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荷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这……这是什么叫?太吓人了!”尹延年皱眉道:“不管了,先跑了才是要紧。”两人就这样一路逃走,朱承岱、马骅等人竟真的并未追来。
二人一口气跑出十多里,这才找了个避风的山洼停下。天明后,往西行七八里,到了一个小镇,二人雇辆马车复往南走,日夜兼程,只往富春江赶。虽然四月十六的约期早过,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一趟富春江之行无论如何都是免不了的。
四天后,二人到虞山,下车登舟,经苕溪,过惠灵江,越六清峡,直抵桐庐。询问当地人,道只须沿富春江再南行十余里,即可到达江畔的竹隐寺。二人遂乘轻舟顺流而下。
当船驶近一处山色空濛、群树深碧、岸汀芬芳的绝佳所在,艄公靠岸泊船,道:“二位公子爷,”遥指一条曲曲折折延伸至花林深处的青石小径,“顺着这条石板路一直上去,半山腰就是竹隐寺了。”
付了船资,谢过艄公,二人缓步登山。一想到数月来的艰辛磨难总算要有个了断了,晏荷影却殊无半分轻快之感。因将物事交付法空大师后,尹延年便要送她回姑苏。此时的她,只巴望这条青石径长些,长些,再长些,最好永远也没有尽头。
但很快,森森幽篁的掩映下,现出了古刹的一角飞檐,再前行十数步,便看见了竹隐寺的山门。静寂空旷的寺门前,沙沙声中,唯有一小沙弥手持笤帚,正在清扫落叶。
尹延年上前,双手合十,问道:“小师父,打扰一下,请问贵寺的法空大师现下在吗?”小和尚抬眼,打量了一下二人道:“两位施主也是来请他治病的吗?可惜,师父现在不在,离寺云游去了。”
二人大出意料,询问法空几时才能回来,小和尚搔搔头道:“嗯,师父走了两个多月了,几时回来那可没个准儿,有时半天就回来了,有时一年两年的还不见回。”
两人心里均凉了半截。相对发了一回怔,还不死心,又进寺相询,所得的答复如出一辄,知客僧一边送二人出寺,一边道:“法空师兄好像是去了南边,但究竟去了哪里恕贫僧也不清楚,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慢走。”
晏荷影全身脱力,双脚虚飘飘的,如踩云端。缕缕秋风掠过,带来了幽深竹林中那清冽的气息,无边的静寂中,唯有竹隐寺的钟声在低缓地回荡。尹延年忽道:“听说朝廷明诏,明春三月,赵长安代天子巡幸,要去江南。”
若在五个月前听到这个消息,晏荷影定会欢喜得一蹦八丈高:“什么?他要来江南?”但此刻,她听在耳中,竟不知“赵长安”三字指的是什么。
她默默走下几级石阶,忽问:“尹公子,你现在可有空闲?”尹延年望着一片枯黄的竹叶从梢头缓缓飘在自己脚下,呆呆地回应:“晏姑娘有何吩咐?”晏荷影别过头,举袖拭去两行清泪,道:“现在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我们姑苏有四面湖山、十里莲藕。尹公子要不嫌烦扰,想不想去赏一赏那接天的碧叶、映日的红花?”
新雨过后,晓叶初干,一叶轻舟静静滑进藕花深处。舟上二人年少青衫薄,相顾良久,却只是无言。
尹延年遥望迢迢青山,黯然叹息:“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吟到韦庄这《菩萨蛮》的最后两句,“啵”的一声,两滴清泪落入了荡漾的碧波之中。
尹延年强笑道:“晏姑娘既邀我来,却又不尽地主之谊,叙一叙这十里平湖的无边粉荷,只把我这个客人晾在一边?”
