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休依旧没有回来……
苻坚坐在灯前,一直在等三弟。苻融酉时入宫向皇上回禀太后的安葬事宜。可此时亥时已过,子时将近,却依旧没有回来。
这长安城,现在已像一面绷紧了的鼓,哪怕一片树叶落在上面,都会在每个人心里发出轰然巨响。
苻坚枯坐在那里,脑中只在盘算着一件事:反,还是不反?
家人通报景略先生来了。
这些天,该来的人都已来过,唯独王猛迟迟未至。
他没来,也是苻坚迟迟难以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
王猛进来时,苻坚抬头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下,只觉得吕婆楼所说的“十万甲兵”在这个汉人身上简直喷薄欲出。苻坚望之猛觉精神一振。王猛身材高大,常给人嵯峨仰视之感。苻坚于是没有站起——他身长腿短,这时觉得坐着才可更好抵消王猛身上传过来的那股沛然之气。
只见王猛长揖一礼,冲苻坚道:“大王,时机到了。”
苻坚凝视着王猛,缓缓说道:“记得我以前问过先生:什么时候才是廓清天下之机?这事对我非同小可,既是弑上,又是弑兄。那时先生答道:等太夫人与安乐王都觉得有必要、不如此不可时,就是动手的时机了。”
“我深服景略兄此言。家母昨日确曾暗示过我:时机到了。现在我在等博休。可博休……晚饭时入宫回禀,直到现在却都没有回来。”
王猛看着油灯下东海王的脸。
这个少年藩王毕竟年纪才刚刚二十岁,唇角的胡子已变得浓密了,却远未猬然磔然。他这一生还没有做过什么重大的决断。现在,该是他最犹豫的一刻:他既要担心自己一门的安危,上有寡母,下有弱弟;还要担心着弑君、弑兄双重的罪名。他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也是可以想见的。
所以他没有回答东海王的话,却另起了个话头:
“北大营雄兵十万,在苻黄眉手下已经营数年,可谓帐下都是故旧袍泽,也可谓兵强马壮。大王可知,为何皇上居然能在十万大军中杀苻黄眉于顷刻——果然皇上一人之勇足以压服十万大军吗?”
他知此事必为苻坚心头之忌——苻生匹马入营,随行扈从仅百余名期门军,却在北大营十万大军中杀卫大将军如草芥。
人人提及此事,都不免对皇上心生惧怕。当今朝廷,对于所有的宗室、朝臣与兵将来说,皇上的勇武,一直令所有人都深为忌惮。
“而大王欲廓清天下,必先夺天下之权。不知大王以为,‘权’是何物?”
苻坚望着王猛,认真的眼神,他在仔细倾听。
“权是一个人对其他人的影响力。十万大军中,你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再如何宏大,能听到的人其实也寥寥无几。人靠什么统治天下?靠的是架构,如人运臂,如臂使指,朝廷下有三公,三公中大司马麾下又设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卫大将军,卫大将军主理北军,军中更设前后左右诸军……他凭什么统驭?就凭其他人的弱点与欲望。一个人的权力是建立在其他人的弱点上的。人皆有欲、人皆有私,所以才有弱点。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是恐惧、是苟安、是姑且、是懦弱,几乎没有人敢做独行的兽,他们都要依着他人存活,依着架构与体制而活。苻生的权力来自哪里?一是他得邀祖、父之余烈,在他们架构好的体系里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这架构存在的基础在哪里?是人的苟安、姑且与惯性。老帅建军不过数十年,大秦建国不过七年,可人人都觉得它仿佛已生来如此,弱者是不会反抗所有既有之例的。苻生驰马入营那日,苻黄眉当时若大声咆哮,喝令袍泽,与之对攻,可知鹿死谁手?可他惧了皇上的势,那势既来自先帝与老帅的余烈,也来自大秦中所有人姑且拖延的禀性。苻黄眉所以才不敢长叫怒骂,最终身死名败,可谓悲矣。皇上当场杀之,反得勇武之名。
“可今日长安之局势,已非当日长安之局势。皇上先诛梁皇后,又尽杀顾命大臣,再杀苻黄眉,乃至杀其舅、杀其母。亲朋故旧、家人尊长,无论在哪个族群,都是比军政之体更重要、更基本的架构。苻生既已动根本,要想让天下人不再疑其之正是不可能的。但他犹挟酷勇之名,犹乘父祖余烈,犹佩皇权名器,这是他此时犹敢肆虐大秦的原因。一切看似完好,其实一切都已近崩毁。大王此时欲杀苻生,不似当日,不须十万大军,不过借一卒之力可也。那宫城看似巍然高耸,大王只要上前吹一口气,它也必将崩倒倾覆。如今之局,只争主动。若假苻生以时机,由他先行动手,他犹可挟其余烈,屠戮大王如草芥。可大王若按剑而起,发其不意,吊民伐罪,自可一击必得。大王还要犹豫吗?”
