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烈日当空,她拖着右脚,正在挣命,却见前方隐隐地现出一个繁华的大城来。城门外人头攒动,市声喧沸。远远可见一座两层酒楼,一幅红底金字的“福香居”字招迎风飘摇。
她已不知多少天没吃顿像样的饭了,一见字招,腹中顿时腾地痛将起来,如钝刀在用力切割肚肠。随之一阵阵头晕,口中涌满涎水,两脚便自管过去了,满脑子只充塞着一个念头:总算能吃点儿东西了……
正是午饭时分,又逢初一赶集、庙会、上香之日,福香居内客如潮涌。老板、小二俱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小二方将一碟糖醋鱼端上桌,眼光扫处,见一蓬头垢面的瘦小乞丐,大喇喇地抓起了店门前蒸笼内一块热气腾腾的米糕。
“喂,喂,喂,干什么?说你呢,你个臭要饭的,找打呢是不是?”晏荷影正要把米糕送入口中,忽见一小二气势汹汹地直奔自己而来。
臭要饭的?他在说谁?她正纳闷,领口已被小二一把薅住了:“快拿钱来,两文钱!”
她怔住了。可怜她自幼生在朱阁,养在深闺,竟不知道吃东西也是要给钱的。此时她身上哪携得有半文钱?“小二哥,我,我没钱。”
“没钱?没钱你个臭要饭的敢偷爷的米糕?”小二手一团,一拳便要招呼过去。
“别打,这块米糕钱我付;”小二回头一瞅,说话的是坐在店门边桌旁的一个年约二十、青衫麻脸的书生。
书生对小二道:“你放他走吧。”既有人付钱,小二立刻松手,一搡晏荷影,喝道:“滚!算你小子运气,这位大爷好心。以后没钱就蹲墙角边喝西北风去,别再来找打。”
晏荷影拿着米糕,也不道谢,木呆呆转身,歪歪斜斜地刚走出两步,就一头栽在了地上。书生一怔,站起欲查看究竟,小二撇嘴道:“这位大爷,不是小的多嘴,要拦您一句,这种闲事,您老还是少管的好,咱们这钱塘关,哪天不得有一两个路倒尸的?您要是真管了起来,能管得完吗?”
书生皱眉道:“好歹也是条人命。”下阶到晏荷影身旁,弯腰抄住她的身子,回脸对小二说,“烦劳店哥去请位郎中来。”小二老大不情愿地支吾:“这个……那个……”
那书生干脆地道:“给你两钱银子做跑路钱。”
小二一听,喜上眉梢。在这累死累活地干,一月工钱也不过三钱银子,现这书呆子一开口就是两钱!昨夜吴胖子说自己近来要走财运,看来还真被说中了,便连声答应着去了。
书生将晏荷影抱至酒楼后院自己的客房内,放在床上,才转身,便见小二领进来一个花白胡须的蓝袍老者。“活该这小叫花子运气,盛郎中的药铺就在隔邻,倒省了好些麻烦……”小二犹自滔滔不绝,一块碎银已递到了他的手中,于是喜滋滋地到前面忙活去了,
盛郎中也不多言,坐到床边,为晏荷影搭脉。稍顷起身,对书生一拱手道:“客官,这人不过饿得狠了,又四五天没睡好,加之受惊、劳累过甚,是以才会晕倒。不碍事,只须吃两付安神益气、调补身体的药剂,再静卧上几天就可痊愈。不过……她右脚上好像中了什么异毒?恕老朽无能,无法治得。另……最好能给她换身衣裳,再擦洗一下身子,也于病体有益。”说着坐到桌旁,写了药方交与书生。书生付了诊金,送他出房,他却踌躇道:“呃……还有件事,等下换衣擦洗的事,客官最好是去找个妇人来做。”
“怎么?”书生疑惑地问。
“男女授受不亲。”盛郎中道。书生一愣,“生您的意思是,她是个女子?”盛郎中来气:“老朽行医至今,已有三十余载,自问男女长幼,这点脉象还是摸得出来的。告辞!”一拱手,气冲冲而去。
书生目送他远去,略一沉吟,遂到前面找到方才那小二,请他帮忙找两名女仆来,并把药方及一锭碎银给他,让他去抓药。一时来了两名仆妇,书生吩咐她们为晏荷影擦洗换衣,随手给了两妇一块银子。客店中热水本是现成的,二人提来盆桶,掩上门窗,替晏荷影擦洗。
书生退到廊下静候。良久,二仆妇完事出来。其中一仆妇犹豫了一下,将一张人面皮递给书生,说是为晏荷影擦脸时掉下的。书生目光一闪,旋即接过道:“谢谢你们了。”又递过去两块碎银,请二仆妇不要把方才房中的情形说出去,两妇连连答应着走了。