晏荷影低首,拨弄着手边一支半开的黄蕊白荷:“荷花,又名莲花、菡萏、水华、朱华、水芸、水旦、泽芝、芙蓉花,夏、秋之季盛开。其实莲子可生食,也可晒干后熬莲子羹,服了最是清心安神。”她摘下一枝莲藕,取出一颗莲子,想剥,但莲皮柔韧,一时却剥不开。
尹延年递过来一柄小刀,刀身其薄如纸,刀光如一泓秋水般清澈流转,闪烁不定,刀柄上镌着两个不足一分的嵌金小字:缘起。
晏荷影用小刀划开莲皮,春葱般白皙的纤纤十指把莲子剥开,将其中嫩绿的幼芽剔除:“莲子味美,莲心却是苦的。”将莲子递与尹延年道,“其实,不仅荷花,姑苏十一月里的梅花也是极美的。特别是冬至过后,香雪海中的数万株梅树一同绽放,那种风姿雪韵,真正令人心醉神驰。还有一款极名贵的‘绿萼华’,更是世间绝品!它的花瓣竟呈淡青色,当你望着那一树的‘绿萼华’时,不似看着一树的花,倒更像是对着一个飘忽的梦。”
尹延年眼望湖波,喃喃道:“这倒还从未曾见过。”
晏荷影目注湖山,轻声道:“尹公子若真是有心,要见也不难。”
“到时若无俗事缠身,我尽量设法前来,访一访这如梦一般的‘绿萼华’。”尹延年嗫嚅。
晏荷影呆望一枝荷叶上滚动的晶亮水珠道:“今日一别,此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解开长发,刀光一闪,已从耳畔割下了一缕长长的青丝,然后用系发的丝带仔细束好,递给尹延年道,“这数月来,承蒙公子细心照顾,我铭感于心,却无以回报。若拿金银酬谢公子,太也亵慢了。只这……是我的自身之物,只望它能代我一表心中的一二分谢意。”
尹延年避开那盈盈的泪眼,低头接过发束,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晏荷影气哽声咽:“来而不往非礼也,公子莫非……就没有什么可作回赠的?”
尹延年目注荡漾的水波,半晌无言,惘然地望了望面前清丽如梦的伊人,又望了望手中莹白的莲子、身边碧澈的湖水、眼前迷蒙的远山,他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玉佩,道:“离家时仓促,身上没带着什么像样的东西,这玉佩是我娘给我的,晏姑娘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做个赏玩吧。”玉佩两寸长,五指宽,通体碧绿,名贵非凡。上有错金的四个古雅的梅花篆字:美意延年。
在阳光的映照下,玉佩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翠色斑斓,柔和动人,既似一段出岫的轻云,又像一泓流动的春水。那碧色,直将一湖的清波与万片莲叶的青翠之色都夺尽了。
暮色苍茫,街上冷冷清清,令人心悸。站在门前,晏荷影殊无半分远道归家的喜悦,唯觉彻骨的寒意遍布全身。她数次欲拍门兽口中所衔的铜环,却终是拍不下去:只要一拍,萧郎从此便是路人了!可不拍又如何?踌躇又踌躇,最后她终于还是拍了:“李管家,开开门,我回来了。”门内有人应道:“谁呀?谁要找李管家?”她两眼噙满了热泪,疾回头,街角处,夕照下,风尘中,哪还有那青衫伊人的影子?
“我是荷官,你是哪一院的小厮?快来开门。”
门内四五个人同时惊呼,紧跟着大门上的一道小门打开,一青衣男仆探头一看,又惊又喜,然后一扭头,早忘了府中入夜后不得喧哗的规矩,一边往里飞跑,一边大声嚷嚷,洪亮的嗓门将晏荷影回来的喜讯传出了老远。
四名男仆拥了出来,想来搀扶她,但不敢逾矩,只一迭声地簇拥着,将她引进大门。才进去不远,二门内匆匆迎出来一个中年胖子,正是晏府的李管家。一见的确是小姐回来了,李管家悲喜交集,一边得体地寒暄着,一边侧身引路,三名男仆提灯笼在两旁照护。
进了二门,李管家及男仆止步,垂花门后已有四名仆妇候着,接了她再往里走。过了一条抄手围廊,上来四名丫环,都着四撒碎花绫袄裙,过来扶了晏荷影往东而去,四仆妇敛手退下。
到了一间穿堂时,一白皙美貌的锦衣少妇被五名丫环簇拥着迎了上来:“妹妹回来了?”晏荷影一看,是三哥晏云仁的妻子,河北朔州威远镖局总镖头,人称“金刀王”马会友的女儿马素华。
她喜滋滋地握住晏荷影的手,道是阖府人等都已知道晏荷影回来了,现正在雪姿堂候着。一群人遂穿花拂柳,过了三进院子,绕到一排五间上房后,又过了一座雕栏六孔青石桥,这才到了一座梅树环绕、宽敞大气的堂前。
堂内火烛通明,堂前石阶上伫立着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面容清癯,眉目轩朗。见晏荷影走近,他凝目注视,爱怜地道:“瘦了,也黑了。”话不多,却流露出无限的慈爱和关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晏荷影鼻子一酸,但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动辄闹性子、哭鼻子的娇小姐了。当下强自抑制,蹲身行礼:“爹!”
