖,什么凶险的阵仗没经历过?若在往常身上没伤时,鬼哭再恶,他也不惧。但此时他频遭明袭暗算,早已气尽力竭,成了强弩之末,现再要独斗鬼哭,便力不从心了。奇怪的是,鬼哭明明胜算在握,却并不急于动手,他好像还在等待着什么。

    白云天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心念电转,眼睛渐渐亮了,忽道:“唉!左右是个死,早死早托生,看来今天晚上老子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罢了,罢了,干脆就把这个招灾惹祸的‘物事’赏了你吧,真正便宜了你这个兔崽子了。”

    “哦?”鬼哭一怔。

    “不过,你要先答应老子的一个条件。”白云天道。

    鬼哭笑了,说道:“你是要我放了你?”自忖:“只要老家伙肯把‘物事’交出,管他什么条件,自然都要答应,等‘物事’到手,嘿嘿,老家伙,到那时候,提条件的人可就不是你喽!”

    果然,白云天缓缓地道:“条件的确是放人,不过,不是放老子,而是放这个小女娃子。她跟这件事根本就扯不上干系,咳咳,你只要放她走,老子马上就把‘物事’给你。”

    鬼哭答应得十分爽脆:“好。”

    “不过,你让她赶车先走,老子跟你到那边去。”白云天一指林边的一块空地,“‘物事’要等她走远了才能给你。”

    鬼哭心中冷笑,谅这个荷官能跑得了多远?等收拾了老家伙,再把她逮回来,也不过是冲泡尿的工夫。于是纵身下车,径往空地走去。

    白云天往呆怔着的荷官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说道:“乖孙女,快。找你的展伯伯、颜姨去,这是离魂散的解药,只要涂在他们手上被刺的地方就成了。”荷官一愣,茫然接过。白云天强撑下车,执长剑,拖脚,慢慢向鬼哭行去。荷官看一眼白云天,又瞄一眼背对着二人、刚走到空地上的鬼哭,一咬嘴唇,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去。

    “看剑!”白云天突然纵身跃起,直冲鬼哭。鬼哭虽略感意外,却并不慌张,冷笑声中,长鞭毒蛇般一闪,已卷住了对手脖颈,一拉,白云天飞跌在地。此刻马车堪堪行过二人身边,陡然一声低喝,一条人影疾扑而至。

    鬼哭急忙收鞭,但一扯,鞭身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眼光疾扫,原来竟是被白云天的双手死命拽着。变生腋侧,不等他反应过来,突感右腿外侧一阵酥麻,待看清偷袭的人,只挤出一句:“是你!”仰身便倒。

    荷官一袭得手,喜出望外,奔向白云天,突听老人大呼:“当心!”随之她便腾云驾雾地飞到了半空,而右足足背却微微一凉,待重重摔落,只见一柄长剑已穿透了鬼哭的胸口。原来是鬼哭倒地之际,向她撒出了一把毒针,幸亏白云天眼疾手快,一脚将她踹出,紧接着反手一剑杀了鬼哭。由于他伸腿踢脚救助荷官,一把毒针已全射入了他的右腿。

    荷官惊呼,奔到他身边。白云天适才的一击已耗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此时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眼前金星乱舞,颓然倒地。荷官见他的一条右腿立刻肿胀得将裤筒绷得滚圆,慌怕交并,惊慌失措地问道:“爷爷,这该怎么办?”

    “乖孙女,没、没事,幸亏……刚才……你领会了爷爷的话。”

    原来刚才白云天塞给她的,并不是离魂散的解药,而是离魂散的毒刺,同时向她暗指鬼哭。荷官聪慧至极,霎时间就明白了,便佯装离开,却乘马车行过二人身边之际扑了过去,一袭得手。若在平时,她的这点儿小动作岂能瞒得过鬼哭?但当时鬼哭的全副精力都在白云天身上,这才会让她的偷袭得逞。

    荷官见白云天面色灰暗,全身颤抖,大急。而白云天扫眼间,惊见荷官的右足足背高高肿起,近中趾处一根黑色的钢针泛着冷冷的寒光。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道:“乖孙女,你……被毒针扎到了,快!拔出来。”荷官才待伸手,已被他拦住,“爷爷来。”拇、食指一探,将毒针拔出,举到鼻边一嗅,“唉,不清楚……是什么毒?”疾自怀内掏出一只小木盒,要荷官将里面的灵毒丸吃了,以抑制毒性的发作。