书生掩门,走进里间,一眼便看见了枕上那张绝世的容颜——那张被一头丝绸般光滑、生漆样乌黑的长发映衬着的,举世无双的容颜。但他的目光几乎未在这张脸上多作停留便移到了桌上。
桌上放着一个沾满了污黑血渍、封锢得极其严实的油纸包,几枚干瘪的野果,还有一方皱巴巴的,唯有簪缨世家的千金小姐才会用的绣花丝巾。这是两名仆妇从晏荷影衣袋中清理出来的。
这时有人敲门,书生一把拉被盖住晏荷影的脸,顺手把桌上的东西揣入怀中。开门一看,是小二送煎好的药来了。于是他吩咐小二去找辆马车来,只说是要马上退房。书生刚将那张人面皮重覆在晏荷影脸上,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敲门的是一瘦一矮两个汉子。
两人探问书生,方才是不是救了个小乞丐?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瘦子自称是钱塘关总兵的手下,几天前府里的一个小书童突发失心疯,跑出府去。现府中正四处找他,现听传书生救了他,故特地赶了来,要领他回去。
瘦子对自己的这番说辞颇为满意。天底下只要是个脑筋清楚的人,都不想给自己找没来由的麻烦,这麻子呆性发作,拣了个乞丐回屋,不定早就后悔不迭了,现再知这乞丐居然还是个疯子,哪还有不赶快把他扔掉的道理?况且现有人主动上门,愿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接了去,这麻子心中定已乐开了花……他正准备着挡在门口的书生让他二人进屋把“小书童”带走,孰料书生说,方才他救的是自己的一位朋友,不是什么书童,随之将门一掩。
“哎……哎……你?”瘦子愕然,一直不做声的矮子这时用肘一撞瘦子,道:“老高,可能我们的确找错了。”使个眼色,“走吧。”两人一掉头,走了。
小二找来车子,助书生将晏荷影用被子裹了,抱上车去。只见车夫的一张脸都被斗笠遮住了,问书生道:“这位大爷,请问要上哪儿?”
“朱塘。”书生回答。
“哦,去朱塘的路灰沙大,不如小的把车门关上好吗?不然灰迷了您二位的眼。”车夫恭谨地问道。书生点头道:“好!”于是车夫驱车疾奔。去朱塘的路往左,他却鞭马右转,又驰出六里许,到了一个荒僻无人处,方勒停马车。路旁大树后闪出一人,竟是刚才找书童的那个瘦子。瘦子问道:“李子,人带来了?”
“带来了。”车夫摘下斗笠,正是瘦子的同伙矮子。
“臭麻子杀掉,女的带回去见大哥。”李子一把拉开车门,但他的狞笑突然凝固在了脸上。瘦子一惊,问道:“李子,怎么了?”双刀在手,跃至车门前,却见车厢内空空如也,哪还有半分人影?
昏昏噩噩中,晏荷影只觉得似有人在喂食自己汤药。耳边是哗哗的流水声和欺乃的摇橹声。她神思昏乱:“我这是在哪儿?是在家里吗?是娘在喂我吗?宁致远,不,娘,我不想成亲,不想嫁给那个什么宁致远……”
突然有人在耳边轻唤:“公子……公子……”她慢慢睁开眼,见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妇人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那妇人见她苏醒,很是高兴地说道:“啊呀,公子,你可总算是醒了,你这一睡就是两天,我们都着急了,只当你生了什么了不得的重病了呢!”
“我……这是在哪儿?”她游目四顾,见头旁放着一张小木桌,一边是一张方凳,几件渔具挂在左首边的木板壁上。
“哦,这是我家的渔船,公子的哥哥两天前带了公子来,说你们赶巧也要去扬州,就搭了我家的船一道去。”那妇人笑道。晏荷影忽见自己的衣袖竟为深青色,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道:“大婶,我这衣衫,是您帮我换的?”