晏荷影的四哥晏云义从堂内疾步迎了出来:“荷官,回来了?快,先坐下喝口水。”引她坐到堂内一张椅上。这时丫环上茶,正是她平日最爱喝的雨后眉尖。
晏天良问晏云义:“各位前辈已着人去请了?”晏云义点头称是。晏天良回头,关切地端详了一下爱女,问道:“荷官,你是怎么回来的?有人护送吗?”一言未毕,一浑厚的声音笑着道:“爹,听说荷官回来了?”一个三十出头,唇上短须修饰得极其整齐的中年人快步踏上阶来。正是晏天良的长子晏云礼。
晏云礼话方出口,便见到了晏荷影,他说话做事向来从容不迫,但此时也喜动颜色,不禁又问:“荷官,你真的回来了?”晏云义笑了:“大哥,你这问的不是废话吗?”晏云礼醒悟,顿时失笑:“嗨!实在是被折腾惨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晏荷影含笑致礼,问道:“大哥,大嫂又给你添了个男孩还是女孩?”原来她离家之时,晏云礼之妻已有八个月定已生产了,故而她才有此一问。晏云义笑着告知她,晏云礼得了一双龙凤胎。晏荷影大喜道:“真的?”
“莫非这还可以诳骗?”朗朗笑声中,一个二十六七岁,身体发福、精明干练的男子踏进堂来。来人正是晏云仁。晏府所有的银楼均归他管理打整。他做事精干利落,在江湖中广交朋友,颇有人缘,而在晏府四子中也最疼爱晏荷影。自她失踪后,光南海沿海一带,他便去了不下十次之多。今见小妹平安返家,喜不自禁。
“二哥呢?”晏荷影不见晏云孝。
马素华道,五天前有人捎信,说在南海清远山一带曾见到晏荷影,晏云孝赶去查访了,还没回来。
这时又进来了一帮人:一位白衣老僧,慈眉善目;一个灰袍老者,双目精光四射;一个青年,二十出头,宝蓝丝织长衫,玄色丝带,丰神俊逸,儒雅沉着。他一露面,本亦极潇洒出众的晏家三子如家雀遇见了凤凰,顿时黯然失色。他才踏上两级台阶,便用秋夜寒星般清朗的目光一瞟晏荷影,随即走到堂侧站定。
再进来一个中年道士,脸色阴郁,眉头打结般攒在一起,一副随时要寻事找茬的样子;然后是一个臃肿粗蠢的黑脸妇人,素白麻衣,像是在服丧。另还有或粗或细、或高或矮的十多名男子,一看便知是这几人的弟子下人。
晏天良及三个儿子忙迎上前去,与来人一一寒暄见礼。道人早一脸的不耐烦,这时猛然高声喝道:“晏财神,你差人叫老子来,说是你家闺女回来了,就是她吗?”一双吊角眼斜觑晏荷影。
晏天良微觉不快,但面上仍声色不动:“正是。”对晏荷影道,“荷官,这是你常山派的卫三观卫师伯,快过来拜见。”
晏荷影刚要行礼,卫三观一摆手道:“晏财神,少啰里啰嗦的闹这些鬼名堂,快叫你闺女把那‘物事’交出来。还有,把害死老子徒儿的王八蛋的名字说出来,老子好赶去报仇。”原来他是常山派的大弟子,在派中地位虽高,人却草包至极,一开口便泄了垂涎那“物事”的底细。
他一开口,着丧服的妇人也急不可耐地连声嚷嚷:“晏财神,啥‘物事’不‘物事’的,咱海王帮可不稀罕,老娘现在只想把那个害了我男人的畜生逮出来!哼哼,别以为孤儿寡母就是好欺负的!老娘拼了这条命不要,就是咬,也要咬那个畜生几口。”
晏天良沉了脸,这时一旁的晏云礼笑道:“平夫人这话好生奇怪,什么畜生不畜生的,倒像是我家小妹杀了平帮主和海王帮的一群兄弟?试问凭我家小妹的这副身手,能干得了这种大事吗?”