    荷官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丸药,两人相互推让,都不肯吃。最后白云天急了,大咳特咳,牵动全身伤处,立时觉得天旋地转,险险晕了过去。荷官见他如此,不敢再让,乖乖将药丸服下,哀声道:“爷爷,我载你回去找展伯伯、颜姨他们救你。”

    白云天见她服下灵毒丸,大慰,苦笑道:“乖……孙女,爷爷是……撑不到那时候了。”荷官见他目光已然焕散,虽不通医理,却也知他所言不假,不禁泪如雨下。

    白云天气喘如牛,断断续续地说道:“乖孙女,爷爷是……不行了。趁现……在还有一口气在,先说正事。爷爷左边……衣袋里的……东西,你……掏出来。”荷官依言从他怀中掏出了一只小布袋。

    “打……开。”打开袋口,倒出来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物件,扁平方硬,油纸封缮得严丝合缝,上面沾满了褐红色的血渍。

    白云天凝目看着纸包,道:“游兄弟一生……就……托付了老夫这一桩事情,老夫……却……唉!”移目看向荷官,“乖孙女,爷爷是不……成了,这‘物事’,就只能交给你了。你……快回府,然后,请你爹一定要在……下月十六之前,把它送到富春江……竹隐寺……法空大师的手里。”

    “不,爷爷,我爹不送。你不会有事的,要送,爷爷自己去送。”荷官哭道。

    “唉,乖……孙女,爷爷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又怎么会麻烦你……和你爹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可……”见她不答应请托,白云天焦急烦躁,喘得越发厉害了。荷官见他这样,又惊又怕,连忙答应了。

    白云天舒展眉目,笑道:“乖孙女,别……别哭。爷爷这糟老头子……都快断气了,还白捡了……你……这么好一个孙女,真……是八辈子……打着灯笼也……找不来的福气。乖孙女,你叫什么?爷爷……总不成人都走了,还不……晓得自己乖孙女的名……名字吧?”

    荷官哽咽道:“爷爷,我叫晏荷影。”

    白云天笑了:“早就……听人海谝,晏老财迷有……个独生……宝贝女儿,美貌天……天下无双……”看晏荷影面目平常,心想,江湖传言,有时真不可尽信。暗悔不该提这话,只怕晏荷影会着恼。但晏荷影此时只是想着怎样救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的容貌如何。

    他这时已神散智乱,但见她一脸眼泪,十分怜惜,道:“乖孙女,不……要再哭了,小……心……哭肿了……眼,就……不……好看了。”举袖欲替她擦泪,但手堪堪触到她的脸颊,就倏地垂下。晏荷影一怔,大呼:“爷爷,爷爷?”白云天哪还有气在?可叹一世英雄,就这样命丧在漆黑一片的荒山野林之中。

    晏荷影认识白云天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工夫,但他行止豪迈侠义,待她又非常慈祥爱护,她心中早将他当作了亲爷爷。这时她心智昏乱,只想着展铭办法多,一定能把白云天救醒,忙将纸包放入贴身衣袋,随即将车驱近,连抱带拖,竭尽全力把白云天弄上了车,然后往来路驰去。她一个闺门绣户中长大的千金小姐,又怎识驾车之道?只驰出不远,两匹健马便不听使唤了。

    到一岔路口,两匹马只在原地打转。她赶路心切,吆喝了几声没用,便抡鞭子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抽,一鞭抽得狠了,健马吃痛,“嘶哩哩”叫了一声,便往左边的一条盘山小道直蹿出去。她大惊,急忙要勒住马车,却哪里能够?

    一时间马蹄翻滚,车行如飞。耳旁风声呼呼作响,黑黝黝的山、黑黝黝的树、黑黝黝的道迎面扑来,看都没看清楚,就被抛到后面去了。她惊慌不已,用力拉扯马缰,马头都被拉得偏朝了一边,但两匹马仍疯了一般狂奔。

    这时,前方树林里跳出来几个黑衣人,扬手大呼:“鬼老二,停下……你?咦,你?”等车驰近,几人才发现驾车的并不是鬼老二!错愕间,便有两人来抢马缰。但车来势凶猛,只一闪就冲了过去。众黑衣人忙施展轻功自后追赶,但车驰太疾,根本追不上,只几个起落,已不见了车的踪影。