“不,你哥抱你来时,公子你就穿着了。”妇人出舱面去。
晏荷影头昏脑涨:“我哥?是哥哥他们赶来救我了?”正东想西想,忽听一个带姑苏口音的清朗声音问:“你醒了?”晏荷影定睛一看,见床前站着个麻子书生,正微微含笑,望着自己。
她怔怔地看着他,脑海中在努力回忆:“他是谁?我好像曾在哪儿见到过?是在姑苏府中吗?”突然想起那件“物事”,忙探手一摸,袋中空无一物,不禁大惊失色:“我的物事呢?物事在哪里?”书生皱眉问道:“什么物事?”
“我……我衣袋里装着的那些物事。”
“是这些吗?”书生将一只小布袋放在她面前。她撑持起身子,要坐起查看,但浑身绵软,一时却起不来。书生见状,犹豫了一下,随即上前,隔被轻轻一扶,助她抬起半身,同时已捞过床尾的棉被,置于她后背,让她能很舒服地倚在上面。
她忙忙打开袋口,见油纸包完好无损,不觉舒了口气。抬眼见书生注视着自己,微微着恼:“笑什么笑?干吗直眉瞪眼地盯住人看?你怎么这么无礼?你不懂见客的规矩吗?”
书生一怔:“笑?我,我没有笑啊?”连忙转头。却听她又问:“我哥呢?他们在哪?”
“公子病糊涂了?他不就是你哥吗?”渔妇端着一个粗瓷碗进来,放下粥后招呼一声又出去了。晏荷影气呼呼地怒道:“我哥?你是我哥?我什么时候又多了你这么个哥哥?你凭什么能做我哥?”
书生苦笑,不愠不火地道:“两天前,在福香居门口,两文钱认的。”晏荷影猛然忆起,他就是那个在福香居门口替自己解了围的人。然则,他怎么又会和自己在一起?又为何自称是自己的哥哥呢?书生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到桌旁,一试碗沿,鸡粥凉热正好,遂端起碗,递与她道:“趁热先把粥喝了,在下再告诉你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
晏荷影赌气道:“不,你先说,不然我就不喝。”书生叹了口气,只得将事情的经过略叙了一遍,同时怕一男一女同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故将她认做自己的兄弟。
听他讲完,晏荷影不禁发懵。“好了,快喝粥吧。”书生将碗交与她,“稀里糊涂地捡了个兄弟,在下真是没事儿捅马蜂窝。”
晏荷影瞪眼:“你什么意思?”书生微微一笑:“什么意思?找着挨螫!”
他疾转身,不看她涨红的脸:“在下去看看,船家大婶今天做了什么可口的饭菜?”三步两步,竟自去了。晏荷影徐徐饮尽了粥,精神立刻好多了,这时书生又进舱来了。他右手托着一个木盆,内盛半盆热水,左手是几块折得方方正正的白棉布,和一把亮闪闪的小刀。
他把物事都放在床尾道:“你的脚该换药了。”
晏荷影一怔,见他伸手欲掀被,一声尖叫:“你干什么?”书生吓得心里“咯噔”一下,结结巴巴地道:“换……换药呀!”见她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双眼已经血红。
“你……竟想……看我的脚?你这个……这个……”晏荷影羞恼交并,但急切间却不知该骂什么。
书生一愕,随即马上反应过来。其时程朱理学正大行其道,什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天理人欲等学说甚嚣尘上,而其对女子的禁锢压制尤其严厉,几近于斫丧人性。生当其时的女子,她的身体,无论任何部位,都只能让丈夫一人触看,若不慎让其他男人看到、触过了,那这名女子就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嫁给这个男人,管他是人还是畜生;要么便只能自尽,以赎“失身”之罪。
晏荷影出身名门望族,自幼守礼谨严,此时她对书生的举动反应激烈,原也在情理之中。
书生无声地叹了口气,揶揄道:“你当在下乐意看你的贵足呀?肿得跟卤猪蹄似的。要不是怕伤了你的性命,你有了个好歹,在下要吃人命官司,你就是求在下看,在下还懒得看呢!”
“肿?你……你都已经看过了?”