众人皆知晏荷影不会武功,再看看她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均想:嗯!单凭她,还真伤不了那个在南海边称王称霸的平波的一根手指头。
晏云仁咳嗽一声,不慌不忙地道:“平夫人急于为平帮主报仇,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一个人无论要做什么,都须先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好有的放矢。现在莫说夫人你,就连我们都不清楚小妹这数月来的遭遇。兹事体大,不如等小妹先把她这几个月来经历的事如实道来,然后我们再和各位前辈共商该如何处置。陆老前辈,您看晚辈这样说,妥当吗?”
他心思缜密,这一番话说出来,众人无不点头。被称作陆老前辈的灰袍老者咳嗽一声,开口道:“嗯,不错,我陆擎天虽是圣火教的人,可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晏三侠的话合情合理,正该如此办!”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晏荷影身上。
晏天良沉声道:“荷官,你也看到了,为了你,累得众位前辈们千里奔波,费心烦扰,现在你好好的把你在这四个多月中遇到的人、经过的事,细细地说出来,不得有丝毫隐瞒遗漏。不然的话,你就不再是我晏某的女儿,我姑苏晏府,从此也再没你这个人。”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面寒如冰,浑不似平时对她和颜悦色、慈爱可亲的模样。
晏荷影见自己才回府,茶都没喝一口,父亲便请了这许多人前来,显然这些人俱住在自家府中,且时日也不会短。不知自己离府的这几个月中,府里发生了多少事情?是不是已牵累了家人们?不过父亲欲尽快了结此事,好使姑苏晏府从中脱身的意图,却是极为明显的。
她定了定神,然后把在这四个月中的经历,事无巨细,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但对自己与尹延年之间的那一份情愫纠葛却避而不提。饶是如此,也花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讲完。众人都是老江湖了,什么恶战险境没经历过?但这一番长述却仍使众人听得惊心动魄。一时堂内人虽多,却鸦雀无声。等她已讲玩了,众人仍沉浸在那诡异奇险的情形中回不过神来。
平夫人、陆擎天、卫三观则沮丧无比。三人口头上的来意虽都光明正大,实则仍是垂涎那“物事”,现真相既明,均感颜面无光,但仍割舍不下那“物事”。可转念一想,这堂中众人没一个好相与的,今晚自己想得那“物事”难比登天,不如日后再设法谋取。就算实在弄不到手,也绝不能让晏老头儿得了去,到时自己就满世界地大肆张扬,让人人都来寻晏老头儿的晦气,哼哼,打翻狗屎盆,大家吃不成。
半晌,晏天良方缓缓地道:“这么说来,那物事,现在确实是在孩儿你这儿了?”