    晏荷影几曾经历过这等阵势?早吓得呆了,只瘫坐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轰隆”一声异响,车凌空飞出,随即急速下坠。她耳边一连串“砰”、“轰”、“咔嚓”声,紧接着头部被重重一击,当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耳边似有人说话:“都找过了?”声音低沉威严。一细嗓门答应:“启禀大哥,这山上山下,属下都带人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鬼老二他人。”另一个沙哑的声音接道:“白云天身上,属下也仔细搜过了,没有那‘物事’。”

    “白云天!他们在说爷爷!”她立刻清醒,睁眼望去,觉得有火光在下面八九丈处晃动。凝神一辨,方发现刚才惊马坠崖,自己被抛落在了近谷底的一株大树的枝桠上。透过繁密的枝叶,只见谷底的一片空地上,八九名黑衣人黑布蒙面,手举火把,行迹诡异。东首一个瘦高个负手而立,正听几名黑衣人躬身向他禀报搜寻的结果,似是这伙人的头领。

    听了两下属的禀告,瘦高个咬牙道:“那常山派的人呢?”

    “一共三十七个,属下遵照大哥的吩咐,全都做了。”一名胖子拱手道。

    晏荷影疑惑,做了?什么是做了,

    瘦高个忽扭头向南道:“余三回来了。”随着一阵簌簌轻响,七八名同样鬼鬼祟祟的黑衣人过来了,还抬着个人。打头的瘦子声音惊慌地道:“大哥,鬼老二被人做了。”瘦高个纹丝不动,冷眼一瞟正被放下的尸体:“在哪找着的?”

    “山南边离这儿十多里的一块空地上。”火光里看得清楚,这具死尸正是鬼哭,胸口上兀自插着长剑。晏荷影一惊,立刻就明白“做了”是何含意。

    瘦高个俯身察看,徐徐地道:“他先中了川西魏家的离魂散,但胸口的这一剑,却是白云天双枪的第二十一式‘猛虎下山’。”拔剑,随便一瞟,道,“这是颜容的玉女剑。”然后问身后一个小个子,“你说今天酉时三刻鬼老二拉了一个书生和书童上了这山?”

    小个子俯首道:“是。晚饭时分,鬼老二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在,姑苏城西城门外守候,不知打哪儿冒出了两个小子,其中小的那个不知道跟鬼老二说了几句什么,鬼老二就载他们进了山。”

    瘦高个大怒道:“该死的奴才!他竟敢违令擅自行动,坏了我的大事。那两个小子什么来头?倒教他连命都不想要了?”

    “那是因为那两个小子有财有色!”北边一棵树下有人接口。接着一个白发老者带着六七名黑衣人缓步过来。

    瘦高个颔首致意:“陆兄。”老者抱拳道:“老大,属下已经查明了,那两个小子是两个女的,其中之一是晏天良的独女,另一个是她的贴身丫环,两个人乔装从府里跑出来的。”

    瘦高个横了一眼鬼哭道:“这奴才贪财好色,晏天良富甲天下,有‘财神’之称,他女儿既然私逃,身上携带的财物肯定不少。鬼哭要是拿她威胁晏财神,那还不是随他开口?且江湖盛传,这独女貌美至极,天下无双,鬼老二定是财色迷心,这才连我的号令都不顾了。”他顿了顿,咬牙道,“哼!竟敢乱我规矩,坏我大事!”一脚踩在尸体头上,一碾,一阵毛骨悚然的碎裂声后,鬼哭的头便成了一摊碎骨肉糜。

    见此恐怖恶心之景,晏荷影幸亏没吃晚饭,这才没吐出来,但胸中仍一阵阵地翻涌欲吐。而有两名黑衣人却抵受不住了,一弯腰,大呕特呕。须知成年人的头骨乃是全身骨头中最坚硬结实的,寻常人刀砍斧剁也不能将之轻易劈开,而瘦高个仅随随便便地一下,便将之踩得粉碎。他脚上的力道之强、用劲之巧、心地之狠毒,俱令人后背脊发凉。

    “今后要有谁再敢违抗我的门规,我就让他生不如死!鬼哭福大造化大,居然逃过了我的惩处。”瘦高个环视众黑衣人,道,“你们以后……可不会再有这种好运气了,谁要再敢学他的样子,我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他这几句话说得心平气和,而一群黑衣人却都浑身颤抖。晏荷影吓得屏息静气,唯恐被瘦高个发现。

    瘦高个又转向那陆兄道:“事情都办妥了?”