见她泫然欲泣,书生有些着慌,硬着头皮自承这两天已为她换过了两次药。只听晏荷影一声痛呼,以手扶额,摇摇欲倒。书生更加着慌:“姑娘请放心,为姑娘换药这事,在下担保绝不向第三个人说起……”晏荷影猛抬头,双眼血红:“姑娘?你怎知我是个女的?”牙齿“咯咯”作响,“然则我这身衣衫,也是你替我换的了?”饶是书生多经风雨,也被她利刃样的目光逼得一窒。
“我不活了!”晏荷影尖叫着猛扑过来,“我跟你拼了……”书生一怔,便想后退,但又怕她摔落地下,遂一伸手,托住了她的双臂。晏荷影一把薅住对方,连撕带骂,正闹得一塌糊涂,书生一声冷喝:“够了!”随即一股柔力传来,晏荷影不由得松了手,坐回被中。
书生寒了脸,冷冷地道:“大小姐身娇肉贵,别人连多看一眼都不行,难道我这种下人,就是可以让人随便乱碰乱摸的?许大小姐你动手动脚地乱来,倒不许在下规规矩矩地换药?哼!真不知这是世上哪一家的道理?”
自幼娇生惯养的晏荷影别说是被骂了,就连稍冷点的脸色家人奴仆们都未曾让她见到过。此时被书生一通骂,反有醍醐灌顶之感,自己方才的举止确实是有些荒唐,不禁嗫嚅道:“可……你还换了我的衣衫。”
“大小姐的千金之体岂是在下这种下贱之人敢随便看的?在下是找妇人替大小姐换的衣衫。”
“那……”晏荷影余怒未息。
“在下为什么不赶紧说清楚,是吗?”书生抢白,“那也得大小姐您赏在下一个说的机会呀!”晏荷影这时方才想起,自己刚才确实是不容他解释,便已骤然发难了。想自己离家以来多遭磨难,书生好心救了自己,而自己又错怪人家,她不禁大感羞愧,嗫嚅道:“这位公子,好生对不住,方才……是我的不是。”
“哼!”书生双眼向天,鼻孔出气。她惶惑地问:“公子,你生气了?”
书生本待再好好煞煞她的性子,可见对方一副清泪欲滴的模样,心便软了,哼了一声,端木盆向舱门走去。
“公子?你不给我换药了?”只听见她怯怯地问道。
书生回头:“水凉了,在下去重新打点热水来。”
晏荷影犹豫了一下:“承公子救了我一命,不知……能否见示公子的高姓大名?”书生一边出舱一边说道:“在下姓尹,名延年。”
须臾,尹延年打来热水,把她肿胀淤血的伤足解开包扎,放入水中浸泡。动作轻捷麻利,一望便知是服侍惯了人的。
晏荷影红着脸嗫嚅着道谢。尹延年拿小刀轻轻脚上敷的药膏,不以为意地说:“此不过是举手之劳么好谢的。咦?”他突然微皱眉头,“怎么伤口毫无改观?”
晏荷影探头,见伤处较两天前虽稍好了些,但仍青攀紫罩,不禁心惊肉跳。尹延年略一沉吟,从怀中掏出只小瓷瓶,将内装的淡绿药末均匀地撒布在伤足足背上,复用白布包好。晏荷影立觉足背一阵清凉,随即一缕淡淡的幽香袭来,亦不辨是兰或是梅花的香气,盖住了足上那令人作呕的阵阵腥臭,刺骨的疼痛也立时消散了。
这时船娘进来问道:“两位公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垫一垫?”
“大婶,你来得正好,请问这船经过金陵吗?”尹延年问道。
“经过,明天中午就经过。”
“那好,大婶,我和我家兄弟明天就在金陵上岸吧。扬州不去了,我要带我家兄弟,去金陵访个故人。”尹延年说完,船娘答应一声,出舱去了。
待船娘走了,尹延年方轻声道:“金陵有位神医,姓简名本,听说此人医术十分高明,明天在下就陪姑娘去,让他给姑娘你看看这脚。”
晏荷影不语,心中暗自盘算:自己本是要去东京的,却因为爷爷改了要去富春江,现又为治脚,要去金陵。自己毫无行走江湖的阅历,又不会武功,这样颠来跑去的十分不便。这个尹延年,虽然说话惹人讨厌,但看来还算热心。不如让他护送自己前往东京、富春江和金陵三地。
打定了主意,她开始跟他搭讪:“尹公子,你我认识这么长时间,你还没问过我呢!”尹延年目光一闪:“问姑娘什么?”