“是,”晏荷影取出油纸包,双手奉与他,“爷爷临终前把它交给女儿,要女儿一定把它送到法空大师手里。可……”想到虽费尽周折,却仍未能完成白云天的遗愿,不禁黯然,“女儿无能,连这一点儿小事都办不了。”
晏天良接过油纸包,暗暗叹息:为了这么一个长不过三寸、宽不足五指的物事,数月间江湖中腥风血雨,明争暗斗,已死了上百人,破了十数家。而姑苏晏府则天天都有各种武林人士、江湖帮派找上门来“拜访讨教”,搅扰得阖府上下人等不得安宁。
他见女儿自怨自艾,颇为心疼地道:“荷官你不用太自责,这‘物事’就是现下才交给法空大师,也是一样。法空大师,您看,老夫现下就把它交给您,不算太晚吧?”众人皆注目坐在堂正中檀木椅上的白衣老僧。晏天良起身,将油纸包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老僧手边的檀木桌上。
法空大师?他就是法空大师?晏荷影一怔之余,又惊又喜。法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想为了这个‘物事’,又惹出这么多的滔天大祸,伤了这么多人的性命,造下了这么多的无妄之灾。这真是老衲事前没有料到的啊!罪过,罪过,唉……唉!”他眉头深锁,摇头叹息,显是心中难过,内疚至极。
晏云礼宽慰道:“大师勿须自责,名利诱人,原是人之常情。只是晚辈始终有一件事不明,何以这么一件小小的‘物事’,竟会引出如许多的祸事?到底这其中包含了什么秘密?晚辈愚鲁,想请教大师。”他的疑问,也正是众人心中的困惑。
“唉!”法空出神地凝视着油纸包,良久,才缓缓转头,望着堂外的茫茫虚空,神情无限怅惘,“这话要说起来,就太长了。十八年了!十八年前,老衲是一个才入空门的后辈僧人……”法空开始细述十八年前有关此“物事”的一段陈年往事。
其时他正在晋州五华山圆住寺清修,参研《华严大藏经》,但苦思冥想了七个月,却对经书中的一句“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不得参悟。照这样下去,那要到何时才能证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呢?这时他听说华严宗的中峰法师正驻锡临安灵隐寺开讲《华严》诸经,就连忙动身赶往临安,要向中峰法师求教。
第六天,他因贪赶路程,错过宿处,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正疲累不堪之际,忽听到山坡后一处洼地里有人说话。他欢喜极了,忙高一脚、低一脚地赶了过去。快到近前,就听一人在破口大骂:“贼秃驴,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今夜别怪我游凡凤心狠,要不刺足你四十剑就让你死了,那从此以后我就再不姓游。”他吓了一跳,忙躲在了一块大石后。
众人一听到这儿,尽皆动容。
卫三观皱眉:“游凡凤?江南逸士游凡凤?你说那骂人的家伙是游凡凤?”
“唉,老衲当时听这人自称游凡凤,吃惊也是不小。虽然老衲不识武功,但想二十年前,又有谁会没听说过‘净一和尚好威风,君子爱在花丛中,丐帮帮主是英雄,万悲狂人肖一恸,白云天上白云飞,全不如一个游凡凤’这首歌谣呢?”
众人所说的游凡凤,号江南逸士,人称人间散仙,二十年前在武林中的声名如日中天。其人不但武功奇高,且淡泊名利,从不问俗情。皇帝听闻他的大名,下旨征召他赴京,要封他为翰林院的大学士,御前供奉。对这份天底下所有读书人莫不心向往之的无上荣耀,他却嗤之以鼻。就是这样一位人间隐士、世外高人,怎么会现身在荒山野岭中,且出语凶狠,还要残杀他人?一念及此,堂中人莫不全神贯注地细听法空接下来的叙说。
“老衲探头,见一块空地上影影绰绰地站着八个人。一边两个,另一边六个。背对老衲的两人都穿海青,当然是被游凡凤骂作秃驴的老衲的同门了。另外六人穿黑衣,除了领头的那个人外,剩下的五个一手举火把,另一只手中都拎着明晃晃的刀剑,上面还沾满了鲜血。老衲看了,实在是害怕。为首的黑衣人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长得……唉,怎么说呢?”法空呆望堂外一株簌簌轻摇的梅树,出神地道,“实在是……太漂亮了!可以这么说,打从老衲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也可以长得这么漂亮,可又不带一丝娘娘腔。虽然老衲从没见过游凡凤,可当时只看了这个美男子一眼,就可以断定,他就是游凡凤!天底下,也只有游凡凤,才会有这么超尘脱俗的气度和风采。可是……那天晚上的游凡凤,唉!”连连摇头,话语中既惋惜,也痛恨,还带有一丝轻蔑,“怎么竟会是一头畜生?”
座中人对游凡凤的声名早已耳熟能详。江湖中无论何人,向来只要提到游凡凤,无不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怎地此刻,他在这位令众人亦极是敬服的法空大师口中,却成了“畜生”?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
“当时两位同门师兄中,较高的那位说:‘阿弥陀佛,游施主,您是江南世家子弟,家资巨富,又何必一定要抢这件物事呢?’游凡凤冷笑:‘净一,少废话!你不是出家人吗?出家人四大皆空,那你们少林寺为什么还要跟我争它?’”
一听那僧人是净一,堂中所有人均一愕。陆擎天惊呼:“净一?法空大师,您是说,那天晚上,净一法师他也在那树林子里?”