他蜗居长安,已近三年,殚精竭虑,等的就是今日。当然不能让自己好容易挑选出来的王者临阵而怯,以至满盘皆输。
苻坚定定地听着,听罢撑案而起,沉声道:“先生一席话,永固茅塞顿开。正如先生所言,廓清天下,正是此时。但如欲兵不血刃,不陷长安城百姓于劫难,先生却有何计?”
王猛答道:“苻生日日昏醉,自谓宫城如铁打铜铸,却不知到了这步田地,就是期门军中,也未尝不有疑虑暗生者。在下听闻,期门军校尉齐鹰,曾受令尊之恩,又与清河王交好。他此时或就是,宫城之钥。”
苻坚点头,又追问了句:“可苻柳呢?”
王猛答道:“南军所倚,尽是氐人酋豪。太夫人女中豪杰,对大王寄有厚望。若大王按剑而起,我想太夫人也自当有所策应。诸酋豪若肯左袒,则南军无虑也。”
“以先生看来,咱们还剩多长时间?”
“三天。最多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若再不下手,惹得猛兽反嗤,一切只怕就迟了。”
就在这时,却有清河王苻法帐下谋士荀域急急赶来。
他赶来得急,家人甚至都来不及通报,就被他直闯进内室。
他先看了王猛一眼,苻坚冲他点点头,意谓不必避讳。只听荀域急禀道:“清河王已得宫中消息,说皇上睡前曾谓: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日吾当杀之!”
苻坚闻言一愕。
——原来皇上已先动杀意!看来他留博休于宫中,不令他外出,是早有算计的了。
王猛在旁问道:“消息从何而来?”
荀域答道:“宫中有女官名洛娥,据说此前在枋头时,便与清河王有旧。她听得消息,不辞深夜出宫,找到清河王府,面告清河王的。”
苻坚一时陷入疑惑:“此时宫城该当早已紧锁,她如何能出得来?”
局势已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他也害怕中了别人的算计。若是皇上故意以宫女夜告,诱自己兄弟趁夜围宫,再一举杀之,也是不可不防的。
王猛在旁淡淡答道:“洛女史的先父该就是将作监的大匠洛班。今日之宫城,就是由洛班负责修整的。据传远在汉代时,未央宫中,诸宫之间,地底就密布暗道。当日宫中争斗之烈由此可见一斑。洛女史若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些暗道,深夜出宫谅来也非完全不可能。”
苻坚“哦”了一声,冲荀域道:“清河王是何反应?”
“清河王想来深信洛女史。此时,他已派人冒夜联系期门军校尉齐鹰,暂时召集了五百壮士,打算与梁平老、强汪等率之,随洛女史潜入云龙门。王爷特命属下来知会大王,请大王带军,等他们打开云龙门后,就长趋直进!”