晏荷影说道:“譬如……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为什么一个人?却是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尹延年笑了,倚窗一坐,袖手道:“无所谓,姑娘若一定要说,在下倒不妨听听。”
见他那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她微微着恼,但现正有求于人家,倒不好又使小性子,只得自甘委屈地道:“我……嗯……姓明,单名一个月字,家住临安,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她轻咬下唇,“我还没生,爹娘就给我作主,许了户人家。几天前,娘告诉我说,我已经满十七岁了,是到了……到了出阁的时候了。男方已派三媒六聘来我家,下聘定下了日子,准备在年内,就……把事情给办了。”
“就为这个,你就偷跑了出来?”尹延年吃惊地一扬眉。
晏荷影愠怒:“怎么?不可以呀?那个男人我从来没见过,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聋是跛、是人是鬼,我一无所知,天晓得他是个什么德性!只要一想到我马上就要跟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男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心里就憋闷得难受,烦得马上就要爆炸开来。”说到这,她脸颊涨红,一双清澈的美目也瞪得溜圆,显是又被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男人给气着了。
尹延年目露同情地道:“可你一个女孩子家,又能跑到哪儿去?难不成一辈子不回家?”晏荷影眼珠一转,趁机提出让他护送自己的请求。尹延年问道:“送你回家?”
“不,我想去东京!”晏荷影一脸期待的神色。
尹延年疑惑地问道:“东京?姑娘的家不是在临安吗?去东京做什么?”
“因为……赵长安在那里!”说到赵长安三个字,她的眼睛里立刻流光溢彩,“宸亲王世子赵长安,他在那里!”
宸亲王,亲王世子,白衣胜雪,金冠龙盘,剑光映日,玉树临风。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深闺之中、绣户之内、绿绮窗下、朱阁楼上,有多少怀春的少女、思远的妇人,一想到这三个字,一听到这三个字,一说到这三个字,又会不失神、不魂飞、不痴迷、不沉醉?
尹延年冷眼一瞥这瞬间已像换了个人似的晏荷影,淡淡地问:“赵长安?他有什么了不起,值得明姑娘你连家都不要了?”
“有什么了不起?”晏荷影这一惊真正非同小可,她瞪着他,就像瞪着一个绿毛老山妖,“你……居然不晓得赵长安有多了不起?”
“嗯,以前倒也曾听说过些,据说他非但是天潢贵胄,且年少多金……长得好像也还可以……可不管怎样说,他到底也还是个人。可在下看明姑娘方才提到他的样子,倒觉得他成了一个怪物。”
“怪物?”晏荷影一听,这个面目庸常的臭麻子,竟敢丑诋自己心中的天神,不仅心火勃发,“你凭什么说他是怪物?”
尹延年哂道:“嘿,他若非怪物,明姑娘方才脸上又怎会是那种表情?”
“什么表情?”晏荷影问道。尹延年耸了耸肩:“对不住得很,姑娘的那副表情,却恕在下愚鲁,实在是学习不来。”晏荷影恨不能立时找面铜镜来,瞧瞧自己脸上的表情。她心忿尹延年居然敢对赵长安出言不逊,但转念又一想,这个姓尹的,相貌丑陋,衣着敝旧,举止寒酸,一望便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巴佬!
时当宋朝,律有定规:奴仆下人只能着青色。姓尹的不但身着青衫,连称呼也透着一股子的穷劲儿。像这样一个小小家奴,不知赵长安如何了得,原也不足为怪。
她斜睨尹延年道:“算了,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知道赵长安的。你晓不晓得赵长安他还只有十六岁时,就做了何事?”
等了老半天,对方不接腔,她只得自己续道:“他只身远赴西域,在天山的冰峰之巅,一人挑战五老教的六名长老。凭一柄天下无双的奇剑——缘灭剑,剑气纵横,飞掠深渊,一举歼灭了那六个为害武林、荼毒天下的大恶人。从此赵长安便震动了武林,天下皆知!”