原来二十年前,江湖中武功最高、声名最响的共有六人。他们便是前面那首歌谣中的少林寺达摩堂首座净一法师、花君子花尽欢、丐帮帮主华南山、万悲狂人肖一恸、荆北大侠白云天及江南逸士游凡凤。
六人中以净一法师的内功修为最高,而花尽欢却是轻功独擅,华南山的一手打狗棒法出神人化,肖一恸的一恸剑为天下第一利器,白云天掌力精奇刚猛,而游凡凤却是剑法天下无双。但奇的是,十八年前的初春,游凡凤、华南山及净一法师却一齐莫名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成了当年武林中最大的一宗疑案。一年后,肖一恸消失。而九年后,花尽欢也突然销声匿迹。从此,除了白云天,其余五名名震一时的顶尖高手齐齐行踪杳然!个中情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时至今日,少林寺仍未放弃对净一法师的追寻,而丐帮也一直在苦苦探查前任帮主的行踪。但对二人失踪的原因,少林寺、丐帮却都讳莫如深。武林中对五人的下落,亦一直众说纷纭。现法空大师道,在一处荒山野林中,得见当年的两大高手,且二人为了争夺一件“物事”,正在以命相搏。众人均想:难道今晚就能解开这个困扰了武林多年的谜团了吗?
“当时老衲见净一师伯近在眼前,又惊又喜。喜的是老衲对净一师伯早仰慕得紧,不意今夜有缘得见。惊的是净一师伯当时穿的那件海青,非但破破烂烂,且血迹斑斑,而他说话时声音喑哑,气喘不已。老衲对医道也还算是略知一二,一听就知他已受了极重的伤。唉,就在他说话时,老衲还能看到鲜血从他的下颌上一滴一滴地掉落。也不知师伯他为什么不止血,是没金疮药了?还是敷药也没用,干脆就不敷?”
“只听净一师伯一直在苦劝游凡凤,不要染指非属于他的那件物事,而游凡凤却恶声恶气地百般辱骂他。后来,净一师伯身后的那位弘性师兄听不下去了,怒斥游凡凤下毒在先,又暗袭在后,并且在净一师伯慈悲为怀,不忍对他下重手时,反而趁机刺了师伯两剑,又夺走了他们的金疮药……”
“当时老衲一直疑惑:看游凡凤六人都神完气足、精神抖擞,而净一师伯、弘性师兄却身形摇晃,言语无力。显是既中了剧毒,又受了重伤。何以游凡凤只是威胁恐吓他们,却并不动手呢?”
晏云仁忍不住插嘴道:“大师有所不知,游凡凤并不是不想动手,而是不敢动手。因为他忌惮净一法师的‘金刚伏魔掌。’”
法空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哦,难怪那狗贼一直拖延时间,原来如此。老衲愚笨至极,竟是没有想到。”说完神色惨然地长叹了一声,又道,“但毕竟当时净一师伯、弘性师兄已是强弩之末,即便要硬撑,也撑不了多久了。”
法空大师是一位清誉远播的大德高僧,他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医术精湛,活人无数。在两江一带,百姓将他当神仙膜拜,而武林中人得他救治的也不知凡几,是以世人对他无不尊崇有加。他自进到堂来,一直和言悦色,但此时竟称游凡凤狗贼,显见对他痛恨已极。
“那狗贼定是也瞧出净一师伯快撑持不住了。一挥手,他身后的五人就一拥而上。这时老衲见净一师伯疾退两步,手一探,已操住了弘性师兄的左腋,然后用力一送,弘性师兄便飞上了半空。”
“狗贼一愣,只道净一师伯、弘性师兄要联袂出招。因为忌惮净一师伯,他非但不敢上前,反而疾退两丈。他一退,五个手下也往一边闪,而就在这兔起鹘落的瞬间,弘性师兄已向左侧一个小山岗飞掠而去了。只听他大声喊:‘师父放心,弟子一定把这物事送到它主人手中!’当时老衲在大石后看得清清楚楚,不但那狗贼一愣,就连净一师伯也愣了一下。当时老衲就疑惑,六个恶人因变起仓促,以至于让弘性师兄带着物事走脱了,他们大出意料,发愣也是对的,怎地净一师伯也发愣呢?”