一弯弦月掩映着云龙门。
云龙门在宫城北首。
得右将军李威之力,这些日子以来,从洛城门内到云龙门之间的路,都在苻坚一脉人马的强力控制之下。此时哪怕正当宵禁,东海王府里紧急聚拢起来的三百余名兵士还是可以无人察觉地靠近云龙门。
苻坚望着云龙门上方的那弯冷月,心里想象着给那月上一道弦,箭尖就直指云龙门内。他们这批人马衔枚疾走,轻轻的脚步声更加紧了每个人的紧张感。才近云龙门,就听城门顶猛然传出了一声乌啼,这本是清河王与他约好的暗号。清河王从前两日起,已悄悄离开北大营,潜入京中,随时准备与兄弟一齐起事。
先行的属下回应了三声雀鸣。
只听得云龙门“吱呀”一声,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
苻坚带着属下三百余人,一入云龙门,就直扑菖蒲宫。
他们一加快步伐,只觉得声威顿起,响声也来得大了。值夜的期门军立时惊醒,但见微薄的月光下,一团团黑影窜了出来,苻坚此刻的心情却也紧张到极点。期门军都是久战之兵,若果然交起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那团团黑影中,却见一团黑影忽首先解刃弃杖,默默地跪下来。
苻坚从身形中辨认出那人并不是期门军,而是清河王苻法帐下,自己极熟识的左都尉许巩。他穿了期门军的衣服,暗夜中旁人也认不出他来。
但他这一下示范的作用极大,接着就见一团团黑影先后解刃弃杖。数百个黑影就这么慢慢地矮了下去。苻坚心头一时回想起景略先生的话,没错,权力就是一个人对他人的影响力,且是建筑于其他人的弱点上的。人的弱点之一是懦弱,懦弱就会从众。把握好其他人的从众,就可以聚己之势。
可他此时来不及多想什么,一众人马疾往前扑。
前面,菖蒲宫前双阙已峭秀地跃入眼帘。双阙后面,就是雄基高顶的菖蒲宫。
天命有晋,穆穆明明。
我其夙夜,祗事上灵。
常于时假,迄用其成。
于荐玄牡,进夕其牲……
苻坚心里,不知怎么就响起了这几句沿用自晋的郊庙歌词。那是他们承袭汉人,于太庙祭奠列祖列宗时乐府歌人唱的歌。虽然歌中之意苻坚并不深解,可那肃穆高朗之声却早深锲于他的骨骼。
——没错,这个大秦,是祖父开基,伯父建业,且一同族父兄们披肝沥胆挣出来的。龙首原上多少血,黄河渡口几悲歌……所有一切,来之非易。他不能让它断送在堂兄手里。这是氐人雌伏千载,好容易才换来的时机。
急骤的人马声惊醒了菖蒲宫中的太监、宫女,先有几个爬起来,朦朦胧胧地在门首探出头来,望见这队人马就愣住了。
苻坚不理他们,率众疾步上殿。
他大步走入寝殿。只见寝殿之中,苻生犹自酣睡。一床绣有貔貅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奇特的是,幽暗的灯光下,他平素那只总瞪着的好眼紧闭着,那只瞎眼却在睁着,眼中黑洞似的,不知其深几何。
苻坚看着床上,平时一立起来就恍如天神的这位独眼皇帝,躺下来睡着了时原来也不过如此荒唐可怜。
他手下的人已团团把这菖蒲宫由内自外地围住。然后才有人上前推醒了那个昏醉的皇帝。苻生一睁开眼,见到眼前一众龙精虎猛的人,面上微露讶色,却也未尝气沮,顿了下,才开口道:“汝等为何不拜?”
他这句话说得仍旧颇有气势,众人像都感受得到他往日的雄威。
可有个兵士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这轻声一笑,如扬汤沃雪般地,瞬间消解了苻生近三年来建立起来的全部恐怖威压之态,一时只听得轻蔑且轻松的笑声接连传来。只有苻坚没有笑。
他已准备好浴血苦战,与这个他心目中如战神一样勇猛的堂兄苦斗,却没想到事成得竟会如此容易。
可正是这容易让他心头耸然而惕:原来事成可以如此容易,那事败岂非也同样容易!再大的威势都可瓦解于一声笑语。
……这天下,真是得之也易;只恐它,失之也剧!