“呵呵,这个在下早听过不知几千几万次了,真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你们女孩子家天天就说这个,腻不腻呀?”尹延年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
“他十七岁时,又于西蜀血毒教的圣坛,独力击斩了恶贯满盈的血毒教教主血王苗绝天;一年后再统领百万雄兵,历经三个月,平定了甘平十三州的礼王叛乱;之后又跟臭名昭著、人神共愤的绝情大娘颜如花,决战于天女峰的绝情谷中。四天四夜的血战,许多曾见过颜如花身手的武林高手都说,这次他绝计不能生还了。可是最后,浑身浴血、筋疲力尽、强撑着从谷中走出来的,还是他,天下无双的赵长安!”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感觉身体已经飘飘欲仙,但无意间一瞟尹延年,却见他倚在舱壁上,跷着脚,双手拢在袖中,双目微阖,好像已经睡着了。
她立刻火冒三丈,肺都气炸了,怒道:“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呀?”
“呃?”尹延年连忙睁眼,“喔,在听,在听,在下这不是正在洗耳恭听明姑娘说戏吗?却不知明姑娘已经说到哪一出了?”
晏荷影气得七窍生烟:“哪一出?碧色湖赵长安杀死蒋名僧那一出!”
“哦……是那一出呀!”尹延年摇头晃脑,唱歌一般吟道,“碧色湖一战,白衣轻拂,红叶飘飞,剑光更比那湖水凄寒,既映亮了蒋名僧的盲眼,也映亮了赵长安的春衫。蒋名僧临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从此以后,江湖唯有赵长安。”
晏荷影喜得心花怒放:“原来,尹公子你也是晓得碧色湖这惊天地泣鬼神、空前绝后、千秋万世也永远无人能及的一战的啊?”
尹延年当即酸得满口牙都要掉下来了,叹道:“唉!这出戏,在下哪天不听个一遍两遍的?早已是倒背如流了,现在记得倒比四书五经还要熟稔十分。方才在下不过是温习功课罢了,试着背上一遍给明姑娘听听,看在那字句之上,是否有遗漏失误之处?在下现在只是担心,今秋赴京应试,答卷的当儿,可千万莫一不留神把这段神奇的胡话给写到题纸上了:考官若是位女的,倒也好办,说不定她看得欢喜了,还取中了在下;可在下虽孤陋寡闻,却也好像听说过,京城那些主考的官员,常例都是些老爷,若他们见了这些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东西,一张蓝榜贴出来,那在下一世的功名前程,岂不是都得馒头掉进稀粥里,泡着汤喝了?”
这笑嘻嘻的一番调侃,真把晏荷影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张粉脸,立刻成了无盐鬼母。她不由得狠戗对方:“我明白了。”
“姑娘明白什么了?”尹延年奇道。
“明白为什么我这里一提赵长安,尹公子那里就酸味冲天。”她嘿嘿冷笑,“你在嫉妒他!唉,其实嘛……这也难怪呀!”她好整以暇地一捋耳后秀发,“想赵长安是何等人物?天潢贵胄、年少英武、武功盖世、文才一流。像这等天下无双的人才,又岂是尹公子及我这等面貌平平、读书平平、身世平平、才具平平、家资平平、阅历平平、样样都平平的凡尘俗人能比得上的?”
她这夹枪带棒的一番“平平”,似说中了尹延年的痛处,他脸色立即便有些不好看了。偏她还要借题发挥:“他不仅武功冠绝天下,人才举世无双,琴棋书画也是一流,而尤擅作诗,七律五言,无不称圣。”说到这儿,她整个人又痴了,眼光迷离,遥注远方,缓缓吟道,“金樽美酒斗十千,欣逢故友长生殿。今日暂别君莫叹,万里天涯比邻间。唉!天下虽大,人才再多,可除了他,谁还能有这样的才情?如此的文思?……”
尹延年霍地起身,掉头就走。晏荷影喝住他:“咦,你怎么啦?”