晏云仁感叹了:“唉,净一法师和弘性师父都是菩萨心肠啊!实际上,净一法师是想以一挡六,好让弘性师父逃走。而弘性师父却立刻就明白了恩师的良苦用心,故意那样子大喊,用意是要引六人去追他,好让师父逃走。师父仁善、徒弟高义,真正让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景仰佩服之至。”
众人皆赞同他的话,想,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而净一、弘性却是大难来时各自争死,为的只是能让对方活命。
“唉,现在老衲才明白,可那狗贼当时就反应过来了。他怔了一下,就冷笑了,只派两名手下去追赶弘性师兄,而他一挥长剑,就和另外三个人围住净一师伯打斗起来。老衲看不懂那些掌法剑招,只知道净一师伯虽然一个打四个,又身负重伤,可仍神勇无敌,逼得四人不住后退。他们翻翻滚滚地斗了约莫七八十招,眼看着净一师伯身上出血越来越多,喘息越来越急促,而出手也越来越软弱无力了。然后就听他长叹一声:‘阿弥陀佛,菩萨原谅贫僧则个。’抢进三步,也不使什么花巧招式,两手左右一分,各划一个半圆,随即合拢,往前一送,‘呼’的一下就是一掌。说来也怪,他这么慢吞吞没一点儿看头的一掌才一拍出,空地上马上就好像三四月的海边刮起了飓风,呼声震耳,一时间把所有的树木都吹得倒向了一边。”
“‘天地同寿’!这是‘金刚伏魔一十六掌’中的最后一掌!”一直默不作声的宝蓝长衫青年惊呼,“净一法师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天地同寿’在这一十六掌中威力最大,天底下无人接得了!据我所知,法师他老人家平时从不使这一招,因这一招不但不为敌人留一条生路,且自己也会因内力耗费太多而对身体大有损伤。但当时性命攸关,为了能助弘性师父逃走,却也说不得了。”
法空一掀寿眉,问道:“原来施主也识得‘天地同寿’?”
青年敛眉拱手道:“呵呵!晚辈冒昧,不过是凑巧而已。”
“当时这招‘天地同寿’一出,那四个人抵受不住,一齐后退,狗贼距净一师伯最近,首当其冲,就是想躲也躲不开。只见他的那张俊脸立时白得像个死人。眼看他马上就会遭报应,猛然,他大喊:‘净一法师饶命,小的不要那物事了。’紧跟着‘扑通’一声,跪倒地下。这时净一师伯的双掌已要击到他的脑门了。一听他这声喊,那迅疾如风、凌厉似电的一掌竟然硬生生地停在了他的头顶上。”
“净一师伯连连咳嗽,口中鲜血涌出,显然,为了把这天下无双的一掌硬撤回来,他已重伤了自己。可就在这时,在那月色下,老衲看得一清二楚,忽然,一道白光一闪,老衲正纳闷,好好的天气,怎么会有闪电时,老衲……老衲……”说到此,法空面色铁青,嘴唇颤抖,清明澄静的眼中已有泪光闪动。众人被他这神色所慑,均觉后背一阵发冷。
晏天良轻咳一声,将一盏清茶端与他,轻声道:“大师,您先喝口茶。”
法空轻摆手,接着道:“谢谢晏檀越,老衲没事。不过那夜老衲所见的那一幕太过凄惨,太……太过残忍,而且,也实在是太过卑劣阴险了。是以即便已经过了那么多年,现下回想起来,心里仍……唉!当时,老衲只见狗贼居然把他的剑从净一师剑突正中,自下而上,都刺进去了,只……只有半从净一师伯的肩胛处透出来。那一截鲜血淋漓的剑尖。让老衲当时就瘫软了。唉,那种场景,老衲一生别说是见,就是连想也是从没想过的。”
“狗贼一剑得手,两腿一蹬,就要后退。他这一蹬使足了全力,真正比风都还要快,哪料得到净一师伯比他更快,起手一拿,老衲根本没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净一师伯已扣住了他的双手手腕。他吓傻了,不知道挣动,只是跪在那儿,抬头,呆呆地看着净一师伯。净一师伯嘴一张,一口血全喷在他那张死人脸上:‘好……好……’话没说完,只听‘哧哧’两声,竟是……竟是两个黑衣人扑上来,一左一右,又把两柄剑,扎……扎进了净一师伯的胸口。”