苟太夫人同样一夜未睡。
她枯守在油灯前面,枯坐无语。
台上的铜镜反射着烛光,映着她发丝一丝不乱的头脸。
她知道坚头去了哪里。这一刻,从坚头降生那日起,她已足足等了二十年。坚头身上那胎记:草、付、臣、又、土、王、咸、阳,从跃入她眼帘那刻起,就已镌在她脑子里。为此,她不惜把整个家门的荣枯都压在上面了。此时,她只在等着一个消息。
终于有侍女进来。
她没发问,先看侍女的脸色。
侍女的脸色又茫然又有着一点欢喜。
苟太夫人松了一口气:“坚儿可已事成?”
侍女点点头:“殿下派人传回消息,说事已成,皇上已经入手,现在囚入别室。大殿下与三殿下此时俱已聚首。此刻,他们正在收抚禁军,命他们严守宫城呢。”
苟太夫人的脸上只略微地现出一点笑影。
可就是这一丁点笑意也马上收了起来。只听她问道:“我吩咐过的,车子都已准备好了吧?”
侍女连忙点头:“都准备好了,李将军还暗中派来一百余名士兵,随时准备随扈,听从太夫人吩咐。”
苟太夫人站起身,她早已妆扮停当。
“好,那咱们上路吧。”
她此时的任务同样艰巨。
长安城是一砖一石、一梁一柱聚起来的,城中的这个政权核心,同样是由氐人中的一户户酋豪聚拢起来的。
除了宗室,酋豪中的强、苟、姜、吕、杨……诸姓,近百户人家,构成了这个朝廷的权力之基。
坚儿现已摆平了皇上,接下来,最大的困难就在天亮后,这长安城会不会乱。若天亮后,消息传出,长安大乱,首先是大司马苻安,更可怕的是苻生的胞弟、征东大将军苻柳,若不肯顺天知命,那坚儿的大业,终归难成。
尤其是苻柳,年轻气盛,手里握有南军。且南军帐下的士兵,充斥于整个长安城中,总数怕共三万有奇。一旦他要聚众相攻,则事不可知矣。
好在南军,也即是氐人中诸酋豪子弟的聚集处。
——南军诸营,多酋豪大姓子弟。
苟太夫人此行,就是要釜底抽薪。
为了这一刻,她事先不知谋划了多少次。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可她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尽量拜遍苟、吕、杨、姜诸姓,共近百户。
她出身苟姓,本就是氐人高门。有一些交易,毕竟还是要她这个久负盛名的太夫人出面才更好达成的。苟氏一族,是她首先必须拜访的。可她只需要拜访一个,威望最高的族叔苟林,其余苟氏宗族,自有他去说服,这她倒不用发愁。人活在世间,谁没有宗族?宗亲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情分,苟姓诸门,总会给自己的。
可其余吕、杨、姜三姓,她起码得旋风般地拜访上十七家,最不济也要完成十一家,才能获得足够支持。
如她今夜果能完成使命,则苻柳纵然不服,也必将无兵可用。
她把路线都算计好了。这线路耗费了她好多心思来筹划,必须要经济再经济。连入门后的话语她都一一在心里预计好。什么能说,什么绝不能说。什么样的愿可以许,什么样的官可以让,与最后的尺度。
这将是一场复杂的交换。
而她的车马,很多时要行走进不归李威或苻法所控制的街。那也就是她的危险所在了。
可她梗起了脖颈。
她觉得,只要这脖颈梗起来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她办不成。就凭她直着这脖子与已死的妯娌、那贵为太后的嫂子强氏已对抗了这么多年,她不信这长安城中真还有什么事儿她办不下来!
轮声辘辘,一辆轻车载着这个从不服软的氐族女人,就这么深夜地驰上了长安城的街道。
而此时,整个长安城都还在睡梦之中。