尹延年头也不回地道:“奴才去王宫膳厨瞧瞧,为宸亲王世子妃准备的晚膳好了没有。若是好了,奴才好伺候尊贵的世子妃用膳。”
“你……你……”晏荷影瞪着舱门,噎得猛翻白眼。
这艘渔船虽寒酸简陋,但船娘的厨艺却大是不俗,三菜一汤,外加两碗热气扑鼻的香粳米饭,令早已前心贴后背的晏荷影大快朵颐,险些连舌头也吃下肚去,立时一扫连日来那肝肠寸断的凄惶之感。
收拾干净桌子,尹延年见她面色红润,气定神闲,显是心境极佳之时,遂趁机提出,待明日二人到金陵,简神医为她治好脚伤之后,他就要与她“就此别过”。
晏荷影一愕,只道他是在说笑,但抬眼一看,便大急道:“不行!万万不行!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这怎么能行?”
尹延年平静以应:“当然,在下不会把明姑娘抛下不管,到时在下会替姑娘捎信回临安家中,请姑娘的家人来接姑娘回去。”
晏荷影一听,更加急火攻心,连连摇头道:“不可以,千万不可以!”尹延年皱眉了:“为什么不可以?”
晏荷影怎好说那些家在临安、名叫明月之类的话都是胡诌?惶急中吐了真言:“因为……我在去东京、或是回家之前,还要去一趟富春江竹隐寺,送件物事给那里的一个和尚。”
尹延年听得实在是头大,说什么也不想跟这个既要上东京会皇亲国戚,又要下江南访大德高僧的大小姐继续纠缠下去了。但见她此刻气急败坏,一副楚楚可怜的娇柔模样,心下颇为不忍,遂改口道:“好了,好了,反正时候还多,行程一事,索性明天一早再说吧。”心中却想:“这位明大小姐年纪不大,性子却是不小,自己惹不起,躲却总还是躲得起的,等明日简神医为她治好毒伤后,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对她道一声‘再会’。”
而晏荷影的心中也是转得飞快:不对,他说什么“明天一早再说”,若明天一早他又提什么“你我就此别过”的话,那可如何得了?她正心中用功,尹延年淡淡地说了几句早些安歇的客气话,然后拱手出舱,带上门自去了。
她意乱如麻,哪能睡得着?一时呆望窗外的潺潺流水,一时又看着跳动的烛火发愣,翻来覆去,眼前都是那张令人一想起来就浑身十万个毛孔一齐冒火的麻子脸。她自出生以来,几曾受过今天这样的取笑调侃?若依了她往日的大小姐脾气,真想一跺脚,跟他说声“再会”。但一想到自己这几天来的经历,再一想到来日,那漫长而充满各种未知之数的凶险旅程,她又觉得那张麻子脸倒也不十分可厌了。且他一笑起来的那副样子,也还是蛮讨人喜欢的。可他既已流露了要“再会”的意图,那要如何才能令他改变主意呢?
她双手支颐,攒眉苦思,忽然,一个绝好的主意闪现在脑中,再细一想,不禁大为得意。一桩心事方才撂下,但却越发的睡不着了。因为另一个人的影子又浮上了心头——赵长安!丰神俊逸、风度翩翩、轻袍缓带、金冠玉履的东京美少年,却令这姑苏少女的一片芳心,万寸柔情,往哪里去安排?
次晨,船娘来助她漱洗,见她面黄眼肿,像被霜打蔫了的秋叶,遂低问:“昨天,你和哥哥拌嘴了?”晏荷影疑问其故。
船娘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其实呀,你的这个哥哥,对你是极好的。就莫提他带你来那天忙的那样儿了,只说在这船.三个晚上,他都是睡在船尾的船板上,也不怕夜里的霜大会冻着……”
晏荷影一怔:“大婶,这尹……他,不是跟大婶您们一起睡?”