    陆兄手在脖子上轻快地一抹,道:“按照大哥的吩咐,晏府的十二个人属下已经全都料理了。”

    晏荷影又惊又悲:“料理?难道展伯伯、颜姨他们……”她不敢再往下想,但心中已隐隐料到了几分,一时只觉双眼发黑。

    又听那陆兄恨道:“这次的计划,大哥本来已策划得万无一失,却不料半道上冒出两个女的,偏这狗奴才又见色起意,坏了我们的大事。东西既已不在白老头身上.那肯定是已经落到那女的手中了!”

    “所以……”瘦高个冷冷地道,“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快找到此女。陆兄,余三,你们再到上面去搜一搜,山高林密,这女子保不定已摔死在哪里了。小夏,你带三个人守紧去姑苏的路,她若没死一定会回家,同时你也留意晏府中人的举动。小高、李子沿途搜索晏女的行踪。赵老五、冯大,你们俩带人往前赶,守住出山的所有大小路口,无论如何不能放她走脱了。我先走,主人还急等回话。你们要有了什么讯息,即刻告知我。”

    “是!属下遵命!”瘦高个指挥调度干脆利落、有条不紊。众黑衣人皆俯首帖耳,显然对他极其畏惧。

    他又对一黑衣人道:“把鬼老二的信牌拿出来。”黑衣人听命,从鬼哭身上摸出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黑黝黝的铁牌,上面镌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彩金龙。瘦高个将铁牌揣入怀中道:“走。”众黑衣人身形晃动,一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晏荷影伏在树枝上,又怕又惊又急:“这是些什么人?展伯伯、颜姨都被杀了吗?我现在该怎么办?是回府,还是……”她流一会儿眼泪,又咬一会儿牙,心中七上八下,没个主张。最后,她总算定下神来了。黑衣人已守住了回姑苏的路,回府是自投罗网;可出山的所有道路也都被那些黑衣人封住了。真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唉,要是自己不偷偷跑出来,怎会陷入这绝境?若自己从前听家人的劝,多少学一点儿武功也好啊……这样一想,她更是懊悔,至少,自己要是学学轻功,就能从这重重包围中逃出去。可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

    自怨自艾中,不觉晨曦微露。望着山边冉冉升起的那一轮红日,她寻思,自己就是在树上发一年的呆,亦是于事无补,索性先下树,设法出了这山再说。至于如何出山,若撞上了黑衣人该怎么应付,她已是头昏脑涨,根本没法去细想了。

    她手足并用,狼狈万状地从树上溜下,脚才着地,便见白云天卧在一丛长草中,衣衫被翻得凌乱不堪。晏荷影含泪为他整理好衣裳,本还想寻个地方将他葬了,但在左近转了转,一时间却到哪去。找一个现成的大坑?当下只得折些树枝覆住他的尸身,四周搬石头压住。就这样她已是眼冒金星、气喘吁吁了。勉强忙完,她跪在白云天身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含泪默祷:“爷爷,您一世英名,却葬身在这荒山谷底。孙女无能,没法像样地安葬您,望您见谅。您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孙女,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把‘物事’送到法空大师的手里,了却您最后的心愿。”

    祷告完毕,她便一步一回头地离去。行不多久,便四顾茫然了,该往哪走才对呢?想起展铭有一次曾告诉过她,人要是在山林中迷了路,只须沿着山中的溪流前行便可出山。于是她凝神细听,左边远处水声潺潺,循声觅去,果见一条清溪哗哗流淌,奔向远方。于是沿溪高一脚、低一脚地顺流而下。

    初时听到个风声鸟鸣、看到个树摇草移,她还慌张伏低、躲躲藏藏,饿了吃几枚山果,渴了饮几口溪水,夜里山风寒冷入骨,兼之蚊叮虫咬,不能成眠。而右足背已肿成了一个馒头,疼痛难忍,鞋子只能趿着。这样一路连跌带爬地跋涉,三天下来,她便濒临崩溃了。她不再掩藏身形,思想也凝窒了,只空洞麻木地往前走,浑忘了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为何要这样强迫自己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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