“砰”的一声大响,众人无不一惊,一看,却是那俊朗青年悲恨莫名,将坐着的紫檀木椅的扶手硬生生地按塌了。晏天良心思:便是自己四十多年的内功修为,也远不及他。
法空又流泪道:“净一师伯一声大吼,双臂一振,狗贼就成了个断线的风筝,忽悠悠飞出去七八丈远,而那两柄剑,却都握在了净一师伯手中。他看了看那两个已吓成了一摊泥的黑衣人,老衲只当他要杀死这两个恶人,但他却只是长叹一声,双手一挥,两柄长剑就都插进了他身旁一块坚硬的巨石中,直没至柄。随即他盘膝跌坐地上,双手合十,合眼,艰难地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便再没了声息。”
“狗贼像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半天都不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才连滚带爬地到了净一师伯跟前,抖着手一试净一师伯的呼吸,随即‘嘿嘿’地笑了,可那笑声老衲听着倒更像是鬼哭。‘贼秃驴,老帮子,你到底还是栽在我游凡凤的手里了。’他喝令那三个仍在发愣的手下搜查净一师伯的身上,四人在净一师伯身上一通乱翻,竟是什么都没找到。狗贼才回转过来的脸色立刻又白了:‘糟了,糟了,原来物事真的是在那个小秃驴手里,快追!’然后由手下人搀着,急急忙忙地往弘性师兄逃走的方向追下去了。”
“老衲见他们已走得不见人影,看净一师伯的尸身被翻得一塌糊涂,心里实在难受,于是就爬出去想为他整理一下,再为他念一遍《往生咒》。到了尸身边,把他的双手合拢在胸前,刚想为他理一理被撕烂的衣襟,突然,老衲的双手被人抓住了。当时老衲这一惊真正非同小可,心里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狗贼又回来了!”
“但定睛一看,抓住老衲双手的,竟是……竟是……”法空嘴唇微微哆嗦,“竟是已圆寂了的净一师伯。老衲当时只是想:诈尸!莫非,这就是民间传说的诈尸吗?但老衲却并不十分害怕,想净一师伯活着时是那么心善的一名佛家弟子,他圆寂之后,定也恶不到哪儿去。”
“紧接着,净一师伯竟然微微睁眼,问道:‘敢问……这位师弟……是……在哪个寺中修……修行?’老衲一愣,随即从他的双手上感知到了脉象微弱的跳动。原来,净一师伯他还没死!老衲大喜,忙道:‘贫僧法空,是晋州五华山圆住寺的弟子。’”
‘哦!’净一师伯轻轻笑了,‘原来……你……就是……法空……师侄!’
“老衲随身带着药箱,当下手忙脚乱地要为他疗伤。但他轻声喘息:‘不……不用,贫僧……已……无救了……’老衲情知他所说不假,掉泪:‘净一师伯,不知您有何未了的心愿,要师侄去做?’他微微一笑:‘法空……师侄,我……我佛……慈悲,派……得你来,定是……要请你……为我完成这个……嘱托。师侄,在……那,’他静盯着那块插着两剑的巨石,‘石缝里,有一件……布包着的……物事,烦劳……师侄你……取出来。’”
“老衲到那石前,见上面的确有一道三指宽的裂缝,于是伸手进去,掏摸出一件灰布包着的物事,然后回到净一师伯身边递与他。这时他的眼神已然涣散了:‘贫僧……拜托法空……师侄,务须把……这传世……玉章……’”
“哗啦”一声脆响,众人一看,原来是陆擎天听见“传世玉章”四字,震骇中,失手把茶盏摔落了。他的面色十分古怪,有狂喜,有疑惧,也有贪婪:“原来,原来传世玉章,竟……竟是……”定了定神,察觉自己失态了,连忙于笑道,“法空大师,对不住,老朽不该打断大师的话。”其实非独是他,便是其他人在听到“传世玉章”四字时,面色亦都阴晴不定。
法空叹了一声:“是,当时净一师伯交给老衲是传世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