“嗨,我家这小渔船,总共只两个舱,前舱我跟我家老头子住了,后舱又被公子你睡了去,哪还有你哥的睡处?”说到这,船娘深深地盯了她一眼,道,“公子,我也是过来人了,一个做女人家的,要能有个这么待你好的人,那也是上辈子不晓得敲穿了多少个木鱼才修来的福气!公子既是和哥哥一道出来了,就再有个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却也还须互相体谅才是。”晏荷影听得一头雾水,船娘也不再多说,收拾了木盆、梳子出舱去了。
又过片刻,她猛然醒悟:“啊哟!大婶,她……是个女子,却把我跟他当成一对私奔的小情人了。”臊得满脸发烧,继而哭笑不得地自语道,“大婶真……真是……”但真是什么,她心里也不明白。又想,没想到尹延年说话虽不中听,人倒还是好的。唉,他居然在船板上睡了三夜,自己跟他萍水相逢,他却如此待自己,也算难能可贵的了,而自己却老是对他凶巴巴的,的确也嫌太过分了些…
正胡思乱想,有人轻叩舱门,抬头见尹延年口角含笑,立在门外。不知怎的,她立刻满脸通红,双手慌得竟不知该如何放才好。尹延年见她神态奇异,低了头只捻弄衣角,哪猜得到少女那微妙多变的心思?只告诉她因船行顺水,再过一刻就要到金陵了,请她收拾一下,预备登岸。说完,他正要转身,却听她轻唤:“尹公子,等一等。我……有点儿事情,想跟公子商议商议,就耽搁一小会儿的工夫。”
尹延年倒还是第一次听她这样温言细语地跟自己讲话,当即请她无需客气,有话只管吩咐。她嫣然一笑道:“公子莫要站着,快请进来,仔细风吹着了。我怎敢吩咐公子?这事一句两句话说不完。”
这样一番客套,真让尹延年受宠若惊了,他忙道:“无妨,无妨。是什么事?明姑娘不妨说出来听听,但凡在下能做得到的,自会尽力替明姑娘去办。”
“这事公子你肯定是能做的,就看公子愿不愿意了。我昨夜想了一宿,总觉得等我的脚治好了之后,还是要麻烦公子再送我一程。”见他要开口,她忙迎头拦住,“我也晓得这样做太烦劳公子了,而且一路上的花费也不会少。我虽然没有行走江湖的阅历,可行走江湖的规矩,多少也还是知道些的。但凡镖局派趟子手护送人货,都须付镖银做为酬劳。我现在就想请公子做我的保镖,护送我先走一趟富春江,然后再去东京。走这一趟镖,我付公子白银五十两,如何?”
尹延年听得两眼发直,如中魔咒,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晏荷影曾听管理银楼账务的三哥说过,自家府中买一个上等丫环,需白银十两,而这通常是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三哥还说过,要攒下这笔银两,这户人家便须在一年之内不吃不喝。现自己一开口便是五十两银子,不可谓不大方。而尹延年只是花十多天的时间,送自己去两处地方,便有一户中等人家五年不吃不喝才攒得下的进账。除非他脑子坏了,否则的话,天底下谁能拒绝这么丰厚的一笔意外之财呢?
尹延年直到这时,才总算是明白了她方才的话。一时间,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奇异,五官都各行其是,成了心面不一的最好注释。晏荷影一看那种表情,心想:“莫非价开得太高了,他不好意思应承?唉,一个人要是穷惯了,若突然有一天,有这么大的一笔横财放在面前,请他笑纳,难免也会欢喜得说不出话来的。”当下开口道,“只是我走得匆忙,身上没带银两,这五十两银子,要等到东京后,我再派人送信给我爹,让他老人家付给你。”
尹延年定了定神,粲然而笑,一口答应了她的请托。一时两人俱喜笑颜开,同时为了路途中不引人疑心,二人约定以兄弟相称。而晏荷影欢喜之余,还有十分的得意:未料自己的计策如此高明!既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保镖,也令尹延年发了一笔横财。这样一举两得的妙计,天底下除了又聪明、又豪爽、又灵慧的晏府大小姐,还有谁人想得出?她越想越是忍不住地佩服自己。
早饭鱼丝面才落肚,船已到码头,付过船资,依依惜别了友善热心的船家大婶一家,二人离舟登岸。尹延年召了辆车,两人上车,直驱金陵。
正值初春,轻风拂面,扑鼻而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那是路途两侧,千万树开得正好的桃花。而粉白的花林外,是远处那一抹淡淡的青山。
清风徐徐吹来,二人举目眺望,见路两旁浅青色的枝叶中跳动着朝阳的姿影,明澈的江水里倒映着桃花的绯红。碧竹森森,流水淙淙。面对如此景致,便是再愁天惨地的人,也豁然开朗了。
离城还有里许之遥,二人便望见了巍峨壮观的金陵城楼,在参差的古木中金碧交映,被清晨的阳光一照,熠熠生光,显得气势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